於是我在甘陝邊界子午嶺深處的俱無山莊裡漸漸長大,陪伴著外公,和他的護衛弟子近邪,遠真,棄善,揚惡,有名的沒名的跟隨者們,以及楊姑姑流霞寒碧。
流霞沒死,我看見她的時候以為自己見了鬼,然後欣喜若狂的問她娘最近好不好。
結果她眼淚汪汪的告訴我,她沒死,她只是那天見夫人掙扎得太慘烈,驚慌之下撞到了院子裡的牆壁,昏了過去。
至於昏迷的流霞為什麼會那樣進入我的夢中,使我趕去見娘最後一面,無答可解。
我只能說,冥冥之中天意始終在俯視,看我們在做些什麼,必要的時候動動手,撥弄一下某個人的命盤。
雖然少了那個最重要的人,然而我終究還是不可抗拒的成長,漸漸重新學會了開心,微笑,奸詐,戲弄,以及外公擅長的很多東西。
俱無山莊裡,經常會有人陰險的聚在一起長吁短歎,控訴某人的無恥狡猾卑鄙狠毒。
再在某人微笑出現時飛速作鳥獸散。
當我終於可以像近邪一樣躺在山莊最高一棵樹的樹頂,對著朝陽和夕陽打招呼的時候,我想我人生裡最幸福和最糟糕的那些記憶終於被我成功的壓在了心底,然後給出塵世一個最完美的笑容,笑得風輕雲淡,無比純良。
而那些痛過的,恨過的,不可或忘的過往,都將別無選擇,跟隨我前行,只是我明白,曾經溫柔撫摩過我的那雙手,靜夜裡沉沉凝視的眼,和那夜月下淡若春風的笑容,都已,永不再來。
天邊有月。
月底有雲。
雲下面有個小黑點。
那個黑點掛在那朵死賴在山頂那蒼松的雲的下端,隨著那松枝浮沉晃悠。
松枝是斜斜逸出的,下方,是萬丈深淵。
遠看去,那黑點在風起時,一顛一顛像是晃到了月亮裡。
我盤膝坐在松下,面前一字鋪開琴,酒,劍,和花生米。
仰頭看著那黑點,沒奈何的搖頭,取過那絕世名琴「響泉」,橫擱於膝。
伸出手指,輕攏慢捻,七弦十三徽,起清越之音,清音之中深沉渾厚,餘韻裊裊,徘徊迤邐,繞山不絕。
「鳥棲月動,月照空山,身外都無事,此中只有琴。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心靜即聲淡,其聞無古今。」
一曲畢,推琴起,我輕輕一笑:「《尚書》載:『舜彈五弦之琴,歌南國之詩,而天下治。』如今我以七絃琴,奏美妙清心之《淥水》,怎麼連個人也不能勸化?」
沒人理我,冷月空風依舊,然後,有人敲樹幹,奪的一聲。
我懶洋洋,長劍抽出,寒光一閃。
酒上了樹梢。
再奪的一聲。
我皺皺眉,名劍照日明如秋水的劍尖上,挑起了油膩膩的花生米。
再奪的一聲。
我大怒,一腳踹在樹幹上,嘩啦啦好一陣亂響,那突出的一截樹枝劇烈的顫悠了幾下,眼看便要把那黑衣人顛到萬劫不復裡去。
我一臉悲憫,微笑坐下,喝酒吃花生米。
近邪一定晃得頭暈,一定會使上千斤墜,而那細弱的樹枝一定不堪重負,一定……
卡嚓!
樹枝輕巧的掉落,一條黑影卻騰身翻起,輕飄飄流雲似在半空一個轉折,落在了我身邊。
白髮如雪的近邪俯視著我:「你需要勸化。」
我抬頭,舉舉手裡的酒壺:「師傅,棄善揚惡給老頭子逼去天山採藥了,遠真去江南不知道幹什麼勾當,我很寂寞,弟子有憂師服其勞,你得陪我喝酒。」
近邪不接:「篡改。」
我皺眉看他:「師傅,我記得七年前第一次見你,在我娘的窗外,那時你話並不少,怎麼沒過多久,你就不會說話了呢?」
近邪還是那張玉似的俊俏的臉,也玉似的萬年無表情:「因為我後悔。」
「後悔?」我大奇,這許多年來,我很少提到當年的事,所以這個問題盤桓在心很久也不願去問,然而今晚是個特殊的日子,我想我有權利放縱一回。
「後悔多說了話,多吟了詩。」
我一震,看著近邪,他目光明澈,神色寧靜,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否痛苦,為六年前與娘那匆匆一面即是訣別,可如今我想,正如六年前的今夜,我失去了娘一般,他亦將那夜竹影長窗前的交談回憶成最後的絕音,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而昔人,早已不在。
我們的紀念和痛苦,其實是一樣的。
這個認為自己的一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一語成讖,給娘帶來不祥預兆的男人,難道,這許多年來,都是活在思念與後悔中麼?
所以他收斂了鋒芒,磨平了嶙峋,收回了太多可以不出口的話,只為那夜,對那女子,他未曾好好珍惜。
我的惱恨突然如烈火熊熊燃燒起來,卻不是對近邪,珍惜?最該珍惜我娘的那個人呢?
據說他是我爹。
據說他近日又要上山。
而昨日,是娘的忌日。
這算什麼?
我站起身,在近邪清冷如水晶的眼裡看見我自己,七年的時光,如此巧妙的脫去了童子的青澀與稚嫩,那個俏生生立在近邪眼裡的女子,修長,眉與眼都比這夜還黑,一襲白衣獵獵飄揚在崖頂的風裡,而散開的發如墨菊千絲,綻放在纖細的肩後,冷艷而,無限張揚。
我很喜歡這北地的山。
春有繁花冬有雪,夏有涼風秋有月,而那花耐寒,那雪潔淨,那風高遠,那月清透,有種大氣朗闊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