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若那是滑膩柔軟的絲綢,這北地深山便是紋理疏朗的布帛,耐看而感覺舒爽。
我更喜歡俱無山莊的晨。
四季長青的蒼松翠柏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碩大而渾圓,火光般穿入這千里茫茫連綿山脈裡,瞬間驅散這晨間乳白色的薄霧,而飛鳥宛轉的掠過,雲霞裡劃出極美的身姿。
我總在此刻練劍,照日照著天際那輪日,越發明光四射秋水生寒,薄而輕俏的劍身翻捲出七色霓彩,變幻萬千。
劈、刺、截、抹、迅如飛風。
卻不驚宿鳥,不裂草葉,尺寸之間,輾轉騰挪,尺寸之外,安穩如常。
須彌劍法。
以萬物為須彌,武技為芥子,芥子入須彌,五識不能尋。
近邪教我這套劍法時,我幾乎為那絕世的小巧柔韌身法絕倒。
很難想像一個男人也可以將身體彎折一至如斯,劍可以在肘底,腰間,足底,甚至發中,以人所難及的迅捷從人所難料的詭異角度刺出,鬼魅般無常,鬼魅般妖異。
這是防守劍法,利於一招制敵,劍宜短,宜利,宜薄。
所以老頭很快中了我的招,被一盞冰糖蓮子所擒獲,倒在了他誓死捍衛的密室門口,被我大大方方取走了他心愛的照日。
然後我將那劍大大方方掛在腰側,逢人便誇老爺子的慷慨無私。
老頭好面子,人後豎著頭髮睇我,人前居然還擠出點笑來,可惜就是臉色紫了點。
近邪看到我的劍的時候,就說了兩個字:「便宜。」
我自然知道是老頭便宜了我。
他若不是知道我學了這套劍法,需要一柄短劍,而他偏偏又曾發誓過此劍不贈人,他又怎會那麼巧的在被我迷倒時,手指尾指正正指著牆上的西洋鐘。
西洋鐘因此慘遭我的毒手,被拆了個面目全非,沒辦法,老頭不僅智計謀略天下知名,奇門術數,形勢風水機關奇巧之術,這世間也少有人及。
老頭終究還是疼我的。
我歎了口氣,劍出,劍回。
一滴晨露在松針葉尖顫顫巍巍很久,終於墜下。
我騰身,後躍,長劍倒捲。
啪!
圓潤晶瑩的水珠完整的落於劍尖,滴溜溜滾動著,宛如上好明珠,落於玉盤,滑而亮。
我微微一笑,手腕幾不可見的一振,那明珠立時自劍尖消失,劍身明潔,彷彿從未被露珠沾濕。
短劍蕩出,劃起斑斕的扇形弧光,那光影剛剛閃現於眼簾,瞬間,湮滅於我袖底,旋轉飄揚的廣袖舒捲,身形漸落,灑滿紫櫻的月白色裙裾緩緩鋪開,在青翠山崖間,盛放出一朵清麗的花。
有人猛烈鼓掌,在酸溜溜的吟詩:「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我挑挑眉,略有些意外的看見山崖後轉出一個華服青年來,容貌倒勉強算是英俊,只是瘦兮兮的似只拔光毛的三天沒吃食的公雞,晃晃蕩蕩的套在一件銀朱隱雲紋錦袍裡,袍子因此顯得太大,山風一吹,好似要生生捲了去。
我惡意的想,就怕山風過猛,捲走了袍子留下人可就不美了。
那人倒是自命瀟灑得很,偌大的風,還蠢兮兮的搖一柄泥金玉骨折扇,白絹扇面上筆法細膩一幅簪花仕女圖,可惜風向不對,將他的扇子一個勁往後拗,那青年手忙腳亂的想扇回來,結果,卡嚓一聲,扇骨折了。
我不由撲哧一笑。
那青年本來大為尷尬,掂著那壞了的扇子不知道是走還是留好,左一眼右一眼的覷著我的神情,此時見我一笑,竟然呆住了,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眼底儘是癡迷之色。
山崖上突然安靜了下來,惟有風聲細細,我自然不願與一面目可憎的陌生男子面面相對,更不喜這般直勾勾的目光,也不看他,轉身便走。
走不了兩步,聽得身後腳步聲響,那人追了上來,可憐這幾步路便氣喘吁吁:「姑娘留步,姑娘可是閨名懷素?」
我一怔,想起這俱無山莊地勢隱秘,莊外還有奇門八卦陣法守陣,等閒人等不能進入,又想到父親有說要來,心中一動,莫不是跟隨父親來的?
心念一轉,已有計較,巧笑倩兮回首:「是啊,請問公子如何知曉奴家賤名?」
那人對著我的笑容,越發舌頭打結:「是姑姑姑……丈私下告知為兄的……」他說了幾句,喘口氣,略略順暢了些:「姑丈說懷素妹妹姿容絕俗好比姑射仙子……今日為兄一見方知言下無虛……言下無虛……」
為兄?他算我哪門子的兄長?我喚過兄長的只有沐家四子和允,可沒見過你這瘦雞。
等等,姑丈?娘是沒有兄弟姐妹的,那麼這個姑姑,定然是爹爹的原配了。
嘿,娘被遺棄十年,淒涼而死,一生鬱鬱寡歡,至死未能展眉,說到底,就與爹爹從父母之命娶了他人有關,如今這原配的侄兒居然自己跳到了我面前,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自來。
我面上越發笑得婉轉:「原來是表哥,表哥怎麼稱呼?」
那青年深深一揖:「賤姓徐,名景盛,字茂德,號山泉,年二十一,建康人士,家父……」
我滿心盤算著好好整他一回,哪耐心聽這呆子背家譜,一口截斷;「表哥尋我何來?」
徐景盛目中儘是顛倒之色:「姑丈來了,命我來請妹妹山莊相會。」
我點點頭:「表哥一人上山的,如何識得這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