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神府外的十里梅林是陌溪特為自己的妻子三生栽種的。今日天氣正好,三生在屋院裡擺了書桌說要畫梅,硬逼著陌溪為她研墨。
三生沒有畫畫的天賦,每次都把自己弄得和她手下的宣紙一樣灰頭土臉,本著不能一個人難看的原則,她更喜歡把陌溪也弄得一樣灰頭土臉,是以每次三生要作畫了,整個長勝天都得戒嚴,以防被人看見了神君與其夫人的……不雅。
不想今日當值的衛兵不知跑到哪裡躲懶去了,竟沒人攔著司命,讓她大搖大擺的走過十里梅林,入了院子。
適時三生正畫在興頭上,她放了筆,糊了滿手硃砂「啪」的一巴掌拍在宣紙上,她驕傲的晃了晃腦袋,對陌溪道:「你瞅,此梅可紅得美是不美?」
陌溪從容的點頭讚道:「甚美。」
司命隔了老遠便瞅見了那道驚悚的血手印,她抽了抽嘴角,老實道:「宛如厲鬼索命。」
陌溪與三生尋聲望去,看見司命,陌溪沉了臉色,轉頭便喝道:「赤羽!」身著赤色衣裳的男子驀地出現在庭院中,陌溪問道「今日是誰當值?」他臉上一道黑一道紅,看起來很是喜感,然而跪在地上答話的人卻半點不敢笑。
陌溪在教訓屬下,三生頂著一張同樣青紅交加的臉,半點也不尷尬的招呼司命:「唔,你倒是醒了啊。」
「昨日便醒了。」司命也不理會那個因為自己而被訓得淒慘的士官,在她看來,她是無意闖入,沒人通報主人確實是他們的失誤,理當受罰。她目光落在三生畫的「梅花」上,搖頭道:「嘖嘖,方才竟是我看走了眼,此畫簡直慘絕人寰慘不忍睹。」
三生也不在意,只是默默的將手上的硃砂擦在了司命棉白的衣服上:「許久不見,你仍舊如此牙尖嘴利。」
司命看著自己衣服上的鮮紅印記,微妙的瞇了眼:「三生姑娘依舊如此睚眥必報。」
「過獎過獎。」
「承讓承讓。」
兩人的眸光在空中交鋒了一會兒,三生忽然擺手道:「我是個大度的人,不與你計較了。只是,你道我畫得不好,也得拿出真才實學來讓我看看,以理服人才行。」
司命勾唇一笑,毫不客氣的拿了筆,就著三生那張慘不忍睹的畫修改起來。司命的畫技在天界也算得上極好的,她只揮墨改了兩三筆,整幅畫的氣韻便立即有了改變。
三生挑了挑眉,撅嘴道:「唔,馬馬虎虎。」
司命也不理她,自顧自的畫著,沒一會兒,畫面全然變了樣子,每一根雜亂的線條在她手裡像活了一般,變作了雜草,亂石,林木,她心中仿似已經繪好了一幅畫,就等著將它一一描摹下來。
三生看著畫面之中漸漸顯現出來一副具體的場景,荒野之中,一樹巨木之下,有風晃動著樹梢,雜草之上鮮紅的手印慢慢被清水暈染開,變作了一團鮮血,在整個畫面上顯得觸目驚心。她忽然想起了那本寫著『天地龍回』的命格,三生問道:「司命,你現在醒了,可還記得長……」
「三生。」正踏步準備入殿的陌溪突然喚道,「先進來把臉擦擦。」
司命正在專心作畫,沒有去追究三生到底想說什麼,三生看了看她認真的表情,隨即抿了抿唇隨長淵進了屋。
不知畫了多久,司命終是擱下了筆,她將自己的畫定定看了一會兒,忽覺這場景熟悉得讓她心口澀痛難耐,正在這時三生與陌溪又推了門出來,兩人的表情都不大好,像是方才進去起了爭執。
三生沉默著不說話,只直勾勾的盯著司命作完的畫,神色間有些憤慨和哀傷,陌溪道:「你可是來與三生交接司命星君的事務?」
他們夫妻之間的事司命不便過問,只點了點頭道:「還來道聲謝,三生派來的那幾個侍女將我的院子打理得很好,我也沒什麼好送你們的,恰好今天畫了這幅畫,若是不嫌棄你們便收下吧。」
「我不要。」三生道,「這是你自己為自己所做,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擁有它。」
司命微怔,卻聽陌溪沉聲道:「三生。」
三生沒好氣道:「我聽得懂話,沒聾!」她又對司命道,「你隨我來吧,我把那些命格都還給你,司命這活真不是人幹的,虐己虐人。」
司命點頭贊同道:「此乃人生奧義,痛並快樂著。」
司命星君這職務又繁又雜,直弄到星辰滿佈最後一批書才被長勝天的侍衛送去欽天殿。司命與三生道了別,她剛走到門口,回頭一看,卻見陌溪拉著三生要說話,但三生卻甩開了他的手氣呼呼道:「你走開!今晚我要去和甜蜜結局的話本子睡去。」
陌溪無奈的歎息:「三生,你這是在遷怒。」
三生一挑眉:「我就是遷怒。」言罷,毫不留情面的將陌溪關在了門外。神武的戰神祇有立在門外,搖頭歎息:「三生,夜涼。」
不想再聽下去,司命轉身離開,漫步走入十里梅林中。她想,有的人就算吵架也是幸福,就算鬧脾氣也會被寵溺著,她約莫是沒有那個福氣了吧。
涼風忽起,真如陌溪所說,黑夜寒涼。梅林中的幽香在此時顯得越發誘人,司命望著仿似近在眼前的星辰,隨意散著步,等她回過神來時,看見周圍都是一模一樣的紅梅,她一呆,終於發現自己迷了路。
司命琢磨了一下,想著自己左右也沒別的事,回欽天殿也是只有她一個人,不如在此處尋個乾淨的地方,和衣而眠倒會有另一番風味。
「以天為被地為廬,我司命也瀟灑恣意一回。」司命揚眉一笑,隨意躺倒在地,「此處便不錯,神君我徵用了。」
司命將身子擺成一個大字,她怔怔的望著星空,唇邊的弧度漸漸消失不見。司命一直是一個獨來獨往慣了的人,從前她半點沒覺得獨自一人有什麼不對,然而現在她卻連這麼點孤寂都覺得難以忍受了……
心像破了個洞,在沒有人的時候大大的敞開,任冷風亂灌。
空得可怕。
她翻了個身,不想手卻搭在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上面,她不在意的摸了摸,發現竟是本書的模樣。
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有書?這個大小約莫是本命簿,難道是三生不小心把一本命簿給收拾掉了?
司命坐起身來,好奇的將那本書從層層落梅之下挖了出來,她拍了拍封面上積攢的塵埃,藉著星光一看,藍色的封皮上卻一個字也沒有,心中好奇更甚,她緩緩翻開扉頁——
天地龍回。
看見上面大大的四個字,司命有些怔然,這是她的筆跡,可是為何她卻半點也記不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寫出這四個字的。字跡蒼勁,力透紙背,仿似有極大的渴望和勢在必得的決心,與她平日寫命格的心境大不相同。
這是她何時寫的,為何而寫……又為誰而寫?
司命懷揣著疑問緩緩翻過扉頁,藉著漫天星光開始閱讀起那一世蒼涼。
陌溪在門外站了一柱香的時間,三生還是心軟的來開了門,但她仍舊堵著門不讓他進去。陌溪也不多言只是把手伸出去,道:「你摸摸,冰涼了。」
三生老實抓住陌溪的手一摸果然十分寒涼,她心裡懊惱,氣道:「你就不知道換個暖和的地方站著。」
陌溪只是笑:「不然你怎麼肯放我進去。」
三生將他的手捂在掌心,帶著他進屋坐下,她心裡仍有些不痛快,抱著陌溪的手捂了一會兒,她忽然問道:「陌溪,你說若是有一天我突然忘了你,你會怎麼樣?」
「胡思亂想。」陌溪想也沒想便回道,「司命與那神龍長淵的事你便別多想了,今日天帝特意傳信給我,威逼利誘……」
「目前,這天界就咱們倆稍微知道一點事情的內幕,若你不是戰神,只怕咱倆早被他殺人滅口了。」三生唾棄道,「可恥的領導!」
陌溪搖了搖頭:「天帝之所以奪取司命的記憶想來也是有他的考量。畢竟現在司命已經不再只是一介凡人,若真要較真算起來,她與天帝自幼相伴長大,神力與天帝差不了多少,力量越大,責任越大,闖下的禍自然越大,彼時她若真憶起什麼,去了萬天之墟救那神龍,觸犯了天條,那才是真正的害了她。」
「可是……可是若是有一天你為了救我而被圈禁,我卻在之後忘了你,等有一天我想起來了,定是會悔得想把自己捏死!」
「若真有那一天,你便別想起我了。」陌溪道,「那時我最大的心願定是讓你過得好好的,既然你已經好好的活著了,便不必再憶起我,徒增傷悲。長淵……約莫也是這般打算的。所以他才那般心甘情願的回到萬天之墟。」
「司命現在真的算好好活著嗎?」三生蹙眉道,「你瞅她今日畫的那幅畫……」
「三生,怎樣才算好好活著?」
三生被問得怔住,怎樣才算好?是不顧性命的去拯救自己的愛人,還是坦然的相忘於江湖?自我囚禁亦或自我放逐?
這個因人而異的問題三生答不出來,她只好弱弱道:「她不過是想和他在一起罷了……」話音末,不知是勾起了什麼傷心往事,三生一聲哽咽竟落下一滴淚來。
淚珠打在陌溪手背上,陌溪渾身一僵,霎時便怔了神。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三生便止住了淚,惱怒道:「你就不知道抱抱我安慰幾聲!」
陌溪頗感頭疼的揉了揉腦袋:「最近……你的情緒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
「是嗎?」三生呼了呼鼻子,毫不客氣的將鼻涕擦在了陌溪的衣袖上,「我想約莫是有了身孕的緣故吧。」
「唔。」陌溪點頭贊同,忽然他渾身又是一震,猛的抬頭望向三生,「方纔……你說什麼?」
「身孕啊,之前我沒與你說麼?」
「……」
「啊,原來我忘了啊。」三生拍了拍肚皮道,「我要下崽了,不過不知道是塊石頭還是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