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起,人間已是流火時節。
下界的時間總是比天界過的快一些。司命記得,命簿中說,在七月份的時候爾笙就該滿十八了,她如今也算是換了一個身份,替走過了這十八個年頭吧。
她邁步走過一個小山坡,視線倏地開闊起來,放眼一望,軟白的絨花被風壓過,沙沙的蕩起了一層層漣漪。司命的心神便隨著被絨花勾勒出形狀的暖風慢慢搖擺,晃晃悠悠飄到爾笙屍骨未埋的地方。
她尋著感覺而去,每一步踏下,心中皆是一分悸動,那些平鋪直訴的文字仿似突然有了生命,變作了鮮活的畫面侵入她的腦海,鮮血的鐵銹味,肆虐的殺氣,心底蔓延的絕望,最後只剩下了一個男子一聲沙啞至極的蒼涼輕喚:
「爾笙……」
聲音輕慢得讓人以為他仿似在哭。很是無助。
司命心口微微抽痛,她知道在將劍刺入爾笙身體的那一瞬,長淵心裡或許是比誰都惶恐的。他不捨、難過甚至無助,但是,他所有的情緒也敵不過爾笙一句難受。
他是這麼的喜歡她,默默的選擇了埋葬自己所有的感情。
司命頓住腳步,她白色的紗衣隨著暖風中的絨花一起飛舞。一柄漆黑的劍深深的插在前方的泥土之中,而在劍的旁邊一具白骨靜靜的躺在地上,在盛夏時節,屍體上的肉已經腐壞得差不多了,染過血的棉布衣服黏在白骨上令人心底不由微涼。
紅顏,枯骨。這世上最不給人留情面的原來是時間。
司命摘下耳鬢旁佩戴的白花,手一揮,神力便載著花朵慢慢飄向爾笙,她輕笑道:「上自己的墳,我大概是世間第一人吧。」她話音未落,那朵送出去的白花忽然被一道凌厲的氣息截下,砍得支離破碎,化作粉塵,消散在空中。
司命心中一驚,目光隨即落在了立在一旁的一鱗劍上。
「我陪著你。」
她似乎聽見了長淵在耳邊低語,沒華麗的言詞,連語氣也是淡淡的,但卻是一句固執的承諾,即使是到了現在,他仍以鱗甲守護著枯骨。
司命在這一瞬間,便為那連面容都記不清的男子傾了心神。
她傻傻的站著,將這一柄孤劍一副枯骨怔愣的望了一會兒,就像在看一對隔著生死遙遙相望又刻骨相思的夫妻。她心間酸澀得無法抬手打破這樣的寧靜。她想,爾笙若不是司命,在當時便就此死去,只怕長淵真的會一直陪著她去了,但不幸的是,爾笙變成了司命,長淵連陪也沒有地方去陪。同樣幸運的也是爾笙變成了司命……
她硬下心腸,一步邁出,走向了一鱗劍。
她必須打破這幅畫面,只因這世上很多的事總是不破不立。
不出意料的一鱗劍上殘留的神龍之氣澎湃而出,意圖一舉逼退司命。強大的壓力讓司命心底倍感訝異的同時更起了幾許蒼涼的感動。若不是在乎到極致,又何必如此拚命的只為守護腐肉白骨。
司命狠下心一咬牙,強橫的縱身上前,一手握住劍柄,劍身頓時大震,她一身低喝,拼盡全力終是將反抗之力壓制下來。
只鬥了片刻的時間,司命便已累出了滿頭大汗。一鱗劍雖被強行壓制下來,但仍在她手中嗡鳴,仿似在咆哮警告。被這劍如此嫌棄排斥,司命心中有些委屈,她左右看了看,尋了塊大石頭隨即將一鱗劍往上面狠狠敲了敲,道:「你個沒腦子的傢伙,只識得皮肉表象,識不得本神君的內在涵養,著實與本神君為人那一世一般蠢笨呆傻。」
司命嘴裡罵著「二貨」兩字,手下也不客氣,一柄靈劍被她敲得叮叮咚咚直響。末了,等她發完了火,石頭被砍成了粉末,一鱗劍約莫也是被打怕了,乖乖的被她捏在手中不再反抗。
她腳步一轉又走到『爾笙』身邊。她靜默的看了她一會兒,隨即蹲□去,將她右手的衣袖拉了起來,一串銀鈴還留在小臂的骨頭之上,司命心下一喜,伸手去取,她本不欲破壞爾笙的遺骸,然而沒了皮肉相連的骨頭,自是輕輕一碰便散了。
一鱗劍在她手中一顫,司命摸了摸劍柄道:「乖,不怕,姐姐在這兒。」
她取出套在『爾笙』手腕上的銀鈴,捻了個決,鈴上的塵埃盡數褪去,她將鈴貼身放好。而後又取了一截『爾笙』的小指骨用自己的一根頭髮穿過指骨,將它掛在一鱗劍上面。
司命摸著劍柄道:「給你一個想念的物什,從今天開始,這個世上再無爾笙也再無司命了。」
說完這句頗為高深的話,司命摸著自己的下巴沉思道:「唔,如此說來,我是不是該換個名字呢?爾司……耳屎?」她撇了撇嘴,又瞅著『爾笙』的白骨看了一會兒,笑道,「罷了,不管叫什麼,我只是我。」
司命重回天界時,已是傍晚時分,朝雲與晚霞兩位仙子剛剛離開欽天殿。
蘭花坐在窗台上,調皮的用雲錦包了一個小人,寫上了『司命』二字,正用針扎得歡樂。忽聽「吱呀」一聲,司命推開門,站在門外好笑的看著她。蘭花臉色一變,想到她關於「喂豬」的威脅,立時慌了手腳。急急忙忙的把小人往衣袖裡藏,卻不想一個不小心劃破了自己的手,血液慢慢浸出來。她哭喪著臉,難受極了的模樣。
司命走近,摸著她的臉道:「別用我的臉擺出一副這麼沒出息的表情。」
蘭花心一狠,將小人扔到地上,嚶嚶哭道:「隨你收拾我,隨你收拾!我有一個逼良為娼的壞主人,這日子沒法過了!嚶嚶嚶……不准拉我去餵豬……」
司命將她的腦袋狠狠一拍:「出息!手給我。」
被打的人立刻乖乖的把手伸出來,一副等著挨打的喪氣模樣。哪想她閉著眼準備了半天,卻忽然感覺一股清涼的風吹在她手心,她睜眼一看,竟是司命給她的傷口渡以神力,沒一會兒,手上的傷口盡數癒合,又變得白白嫩嫩的。
蘭花呆了好一會兒,一撅嘴道:「一點小傷,我才沒那麼金貴呢,哼。」
司命淡淡道:「我司命的東西都是金貴的。如果連你自己都認為你不該讓人疼惜,那便真的沒人會疼惜你了。」
蘭花默了好一會兒道:「主人……主人心疼我麼?」
「我養了你這麼久,自是喜歡你的。」司命微微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麼,垂下了眼眸,「如果喜歡,當然會心疼。」
蘭花小小的紅了臉,她扭捏的揉著自己手指道:「那……那蘭花如果做了不好的事,主人是心疼得捨不得狠狠懲罰的吧,不會真的把我拖去餵豬吧?」
司命微妙的瞇起了眼:「你做了什麼?」
「喏,你瞅見那針扎的小人了嗎?」
司命不甚在意道:「這些東西對我沒甚用處。」
「我是說,包小人的布是從你的喜服上面裁下來的,兩位仙子很認真,雲錦織得又細又軟……」
「你還是去餵豬吧!」
最後司命還是沒有怎麼懲罰蘭花,因為她知道,這身喜服不管織得再美再好也穿不到她身上。只是有點對不住朝雲晚霞兩位仙子。
臨睡前,司命將一鱗劍放在自己的身邊,陌生又熟悉的氣息縈繞在她身邊,讓她終於能安心入眠。
這晚她夢見了長淵,在萬天之墟中他神力被壓制,連幻化為人形也不能,一條長長的黑龍。他蜷著巨大的龍身,將腦袋埋在鱗甲之中,不睜眼不動彈,寂靜如死,孤零零的漂浮在無盡的黑暗與荒蕪之中。
這樣的寂寞,他已嘗了萬年。
「我會救你的。」司命說,「我會帶你出來。」
黑龍聽不見她的話,仍舊是那樣的姿勢。仿似只剩下了一具軀殼。
第二日,司命醒來的時候枕頭上有些微微的濕潤。她只做什麼都不知道,疊了被子將一鱗劍好好的藏了起來隨即出了內室。外間朝雲與晚霞兩位仙子已經到了,她們手中捧著破個大洞的雲錦喜服,愁得快哭出來了,一看見司命,兩人急急上前詢問:「神君,這、這是怎麼了?」
司命正色道:「約莫是被鼠輩啃了吧。」
朝雲氣道:「大膽鼠輩!竟敢如此放肆!天後的喜服也敢碰!」
司命大方的安撫道:「罷了罷了,不與牲口計較就是。」她往內室一瞅,窗台上的蘭花隨風搖曳得正歡。
見正主也不在意,兩位仙子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想辦法補救,奈何被破了洞的地方已經做成了成衣的一部分,在臀部的位置,是個很貼身的地方,兩位仙子都是認真的人,當下讓司命配合著把衣服脫了重新量了尺寸要再做一片。
破損的衣物罩上司命的臀部,正在量尺寸的晚霞一怔:「神君,你此處竟還受過傷?」
司命扭過頭去要看,晚霞弄了一個小銅鏡給她一照,果然有一塊紅色的疤痕印在臀部稍上一點的地方。司命自己都愕然了一會兒,她修成神體之後做的是司命星君這個文活,鮮少出去與人打架鬥毆,根本就沒有機會受傷,而且就算她受了傷,以她的神力絕不會讓自己留下這麼大個疤而不自知……
莫非與她消失掉的記憶有關,在她醉酒之後,變成爾笙之前?
天帝那廝到底消去了她多少記憶?
司命心中有些憤怒。她心思一轉看著朝雲與晚霞兩位仙子道:「你們也知道,帝君的脾氣不大好,這疤……」
話未盡,意已到,兩位仙子登時嚇變了臉色。司命掩住顏面,一副神傷的模樣。她相信,不到明日,天帝施虐的消息便會傳遍天庭。司命想,我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也要在你身上糊一把屎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