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館的大型玻璃缸立在他們的背後,游魚在水中四散,林知夏被魚群分散了一點注意力,隨口應道:「不止哦。除了《刑法》,我還會背很多法律法規。」
「周步峰長大了,會不會觸犯《刑法》?」江逾白提出一個新的疑問。
這個疑問,融合了對未來的預測,對法律的理解,還有對周步峰同學的重視。林知夏覺得,江逾白的切入點找得很不錯。她和江逾白又有了新的話題,可供他們二人深入分析。
林知夏坦白道:「我覺得,周步峰現在這樣,總是偷東西,才顯得正常。」
江逾白半信半疑地問:「為什麼?」
林知夏定定看著他:「我的意思是,周步峰的所作所為,都是符合規律的。我聽說他的爸爸媽媽都去了上海打工,留下他一個人被爺爺撫養,我在經理辦公室的門外聽到他爺爺講話了,他的爺爺……沒有很多耐心。在學校裡,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他,在家裡,沒有人給他溫暖和照顧。他現在的表現就很正常。」
她停頓一下,補充道:「同理,我不相信一個歷經磨難、受盡折磨的人……能變得非常善良,除非他找到了精神寄托。尼采在『超人說』裡提出了一種理想型人格,這種超人能夠戰勝一切苦難,創造自己的新哲學。而普通人只會在持續不斷的打擊中崩潰。我贊成尼采的觀點。」
「是嗎?」江逾白陷入沉思。
他其實想問,你很喜歡哲學嗎?
他提出另一個問題:「你是超人嗎?」
「我不是,」林知夏使勁搖頭,「從尼采的角度來看,我也是個普通人。我非常討厭挫折。媽媽罵我,我就會難過。」
隨後,林知夏雙手一拍:「記得我們見面的第一天,我問你,人類有沒有自由意志?根據崴格納爾在《意識的錯覺》裡的實驗,他得出一個結論——『行為產生的根本原因在意識之外』。整個宇宙都是能量守恆的,訓練人類大腦的方式和訓練一個人工神經網絡有什麼不同呢?其中一個差別大概是輸入源和特徵提取過程。對啦,《黑客帝國》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
江逾白被林知夏跳躍式的思維繞得頭暈。
他站在原地,總結她的觀點:「你是說,整個宇宙,都是由數學、物理、數據構成?」
「這要看你怎麼定義『數據』兩個字。」林知夏回答道。
他們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遠處傳來嘈雜的聲響。
身穿制服的海洋館工作人員陪著一位年過六十歲的老太太快步走近。這位老太太名叫沈昭華,她是本省一所頂尖大學的物理海洋專業的教授。沈教授的背後跟著四個博士生,三男一女,都是她的得意門生。她還帶了一位年輕的研究生,今年才剛剛加入實驗組。
沈昭華教授是本省的海洋研究所的實驗室主任,也是「大氣-海洋動力學」的學科帶頭人。她的團隊今年剛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和《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期刊上發表了兩篇重要論文,其中一篇講述「混合海洋湍流分佈」的文章,林知夏剛好讀過。她記得沈昭華的照片,忍不住跟著沈教授跑了兩步路。
海洋館的工作人員開口說:「沈教授,我們的水族生物研究中心……」
某一位博士生插話道:「你們和水生生物研究所合辦的那個研究中心嗎?」
「對的,最近遇到了問題,」工作人員應道,「麻煩沈教授來做這一次的實驗室環境測評。」
沈教授正在和工作人員商討實驗室設備的細節。沈教授帶來的幾個學生也在竊竊私語,其中一個研究生開口說:「我前幾天模擬了一個海洋環流模型,模型本身基於納維斯托克斯方程……我用壓力矯正去求解諾伊曼邊界條件的壓力場,我的泊松算子表現出了強烈的與縱坐標軸相關的各向異性[3],你能想得通嗎?我要怎麼去做預處理器?」
江逾白只聽到了「各向異性」這個詞組。他重複道:「各向異性?」
林知夏為他解釋:「啊,這是一個學術名詞,它的意思就是,一個物體的一部分或者整體的性質在不同方向上有所變化。」
然後,她對那位研究生說:「你在預處理器裡,把泊松算子的積分結果當作靜水極限,就能解決你的問題。不過,這個方法有缺陷,需要把整體空間離散化。這是很常見的解決方法……當你無法評估一個大的連續空間,可以用離散模型去模擬最終結果。如果你要建立一個本身可迭代的參考系,那在預處理數據時,就用遞歸算法制定基準,保持不變,可以大大減輕後續的計算負擔。」
四位博士生全部駐足。他們低下頭,望著林知夏。
前方的沈昭華教授轉過身,剛好和林知夏四目相對。
四周充滿了古怪的氛圍。這種氛圍迫使博士生們都保持安靜,一時間,他們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討論問題,誰也不清楚這位小女孩是胡說蒙對了,還是真的恰好研究過相關領域。
恰好研究過相關領域?
這種形容和描述,無論如何,不可能出現在一位年幼的兒童身上。
沈昭華教授的臉上露出一個笑容。許多遊客從她身旁經過,海洋館與水生生物研究所的聯合實驗室就在不遠處,所有人都在等待她。而她竟然抽出空來,輕聲詢問林知夏:「小朋友,你今年幾歲了?」
江逾白代替林知夏回答:「她上個月剛滿九歲。」
「九歲?」一位博士生呆呆地重複道,「九歲?」
林知夏點頭:「我今年九歲了。」
她立定在靠近玻璃水箱的位置,背著一個哆啦A夢的藍色書包,懷裡抱著一隻小企鵝毛絨玩具。她還紮著雙馬尾,甚至用了粉紅色草莓發繩。
粉紅色草莓發繩。
果然是個剛滿九歲的小姑娘。
眼前的反差感太過強烈,沈教授門下的研究生忽覺自慚形穢,心底滋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慚惱意。這位研究生後退兩步,站到了沈教授的背後。
「小朋友,你能理解納維斯托克斯方程、泊松算子和離散空間?」沈教授看著林知夏,目光中充滿了探究意味。
沈教授兒女雙全,孫子剛滿十一週歲,也還在念小學。但很可惜,她的子輩和孫輩裡沒有一個人真的對科研感興趣。她那個十一歲的孫子立志要考公務員從政,這個遠大的志向,受到了一家人的鼓勵和支持。
只有沈教授還記得,她孫子小時候指著世界地圖說,海洋物理!物理海洋!
海洋物理學,物理海洋學,其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如今,沈教授想給孫子解釋,那孩子也不願意再聽了。
年僅九歲的林知夏,引來了沈教授的關注。
林知夏被他們一行人圍住,心裡有點慌。她的科學世界一直都是單一的、獨立的、缺乏外界交流的。雖然她在省圖書館的電腦上見過無數教授、科學家的聯繫方式,但她從來沒打擾過那些學術大牛,也從來沒有公開發表過自己的見解。
林知夏習慣於閱讀、思索、在腦中記錄,這是一個單向數據輸入的過程。她想回答沈教授的問題,又很排斥在眾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與眾不同。
她眼神躲閃,距離江逾白更近。
江逾白問她:「你怕什麼?」
林知夏嘴硬道:「我沒有。」
江逾白輕輕推了她:「我膽子大。我把膽子傳給你。」
「我……我才不是膽小鬼!」林知夏說。
她鼓起勇氣,盯著沈昭華:「你說的概念,我都懂。可我明白概念是一回事,解出來又是另一回事。維斯托克斯方程究竟存不存在唯一解,唯一解的限定條件是什麼,到現在都沒有定論……我也沒有鑽研過。但我相信它存在光滑性唯一解析解,不止存在於我們常見的不可壓縮流體的二□□態層流模型裡。目前的主流求解方式,就是在已知條件下用離散數值模擬,快速傅立葉變換是人盡皆知的……」
那位研究生忽然問道:「如果讓你簡單地估計一個非線性方程組的解……」
「簡單地估計是什麼意思,《數值分析》的基礎內容嗎?」林知夏發出疑問,「你試過收斂法了嗎,埃特金加速收斂,還有牛頓法?你把方程組拿給我看看。」
沈昭華看向了自己的一位博士生。那名博士今年也才二十五歲。他是碩博連讀的高材生,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眼鏡,穿著棉襯衫、運動褲和防風外套,看起來就是一副好學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