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不咬人,真的

褚桓以通知的語氣和效率向老王匯報了自己的新動向,並在對方表達看法——也就是罵娘之前,就率先掛斷了電話,然後他們一起坐上了一輛不知道開往何方的大巴。

褚桓上了車就開始閉目養神,直到這時,他的腦子裡還在忍不住回放南山收拾騙子的那一幕,如果可以的話,他幾乎想把那段錄下來,一幀一幀地分析。

當時,騙子口吐白沫倒地後,吸引了許多群眾駐足圍觀,但由於騙子本人流竄到此地已經有一陣子,當地人都把他認了個臉熟,所以圍觀歸圍觀,大家一開始都認為這是裝的,沒有人管。

南山這個罪魁禍首就明目張膽地站在人群之外,雙手一背,神色之淡定,表情之自然,彷彿這不是他幹的一樣。

騙子邊吐邊抽搐,抽搐的動作像個提線木偶,就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擺弄著他的四肢,乍一看不但像裝的,演技還略顯浮誇,有人在旁邊看了直樂,直到騙子吐出的東西裡見了紅。

開始是血沫,後來居然有血塊混雜其中。

周圍的人見了血,終於嚴肅了下來,有一位上了些年紀的老人率先上前,面色猶疑,張羅起要把人送醫院,褚桓看了南山一眼,只見那位別具一格的「聖母」眉毛微微一揚,好像是大發慈悲地「今天還有事,就這麼著吧」,然後意猶未盡地揚長而去了。

他抬腿一走,那方纔還在吐血的人簡直像給按了暫停鍵,立刻停止了滿地打滾,下一秒,騙子居然灰頭土臉、面帶莫名地爬了起來。

圍觀的人一哄而散,方才熱情張羅的那位大爺臉色一變,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啐了騙子一臉,氣得像個葫蘆,也走了。

也許南山使用了一些未知的草藥,褚桓不瞭解中草藥,這方面他就不去細想了,可那飄過來的二十塊錢又該怎麼解釋?

難道當時突然吹來一陣莫名其妙的風,那麼湊巧就吹翻了騙子裝錢的碗,又那麼湊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把二十塊錢吹回到南山手裡?

褚桓幾乎要懷疑起那是傳說中的氣功了,不是他想宣揚封建迷信,是他真的逐幀分析了一遍,依然沒能琢磨出南山到底是怎麼做的。

這樣一來,臆想中的世外桃源憑空濛上了一層有點神秘的色彩。

褚桓預料到了旅途的漫長,沒有預料到是這樣的漫長。

他們先搭了輛四處漏風的大巴,一直坐到了人跡罕至的終點,南山和小芳正經八百地跟莫名其妙的大巴司機道了謝,然後他們開始徒步走,走了大約十幾公里的山路,到了一個遠近無人的荒郊野嶺。

見南山停下來,褚桓以為是對方要休息,沒想到小芳突然以一種與他那壯碩體型嚴重不符的矯健靈活,躥上了一棵大樹。

大樹有些年頭了,粗而直,得有七八米高,小芳幾個起落就攀到了樹頂,如履平地似的輕鬆,褚桓手搭涼棚抬頭看著他,明白了「毛猴」的由來。

小芳從腰上取下了一個金屬的號角,湊到嘴邊,嗚嗚地吹了起來,那東西沒有巴掌長,褚桓還一直以為只是腰帶上的裝飾品。

號角的聲音曠遠低沉,又彷如含著金石之聲的凜冽,隨風送出去老遠,褚桓瞇起眼睛,覺得這幾聲號角像是某種呼喚。

果然,片刻後,他聽到了馬蹄聲,褚桓驚異地抬頭望去,只見遠方跑來了三匹馬,整齊地停在了南山面前,撒歡似的繞著他仰頭嘶鳴,領頭的那只還撒嬌似的把大長臉垂了下來,讓南山撫摸它的鼻子。

又一項匪夷所思的技能。

就這樣,他們仨的交通工具從「十一路」換成了「四路」。

路上,褚桓漫無邊際地瞎琢磨,也不知道半路上跟他擦肩而過的那個小青年會不會騎馬,普通人大多在一些休閒娛樂的場合接觸過馬,如果只是騎一下,可能問題不大,但騎馬走這種崎嶇的山路……那估計就不怎麼娛樂了。

這麼看來,那位仁兄臨陣脫逃的決定真是再正確也沒有了。

他們行走在荒郊野嶺、杳無人煙的地方,到了晚上,就幕天席地地過夜。

南山和小芳兩個土鱉連立拍得還沒擺弄明白,大概更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帳篷」,他們倆充分地表現出餐風沐雨的皮糙肉厚來,隨便生一堆火就能怡然自得地湊合一晚上。

褚桓不知道這萬一要是換個文弱書生來,能不能在這倆貨的帶領下,活著抵達目的地。

可見申請了好多年沒人來也是非常正常的。

不過對於褚桓來說,旅程還是很愉快的,因為南山守夜的時候會用樹葉吹不同的小曲,他一邊吹,褚桓就一邊用眼鏡裡藏的芯片錄音,那葉笛聲中混入夜風,風流婉轉,渾然一體,都不用後期編曲處理,已經自成風格。

褚桓成了這個原生態音樂人的鐵桿粉絲。

騎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就在褚桓懷疑自己已經離開了國境的時候,他們抵達了一條河邊。

見到那條河的瞬間,褚桓就明白了南山嘴裡為什麼會有「河這邊」的說法,在此之前,自以為已經快走遍世界的褚桓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竟會在一條河面前目瞪口呆。

只見那河背後是十萬大山綿延相連,對岸包裹在淺淺的霧氣裡,以他的眼力,竟然全然看不清楚,河水如一條山間垂落的緞帶,蜿蜒而下,水不深,卻很清,騎馬應該可以直接過去,可褚桓就有一種感覺——河的對岸是另一個世界。

小芳趕馬上前,嗷嗷直叫,聲音在大山中來回悠蕩,林中的群鳥受驚飛起,衝向湛藍得無一絲陰霾的天空。

南山回頭對褚桓說:「過河就到了。」

褚桓:「你家?」

南山彎起眼睛:「我家。」

說完,他輕輕一夾馬腹,縱馬蹚水渡河。褚桓跟了上去,行至河心,霧氣似乎越來越大,那霧漸漸地漫到了水裡,周圍的能見度也越來越低。

褚桓一瞬間恍惚起來,想起了小時候學過的。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

一隻手斜伸過來,拉住了他的馬韁。

南山:「我帶著你。」

那濃霧先是越來越厚重,最濃的地方能見度不足半尺,不知走了多遠,霧氣才重新開始變得稀薄起來,漸漸的,有陽光穿透了進來,被光打薄的霧中一下宛如仙境。

「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忽然,褚桓耳朵一動,他聽見了一聲長而稚嫩的呼喊,好像是個孩子,喊得是什麼聽不懂,但是聲音清脆而愉悅。

而後,低一些的、更多的童音加了進來,七嘴八舌的。

南山突然在褚桓的馬身後拍了一下,褚桓感覺那馬騰空一躍,他情不自禁地拽了一下韁繩,眼前的濃霧突然散了,視野剎那間明朗起來。

褚桓忍不住一時間呆住了。

西南多山,本地的村落不比平原,規模大多很小,幾戶相鄰就是一村,可是這裡卻是罕見的一馬平川,那條神秘的河水在這裡三岔分開,像一條靈蛇鑽入了村子中間,一側是茂密到一望無際的森林,一側是高低起伏的民居小樓。

因為地方大,房子與房子之間空隙也很大,錯落有致,一群大約是剛學會走路的小崽子們成群結隊地跑來跑去,大人也不管,彷彿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掉進河裡。

有幾個大一些的孩子已經早早地等在河邊,看見他們來,那領頭的小姑娘一蹦三尺高,拚命地向他們揮著手,大叫了一個長長的稱呼,褚桓聽見小芳也是這麼稱呼南山的,他猜那大概代表南山在族中的某種地位。

褚桓沒有貿然開口問,這地方有太多不可思議處,他的眼睛有點忙不過來。

河邊彪悍的領頭小姑娘飛起一腳,踹在她跟班小弟的屁股上,把那光著膀子的小男孩踹出了好幾步,她「哇啦哇啦」地說了什麼,小男孩也不生氣,憨厚地一摸頭,掉頭跑了,可能是去叫人了。

他們三個上了岸,小姑娘立刻帶領了一大幫半大孩子圍上了南山。

小芳卻佯裝怒氣沖沖地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腦門,彷彿是在訓斥她無禮,小女孩也不含糊,像一隻小野狗,驟然挨了巴掌,立刻奮起反擊,一躍而起,一口咬住了小芳的巴掌。

一大一小就這樣旁若無人地掐將起來。

南山也不攔著,回頭對依然站在岸邊的褚桓指了指那小姑娘:「這是他家的孩子,木木古圖,就是……剛長出的花。」

褚桓:「……」

這「花骨朵」真是虎父無犬女,孝順得如此兇猛。

一大幫少年兒童聚攏在南山附近,伸長了脖子,探頭探腦地打量著褚桓,好像山外來了一隻大熊貓,十分新奇,只是不知道這稀罕物習性如何,一個個只是看,不敢過來。

褚桓其實不大喜歡小孩,熊孩子一吵鬧,他的頭就能大兩圈,然而他想起自己那坑爹的教師身份,感覺對他們也不便太過嚴肅,於是他微微低頭,笑著地對小崽們點頭以示友好。

少年兒童們「嘩」地一聲,猶如受到了莫大驚嚇,一溜煙地躲到了南山身後。

褚桓:「……我不咬人,真的。」

很快,其他人也得到了消息,大人們也接二連三地跑了出來。

這裡的人無論男女都蓄長髮,男人們大多不穿上衣,女人們的眼睛普遍都很大,顯得水靈靈的,只是身體大多粗壯,帶著悍氣。

除了不怎麼講究的小孩,每個成年人見了南山,都會停下腳步,畢恭畢敬地行禮,接著,人群簇擁著幾個老人走出來,那幾個顯得很有地位的老人站成一排,一起向南山致意,南山不怎麼在意地揮了揮手,回頭拉住褚桓的手腕,舉起來宣佈了一句什麼。

說完,他拉著褚桓從人群中走過,所有人都只在後面跟著,沒人越過他們。

褚桓就是再瞎,也看明白了,南山是他們的族長。

一族族長,在自己的地盤上一呼百應,說一不二,耄耋老叟見了他也恨不得頂禮膜拜,卻只帶著一個隨從,千里迢迢地到他所不熟悉的縣裡接人,他穿著打扮這麼古怪,普通話又說成那副德行,加上行為舉止特立獨行,大概少不了被人圍觀笑話……可是他這麼滿懷期望,卻還是一次次撲空,總是接不到想找的人。

褚桓忽然覺得這個年輕的朋友有些了不起。

《山河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