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唇齒間指不定哪出了血,微微一抿就是一口腥甜。
葛胖小才跑了真麼幾步,已經儼然是快要斷氣的慫樣,不過這小胖子意外地知道輕重,始終緊緊地攥著長庚的衣袖,攥得手心裡都是冰冷粘膩的汗,潔癖的長庚無暇甩開他,兩個少年就像兩隻走投無路的幼獸,在絕路裡艱難地露出自己稚拙的獠牙。
小路盡頭的人一抬手,將面罩抬到了額頭上,露出俊朗的五官。
他臉頰瘦削,微陷的眼窩裡像是有一團陰影,映著綿延千里的中原大地。而當他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到長庚身上的時候,裡面的意味是無比複雜的,好像有一點懷念,有一點驕傲,這讓他看起來似乎是很有人情味的。
可惜,這一點人情味十分稀薄,到底還是被滿目深邃的仇恨所覆蓋,像是一根埋在關外無邊大雪裡的紅線,雖然存在,卻轉眼就沒了蹤跡。
重鋼甲的轟鳴聲此起彼伏,雪亮的一具具重甲在那人身後紛紛落下,來了足足二十多個蠻族重甲。
身後傳來風聲,長庚警覺地一回頭,肩膀先被人按住了——趕來的正是一身玄甲的沈易。
沈易身上沾染的血污更多了,那一身玄鐵顯得更加暗淡。
葛胖小不知內情,眼睛瞪得險些脫框而出:「沈……沈先生?」
長庚扭過頭,吐出嘴裡一口血沫:「那是玄鐵營的將軍,安定侯身邊的人,別亂叫。」
葛胖小的舌頭頓時扭成了一根麻繩,全身上下上千塊肥肉齊聲結巴起來:「安、安安定侯!」
沈易心懷歉疚地衝著葛胖小伸出一隻黑乎乎的鐵手。
那手和少年的腦袋一樣大,還沾著血,葛胖小本能地閉眼縮脖,可鐵手卻只是輕輕地握住了他的後腦勺,比一片飄落頭上的羽毛還要柔和,沒有撥斷他一根頭髮。
沈易將兩個少年擋在身後,站定,轉向小路盡頭的男人:「我聽說天狼十八部的『頭狼』葛圖王爺有個了不起的兒子,名叫……」
那蠻人淡淡地接道:「加萊——換成你們中原人的叫法,就是『熒惑』的意思。」
「熒惑世子,有禮。」沈先生扶住割風刃,緩緩抬起鐵拳放在胸前,入鄉隨俗地用了蠻人的禮節。
蠻人世子問道:「鬼烏鴉,報上你的名字。」
「無名小卒,不足掛貴齒,」沈易笑了一下,用他那書生式的、聽起來十分講理的輕聲細語問道,「北蠻十八部已向我朝稱臣十多年,這些年來邦交友好,納貢朝歲、往來通商,彼此一直相安無事,我大梁自忖未曾虧待過諸位,敢問爾等如今不請自來,刀兵竟及手無寸鐵之百姓婦孺,是什麼道理?」
葛胖小驚呆了——沈先生清早起來還帶著可笑的圍裙,罵罵咧咧地圍著鍋台轉,此時眼前一排浩浩蠻人,他獨立黯淡無光的玄甲之中,竟有種紋絲不動的「千萬人吾往矣」之勢。
蠻人世子與沈易對視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
接著,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長庚身上,用一口字正腔圓的大梁官話說道:「剛聽兄弟們來報,說這邊陲城中竟有玄鐵營的人,我還說是他們危言聳聽,原來是真的,那麼看來……另一個傳聞也是真的嗎?當年被你們中原皇帝強搶的神女所生的兒子,真的藏在這裡?」
長庚的心狠狠地一跳。
蠻人世子端詳了長庚片刻後,好像有點不忍心再看他了。
高大的蠻人微微仰起頭,有點陰天,空中層雲如蓋,投入他那含著深淵似的眼睛。他對著天上某個不知名的神,喃喃地說道:「我天狼十八部的神女,是草原上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所有生靈看見她都要低頭,她歌舞的地方,來年有成群的牛羊,有草木茂茂豐潤,數不清的鮮花能開到長生天的腳底下……」
他的聲音裡帶著奇特的韻律,好像哼出來的是一首來自草原的牧歌。
「這位將軍,」蠻人世子道,「你們強佔我們的草場,挖空大地的心血,強搶我們的神女,如今卻來問我為何而來,也太不講道理了。貴國聖賢千古,教化萬千,就教會了你們如何做強盜嗎?就算是玄鐵營,這裡也只有你一個,我勸你讓開些,把那小雜種交給我,一把火燒去給長生天贖罪,平息被玷污的神女的怨氣。我真是……看不得他這張臉!」
葛胖小的內心一直一片凌亂,聽到這裡,總算明白了隻言片語,忙問:「大哥,他說的小……咳,是你嗎?」
長庚十分堵心地木然道:「能少說兩句嗎?」
「世子這樣說……」沈易無奈地搖搖頭,「真是惡人先告狀啊,也罷,你我二人在這裡追溯十四年前北伐之戰的因由也沒意思,要打便打吧。」
他一句話如鐵釘似的落地,窄巷兩側的矮牆齊刷刷地被那些比牆頭還高的重甲推平,兩排北蠻武士兵分兩路,殺氣騰騰地將沈易和長庚他們圍在中間。
沈易從身上卸下一把短劍遞給長庚:「殿下小心。」
沈先生說話客氣,手卻很黑,一句話音未落,已經先下手為強了。
玄甲背後噴出了將近一丈長的蒸汽,他手中的割風刃尖叫著彈出,像一把雪亮的旋風,脫手一掃,離他最近的三個蠻族武士猝不及防,心口的金匣子同時被絞碎,頓時被重甲鎖在原地。
蠻人世子爆喝一聲,身先士卒地衝了過來,帶起一片悶熱灼人的風。
沈易毫不猶豫地迎上,同時沖長庚和葛胖小喝道:「跑!」
玄鐵營的玄甲固然精妙卓絕,但也過於精妙了——據說一套玄甲比普通的重甲輕四十多斤,沈易本來就像個文弱書生,遠不如那蠻人世子強壯,他雙手舉起割風刃,堪堪架住了對方奔雷似的一撞,整個人卻被迫往後退去。
兩具重甲角力,周圍矮牆、院落、石屋……甚至合抱粗的大樹,無一倖免,稀里嘩啦地倒了一片。
蠻人世子喝道:「留下那小雜種!」
幾個重甲蠻人應聲而動,雪白的蒸汽四下翻飛,截住了加起來總共三條腿的兩個少年。
長庚橫劍胸前,一條腿完全吃不住勁,只好軟綿綿地垂在一邊。他胸口鼓噪,心臟似乎要爆開,臉上帶著陰森的稚氣,深藏在血脈裡的狼性在與那蠻族武士惡狠狠地對視中被逼出來——姑且不論那所謂「神女」是不是他撲朔迷離的娘,即便是,燒死兒子祭奠親娘算哪門子的奇聞異事?
葛胖小擦了一把鼻涕,在一片喧囂塵土中傻愣愣地問:「大哥,你真是『殿下』啊,那不是發達了?」
長庚:「發達個屁,認錯人了——都要死了,還不快跑?」
葛胖小一挺胸脯:「我不跑,我要跟著我大哥……啊,娘啊!」
兩個蠻人一左一右撲過來,方纔還在豪言壯語的葛胖小被其中一個活生生地抓了起來,舉過頭頂,要把他摔死。
那葛胖小眼疾手快,垂死的狗崽似的亂撲騰四肢,一把抱住了旁邊大樹的樹枝,生死一線中爆發出了非人的力量,居然堪堪把自己掛在了樹上。
可惜,他雖非人,褲子依然乃是一塊凡布,「嘶拉」一下被撕下去了。
也不知葛胖小是急中生智,還是活生生嚇的,眼見褲子陣亡,他順勢便來了一泡童子尿,劈頭蓋臉地澆在了那重甲蠻子的臉上。
那蠻人偏偏還把面罩推上去了,接了個正著,一點沒浪費。
蠻人氣瘋了,當場怒吼一聲,鐵拳橫掃,要掄死這小崽子,不料腳下驟然失控,原來是長庚躲閃敵人間隙,趁他僵立原地,瞄準了地方,刁鑽地將短劍捅進了鋼腿的接縫裡。
那短劍不愧玄鐵營出品,鋒利無比,銳不可當地截斷了鋼甲護腿一側,蠻人失去平衡直接跪倒,不偏不倚地將他的同伴擋住,葛胖小胖猴一樣躥上了樹梢,輕巧地來了一番飛簷走壁,英勇地抱起了旁邊牆頭上的磚頭,衝著長庚叫道:「大哥閃開!」
長庚腳下白霧噴出,來不及站起來,讓鋼腿將他貼著地面拖出了幾丈遠,隨後一塊大石頭應聲而落,正砸在蠻人的鋼盔上,「光當」一聲後,尾音簡直是餘音繞樑、三日不絕。
葛胖小:「扒小爺的褲子,王八蛋,讓你們扒小爺的褲子!」
長庚滾得一身土,正要掙扎著單腿站起來,突然後頸一緊,一隻巨大的鐵手從天而降,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
長庚下意識地去摸鐵腕扣,那蠻人卻根本不容他借力,當場要將他拍在牆上。
被蠻人世子纏上的沈易已而鞭長莫及——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馬嘶傳來,一支絢爛的鐵箭破竹似的橫空而過,隔著厚厚的鋼板,直接將抓住了長庚的蠻人釘在了矮牆上。
矮牆無法承受重甲的重量,稀里嘩啦地塌了,長庚狼狽地跌坐在一片廢墟裡,聽見天空中傳來一聲穿透力極強的鷹唳,他應聲望去,只見兩個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盤旋著,居高臨下地將蠻人世子的十八鐵漢全籠罩在長弓鐵箭範圍內。
蠻人世子猝然抬頭,瞠目欲裂:「玄鷹!」
不遠處一人應道:「可不是嘛,好久不見,玄鐵三部問世子殿下安好。」
那聲音熟悉得長庚週身一震,他跪在石磚和瓦礫的廢墟中,難以置信地看向那身披輕甲、御馬而來的人。
那人穿的是最輕的甲,是專門騎馬用的,全身上下不過三十斤,又叫做「輕裘」。
他沒有帶面罩,連頭盔都漫不經心地拎在手裡,露出一張誤闖過長庚夢境的臉,眼角的硃砂痣紅得灼人。
葛胖小蹲在牆頭晃了晃,差點一頭栽下去,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娘親……你不是我十六叔嗎?」
「是啊,大侄子,」「沈十六」毫不在意地縱馬向前,好像敵陣全然不在他眼裡,他傲慢地從腰間抽出一把割風刃,將那蠻人的屍體撥開,回頭沖牆頭上的葛胖小笑罵道,「小兔崽子,當街遛鳥,你倒也找片樹葉遮一遮。」
葛胖小連忙羞答答地伸手一捂。
長庚卻死死地盯著他,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沈十六」迎著他的目光,翻身下馬,微微彎腰,遞給長庚一隻手:「臣顧昀,救駕來遲了。」
卷一 北雁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