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筱光望了潘以倫一眼,他又低了頭,頭髮剛才被她扯得垂下來,眉梢鼻尖,微染光暈,無時無刻不是賞心悅目的。
她看得有點呆怔,臉一紅,也低頭喝果汁。果汁很清甜,從舌尖能甜到心田里,她撮著嘴,一口一口細細品味。
潘以倫不知道什麼時候抬了頭,看著她,嘴角微微斜,在笑。他把自己面前的另一塊三明治一切為二,推到了她面前。
這一頓夜宵,楊筱光吃得相當滿足。潘以倫收拾好店裡的家什,關好了門。
他們肩並肩一起走著,夜風微涼,人稀少,車也稀少。
他們暫時招不到出租車,只好一起走在夜風裡。梧桐抽了新枝,生機蓬勃。路燈星星點點,世界靜謐得好像只剩他們兩人。
不知是燈光還是月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楊筱光看著那影子,歎氣感慨:「正太,年輕可真好,二十出頭的郎當兒歲,青春正盛。我可是奔三了。」
「你沒那麼老。」
「跟你一比就老了。」
他說:「不過三歲而已。」
楊筱光哈哈笑:「用我們前輩的話說,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是歸根結底還是你們年輕人的。」她拍拍正太的肩膀,用老前輩的口吻這樣鼓勵他,「雖然現在幹的這份活兒不能讓自己滿意,不過機會總歸是有的嘛!」
可是正太沒有笑,她就不自然了。和她並肩的潘以倫,彷彿依舊放不下很多心事,眉頭聚攏,漸顯老成。
風呼呼起來,原來有車開過來,速度還飛快。楊筱光沒有察覺到,反倒越走越靠外。潘以倫將她拉進人行道的裡處,說:「楊筱光,你老這樣心不在焉的可不行。」
楊筱光吐吐舌頭,暗想,剛才還在裝前輩,一會兒自己又粗心大意了。
潘以倫在噪音過去之後,緩緩地說:「有些人的選擇是身不由己的。我小時候學習不好,你做認真讀書郎的時候,我在荒廢好時光。當真正需要我發奮時,發覺時間已經不能等我了,很多事情來不及做。」他轉過頭,看牢她,說,「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後悔藥可以吃,那麼只得付出代價了。」
他這樣開誠佈公,讓楊筱光反倒無話可說,只能說:「加油!明天會更好。」
這時終於來了一輛空的出租車,被潘以倫攔住,並為她打開了車門。
楊筱光臨上車前,潘以倫說:「但是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我至少擺脫了夜總會打工仔的身份了。」
楊筱光笑,擺手同他告別,她說:「正太,如果你最終這樣選擇,那麼就全力以赴地去做吧!」
潘以倫點點頭。車動人也動,他的影子慢慢淡入夜色。
楊筱光心情惆悵,在車裡長吁短歎,司機見了調侃:「才和男朋友分開就開始想了?趕緊打個電話吧!」
這是今天的第二次誤會,楊筱光覺得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了,也懶得多解釋。手邊的手機適時響起來,她一瞧,是潘以倫,有點兒奇怪。
「正太,什麼事兒?」
她問,可潘以倫在那頭沒有回答,只是良久的沉默,她便陪著。
過了一會兒,他說:「楊筱光,我喜歡你。」
楊筱光第二次被人示愛,在電話裡。
這完全是在計劃外,她也完全沒有經驗,一下發了蒙,握著手機,不知如何回答。
潘以倫問:「楊筱光,你在聽嗎?」
楊筱光努力找回自己的思路和聲音:「正太,別—開玩笑,我會發心臟病。」
那邊的他低低笑了一下,說:「我沒開玩笑,楊筱光,你也沒夢遊。」
楊筱光想,如果真是夢遊就好了。
潘以倫繼續說:「明天就要集訓了,我想我得先向你預約好。好吧,你已經知道了,那麼先這樣,等我們都有空了再說。」
他掛斷了電話。
他讓她的腦筋被原子彈給轟炸之後,竟然掛了電話?
楊筱光的腦海心頭似一片平原被無數道閃電劈過,炸開響雷,在耳邊嗡嗡作響,刺激著腦神經。
原子彈的威力也不外如是。
次日,楊筱光額頭的傷幾乎看不見了,用遮瑕膏一塗,徹底消失無痕。可是,昨晚的風還停在心頭,她悵悵的,有種不知所措的感懷。
到了公司,同事們看她的眼神都很奇特,並不住地竊竊私語。楊筱光納悶,拿鏡子照了照臉,一切良好。
老陳把晨報拿過來,為她解惑:「你們怎麼這麼不小心?竟然被狗仔隊拍到了。」
楊筱光抓過報紙—
選秀新人也是樂隊粉絲,攜圈外神秘女友現身演唱會現場
篇幅不大,四分之一,照片靚麗,正是潘以倫在現場拉著她的那幕,原來他一直在她身後護著她。相片對焦精準,潘以倫的臉清晰可辨,她的臉模糊不清。好歹沒有曝光到底。
她眼角一掃,看到「本報記者」那一欄,怒火就騰騰燒起來。先不理會老陳,拿起電話就撥給了方竹。
「我說你怎麼能這樣?人家為朋友兩肋插刀,你為舊情人插朋友兩刀。」
那廂的方竹似乎早就在等她的電話的樣子,口氣也很憤懣,說:「要殺要剮隨便你,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晚上出來吃飯再說,我要先瞭解好情況。」
楊筱光語塞,方竹既然這樣說,她也就不好再窮追猛打了,只能如坐針氈地等下班。
午飯之際,她忽而瞅見何之軒竟然和菲利普坐在一起,著實一驚。
何之軒抬頭看到她,說:「別在意。」原來領導也知曉了。
菲利普什麼也沒說,只做關心狀地朝她點點頭。
她這樣的下屬惹出妨礙公事的麻煩,大領導們一定會覺得很頭大。
楊筱光只覺得頭痛欲裂,這輩子都沒遇到過這樣接二連三的難題。她連吃兩個蘋果都鎮定不了,等到下班就趕緊敲卡去赴方竹的晚飯約了。
她們約在靠近黃浦江的一間本幫菜餐廳,這地方可選得好,楊筱光坐在窗邊看著黃浦江,心裡想的是這次真的算是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了。
方竹比她先到,擺的是賠罪的態度,也有一臉的鬱悶。她說:「今早我才發現這條新聞掛了我的名字。」
「怎麼回事兒?」楊筱光低呼。
「稿子是娛樂版的主編親自拿來發的,說有人給了他這條新聞,說我們報社就同我相熟,可以署我的名,讓我賺這個紅包。那主編看有賣點,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發了,今早發刊了才同我說的。」
「他們太不負責任了,這太沒有人權了!」楊筱光憤慨。
「娛樂版主編認為這是一個順水人情,我最近寫選秀的娛評稿子多,他認為無傷大雅。而且這應該是業內炒作,不是我們報紙發,也會是其他報紙發,所以還不如我們先發了。」
楊筱光摀住胸口,皺眉,說:「難道是我們領導和『奇麗』那兒一起策劃的?」
方竹當下便說:「當然不會是何之軒,他沒這麼笨,知道潘以倫的背景有污點,還冒胡亂炒作的風險。」
這句話讓楊筱光聽上了心,且心口就突突跳起來,她問:「什麼叫做背景有污點?他雖然在古北那邊的夜總會打過工,可現在也不做了呀!」
「這個算什麼大事,他十五歲時進過少教所,後來因為表現好,在裡面救人立了功,才被提早放出來的。這種案底一查就清楚了。」
楊筱光手裡的筷子就停在涼菜苦瓜之上,她感覺呼吸有些困難,可是又問:「你為什麼查他?」
方竹替她夾了菜,但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你們做記者的,怎麼可以這樣?」於是楊筱光又說。
方竹說:「真抱歉,阿光。」她頓了頓,「自從做了記者,我想一切憑自己的實力。這些年來,我起早貪黑,搶新聞做報道,還要進修課程。我不吸煙,不喝酒,不吸毒,我不收紅包做軟文,也不掛靠廣告部撈外快。我想光明正大、公平公正幹這行,可千防萬防,還會出這樣的事。不管怎樣,我的名字掛在這篇報道旁邊,是我對不住你。」她苦笑,「這麼多年了,我已經百毒不侵煉成精,可一個不小心還是濕了鞋,拖累老友。」
她要叫服務生拿啤酒,可有人走過來制止。
「別想遇到困難就借酒消愁。」
是莫北,方竹倒是把他也叫來了,他在楊筱光身邊坐了下來。
楊筱光望望他,不知為何臉孔有些燒,心裡有點兒不是味道。她瞥方竹一眼,方竹解釋:「莫大律師今天不用加班,大家難得為這樣鬱悶的事情可以坐到一起聚聚。」
「算了算了。」楊筱光歎氣,「很多事情非我們能掌控的。」
莫北笑:「好了,你的朋友沒有怪你。」又對楊筱光講,「你挺上鏡的,身材不錯。」
楊筱光想扔筷子過去。
莫北望一眼她們點的菜,看見苦瓜,搖頭,叫來服務生點了一道新的冷菜。上來的是「紅梅含瑞」,又給楊筱光和方竹各舀了一調羹紅棗兒放到小碟子裡,說:「先苦後甜。」
可不就應該先苦後甜?
楊筱光口裡的苦瓜沒有磨碎,紅棗又不夠甜,滿腔有說不出來的苦惱,連話都少了。
方竹也苦惱,悶悶不樂。只有莫北插科打諢,說:「這條緋聞沒什麼不好,新人適當曝光,容易躥紅。娛樂圈常用的慣技罷了。」
楊筱光對這樣的八卦話題意外沒接口,只顧著自己吃東西,方竹倒是有了點兒反應,欲言又止,但看楊筱光一眼,沒說出口。
這頓飯在不在狀態中結束了,莫北做了柴可夫,先後送楊筱光和方竹回家,先到的楊筱光的家。
楊筱光這才精神好了些,想活躍氣氛,便說:「愉快的晚餐,體貼的朋友,人生還是很美好的!大夥兒放輕鬆。」
莫北和方竹都笑,莫北說:「小心撞門板。」
「不會不會。」楊筱光傻笑著擺手,有些不好意思。
方竹說:「那事兒別多想了,花樣邊角料,沒幾天大眾就忘了。」
楊筱光點頭,向他們揮手道別。
十一 最近真的比較煩
楊筱光最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煩惱之中,在春夏之際,她的心情跟著氣候的轉換,變得愈加煩躁。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她平生第一樁緋聞就在家裡惹了好大一場風波。
那晚被莫北和方竹送回家後,她往天上看了看,就看見老大一朵烏雲罩頂。回到家中,果不其然,楊爸楊媽齊刷刷坐在大門對面的飯桌前,像足兩尊門神,都虎著臉。
楊筱光一眼就覷見桌上擺的是那天的晨報,她硬著頭皮解釋:「這是緋聞。」
楊媽大大放心地對楊爸說:「你瞧我說得沒錯吧!報紙上說的還能當了真?」
楊爸的眉毛皺得跟絞不幹的濕被子似的,要多沉重有多沉重。他問楊筱光:「真的是誤會?你都上報了!我楊家從沒人上過報,你一上報還是娛樂版!」
楊爸出乎意料地比楊媽更較了真,問得可仔細了。但楊筱光本來就心虛,該瞞的瞞,該騙的騙,殺死無數腦細胞才安撫好楊爸。
可最後還是有一個重磅炸彈在她腦門上炸開。
楊媽說:「別看這孩子待在台上我還蠻喜歡的,你曉得哇,他以前是你爸的學生,進過少教所的。」
這樁事實正在煩著她,可沒想到楊爸同潘以倫還有這樣的淵源,楊筱光這一驚吃得不小,於是看向父親。楊爸沉默,他性情耿直,從來不揭人短處,所以就算是楊媽說了出來,他也不願意多說。
楊媽說:「他在初中時打傷過人的,打斷人家三根肋骨耶!嘖嘖,你說這種小囡是好人哇?派出所的人直接找到學校裡了。」
多加的這句話,也夠了。楊筱光手足瞬間冰涼,這一天連番的打擊,擊得她頭暈眼花,一切都是她意料不到的。不知怎麼的,她有點兒傷心。
楊爸並不容易糊弄,他最後還是目光如炬,對楊筱光沉聲道:「阿光,你要把握住自己。」
楊筱光只覺得頭腦發脹,腦子裡不知哪一塊被一隻小啄木鳥用小尖喙反覆敲打著,不能靜心思考。
這一夜,她輾轉反側,實在難眠。
一覺醒來,先看手機,沒有任何短信和來電記錄。好像那天的告白純屬白日一夢,夢醒了便無痕跡。楊筱光有那麼片刻,真的恍惚了。
這個男孩兒,竟然曾是父親的學生,竟然進過少教所,學歷不高,做過夜店男郎,做過印刷廠小工,如今準備進入演藝圈。
誠然,她愛看他俊俏的面貌,也曾暗裡發了曖昧的心思,但那始終是意念,如何將它變做現實?
想一想,手機都成了燙手山芋。她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她也沒想好怎麼去回復他,怎麼來應對這樁事。
這個問題太棘手了,可她竟然還隱隱地不情願拋開這個棘手的問題。
公司裡的事務也是千頭萬緒,讓楊筱光頭痛不已。
菲利普的晚宴項目的全部計劃書得到主辦方的肯定,政府機關辦事一板一眼,確認圖紙後,當即支付了首付款項,開始進入甄選供應商的流程。菲利普趁熱打鐵暗示一部趕工,他還準備多接兩個國際級別的展會項目,且已和相關機構談得差不多了。而「孔雀」項目亦進入愈加忙碌的階段,直把老陳和楊筱光一干人等忙了個人仰馬翻。
老陳直搖頭:「想那小何以前在香港總部任營銷總監時做得好好兒的,上頭還想給他辦一張香港人身份證,留那兒該多好?這巴巴地回來當前鋒,上面又不肯明刀明槍辭掉老菲,非要他來鬥得你死我活,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楊筱光不想深想上層建築的種種是非,只是在想,何之軒現今工作一日十八個小時在公司,管理、營銷、財務樣樣都要梳理,外部公關、內部人事,簡直是個打工超人。
他又何必?又想起先前方竹的話,她又生出百般想法來。
但老陳的話說得好:「他們自煩他們的,我們不過是中級打工仔,手裡的事情辦好就算合格了。」
楊筱光想想,也對,她自己的事就夠她煩的。
老陳問:「協助『孔雀』網店開幕的推廣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視頻廣告那兒你要多上心。」他瞧楊筱光聽到這事就擺出一副灰喪的臉,說,「最近還會有些新聞稿出來,沖淡之前的事情,如今秀場新人有兩三個新聞純屬正常,你又不是圈內人,沒這麼多人會記得你。過一陣兒淡了就好了。」
領導都這樣說了,楊筱光不免是感激的。
但是老陳又提醒她:「不過你和潘以倫私下就別再多接觸了,省得再惹出其他麻煩。我們這班熟人知道你們沒什麼,外人就不一樣了。娛樂圈之複雜,我們大家都清楚。」
楊筱光頹然地坐了下來。
她翻了翻桌上的檯曆,還有兩個月潘以倫就要參加決賽了,他正走在一條通往光天白日都有聚光燈籠罩的荊棘路途上。
而她,是看客,還是陪同?
她甩頭,這個問題又把自己問煩惱了,實在不該動此心思。
楊筱光決定約閨密方竹和林暖暖出來聚會解憂,但方竹忙到手機一直處於忙音狀態,而林暖暖也忙著裝修新居,最近沒什麼空閒時光,最後只能在電話裡同她煲了一會兒電話粥。
楊筱光不禁慨歎,現代人的時間真是要擠才能出來,朋友之間也是聚少離多,怕只有未來的老公才能天天膩在一起。
她這樣一想,心內又是一陣長歎。於是她對林暖暖用十分坦白且學習的語氣詢問:「如果一個小你三歲的男人對你說喜歡你,你會怎麼樣?」
林暖暖駭笑:「有比你小三歲的男人向你表白了?」
楊筱光用力點頭,但林暖暖看不到,她在那頭疑惑地問:「你不是和方竹介紹的男人在談戀愛?」
楊筱光望望天花板:「這事兒叫我從何說起呢?」
林暖暖歎:「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
新晉小肥田為如何耕田而發愁。
林暖暖瞭解,她比較樂觀,說:「阿光,多幾個選擇沒有什麼不好,你也許會在選擇的過程中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麼。這不一定是壞事。」
楊筱光說:「情形比較複雜。我打一個比方,就好像我看著他從淘寶上的廉價T恤變成阿迪達斯的運動衫,以後還可能變成登喜路的手工西裝。」
林暖暖被她有趣的比喻逗得大笑,問:「那就看你想不想買這件會升值的T恤了。」
「它太動態了,而且持續升值會花掉我不少錢的。」
「現在可以用信用卡,能透支,還能分期付款。」
感情能透支嗎?
楊筱光想的是,她早就過了能透支感情的年紀,到時候還不起怎麼辦?那會降低信用的。
林暖暖只好說:「當然,你有你的不確定,所以不要把問題想得太複雜。自己不喜歡的,就算是LV也是不喜歡的,自己喜歡的,就算是路邊五塊錢一件的老頭衫照樣會穿得樂滋滋的。你多想想,畢竟還有時間嘛!」
楊筱光整晚都在考慮林暖暖的話。
她安慰自己,這的確不是壞事,至少證明了自己還是有女性魅力的。瘦田確實快要成肥田了,父母的憂慮也大可不必了。
可是,她仍舊忐忑不安,心似小鹿,迷失在森林裡沒了方向。
這層紙捅破之後,現實的選擇題又擺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