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感,這種情感牽引他的手,拂掉小莫非臉上的淚珠。他說:「連護士都笑話你了,看看,哭的一臉花。」
莫非踢球留在臉上的汗珠還沒擦乾淨,眼淚再一攪和,黑黑白白,真是一臉花。
莫北問他:「莫非,你幾歲了?」
莫非乖乖答:「八歲。」
莫北點頭:「還有兩年你就十歲了,小男子漢怎麼可以隨便在公共場合哭?」
莫非很大聲地「嗯」了一聲,護士憐愛地牽過他的手,說:「姐姐帶你去洗臉。」他歪歪頭看看護士,忽然湊近對莫北耳語了一句:「四眼叔叔,我本來要叫她護士阿姨的,現在還是叫姐姐,對哇?」
這叫莫北怎麼答?他看一眼護士,她是沒有聽到莫非的兒語的,還笑瞇瞇看著這個小朋友,莫北認為讓這麼個善良的護士阿姨做護士姐姐,比較人性化一些,便很權威地「嗯」一聲。
第22章
莫向晚在這一天眼皮子一直跳,她問鄒南:「是左眼跳災右眼跳財,還是倒一倒?」
鄒南說:「左跳災右跳財吧?」
莫向晚心神不定,她說:「不對,兩隻眼睛都在跳了。」
鄒南上網幫她查解答。這個助理的跟進速度一直很快,不論是對公事,還是對上司的私事。莫向晚笑著阻止:「別查了,大約昨晚沒睡好。」
她起身去茶水間倒水,裡頭有人在哀聲哭泣。莫向晚走進去,原來是做打掃的清潔工馮阿姨。馮阿姨一驚,擦擦眼淚,叫一聲:「莫經理。」就要出去。
莫向晚見她雙眼通紅,模樣哀戚,就問多一句:「馮阿姨,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馮阿姨的心事被問中,點點頭,也有了對莫向晚傾訴的意思。
原來馮阿姨和愛人從北方插隊落戶回城,他愛人父母早亡,他們只好求著親戚們,在祖上傳的房產處搭建了一座九平米的平房,住了有六七年。今年他們住的那塊地方舊區改造,所有拆遷戶按例講分配新房。但是他們和親戚的房屋屬於祖產,對全家族的遺產繼承人均有一個遺產分配問題。有一門親戚買通了動遷組,先拿了動遷款,其他親戚不服氣,鬧去法院,結果法院把原本屬於動遷款的部分一併做遺產劃分。這樣一來,馮阿姨一家竟然還要倒貼遺產費出來。
馮阿姨生活艱難,拉著莫向晚的手講:「這要我們一家住到哪裡去?」
莫向晚亦能感受她的苦痛,只是先安慰:「總有辦法來解決,你莫著急。」
馮阿姨吸著鼻子,眼淚又要忍不住:「我家那口子有天殘,全家就靠我這點工資,如今連住的地方都快要沒有了!我沒有地方說理的。」
莫向晚安撫她好幾句,她想,這種事情只有請專業的律師去解決,但是馮阿姨身邊哪裡又能找到專業的人。電光火石之間,她是想到了一個人,但也只在心頭打算。
鄒南拿著她的手機走過來說:「老大,你電話。」
莫向晚便先把手機拿過來聽電話,對方是個陌生人,問:「請問您是莫非小朋友的媽媽嗎?」
莫向晚的心「咯登」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對方把情況向她約莫描述了一下,她的一顆心先放下,問對方:「那位先生傷的嚴重不嚴重?」
「請放心,不嚴重。您到醫院來接孩子吧!」
莫向晚把一切問題齊拋開,心裡只掛住自己那個不省心的兒子。她放下手邊的事,交代好鄒南,就直接奔往醫院。
如果說莫向晚這一輩子千怕萬怕的東西是什麼,她一直都明確。
莫非之於她,與其說是這個世界上息息相關的唯一血親,不如說是她重新自泥淖之中爬出來的勇氣之源。她出來之後,再不想回去。
當她望見遠處,莫非笑嘻嘻拉著一個人的手,嘰嘰喳喳說著話。
從這處看,他們有相同柔順的頭髮,顯示個人的好脾性。身材的比例也相像,幾乎就是等比縮放。
莫向晚心亂如麻,怔怔站在原地,這一天就這麼毫無預兆地來臨。她都沒有提前考慮好應對的詞彙。
她看得自己眼睛酸澀,有苦難言,不想面對。然而,莫非看見了她,清清朗朗地叫:「媽媽。」
莫北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起先以為看錯了人。
莫向晚盤著頭髮,額前甚至是凌亂的。她也戴著眼鏡,把大眼睛隱藏,但他看得出她眼神中的不安和閃躲。有無數種念頭在莫北的腦中劈過,嗡嗡然,他要理不清。
他手裡牽住的孩子拚命把他往她的方向拉。
只有莫非一個人心裡是單純的,他歡悅地介紹:「四眼叔叔,這是我媽媽,我媽媽好看吧?」
而後看向母親:「媽媽,四眼叔叔被我踢傷了,他不要我賠錢的。」
在莫北眼裡的莫向晚,深深呼吸了兩次,她才說:「對不起,醫藥費是多少?」
他問的是:「你兒子?」
莫向晚要低頭從皮包裡拿錢。
莫北又說:「他八歲?」
莫非聽到了,講:「我是八歲,我是一九——」
沒說完被莫向晚喝了一句:「闖了禍還這麼多話!」
小朋友無辜地閉上嘴巴。
莫北放開了莫非的手,笑:「這麼大的兒子?」
莫向晚心裡戒備著,面上卻放鬆了,她幾乎是很坦蕩地說:「不意外,你瞭解的。」
莫北想說,他瞭解什麼?她以前是出來賣的,年紀小小就有了兒子,他不應當意外?她到這個時候才勉強承認他們過去的瓜葛,他都覺得她是不是在心虛。
莫向晚只是頭痛。他是律師,他做人本質是精細的。從他們僅有的兩次親密接觸,他處理事情的那些細節,為她做的一些善後的事情,她是能夠推論出他的性格的。他此時不說話,這麼不動聲色看著她,看著莫非,她就怕他會猜到什麼。可他猜到又如何?一個正常男人嫖娼嫖到搭上一個拖油瓶,想著脫身還來不及。誰會揀現成的麻煩事情做?
她得將莫北當作正常男人。
莫北是轉過無數的心思,他考慮到一個可能性上頭去。
他看著莫非,小朋友一臉的聰明相,賣相全部承傳自她的,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他怎麼來確定自己的懷疑?
當年他們僅有的那兩次,一次是她嗑藥,一次是他吸過大麻,她繼續嗑藥。這種狀態能生的出正常孩子嗎?
莫非在不安,母親和四眼叔叔之間的氣流不對,他攙住了母親的手,本能就往母親那處靠了一靠。
莫北也就隨他了,他只是盯著莫向晚並不說話。這副研視的態度,令莫向晚動怒,可莫向晚告誡自己不可明面上動怒,她屏住一口氣,說:「莫先生,你的醫藥費我還是賠的,畢竟是小孩子不懂事體鬧的。你看你的傷口還上了紗布,我很不好意思的。」
莫非等著母親說完,極力贊同地點頭。看得莫北發笑,他講:「以後不要讓他去拆遷地踢球,有多危險你不知道?」
莫向晚是不想暴躁,也不想動怒的,可莫北這樣的話,分明有挑釁的意思了。她的兒子,他憑什麼多話?
她說:「我當然曉得怎麼教育小孩子,謝謝莫先生費心了。」
莫北只得在心裡歎氣,她總能把他的意思深化、扭曲、往壞處擴展。這麼躲他避他仇視他,這是他生平的頭一遭。
他乾脆不同她說話,蹲下來對莫非講:「叔叔不要你的醫藥費了,你讓媽媽給你買零食吃好了。」
莫非乖乖「哦」一聲,莫北忍不住就要伸手再揉孩子的頭髮,卻一隻手給擋了。莫向晚非要說:「這怎麼可以?孩子錯了家長補償是應該的。」
莫北站起來,他定定看住莫向晚,他說:「莫小姐,我真的這麼讓你討厭嗎?」
第23章
眼前的莫北,失卻他一貫的矜持風度,但莫向晚並沒有因此而內疚。她在思考,分析,並下了指令,把自己心中起伏的巨浪終於平復好。
她緩緩同他講:「沒有,莫先生,是你想的多了。我們還不熟,禮多人不怪,請你多包涵。你這樣大量,我很感激的。」她牽一牽莫非的手:「有沒有向叔叔道過歉?」
莫非一路跟著莫北,廢話說了許多,正經的道歉卻沒有過,這時被母親一提醒,他想起來,就向莫北鞠躬,說:「四眼叔叔,對不起。」
莫北能怎麼說?她的態度一下淡了,他捉不到錯處。她是莫向晚,不是草草。草草任性而倔強,和他的交流中處處都牴觸。是的,當年他們的身體接觸,思想牴觸。難怪各自都有不好的回憶。
而莫向晚呢?她也牴觸,可是圓滑許許多。進一步退三步,不讓他有更多追問的餘地。
誰說這不是一個對手?他差一點要忘記她是娛樂圈子裡頭浸淫過的人,慣能對付記者狗仔隊和各方人等的。
莫北突然想起來,蔡導說過她的一個綽號,她在圈子裡叫「莫無敵」,只要能跟的下去的項目,一定馬到功成。
蔡導說:「當年把他們家的一個藝人在中部台的《真心》節目推後,她竟能和爆炭脾氣的老胡對上,先讓人家罵一頓出氣,再軟不軟硬不硬地道一個歉,把解決方案呈上,竟然是個好提案。這招可漂亮的很。老胡對著這樣一美女,哪裡不能心軟?連內疚都有了,後來一直說要請她吃飯。」
這是她的慣常做法,如今用來對付他。
莫北聳肩,又看一看有一雙如她一樣漂亮大眼睛的莫非。他暫且把心裡想到的可能性放下,也不太願意掉落下風,他回答她:「今朝的事情也是我沒有注意,並不能全部怪小朋友。讓你出醫藥費我也不好意思的,何況也沒幾個錢。莫小姐就當給我一個面子好了。」
莫向晚把皮夾子又塞回了包裡。
他的反應速度很快,也算是體貼的。這麼個男人,不是個會為難女人的人。她竟有意外的放心感覺,本來是要告辭了,他恰好遇見熟人,先走開招呼他的朋友。
莫非指了指遠方的莫北和他身邊的朋友,非要告訴莫向晚:「四眼叔叔人很好的。」
莫向晚忍不住斥他:「你又知道?」
小莫非相當堅持:「我就知道。」
他剛說完,莫北朝她這個方向點點頭,他的禮貌也是很好的,莫向晚也點點頭。用這種方式告別,會溫和許多。
回到家裡,莫向晚只覺背上汗津津的,狠狠洗一個澡。穿衣服時候,她正面對著鏡子。鏡子裡頭的女人身體潔白,面容依舊蒼白,連蒸汽都蒸不紅似的。
她用手撫著自己的肌膚,一寸寸,和少女時期有何區別?這具身體經過歲月的浸染,只是更成熟,絲毫不見當初的倉皇。
她甩頭,沒有錯,是不一樣的。她走出來了,是個自由身,還有自由心。她不該為任何人去作踐自己,包括她的父母。
這樣匆匆八年,父親的一千美金已經用完,母親的一封回信早丟進廢紙簍。她也不是孑然一身,有了一個可愛至極的兒子。
莫北,或者說Mace,也只是時光過客而已。他也許會將今天的事情當作一天時光中不愉快的一個小插曲,晚上泡一個吧,或者睡一個覺,次日什麼都可以想不起來。
當年的范美不是說過:「出來混的男人,都是沒什麼心肝的。」
是的,是這樣的。她不該再放在心上。
莫向晚把衣服一件一件穿起來,拿著面膜在臉上緩緩塗抹,閉上眼睛,終於放低了心,什麼都不用想。
其實莫向晚想錯了,莫北這一夜並沒有好吃好睡。
他追求的姑娘請他吃了一頓辣,說他根本沒有入場。姑娘也許找到真愛,揮揮衣袖,決定退場。他不是沒有絲毫遺憾的。這是他近年遇見過的最投契的一個姑娘。
今晚吃的辣菜確實夠火候,他到家喝了兩大罐啤酒還壓不下去。
壓不下去的還有莫向晚這個人在他腦海裡面的印象。
晚上央六在放電影,母親看得很投入。片子是最近最好的港產警匪片,叫做《無間道》。父親是一向對此沒有什麼愛好的,看一眼,說了一句「瞎編」就顧自進了書房。
他聽到片子裡的人說了一句「出來混的遲早是要還的」,彷彿一下被敲中頭。
這句台詞他早先就熟悉,今天聽來,意味是不一樣的。
他決定不看這個電影,先同母親嘮嗑幾句就回房。
超過三十歲的大男人回到家裡還須向父母晨昏定省,這種事情蠻作孽的。他先抱抱母親,母親笑瞇瞇,就像今天看著莫非的護士阿姨一樣,問:「把人姑娘送回家了?」
他說:「就一朋友,媽,你別說的跟真的一樣。」
母親一瞬就變臉:「又黃了?」
他撥弄撥弄領帶,扯扯臉皮,臉上還在發疼。莫非這個小朋友腳力不小,再過個十年,大概孔武有力可以比得上劉翔了。
母親碎碎念起來:「你還想黃幾次?我前天還問方竹,人家說你們處的挺好,今朝你就給我一記悶頭棍。家境好的,你嫌棄人家嬌氣;軍隊裡的,你嫌棄人家無趣;稍微有個合適一點的,你又跟人家談不下去。我說北北啊,你到底想找個什麼樣的?要不要拿泥巴塑一個?」
莫北聽得受不了。他是本城男性,但最最受不了本城女性面對自己不管年齡幾何的兒子,都疊著音叫小名。母親一叫「北北」,他的這一夜注定會魔音穿腦。
他趕緊自動自發溜到父親書房去參拜。
父親沒有母親這麼多話,隨意地聊了一聊工作近況。而後莫北講了一個主張:「最近江跟一個項目,挺忙的,還要跟老外談判。我怕回來晚了影響兩老,就近租在浦東湊合幾個月。」
莫皓然喝一口茶,他經受早幾年的挫折,老的很快,已是花白頭髮。莫北從不敢在父親面前稍微放肆,這是其一。他從不提外出單住,這也是其一。
承歡膝下的時日不知有多少,莫北惦記得很清楚。
莫皓然卻贊同他,說:「你也該自己找個地方落腳了,如果將來結婚,有自己的家是最好的。」
父親也是有這樣的念想的。
莫皓然又說:「老方的女婿倒是孝順,他倒下這幾個月,一直是女婿照顧著。現在都是獨生子女,爹娘指望兒女比以前困難多了。」
這話是點撥莫北的,莫北當作不懂,只做糾正:「是前女婿。」
莫太太正好進來給丈夫倒茶,還能適時加一句話進來:「嗯,人方竹都快要結婚兩次了,你連個女朋友的邊都沒摸著。」
莫皓然解救兒子,揮手讓他離去,莫太太還在叫「北北」。
莫北回到自己房間裡,竟然想的是,莫向晚叫莫非是不是也是「非非」?
他好奇了,她同她的兒子,是如何生活的?
問題千轉,又回到他最初的疑問上。他的疑惑愈加的盛,莫向晚的態度,莫非的年齡,前後一串,他在估計可能性的百分比。
想一想,還是先搖頭。莫向晚像只刺蝟,尤其對他還這樣戒備。他稍微探詢,她必然全力反攻。
這不是莫北處事態度,和處事方式。
想至最後,他把最根源的問題找了出來。如果莫非是他的兒子,他同莫向晚,該用怎樣的關係相處?以如今莫向晚的心態,只會火星撞地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