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該給她報名學個防身術什麼的?」
下午四點多, 還不到住院部人潮最盛的時候, 專用電梯裡人不多, 張主任的語氣多少有點調侃——上回是一大家子人來鬧, 還有壯年男子, 這回就一個小女孩, 也已經被保安控制住了, 這對張主任來說不算什麼大事,「我們十九層的醫鬧也不是沒有,但這樣直接上手的, 還真就是老被小胡撞上——她就是有這個命吧。」
都說醫學是最嚴謹的科學,這話不假,但同時醫生也都很迷信, 什麼某個醫生值班的時候, 急診室容易出大病患,某個醫生比較容易遇到極品病人, 還有值班的時候樹了Flag, 『今晚看來會太太平平』, 結果晚上就一定是狀況頻發……這些事在十九層以外是很普遍的, 畢竟, 生死之間很多事都玄而又玄,不能以常理度之。張主任以前也是做面部修復出身的, 對這種典故還是熟悉,他用商量的口吻問師霽, 「今天這件事, 要是能說通的話——就這麼算了?」
想要追究也難,一個以前的病患過來,扇了曾經的手術助手一耳光,聽說兩個人關係不錯,之前明顯過從甚密,真要叫保衛科的人來,女孩子分說起來,要是私下打針造成的糾紛,院裡處不處理胡悅?張主任這是高抬貴手,給了師霽一個面子。師霽露出親熱的笑容,「還是張主任關心我——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胡悅和那個小女孩平時關係不錯,關於術後效果給了一點建議,現在效果不好,兩個人可能有點吵嘴吧。你也知道,有些女孩子性格不穩定,平時表現,很戲劇化的。」
這已經不是一點點戲劇化了,但醫院確實什麼奇葩都有,師霽都這麼說了,張主任也不會深究,「呵呵,就是委屈胡悅了——師霽,你這個小徒弟被打了你還笑得出來,有點不夠憐香惜玉哦?」
她被打這是自作自受,師霽想他為什麼笑不出來?他不但笑得出來,還要笑得開心,誰也沒想到他們打的賭是這樣一個結局,案子是破了——這他真沒想到,李生會因為這小小一盒頭髮被捕。可他們打的賭和案子無關,真正的賭注于小姐,卻沒有往胡悅想的方向去改變——這個賭局,一波三折,師霽原來沒想過自己會輸,有一度還以為是自己錯了,世界居然真的可能用胡悅的那套邏輯去運轉,直到現在,他才有種大石落地的感覺:錯的,還是胡悅那套不切實際的聖母理論,他是對的,現實的世界就是這現實的樣子,誰說被拯救了就一定要感謝救世主?在現實世界,受害人非但不會感謝,還有很大可能會恨你。
奇怪的是,當他以為自己要輸的時候,師霽並沒有想像中那樣的沮喪,現在他贏了,卻也沒有想像中的亢奮,縈繞在心頭的情緒——
他永遠也不會稱之為遺憾,就像是他當然不會心痛胡悅被打得泛紅的臉頰一樣,蠢材被現實打臉,這應當是讓聰明人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只是師霽現在並沒有拍手稱快的心情,恰恰相反,他心裡壓了一團奇特的火氣,向著胡悅也向著於美琴。當然向著胡悅的可以表現出來,一走進屋子他就瞪了胡悅一眼,對於美琴他則比平時更客氣,當然絕不會讓人察覺到一絲火氣。
「于小姐。」他說,「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存在什麼誤會,你和胡悅好像交情不錯,朋友間有矛盾,應該私下解決,鬧到工作場所,恐怕不太好吧。」
於情於理,他和胡悅都應該對李容聲落網的事尚不知情——他是裝著不知道,胡悅是真的不知道,解同和在這點上和他意見一致,表現得越無辜,他們就越安全,畢竟,逮捕和庭審,庭審和真正執行入刑,還有漫長的程序要走,誰也說不准李容聲會否就此倒台。就像是李容聲恐怕也不能完全坐實他被捕和胡悅、師霽有關。那個盒子,見過的人很多,想要搞倒李容聲的人更多,師霽只是一個醫生,李容聲還沒有被抓起來的那些勢力,倉促間應該懷疑不到他們頭上。所以,師霽當然不應該知道於美琴是為了什麼來鬧。
但他的演技在於美琴的眼神裡失效,他看了胡悅一眼,眼神又一次被臉頰上殷紅的掌印吸引,這一次倒沒南小姐那次大了,腫得也不高,胡悅反射性地捂著半邊臉,唇邊掛著無奈的笑意,她輕輕點點頭,無需言語,眼神一對,信息自然浮現:於美琴猜到了……而她,應該也承認了。
是怎麼露餡的?不過這深究無益,於美琴也許不聰明,但正是這樣的人在貼身利益攸關的時候,反而會有種野獸般的直覺。師霽換了語氣,「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還來找胡悅幹什麼呢?」
在必要的時候,師主任可以比誰都和藹可親,「我們這都是為了幫你——你該感謝胡悅才對,要不是因為你,她也不會答應到李生的別墅去臥底,冒了這麼大的風險,甚至連男朋友都產生誤會,和她疏遠……」
他的眼神和胡悅在半空中對上,她有一點兒驚訝,隨後轉為恍然:哦,看來是還沒想到,那個謝瑞,知道她曾應邀單獨去李生別墅,會想什麼,用他切掉的軟骨都能猜得出來。看來他預測得也沒錯,最近,他一定沒有怎麼找她了。
但胡悅看起來也不像很在意的樣子,她的眼睫毛閃了一下,嘴角幾乎微不可見地一撇,這個沒皮沒臉的死丫頭居然在這種時候反而有一點傲氣似的,師霽不禁在心中多少有些諷刺的一笑,他曼聲說道,「不是為了你,她幹嘛冒這個風險呢?」
他把手機裡存的圖片給於美琴看,「這是我們找到的證人——你的那個白姐,十幾年來一直在給李容聲輸送情.婦,通常都會整容成一種相似的長相,然後住進李容聲的別墅,接受□□,有些人再也沒有出來,出來的人,也很少沒帶著永久的後遺症,這是其中一個受害人身上殘留的疤痕。」
鍾女士的照片當然沒有露臉,不過,即使如此,這張局部特寫也是讓人倒抽口氣的等級,於美琴的呼吸聲尖銳起來,她瞟了胡悅一眼,胡悅不失時機,點頭說,「如果你把後續手術做完……那你可能也是這樣子了。」
後續的大手術,可就只差一個顴骨內推了。於美琴的手,不禁握住臉頰——但沒有太用力,像她們這樣的女孩子,早就習慣了不要用力碰觸面部,太多人造的東西在裡面,每一個的後續醫囑都寫了盡量避免刺激。她拿著手機又看了幾眼,才遞還給師霽,「她……她……」
眼淚又流了下來,這一幕不好看,再精緻的面孔也禁不住當場融化的彷徨、憤怒與絕望,但這正是醫生的日常,即便在十九樓,區別也不過在明在暗,于小姐掩面哭了一會,掙扎著問,「那,那……她拿了多少錢?」
沒問她有沒有機會治好,沒問她受了苦,這個問題,終究把她的內心暴.露無遺,師霽想從胡悅臉上找到一絲失望,但終究沒有如意,他說,「一百多萬吧,但她身上的疤痕永遠也治不好了——而且,她還是較幸運的一個,可能有很多人,都再也沒有拿錢的機會了。你在那個盒子裡看到的名簽,可能是很多人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痕跡。」
到底死了多少人,這其實還是個謎,但嚇唬人當然要往驚悚了去說,於美琴雙唇顫動,幾次欲語無言,師霽冷眼看去,早已將她看透,于小姐這種人,狠狠不到底,貪也貪不到頭,所以她一輩子也就只配做白姐這種人的棋子、李生這種人的玩物,年紀輕輕,透支了一輩子的青春,追逐點虛無縹緲的虛榮,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夢醒後還能剩什麼?
錢是剩不下來的,只有需要定期維護的臉,被慣壞的生活,畢竟是富過,再回去做文員怎麼捱得?可叫她埋怨誰,又拉不下這張臉,她終究還是講道理的。
「你怎麼不再遲一點?」
到最後,她剩下的也就只有這句似哭似笑非哭非笑的埋怨了,於美琴抓著胡悅的衣角扯著晃,一聲聲是問她也是問自己,「老頭子還沒把房子過給我,我都哄了那麼久——現在要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都流水線一樣幾十人了,怎麼還會把房子過給你?師霽冷笑,他不是因為胡悅臉上的掌痕生氣,而是受不了蠢貨,都到這地步還沒有自知之明。
綿裡藏針的諷刺就要開口,胡悅對他搖搖頭,握住于小姐肩膀,溫言說,「美琴,你冷靜一點,手裡不會沒錢的,我不是讓你存點生活費嗎——你上次還和我說,手裡也有十幾萬了。」
于小姐的情緒漸漸被安撫下來,癡癡迷迷聽她有條不紊的安排,「那個愛馬仕的包包,二手賣掉,一兩萬總也有。你又沒有卡債,李生的房子,沒人趕就先住著,把手術做完,再聯繫一下以前的小姐妹……半年一年的功夫,應該也足夠你找到下一個男朋友了。」
這個一向是陽光向上,為了幫助困難病人東奔西走,從來不提倡過度醫療,甚至對很多整容項目都是大皺眉頭,簡直可以去競選全國道德楷模的小醫生,進了十九層以後竟然這樣慢條斯理 、理所當然地幫于小姐籌劃著找下一個金主,「手術我們一定給你好好做,整個手術方案都是按顴骨內推來的,如果不做,五官就不協調了,你還是都別多想,先好好準備手術……」
至於李生那邊,就不要沾邊了。「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如果李生知道了你猜到的事,你想想,他會怎麼對付你?」
于小姐來的時候,是滿腔失落與憤恨,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更多了幾分後怕——她一定沒想到,師霽和李生交往有限,李生身邊的事,還不都是胡悅洩漏出去的,她來找胡悅興師問罪,可在李生面前兩人卻是只有連坐的份,現在和胡悅他們,是不想綁都綁在一起。唯獨的選擇,除了聽胡悅安排,還有什麼路走?
雖然渾渾噩噩,充滿了一腳踏空的恐懼,但到底仍也比來的時候多了點希望,胡悅臉上揉著冰袋,和師霽站在一起,居高臨下,望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車裡,師霽問她,「你還真的打算客串老.鴇,為她介紹新的金主?」
「什麼老.鴇,你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胡悅說,冰袋遮著她的臉,「不就是朋友嗎,為什麼不介紹啊?她的這個長相,確實很符合一部分中年人的審美,他們也想要交朋友……」
她的聲音有些微弱了,和師霽對視的眼神也有些心虛:這還不叫老.鴇?「但不這麼做怎麼辦?她已經走上這條路,回不了頭也不想回頭了……」
尾音裡,終究是帶了點歎息,她看著窗外的眼神,也已不復一年前的單純,然而,這笑也因此,在這一瞬間,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魅力——有故事的女人是美麗的,見過那麼多故事的女人,即使外表充滿了瑕疵,但在這一刻,你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有一些魅力,也和外表無關。
師霽撇撇嘴,把發癢的手收到口袋裡,握緊成拳,「所以,你終究還是白忙一場。」
白忙一場,甘犯奇險,最終什麼也沒改變,這賭局,是她輸了。
胡悅眨眨眼,把冰袋放開,她的眼神轉到他臉上,有了焦距,眼裡也有了笑意,這笑就像是閃閃發光的三稜鏡,把夕陽的熱力折成一點,看到哪裡,哪裡就燒出一道焦痕。
「沒有啊,」她說,「怎麼會這樣就對世界失去信心呢 ?」
是真的沒有,初生兒的赤誠,見過世間所有冷漠險惡的人性,跌落深淵的祭品也未褪色,剛進醫院,她的熱血不稀奇,可到如今,她的笑也還是和當時一樣暖熱,這份勇氣已不能再否認和輕視,師霽和她對視著,數著自己的心跳,聽聞那穩定的節奏,竟沒來由有一絲免於失態的慶幸,即使,這事態也只有他自己能夠明瞭。
「我沒能改變于小姐,可我改變了你啊。」胡悅的笑容,神秘又天真,像是充滿這世上最宏大也最奇妙的隱秘,她的話幾乎無可反駁,言出就是定理。「現在,你還相信黑暗嗎?」
如果只相信黑暗,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為什麼要去李容聲的別墅,為什麼要和警方配合?
你的行動,不也早就說明一切,你,其實也很想相信點什麼,不是嗎?師老師?
所有的詰問,都在沉默中不言自明,讓師霽陷入更深的沉默,這場賭約是他輸了,這一點,兩人心知肚明,也許就像是於美琴和胡悅的交流,都明白了就沒必要不認。
所幸她也沒有步步緊逼,耀武揚威,而是保持一份體面。讓他可以若無其事地揭過,「那你想要什麼?」
「就當是我輸了,那,你想要什麼?」
他掃她一眼,「想讓我保你上位,當住院總?」
這與其說是待價而沽的詢問,倒不如說是有些渴望的逼迫——他想讓她求他,所有的運作只等這一句話,沒有她的懇求,他一徑安排,這怎麼像話?他要推她上位,只因為——
她有點兒明白,不是全懂,從她的眼裡可以看得出來,胡悅的雙眼,如雲似霧,充滿了氤氳之氣,他們之間比平時靠得更近了點,這本能的吸引誰也沒察覺,她搖搖頭,神色叫人捉摸不透,又低下頭不和他對視,擺弄起了被拽長的衣角。
「不啊……」
「我……的要求就是,我不想當住院總,我想多做幾年住院醫。」
她的聲音又輕又薄,和眼裡的雲霧一樣,多琢磨一會兒就散開了,但餘韻卻是明明白白:多做今年住院醫,就可以在你身邊多呆幾年……
她為什麼會這樣想,她憑什麼這樣想,她——
師霽不能多看胡悅,他嚴厲地抿著嘴,望著窗外緋紅的晚霞,視野卻也有些模糊,就像是地震裡走不穩的行人,他能做的僅僅是維持這最後一分體面,他變得奇怪了,和從前不一樣了,這些他都知道。
但,面對這搖動的天地,一個小小行人,能有什麼辦法?
再給他一點時間,給他一點力量,等這一陣震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