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容醫生的界限

「對慕殘癖, 你瞭解多少?」

「你知道得不多也沒關係, 我這次來沒打算一開始就說服你。胡醫生, 你看, 我做一次你的咨詢要付一萬元的咨詢費, 掛號費都要兩千。你就當我用一萬元來買你去研究慕殘癖的時間好吧, 如果你覺得一萬不夠, 錢不是問題,你去研究這個問題需要多久的小時,我就按時薪萬元給你開, 你找我報小時數就可以了,我也不需要你提供什麼證據。」

「就是,為了節省大家的時間, 我希望胡醫生你就不要提什麼讓我去看心理醫生之類的事情了——心理醫生是都看過的。」

至於效果就不用多說了, 任小姐走的時候沒把腿重新束縛回去,只是放下褲腿, 這依舊是空蕩蕩的, 很明顯能看出來, 左右小腿的粗細差別很大, 「錢真的不是問題, 另外,我會把我想要的豐唇效果圖給你發過來, 這個錢掙不掙,胡醫生, 時間還很多, 你可以慢慢想明白的。」

她對她笑一笑,還是那樣天真,也有一點點厭煩——任小姐當然是和很多人提過她的訴求,都沒有成功,她的要求對胡悅來說是震撼,對她本人卻是重複過無數遍的對話,會厭倦倒也正常。「你有我的微信,隨時聯繫我。」

微信是加了,但胡悅的心情一直到下班都沒平復過來,她在電梯廳差點一頭撞進師霽懷裡,也不記得道歉。

「你怎麼走路的?」被風味熟悉的冷言冷語譏刺過,她才多少恢復了冷靜,「啊,師……駱總。」

轉頭和駱總打聲招呼,『師霽』換成了師老師,「師老師,你們也下班嗎?」

「嗯,今天第一天上任,感覺怎麼樣?」

「還行,和門診差不多。」胡悅說,她今天其實也就三個預約,容太一個,任小姐一個,還有一個過來咨詢系統抗老的客戶,選擇高級顧問純粹是覺得貴一點的顧問服務會比一般導診好,對業務能力都沒有大的挑戰,不過她現在非常想聽一下師霽的意見。

匆匆和駱總寒暄兩句,她迫不及待地開啟話題,「師老師,我今天下午遇到一個非常特別的客戶……」

下樓的電梯就這麼幾層,具體情況還沒說完就差不多到了,師霽聽得眉頭直皺,就連駱總都不禁停下腳步,跟著聽入神了,「慕殘癖?真有這種病?」

「事實上,單純的慕殘癖並不能說是一種疾病,更像是一種性.癖。」師霽扭頭說,他看看表,「先上車,路上再細談吧,過6點就堵嚴實了。」

他們並沒約晚飯,胡悅怔了一下,飛快地瞟了駱總一眼,駱總的笑容一點都沒有失色,「討論出結果記得告訴我一聲,這個任小姐,她的名字我好像還有點熟悉的,真是的,好好的女孩子,怎麼會有這個病……」

她出入富貴,和任小姐的家庭有關係不是不可能,胡悅連忙追著駱總請求,「駱總,這個在我們還保留醫患關係的時候能不能先別告知家人,醫生對病情有保密義務的。」

「這是當然。」駱總笑,「你放心好了——我先回去問問,明早和你約時間,我們再配茶慢慢交換情報。」

這是要把姐妹淘進行到底?胡悅當然沒有反對的理由,應下來才回身跑上師霽的車。「您打算帶我去哪家名店吃飯啊,師老師。」

「臉這麼大?」

師霽的毒舌已經是定番了,胡悅根本沒感覺,她笑瞇瞇地說,「我不能白當這桿槍啊,總得撈點好處吧。」

要討論任小姐的問題,微信難道不可以?師霽順勢叫她一起吃晚飯,無非是為了觀察駱總的反應,胡悅問,「看出什麼了嗎?」

「哪有那麼容易,你當她是你?」

不知是否聽過往事以後,帶了傾向,提到駱總,師霽的態度是有點不一樣的,並非比對別人更溫柔,但……確實能感覺到一點不同,這也許是因為他和駱總畢竟很熟悉,也許是因為別的什麼,他說駱總的話,用到他自己頭上也沒問題——想要看透他的心,哪有那麼容易。

胡悅想問問他是怎麼看駱總的,但回頭一想,她自己對駱總好像都沒有完整的看法,又如何去判斷師霽所言的真假?「言歸正傳,任小姐的情況,到底怎麼處理?」

「你確定她是慕殘癖,而不是截肢癖?」任何一個醫生對稀有病例都感興趣,師霽當然也不例外,他在討論醫學案例的時候少見地會放下傲慢,餘下的只有純粹專業的冷靜與客觀。「你知道這二者的區別嗎?」

「……慕殘癖在慕,截肢癖在截?」胡悅不是很有底氣地反問一句,隨後放棄,「我只有含糊的概念,這個病種在國內太少見了。」

事實上,她能知道慕殘癖,已經算是知識比較廣博了,醫生是專門性很強的工種,經過住院醫、住院總到主治醫生,知識域會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前沿,尤其是慕殘癖這種冷門的心理疾病,外科醫生一無所知都很正常。

「說少見不至於,只是注定小眾,當然會盡量維持低調。在有網絡以前,他們連找同好都很難。事實上,正是因為有了網絡,很多心理學現象才能聚集到足夠的人數被定義為疾病——或者非疾病。」師霽邊開車邊說,看來,剛才鬥嘴的那一會,他心裡已經對任小姐的情況有了個初步判斷。「慕殘癖是一種非常小眾的心理學現象,定義應該比較模糊,長久以來不屬於學術焦點,目前來說是幾種表現方式的統稱——對斷肢、殘障情況的不同追求,還有對殘障的不同反應。」

「對殘障類型的追求,不展開講了,」他瞥了胡悅一眼,罕見地沒嘲笑她有點作嘔的表情。「對殘障的不同反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種性興奮也分為幾種——有些人對殘障者有露骨的興趣,但本人並不想成為殘障者,他們享受的是那種支配與被依靠的樂趣。有研究表明,這部分慕殘癖可能多少都有跨性別傾向,同時處於較為保守的文化氛圍裡,這是一種相對安全的表達方式。尤其是男同性戀者,殘缺的肢體在某種程度是是性.器的象徵。」

「而還有一些人是想要成為殘障者,」當醫生的,容忍度都很高,胡悅是那種對燒傷患處也能面不改色的人,她都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因為某種心理疾病犯噁心,不過,調整得當然也快,這會已經能跟上討論了。「怎麼區分這種人和截肢癖呢?」

「性興奮。」師霽回答得很快,「截肢癖更冷門,但通常來說,截肢癖本人可能對別的殘障人士沒有特別的興趣,對他們來說,截肢是自我完整,是去掉多餘的東西,這就像是——擠掉青春痘,剪掉過長的頭髮,慕殘癖中的自我截肢愛好者更多的是在追求美,對他們來說,殘缺的肢體是美的,截肢是美容手術——是錦上添花。」

「而對截肢癖來說,截肢則是必要的手段,是他們回歸正常和健康的必須手術,是剛需。」胡悅喃喃地為他補完,她和師霽之間有時候是不需要過多的言語。

「差不多,具體你可以回去再找找資料,但是,就像是我說的,這不是科研熱門,僅有的幾篇論文也未必完整、時新和可信。」師霽說,他的語氣倒是一直很中性,聽不出對任小姐的多少批判。「你的客戶對自己的情況心裡是有數的,她稱呼自己為慕殘癖,我認為這個定義比較恰當。」

「因為她的本能是找美容醫生來做這個截肢手術……」胡悅點了點頭,再提到這個手術,她還是有點想要作嘔,「這是她對美的追求。」

「不錯,一個人下意識的選擇,一般都會暴.露真實的自我。」師霽瞄她一眼,「就手術環境來說,J′S不具備截肢手術的條件,也不可能為她提供這種服務,面臨的法律風險太高,這是不上算的——」

「當然全世界沒有醫生會給她做這種手術!」胡悅反射性地一口否定,她甚至有點氣憤,「這真是瘋了啊——多少人想要健全的四肢還不可能呢,她還想切除掉正常的肢體!」

「但是。」

遇到紅燈,師霽踩了剎車,慣性讓她往前傾身,也打斷了胡悅的話,而他望著她的眼神卻是尖銳又嚴肅,「你作為醫生,能否審判病人,這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手術不具備做的條件,她不會答應,師霽也不鼓勵她答應,這是事實,但——師霽在問的,卻並不僅僅是任小姐。

胡悅也明白他的意思,這正是他們一直以來在談論和衝突的問題,整容醫生到底是賦予客戶醫生認為的美麗,還是幫助客戶追求客戶認定的美麗?通常情況下,這兩個目標並不衝突,或者說不那麼衝突,而胡悅也已經漸漸習慣了調整自己曾經的粗率審美,去適應客戶眼中的美麗,這其中的矛盾並非不可調和——

「什麼是美?整容醫生的界限在哪裡?」師霽問,「任小姐的手術,當然我們不會做,但你現在已經是住院總了。我希望對這兩個問題,你能有自己的答案。什麼是美?你有權利去審判他人的審美嗎?」

如果有的話,是誰給你這份權力?

如果沒有的話,你為什麼這麼牴觸任小姐心中的美麗呢?

到底什麼是美?

胡悅把玩著手機的手轉來轉去,她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自己的隱秘情結被挖出來放上檯面,雖然雙方心知肚明,仍然讓她感到孱弱而暴.露。在這個問題上,師霽早已做了自己的選擇,他的態度非常的師霽,赤.裸裸的功利,一切都是為了他自己的名氣,師霽是在用自己的審美去審判病人,如果認定做出來效果不好,他毫不猶豫就會拒絕,病人的意願和他無關,不滿意你可以找別人,他絕不會砸了自己的招牌。說他自我也好、自私也好,反正師霽從來沒有自我吹噓,他也沒說過自己是個好醫生。

但胡悅是想當好醫生的,所以她背負得當然比師霽多一些,這也讓她陷入困境——她到底該給客戶帶來什麼,她認定的美,還是客戶追求的美?

任小姐是個極端的例子,把衝突激化到無法調和的程度,也讓她無法再回答這個問題,甚至無法勉強自己造假——難道真的為她聯繫截肢手術?這個——這個她確實做不到。

「就是想做,我也沒辦法啊。」

這份迷惑,無法在師霽身上找到答案,反倒是被他點破,再也無法逃避,但胡悅仍做微小的努力,她說,「客觀條件是不允許的,我這樣回答她就好了。」

「呵,你以為這樣和任小姐說了以後,你還能脫身嗎?」師霽一聲冷笑,像是看穿了她沒答案只能逃避的窘境,只是他沒繼續追擊,把車停入車位,「天真。」

「什麼意思?」胡悅茫然地問。「但J′S確實做不了這個手術啊,我們根本沒有骨科醫生。」

「但你是個能從中國飛到美國去說服關鍵證人的醫生啊。」師霽說,「如果任小姐不知道,她會來找你嗎?這麼想做這個手術,你的情況,手術需要的醫療條件,她都早弄得清清楚楚了吧。你以為她暗示要給你的報酬,真是為了讓你好好研究慕殘癖?」

——是為她的組織能力付的錢,任小姐是從鍾女士那裡知道她的,鍾女士未必會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和盤托出,但一定告訴過她,胡悅是那種能解決問題的人。

胡悅恍然大悟——在好幾件事上恍然大悟,她先不說這件事,而是叫道,「欸,不吃晚飯,你送我回家幹嘛——」

「我白給你開的工資嗎?」師霽反問。

這又要接上幾十分鐘以前的對話了:你打算帶我去哪家名店吃——你哪來的臉——我白給你當槍的嗎?

既然開了高工資,那就不是白當槍,師霽沒有帶她去名店的義務,所以也就很自然、很理直氣壯地登門蹭飯了……胡悅有扶額的衝動,但最終仍是嚥下這個結果,回到任小姐的話題。「不會吧,這麼難纏的嗎?張……鍾女士不會這麼坑我的吧?」

「對她來說,那不叫坑,叫做給你介紹生意,甚至可能只是單純地聊天。」師霽嘴角牽出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只是她並不是個正常人,而物以類聚。」

胡悅確實沒法否認師霽的話,鍾女士的經歷確實並不正常,也可以說相當小眾,她和任小姐其實屬於同一種群體,會一見如故倒也正常。

「如果是以前,他們不會來找你,因為你雖然能幹又有同理心,但卻也同時很有職業操守。」師霽雪上加霜、危言恫嚇,好像她的不愉快總能讓他更愉快,「但現在不同了,你因為違規操作被停了職,這就證明,你的職業道德也許可以被錢買斷。這個消息,就像是一滴血滴進海水裡。」

鯊魚也自然會聞風而至,奇葩會一個一個地過來找她,而他們的每一個需求都是對她的考驗。

胡悅明知他是在嚇唬她,也忍不住跟隨他的形容詞展開想像,面露懼色,她的手機此時應景響起,她嚇得渾身一顫,戒懼地盯著屏幕,面露糾結,過了幾秒才拿起來看。師霽看在眼裡,愉悅地發出輕笑。

「是不是被我說中,又來麻煩了?」他還不放棄,「我和你保證,這些人絕對都不簡單。」

「不簡單你個毛。」胡悅看了微信,松一大口氣,這時候哪還不知道自己是被耍了,她瞪師霽一眼,沒好氣。「是朋友啦。」

「哦?」師霽一撇嘴。

過了一會又問。「是解警官?」

這問題,他是用什麼身份在關心?胡悅看了他一會,他也面無表情地看回來,兩個人的眼神纏鬥了一會,說不上誰輸,倒是都不約而同地退了開。

「不是。」她說,按下電梯向上鍵。「是之前被我們救了的那個袁先生,他想約我們吃飯,你來嗎?」

「……哦。」師霽說,大概是想到體型,他的語氣沒什麼改變,但卻有種隱約的情緒消失無蹤。「不了。」

胡悅又瞥他一眼,他們的眼神觸碰的瞬間就都收回。一男一女站在電梯裡,肩膀隔了兩個拳頭,寬寬鬆松,但空氣裡存在的別的東西 ,那種讓人緊張甚至有些窒息的東西,卻又那麼大,讓空氣顯得那麼擠,幾乎滿溢。

電梯『叮』的一聲,慢慢合攏,將所有一切,不由分說地關進私密。

《女為悅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