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們被停職的消息, 我也非常吃驚。」
醫生做久了, 從各個求美者約見面的地址, 大概都能窺出他們各自的性格。容太、白姐那種, 約的都是私人會所、週末派對, 從場合上來說就充滿了土豪的味道, 東西好不好吃那是另一回事;于小姐有了錢以後, 喜歡約在網紅咖啡店,方便拍照凹造型,鍾女士、任小姐這種小眾人群一般是不會約在公眾場所, 早習慣了自己的世界,不會輕易出現在人前。袁蘇明約的地點,就看出來他是個美國人了——是那種很典型的美式小酒吧, 就著啤酒吃點薯條, 大屏幕上還放著前一天的橄欖球賽,雞尾酒不是很正宗, 但牛排做得還行。
「本來想微信說的, 但是拼音我還在學, 繁體輸入法又用得不好。」袁蘇明邊吃邊說, 他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 「老了,對新東西的接受度就沒有小孩子高。我們這代人, 有事情還是喜歡見面談。」
人胖起來不怎麼容易判斷年紀,胡悅說, 「哪有, 袁先生還很年輕吧——謝謝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想拉我出來散散心。」
「那你就把人想得太好了,說不定我是因為沒人願意陪胖子吃飯呢?」袁蘇明說,他善於自嘲這點頗為美國化。
胡悅也不禁抿唇笑起來,「袁先生這麼風趣,怎麼會沒朋友呢?」
「雖然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但好看的皮囊對大部分人還是很重要的。」袁蘇明說,他自謙學習能力不強,但對於一個少年起就旅居國外的華裔來說,中文卻很正宗,只有一點台灣口音,遣詞造句則沒有太多的台灣味道。「在美國都算胖子了,到中國來,稍微一看工地,大家都怕我把鋼骨踩斷,連腳手架都不讓我上,我能怎麼辦,我也很著急啊。」
他是關心胡悅被停職的事情開口邀約,但沒有開門見山,聊些閒話,這才慢慢地說,「不知道醫院內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想說的是,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不是我對自己過分高估,不過,很多時候外國人的身份是有點好用的,這個在全世界都是這樣……」
謝芝芝、解同和,他是第三個暗示能用媒體力量對醫院施壓的人了,胡悅不禁啼笑皆非,「現在媒體的力量已經這麼強大了嗎?」
按說,醫院內部的事情對外人不能說,不過袁蘇明心意拳拳,她也少不得透露一點,「這個事情,和我甚至和師主任都沒有關係,牽扯到更上層,我們等結果就行了,讓袁先生為我們擔心了。」
「更上層……」袁蘇明眼神一閃,有一絲好奇。
但更多的,胡悅也就不會說了,她歉然一笑,轉移話題,「袁先生來大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吧,找到合適的投資機會了嗎?」
「還在物色,我想找個能把我的優勢最大化的領域——之前想的是投資房產,畢竟,中國的房市很有名,但看了一圈還是放棄了。這塊領域已經完全是紅海,整個遊戲規則也和美國不太一樣,在那邊的經驗不能通用。」
幾句話,大概就帶出了他在美國是專業投資房產的背景,胡悅本能地肅然起敬,畢竟,能玩房子的投資人本錢總不會太薄。她有些好奇,「袁先生是完全結束了美國生意,來中國這邊找投資機會的嗎?」
「長期生意肯定還有一點的,需要盯著的是全結束了。」袁蘇明好像看懂了她的疑惑,笑著說,「可能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有點尋根的情結吧,對我來說,這個時期比別人來得更早。」
但他的根要說也應該在台灣,和大陸有什麼關係?
胡悅想問,但這種問題和政治相關,有點太敏感了,只能回以含蓄的一笑,倒是袁蘇明主動解釋,「並不一定是回到故鄉,其實我太小出國,已經不記得台灣是什麼樣子了,但從小在華語圈長大,即使在美國那邊你有自己的生活,但也還是會有一種文化上的孤單感,你永遠無法融入,當然,可以交很多朋友,但永遠都是有點拘束,說著英語,你就永遠不是真正的自己……我是第一次來大陸,但我反倒很快就融入了,當然還有很多需要學的地方,但是——」
他像是有些感傷,甚至對牛排都失去食慾,揮了揮手,示意侍者撤掉還餘下一點的盤子,「這麼說也許很矯情,但這可能就是一種天性吧,其實到最後我覺得人的需求都很單純,我們只是想要在屬於自己的地方過屬於自己的生活,不管別人怎麼看,但其實幸福真的是很私人的感覺,你擁有就是擁有,沒有擁有的話就永遠都不快樂。」
像他這樣,孤身一人從美國跑回大陸的台裔是真的少見,如此非主流的選擇,相信袁蘇明可能也確實很難被人理解。胡悅聽著若有所思,她說,「你倒是讓我想到我最近的一個客戶……」
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就容易讓人感到親近,她和袁蘇明算是很聊得來,掩去太隱私的部分,她把任小姐的事說給他聽,「在美國,這樣的人群會更公開嗎?我想……」
她覺得美國怎麼都比中國更開放點,但說出口又想到看過的一些新聞,在本地人面前似乎暴.露了自己對美國瞭解的淺薄,一時有些尷尬,不過袁蘇明不是師霽,他當然不會抓著這點不放,而是搖頭說,「也沒有,其實美國人的道德觀念也是趨於保守,就是歐洲,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有人是『出櫃』的慕殘癖。」
不過他對慕殘癖也不存歧視,而是客觀地說道,「可能是人數還不夠多的關係吧,大眾對此還不是特別理解,同性戀以前也是一種疾病。其實這種異樣的審美,從人類社會之初就存在至今,你老師說得對,誰能定義美呢?這是個完全人為的觀念,這種審美可能很與眾不同,但單純作為審美來說,並沒有傷害到誰。」
「這樣說的話,戀.童癖如果不付諸行動,也是人畜無害了。」胡悅依然無法完全釋懷,「慕殘癖停留在審美上的時候可能是無害的,但發展到想要製造殘障的時候,我覺得……」
她搖搖頭,「當然,人有處置自己身體的權利,但是……」
「但是別人也沒有幫助她的義務,不是嗎?醫生本質上來說是社會服務崗位,急診醫生不會先收錢再治病,很多時候付不起醫藥費的流浪漢也一樣搶救,生命在醫生面前是平等的,你們的工作有公益性質。」袁蘇明打斷她,「醫生的工作是公益性的,其中最大的原則就是要維持就診者的健康和完整——而且我認為這個健康、完整應該是符合社會常規認知的健康和完整。既不能完全以醫生自己的判斷出發——這是這個職業對醫生自身的要求,也不能以患者的標準而立——這是這個行業的社會公益性帶來的附加要求。」
袁蘇明一定受過很好的教育,他的見聞的確廣博,這個角度讓胡悅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她不禁說,「如果是一般的醫生的話,也許如此,但我是整容醫生……」
現在,這個詞不再會讓她羞赧了,但依舊令胡悅有一點失落,她勉強笑笑,「這個的公益性恐怕……而且,人家也確實是付了非公益性的價錢了。」
「你還是想當醫生,是吧?」
就像是看透了她,袁蘇明忽然明瞭又有些同情地說——他當然什麼都不知道,但卻像是一眼就明白了她的不得已,這種同情並不讓人反感,是很有效的那種關心。就像是他真的碰觸到了她內心深處的一個角落——而且他真的懂。
胡悅扯了下唇角,掩飾性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袁蘇明想給她叫杯酒,她擺擺手,「我不喝酒。」
「噢,對,我忘了……你們醫生很多都是不喝酒的。」袁蘇明頓了一下,才又笑起來,他也把手裡的酒杯放下了。「喝多了手抖……」
其實這也看什麼醫生,大部分醫生都沒這麼講究的,這要看剛入行的時候老師怎麼教。胡悅想解釋她不喝酒也有別的原因,不過又放棄了,說來太話長。袁蘇明也不多說這個,他繼續說,「雖然整容醫生的服務性更強……但,只要做的是手術,你們就依然是醫生。就像是教師和學生並不是簡單的服務者和客戶的關係一樣。醫患之間的倫理關係是不平等的,醫生佔據了很大的優勢,多少有點居高臨下的感覺。」
他對這個問題的認知是真的異常清晰,「這也給了醫生一種責任——現在有一種很不好的趨勢,過度的自由化,強調個人選擇,多樣化,我們要尊重每個人自己的選擇……這當然是對的,但我覺得醫生不能被迷惑,在個人選擇的同時當然也需要專業人士的督導,這就像是超級英雄。」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對,我覺得這是一個被放棄了很多的東西。就像是——我。」袁蘇明比了一下自己的身材,「我這麼胖是不是個人選擇?可以說是,沒人逼我吃這麼多,這是我的個人選擇,我知道吃多了會胖。但在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為什麼沒有醫生告訴我吃太多垃圾食品會胖成這樣?為什麼我的學校食堂提供的膳食結構那麼不合理?為什麼沒有人給政府施壓,要求他們多宣傳健康飲食?甚至於為什麼社會在宣揚不要Bodyshame,胖子也可以很美?」
「當然,我不是在推卸責任,你不用很瘦也可以很美,但是如果你胖成我這個樣子,那就是切切實實的承擔更多的健康風險,就是會比別人活得短——」
胡悅當然懂,袁蘇明的無奈和怨氣是有道理的,「而不可否認的是,除了自身的因素之外,還有一些有責任出來說話的人放棄了他們的責任。」
「對,這當然不是漫畫書,放棄責任並不會死叔叔,受害的多數都是別人。」袁蘇明又喝了一口啤酒,他有些無奈地笑了,「而且同時,我們也都只是人,除了自己以外你也會不禁在想,為什麼會這個樣子,我好像應該接收到一些幫助的,但是——」
他聳聳肩,和胡悅相視一笑,胡悅忍不住輕聲說,「但不是什麼時候都有人幫你的,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這話,以及這話流露出的情緒讓袁蘇明有些詫異,他多打量了她一會,像是對她重新建立起新的印象,這才舉起杯子和她輕輕碰了一下。
「對,所以這樣想的你就是強者,我們這個世界——這個社會之所以會變得更好,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你是應該去幫助別人的人。」
因為你比別人強,所以你應當去關懷他們,袁蘇明和緩的說,他的雙眼閃閃發亮,「世界應該對你這樣的人更好一點。」
他是真心這樣覺得,胡悅能感受得到,她低頭淺笑,舉起水杯喝了一口。「多謝你這麼看得起我。」
「不說這些嚴肅的事了,最近在家休息,都做什麼呢?」袁蘇明換了個話題。
「沒什麼,就是和朋友聚聚,也有去老師開的另外一間醫院兼職。」
「哦?看來,你老師是個大忙人。」
「也還好,不過他確實不是太社交的類型,基本很少應飯局的,所以……我們都認識一年了,也沒在一起吃過幾頓飯。」
「看來他一定很挑嘴。」
「也不是,家常菜都吃的,他就是不怎麼喜歡交際……」
胡悅的人緣一向不錯,但朋友卻不多,她一直很忙,而且能懂她,能跟上她思維速度的人其實沒有幾個。她也沒想到自己能和袁蘇明聊得這麼投機——這是少數幾個在聊天後讓她感覺頗有收穫的飯局。從酒吧回來,她撥通了電話。
「任小姐。」接通後她說,「關於你的手術,其實並不是沒有可能,但是,我也有一些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