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後宮反而安靜下來。前朝的奪權運動鬧得風起雲湧,衛綰雖然尚未下野,但也已經威嚴掃地,這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似乎也沒有和皇帝對著干的勇氣,雖說太皇太后對他依然信重,但遇到事情,他自己聲音就先小了,丞相漸漸有名無實,有了被架空的樣子。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衛綰的丞相之位,雖然比不上秦國的銅鼎誘人,但天下熙攘者,為的無非名利而已。看中衛綰即將空出來那個位置的人也好,托庇於衛綰麾下的人也好,都為了丞相一位的歸屬奔走起來,太皇太后又一直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漢室一向安穩的前朝,好似一池被一條黃鱔攪渾的水,泥塘裡潛藏的各色魚蝦全都不甘寂寞,各顯神通。
劉徹身為天子,朝中的大小事情,最終還是要應到他頭上,這一向他實在忙碌,什麼「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倒是可以三日無婦人,不可以一日不食——這一點陳嬌倒是心有慼慼焉,人的腦筋一旦動得勤快,就算什麼都不做,也都要比平時餓得更快些。
前朝鬧得厲害,後朝就要平穩很多。尹姬的事,兩宮或許是聽說了風聲,或許是終究被瞞了過去,不論是長壽殿還是長信殿,都沒有拿這樁小小的荒唐來做文章。王太后第一次悉心勾畫眼眉,粉墨登上了前朝的舞台,不免有三分怯場,成日裡不是和武安侯議事,就是同蓋侯、周陽侯一家說些私話,陳嬌去服侍她幾次,蓋侯夫人、周陽侯夫人倒都誇她賢惠,「就是我們自己的媳婦,也都沒有皇后這樣事親至誠。」
陳嬌這樣悉心服侍婆母,其實已經有近三年時間,她賢良淑德的名聲也漸漸傳開了,周陽侯夫人笑著對太后說,「一般的高門主母,很多都問我們,皇后是否真這樣侍奉太后,我們都說,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得到皇后雖然出身高貴,但平日裡真是沒有一點驕矜氣息。還是大長公主教得好。」
會這樣客氣,多少還是因為大長公主就在席間,做伴的還有隆慮長公主並隆慮侯,與未來的堂邑侯及少夫人。
自從太后登基,同館陶大長公主之間,自然漸漸疏遠。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太皇太后的愛女,在朝中也說得上根基深厚、呼風喚雨,一個是皇帝生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只有被太皇太后壓了一籌。兩個人見了面,都是慣了頤指氣使的,要誰讓著誰好?
會在這個時候安排這樣一場宴席,周陽侯夫人又這樣客氣,那又是前朝影響了後宮,王氏一族,可以指望的也就是田蚡了。可田蚡在朝中根基尚淺,處處受人掣肘,要立穩腳跟,當然要拜一拜地頭蛇。
大長公主雖然也不大聰明,但這一點政治上的是非,她還是看得清楚,就笑,「阿徹舅母誇得太過了,我哪裡有教過皇后,她呀,靈慧天生。」
誇起自己女兒,比任何一個人都起勁,一點都不知道客氣兩個字該怎麼寫。天底下若有人能比大長公主更驕傲,陳嬌真是爬都要爬去看一眼。
她面上不禁就浮起一絲紅暈,略帶嗔怪,低聲道,「娘——」
話說了一半,就是陳嬌都無以為繼,王太后看在眼底,面上不禁浮起微笑,她語帶深意,「這就是母女了,大長公主和皇后的性子,真是南轅北轍,偏偏兩人之間,居然這樣和睦,天底下也就只有長輩和晚輩之間的天倫之情,能夠這樣親密無間吧。」
這靈機一觸,有感而發,也實在是感慨得太遠,也太泛泛了一點,眾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幾個公主都顯得一頭霧水,只有陽信長公主眼神一閃,若有所思。
畢竟是出嫁了的女兒家,和母親再親近,回來的次數也是有限的。比不得陳嬌關在後宮,偌大宮廷,和她地位相當的也就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兩三年接觸下來,對太后做事的風格,已經熟極而流。
這還是意在言外,說給她聽的。王太后這是想求和了。
自從劉徹登基,大長公主在椒房殿裡發了一通脾氣,消息傳到太后耳朵裡,她跟著過來敲打陳嬌,陳嬌如響斯應,也第一次向劉徹發作了一通之後。雖然兩宮間並不曾明說,但卻已經你來我往,拳拳到肉地過了幾招。
王太后想要徹底把陳嬌收服,不知是為了自己的權威,還是為劉徹收一個死心塌地的臂助,總之千方百計,還是要建立起自己至高無上、說一不二的地位。只是礙於太皇太后偏疼陳嬌,她自己實在也做得不太到位,孝上比不得陳嬌,三年來在兩個長輩跟前都無可挑剔,先帝去世之前,對她也極牽念。賢上又挑不出陳嬌一點毛病,除非椒房專寵,也算是錯,但陳嬌也不是沒有為劉徹挑選美人,充實後宮……
也就只有拿個生育作為話柄,話裡話外地給陳嬌添一點心事了。
卻偏偏還有個劉徹,非但沒有將陳嬌收服,還儼然有被陳嬌收服的危險,小夫妻言笑晏晏,從沒有一點齟齬,自己這裡逼得緊一點,陳嬌還未亂了方寸,劉徹就先要心疼起來,滿口,「知道您用心良苦,但嬌嬌這個皇后當得也不容易,大家多和睦一點,老人家看了也高興。」
王太后這一番話,就是要告訴陳嬌,母子終究是母子,就好像大長公主雖然處處給陳嬌添亂,但只要她還是陳嬌的母親,陳嬌就永遠不會和她割席斷交一樣,劉徹縱使一時不聽她的話,只要太后當真鬧起來,他終於是會讓步的。
看來,輾轉請母親示意魏其侯,稍微排擠田蚡所代表的王家勢力,真是一舉多得,又拉攏了魏其侯,又使得太后終於沉不住氣了。
陳嬌唇邊就浮起了一抹微笑,她略微直起身子,細聲細氣地說,「母后說得是,天倫之樂,才是人生真諦。如今陛下事母至孝,母后事母也是至孝,孝悌相傳,為天下表率。來,我祝母后一杯酒,願母后身康體健,如壽山福海,安享萬年榮華。」
這番話說得漂亮,王太后面上大有得色,從大長公主起,一殿人都舉杯賀王太后。
平陽長公主意猶未盡,酒盡了才歎息,「可惜阿徹不在,祖母也懶怠動彈,不然,今兒個人多齊全。」
「你弟弟最近為前朝的事焦頭爛額,也已經很久都沒有進來陪我說話了。」王太后歎了口氣,很配合地接著平陽長公主的話說下去,陳嬌唇邊掛起微笑,她看著這一對母女一唱一和,表演起來,心底不知為何,居然很愜意。
「愜意什麼。」
許是她的思緒又漏出來,被聲音聽到,她不屑地道,「無非都是做戲,最後,還不是要騙你出面做事,又不肯許給你真正的好處。」
「這種事,還不都是討價還價,你嘴上這樣說,最後還不是討到了好處才肯辦事?」陳嬌卻不以為忤,她怡然地換了一個姿勢,又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現在是人家演戲給我看,不是我演戲給別人看,我又幹嘛不開心呢。」
聲音一如既往,又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只好憤憤地哼了一聲,老調重彈,「你呀,也該有個兒子了。管你是親生的還是抱來的,劉徹登基已經將要一年了,現在還沒有動靜,你就掉以輕心,總有一天,你睜開眼的時候,會發覺全國上下都盯準了你的後宮,覺得你是個妒婦,自己下不了蛋,也就不肯讓別人生。」
「難道你不是?」陳嬌就戲謔地問。
那聲音嘿然一笑,便再沒有說話,正好外頭的戲也演到了盡頭,蓋侯夫人略帶羞澀,也很不好意思地對大長公主道,「還要請您居中多說說話,畢竟魏其侯和武安侯其實尊奉的都是孔子,武安侯從前就極仰慕魏其侯。兩人又不是仇寇,說起來還是親戚,魏其侯不幫武安侯,幫誰呢?」
竇嬰不愧是朝野間打過滾的大將軍,排擠人都做得這樣不著痕跡,田蚡在朝中處處碰壁,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年小德薄,殊不知背後是誰在推波助瀾,還把主意打到了大長公主這裡。殊不知幫他的人,也就是害他的人……
卻也可以見到諸竇的影響力有多猖狂,已經到了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左右朝政的地步。劉徹一心想要親政,想要尊奉儒道,也的確不是沒有原因。
想到昨日桑弘羊傳遞過來的消息,陳嬌的笑容不禁就淡了一分,她又抽離了出去,心不在焉地旁觀著母親和蓋侯夫人打哈哈,一邊在心底掂量著兩個大儒提出的幾項條規。
迎申公、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舉謫諸竇宗室無行者,除其屬藉。
哼,六條良策,每一條都能觸動太皇太后的逆鱗,就看劉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什麼時候了。要是他忍耐不住,只要洩露出一件事來,只怕轉眼就是一場風暴,一場她已經開始等待,已經開始準備的風暴。
這一走神,陳嬌就沒有及時地接過話頭,大長公主看了她幾眼,她都漫不經心,可大長公主性子又是那樣驕傲,就覺得王氏有求於人,多低聲下氣一會兒,也屬應當,她沒有催促女兒,只是還裝聽不懂,和蓋侯夫人你來我往,不亦樂乎起來。
王太后見陳嬌難得拿捏自己,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好放下面子,親身向陳嬌說項,「嬌嬌,能幫就幫,田蚡怎麼說是天子舅舅,阿徹會承你這個情的。」
這是又退了一步,把「助田蚡站穩腳跟」這個功勞,徹底讓給了陳家,讓給了陳嬌和館陶大長公主。
也就把自己的難堪,赤/裸/裸地掀給大家看:一個外戚要靠另一個外戚才能站穩腳跟,對王家來說,這事的確也很不體面……
陳嬌頓時回過神來,微笑著說,「母親何必如此客氣,這件事……」
又有些為難地沉思了片刻,也把戲做到十分,才笑道,「魏其侯性子魯直,恐怕不耐卑鄙陰微之事,不過無論如何,母后都開口了,還是說一說,試試看吧。」
眾人都鬆一口氣,露出笑容,隆慮長公主笑得最開心,一扯隆慮侯,雙雙起身,「我們敬母后一杯,祝母后……」
只有平陽長公主大有不平之色,只有稍稍低下頭來,略作遮掩。
卻瞞不過陳嬌早有準備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