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對

陳嬌病沒有親身去向魏其侯求情:魏其侯雖然輩分高,但堂堂皇后,要親自召見,這件事的規格,也就鬧得太大了一點,容易引來有心人的注意。

就只是托母親給竇嬰帶了一句話:該讓田蚡安頓下來了。

田蚡從前不得意的時候,不過是個太中大夫,而當時魏其侯已經是威震天下,力平七國之亂的大將軍。他侍奉竇嬰,就好像奴婢侍奉家主,一頓飯要起來三次四次,為竇嬰加飯添菜。

當時陳嬌當然還沒有出身,但母親偶然提起往事,都不禁面露不屑:「不是說皇后的壞話,但她幾個兄弟,也真是太會鑽營。」

那時候陳家和王家還走得很近,兩門親事才定,母親尚且要下這樣的考語,可見田蚡的所作所為,也實在是太跌份子。要是一味恭謹到底,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偏偏田蚡自從天子登基以來,仗著天子對他的寵幸,多蓄門客不說,就是對魏其侯,也漸漸失卻了往日的恭敬,雖然不曾頤指氣使,但也露出了不以為然的樣子。

前恭後倨,自然惹人討厭,魏其侯也不是個受氣包,皇后這邊有意思讓他暗地裡為難田蚡,自然是心領神會,配合無比,老爺子一貫對事不對人,到老也終於破了一回例——心裡恐怕並不覺得光彩,硬生生又拖了小半個月,才漸漸安分下來,田蚡週身麻煩一下就少得多了。可魏其侯和堂邑侯兩位列侯,最終還是沒能走得太近。

王太后當時軟話都說出口了,也沒好意思食言而肥,對陳嬌總算露出了笑臉。劉徹又一心鬧騰他的元年新政,衛綰終於漸漸露出撐不住的樣子。時逢春季,太皇太后又犯了幾場小病,有氣無力的,又吃了陽信公主無數好話,問了陳嬌幾次,陳嬌還是搖頭三不知,老人家畢竟年紀擺在這裡了,如今形勢放在這裡,竇嬰相位幾乎已經穩穩到手,所謂的新政六策又還沒鬧到她跟前來……也就漸漸懶得過問前朝的事,得了閒就喜歡和孫兒孫女們親近:館陶大長公主這一向家裡有喜事,倒是少了進宮的腳步。

陳嬌總算是過了幾天安寧的日子,到了六月裡,未央宮裡動了幾次土,永巷殿也真正成了劉徹一人的禁宮內苑,裡頭就是一個黃門出來,都要憑著腰牌登過竹冊。不過,裡頭居住的十多名宮女,以賈姬為首,一向也都很安分,很少有出永巷殿閒逛的意思。

六月裡,衛綰以老病乞骸骨,奏章遞上去,第二天劉徹就披了准字,朝野之間再起震動,未幾,竇嬰為相、田蚡為御史大夫的詔令,經過宣室殿、長壽殿兩道御印,正式發諸天下。這一場元年新政,於是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序幕。

劉徹卻終於得了閒,這一陣子,他似乎反而在害怕什麼、逃避什麼,在椒房殿裡待著的時候又長了起來,雖然永巷殿裡又多了兩名宮女,卻是沒得幾夜恩寵,就已經被少年天子所遺忘了。

人當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幾個月工夫,都沒能盡情享用美色,一開始劉徹是索取了幾夜的,但稍微滿足過後,他倒是更中意陳嬌的陪伴,有時候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要呆在陳嬌身邊,粘她粘得很厲害。

聲音難免有幾分納悶,「奇怪,雖說這一次,還不至於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反常,但從前這個時候,他可沒有把心事露出來過,幾次見面,都是若無其事……」

新婚不過三年,到這個時候,見面次數已經能記得清楚了。

陳嬌連感慨都感慨得小心翼翼,唯恐又觸怒了那聲音,讓她幽怨呻吟起來,自己又要成日成夜不得安寧。

想來也的確是,從前她那樣高傲,又根本不懂得劉徹的志向,說得難聽一點,除了身體,除了出身,劉徹和她在一起,能得到什麼快樂?體貼他得不到,柔順他得不到,解語他得不到……他是天子,他有無數的女人可以選擇,他的偶一回顧,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青眼。在陳嬌這裡得不到,他自然會去別處找,又何必委屈自己?肯首先在椒房殿尋找,都是看在從前的情面份上。

表兄妹從前的那點情分,到了這個時候,也就夠勉強維持著皇后的尊榮了。

她只好避重就輕地答,「從前,他也不知道皇后的難處。」

聲音嘿嘿冷笑,又有不忿,「是你非得要這樣做皇后,才把皇后做得難了。昔年我當權的時候……」

她的聲音又斷在了半路上,陳嬌只是笑,過了很久,才聽到她幽然歎了一口氣。

這口氣,真歎得九曲十八彎。

「是啊,我從前做皇后的時候,頤指氣使、任性妄為,其實根本做得並不夠好……可在那幾年,我畢竟要比現在的你,要更開心如意得多,要更暢快得多。」

可幾年的暢快,是要用一生的孤寂來還的。

陳嬌還是笑,她說,「楚服,倒一杯蜜漿來喝。」

那聲音就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好哼地一聲,沉默了下來。

劉徹出場接得巧,楚服蜜漿才倒過來,他從淨房走出,一邊由黃門系紐絆,一邊拿起杯子,一飲而盡。陳嬌只好白他一眼,讓楚服再倒一杯過來,自己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啜。

啜著啜著,劉徹的頭就壓到她頭頂——這個人就是撒嬌,都這樣有天子氣概,硬是要壓人一頭。

陳嬌索性放下杯子,沖楚服揮了揮手。

楚服現在是越來越有眼色,不消一句話,已經領著宮人們,退得又快又安靜。

等殿內無人了,陳嬌才問劉徹,「心裡這麼多事?這幾天心事重重,臉上一點快樂都不見。」

劉徹歎了口氣,一時沒有說話。陳嬌一問不得,也並不再問,她垂下眼來,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得了劉徹耳語一樣的呻吟。

「申公所云三策,實在都是利國利民的王道之策。嬌嬌,可我怕……」

就國,冒犯的是所有列侯,長安子弟長安老,但凡有第二個選擇,誰想到長安之外的窮鄉僻壤,渡此餘生?

除關,冒犯的就是所有藩王,藩王擁地自重,諸侯國內往往關禁重重,商旅往來,要遭受到的盤剝非常人可以想像,而盤剝所得的重利,最終落到了誰的口袋裡,不問可知。

檢舉,冒犯的除了王室、列侯之外,還要多加一個外戚,竇氏、王氏、陳氏三家後族,都是首當其衝。

這三策看似敢為天下先,將矛頭對準了大漢的三個內憂,一旦三策並行,不到十年之內,府庫錢財可以再翻一番,那是可以眼見的,不說別的,就說鹽鐵工商,要是能把諸侯國內征的私稅歸公……那就是一筆驚人的財富。可這三策,也等於是要把皇帝身邊的人都給得罪光了,讓他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他的朝廷來統治天下。昔年賈誼被貶,是因為得罪了鄧通?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眾口一詞,國家尚且積弱,就連天子,都不敢和這麼多原本的朋友、盟友同時決裂斷交?

劉徹現在依然還很年輕,他還很有銳氣,很有雄心,而國家已經漸漸地富強起來,天子的權威也漸漸地更深更重,只要太皇太后保持沉默——就算是糊弄過去,三策一旦推行開來,給國家帶來的好處,是可以眼見的。

偏偏太皇太后經過眾人的勸說,也覺得劉徹既然還尊重竇氏,自己畢竟又有年紀了,和孫兒鬧得太難看也沒有意思,都是隨劉徹去鬧,劉徹的底氣還不是越來越足?陳嬌簡直懷疑,他眼裡還看不看得到長壽殿裡的老人家了。

這一場元年新政的結果,他看不到,她是看得到的。除了失敗,還是失敗。只是陳嬌尚未拿定主意,是要同劉徹一起失敗,還是做一個曾經在他將要失敗的時候,忠言逆耳,點醒他的人。

和他一起失敗,就是他最忠心的追隨者,在逆境中尚且不離不棄,以劉徹重情義的個性,將來自己如果沒有大錯,他是決不會給自己難堪的。

可忠言逆耳,點出他的疏漏,卻可以贏得他的尊重,漸漸地更被他倚重,或者在政事上,他都會放手讓自己去做。

陳嬌轉過頭來,看了劉徹一眼。

她的丈夫正沐浴在一片天光之中,他雖然難得地透露出了心中的茫然與膽怯,但依然是止不住的神采奕奕,少年意氣風發。

忽然間她就有了決定,這一次,她沒有聽心底聲音的抗議,「告訴過你,劉徹此次必定鎩羽而歸,早告訴他,他自然會更看重你。」

而是輕柔地道,「阿徹,你一心為公,為的是天下。只要是為國家好,我想你就只管去做,別人我不敢擔保,陳家是決不會和你作對的,就是母親,也都不會在祖母跟前添話。」

劉徹眼底頓時閃過了一分感動,他的聲音低啞了,「嬌嬌,我……」

其實歸根到底,他還是怕了,不是怕陳家和他抱怨:陳嬌做的這兩個人情,實在還是虛人情,真到了堂邑侯、隆慮侯之國的時候,恐怕列侯們都要走得七七八八了。

他還是怕激起眾怒——不是怕列侯,而是怕藩王。

陳嬌望著劉徹,她眼底自然而然,不用任何偽裝,透出了一片景仰。

和所有人不同,她知道這個少年的天子,可以成就不世偉業,她知道終於有一天,藩王不會是阻礙,列侯不會是阻礙,除了外戚,沒有誰會是他的阻礙,他會站到天下最高的地方,完成他自少以來的夢想,完成大漢四代天子的理想,將大漢的國威,傳揚到萬里之外,令匈奴人畏懼膽寒,不敢南犯。

而她也的確是欽佩他的,只要一想到就是她身邊的劉徹,最終完成了百年來的夙願,陳嬌就可以發自內心地仰望著他。

她說,「阿徹,我不懂得外朝的事,但我知道,辦大事的人,沒有一個是順風順水,總有艱難險阻。可我想辦法總是要比困難更多……我也知道,不管你得意還是失意,我都一定會陪在你身邊。」

她的態度寧靜淡然,好像在說一件最尋常的瑣事。

劉徹忽然一下擁緊陳嬌,他把臉埋在陳嬌發中,好半天才道,「不錯,任何事,都要迎難而上,不然,人生豈不是一事無成?」

話音重濁,呼吸粗礪,顯然已經動了真感情。

陳嬌於是把頭靠到劉徹肩上,將臉埋在劉徹單薄的裡衣上,她微微笑了。

嘴唇上揚的弧度,透過菲薄衣料,很快也傳遞到劉徹身上,令他唇邊也不禁掛上了微微的笑,他望著陳嬌的眼神,終於,終究,漸漸有所不同。

而陳嬌在心底想:我管政事做什麼?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功課也就是劉徹,能把他答好,已經夠不容易。

她覺得這一道二者選一的題目,她就選得挺對。

《出金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