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嫣雖然身體才好,但倒是抓緊辦了婚事,他在劉徹身邊又得到了一個兩千石的高官,不過這一次,這個位置就坐得比較穩了。得官後不一個月,就和十三姑娘完婚,他因為身體不好,只能偶爾到清涼殿和劉徹說話,卻很少過夜留宿,倒是韓夫人經常進宮向陳嬌問好,是以雖然沒有見面,但陳嬌對他的近況也不是一無所知:劉徹對匈奴戰事相當關心,雖然下關之戰宣告結束,但衛青人還在邊境未回,李廣又是戴罪之身,要問匈奴的事,誰還有比韓嫣更清楚?現在他漸漸倒是擺脫了佞寵的名聲,十三姑娘還有點忐忑,恐怕韓嫣會失去劉徹的歡心。
不過,只看劉徹對他態度親密依舊,韓嫣才痊癒沒有多久,就又把他帶到身側,還和從前他當侍中的時候一樣行事,就可以知道劉徹這個人,其實還是很顧念舊情,對從小一起長大的老情人,倒是要比對他即位後的那些新寵好得多了。
陳嬌看了韓嫣幾眼,倒也明白個中緣由:他本來就生得健朗俊秀,經過在北疆一番歷練,更是多了一絲草莽鐵血的氣息,就是東方朔和他比起來,都少了幾分真刀真槍拼出來的男人味。劉徹這個儒雅書生就更別說了……一樣都是寵幸,劉徹肯定是才貌並舉,就是韓嫣沒有和他的舊情,冒起的速度,也一定會比別人更快的。
這一次到上林苑,所見就要比從前更開眼界了。從前劉徹他們帶著陳嬌到上林苑的殘址上行獵的時候,那不過是一片灰撲撲的殘垣斷壁,偶然有些屋子,也都破敗得不能住人了。後來七八年間,陳嬌從來都沒有走過這個方向,才出長安城門,她就坐不住那顛簸的馬車了,而是坐到劉徹身前,由得他指點這一路盡善盡美的樓台屋宇,還有那花木扶疏的美麗風景——正是晚春時候,在這經過整修的黃土路上徐徐打馬而行,令散發著暖意的春風吹著鬢髮,聞著那似乎無處不在的花香,聽著啾啾啁啁的鳥語……陳嬌就算是再冷,也不禁要頻頻露出笑容,靠在劉徹懷裡,盡情地享用著這皇家人專用的園林。
「方圓有二百多里。」劉徹也顯得容光煥發,他直起腰畫了一個圈,向陳嬌示意。「也不都是就給我們行樂用的。除了行獵之外,還有水師訓練的幾個池子。以及衛青他們操練軍隊也都在這裡,從前父皇老說我踐踏民田,現在就好了,這一片山頭都是我們的,明天你要是有興致,我帶你打獵去!看看你能射中一隻兔子不能。」
陳嬌這樣的長安貴女,要是野一點的,精通騎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母親年輕的時候就很喜歡縱馬打獵,有一次還打了一頭狐狸,給陳嬌做了一頂帽子。
陳嬌遊目四顧,也從來都沒有如此強烈的感覺,感覺到她也是這天下的主人,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她和劉徹一同分享的土地。她一向知道自己身份尊貴天下有數,可卻也從來沒想過,這一生在這個時候,她還能站在這裡,以皇后的身份,和劉徹並肩在這一片壯麗的風光中行走。
就連那聲音似乎也甦醒了過來,她在陳嬌耳邊輕輕地歎息著,像是一把小刀,輕輕地刮著她柔軟的心尖,刮出了一陣癢,一陣痛,她說,「原來上林苑的風光,居然是這麼好。」
從前在這個時候,她已經罷黜長門,在劉徹身邊的是另一個女人,或許甚至都不是衛子夫。這一世,很多事情似乎還一樣,又似乎也已經不一樣了。
陳嬌一時感慨萬千,似乎是本能,又似乎是有意做作——又或者在這麼多年之後,有意做作已經變成了她的一種本能,她慢慢地將頭靠到了劉徹肩膀上,感慨地說,「阿徹,這真是……」
劉徹志得意滿,他哈哈大笑,摟住陳嬌親暱地在她耳邊道,「你還沒有看到最好的那一部分。」
他忽然加快了馬速,將從人們遠遠地落到了身後,在這清潔而雅靜的道路上肆意地奔馳著,令柔和的風吹過陳嬌的鬢髮,吹過她在空中叮噹作響的金步搖,在她忍俊不禁的輕呼聲中,他們奔馳了有又一刻鐘,陳嬌已經遠遠地看到了遠處那一片金碧輝煌的高台,她忽然明白為什麼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如此華貴誇張,實實在在,他其實並沒有說什麼假話,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上林苑的富麗堂皇,甚至是未央、長樂兩宮都比不上的。
「你也真沉得住氣!」她不禁埋怨劉徹,「六七年了,都不肯帶我來看!自己一次又一次溜過來……早已經背著我享用了多少美景!難怪母親、姐姐們,甚至是劉陵都一再提起上林苑,母親還說要在上林苑裡常住——想來她們是都已經見識過了這裡的景致啦!」
按劉徹的說法,幾乎是從長安城出去,涵蓋了終南山的一大片區域,都成了皇家園林,這些達官貴人日常出行,在馳道兩側又哪能見識不到這近在咫尺的美景。反倒是陳嬌、王太后,因為位高權重難得出行,只是去驪山邊小住,都算是大動干戈了,這幾年來,是根本都對上林苑茫然不知。
劉徹的心情顯然相當不錯,他帶著陳嬌在殿前下馬,徐徐拾級而上,又指點給她看,「那一片是犬台宮,養了些狗,那裡種了不少南方來的果樹,再過一兩年,也就可以結果了。那是承光宮……還在建了,現在全都建好的也就是宜春苑而已,這就是御風台……」
他逐一指點,又引著陳嬌獻寶一樣地走進主殿,「這是儲元宮,以後在這裡議事而用。那是陽明殿,我這幾年過來要住宿,都睡在這裡。」
還沒等陳嬌問,「你的那一群美人,都住在哪一片。」劉徹就又推著她走了幾步,指著陽明殿,一重小小的、金燦燦的屋宇說,「那是我給你準備的屋子,你猜它叫什麼?」
陳嬌的眼神早已經被它吸引,被那一片在陽光下幾乎是刺眼的金色給完全迷住,她屏住了呼吸,全然訝異地欣賞著這一小片蕩漾的、流動的、純粹的金色,就是那聲音都被鎮得惘然失語,在一片寂靜中,她夢遊一樣地跟著劉徹,穿過迴廊來到了這一間三重小殿跟前,這建築並不闊大,它也闊大不了——就連屋頂的椽子都貼了銅箔,這一片金色,是貨真價實用銅錢堆出來的顏色,這間屋子根本從裡到外都貼了金!
她偏過頭去看劉徹,雙眼瞪到了極限,幾乎是機械地反映著劉徹的表情。是的,他顯然為她的愣怔所取悅,更加得意了起來,而這深棕色的眼睛裡,也的確寫滿了沉甸甸的深情與應許,她察覺到劉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摟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臂垂下來,牽起了陳嬌的手,在半空中握成了一個纏綿的結,她聽見劉徹輕聲說。「若以阿嬌為婦,願做金屋儲之。我這一生說不上言出必行,可對我的嬌嬌卻是例外,嬌嬌,在這金屋殿裡,我再許你一次,我做金屋儲你,你也在這金屋中安心住下去,我與你一生一世,白頭偕老。」
這十多年來所有心機,所有用意,所有難辨真假的深情,分不清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劉徹,為了大漢的大度賢惠,到了這一刻,似乎全都百倍、千倍地回到了陳嬌身上,她曾經多少次暗笑過劉徹的自私,多少在從前的遭遇裡汲取力量,成就自己的陰謀心機、深刻謀算,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你還不夠明白劉徹嗎?就算他有深情,那也不是為你。就算這一世你醒悟得夠早,你佈局得夠早,對你他也始終都不會太好,他的甜言蜜語,不過是一時興起,你要是信了那才是傻。
可如今在這金屋跟前,在這傳遍了天下的傳奇跟前,在這成真了的夢想跟前,在這她完全被蒙在鼓裡,絲毫沒有察覺的禮物跟前,陳嬌赫然發現,或許她的確是錯看了劉徹,或許劉徹對她,是真的……是真的……
她也說不上來是真的有什麼,只是眼淚忽然滿溢,她哽咽著說,「阿徹!」
劉徹摟緊了她,他也動了感情,他低聲說,「我知道你心裡有時候不安,有時候很苦,大漢皇后不好當。嬌嬌,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說……你儘管放心,你現在總該信了吧,負盡天下人,我不會負你!」
在這一場彼此追逐,彼此攜手,似乎靠近又似乎在不斷分離的關係裡,他沒有抓得住她,看得透她,她又何嘗不是在猜度他防備他,處處都要做到最好,不想被他挑出一點毛病。她是用全身心在事人,她想過她最終會得到什麼,是否能和衛子夫一樣善終,這一世笑到最後贏到最後的人,如果真有一個,會不會是她。
在這一刻,在四周侍者環繞之中,在劉徹穩固的緊握、熱烈的、豪奢的告白裡,陳嬌懷著極為複雜的心情,她在她的金屋跟前掩面而泣,已是語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