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和劉寧是肩並著肩一道走進椒房殿裡的。
天色進了深秋,劉寧又怕冷,霍去病還露出了半邊胳膊,劉寧就已經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像個小小的球,這兩個人走在一起,一個像在夏天,一個像在冬天。陳嬌看在眼裡,忍不住發笑。
「你今年也有十六歲了吧?」她沒搭理劉寧,而是問霍去病,「怎麼還和個大孩子似的,覲見長輩,還沒把袖子放下來。」
霍去病就慌忙解下了袖子上的系拌,他自幼富貴嬌生慣養,一時間笨手笨腳,還解不下來。宮人們要上前幫忙,又為陳嬌眼色止住,還是劉寧看不過眼,俯身過來,三兩下就為霍去病解了圍。
「剛才在苑中射箭來著。」霍去病這才向陳嬌解釋,「聽到皇后娘娘的召喚,唯恐長輩久等,就直接策馬過來了。」
這孩子的確很會說話,三言兩語,自己的粗心就變成了急切,透出了對陳嬌的尊重。
陳嬌完全是出於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就和他套了套近乎,「何必這麼生疏?你舅舅也算是我的義弟了,你舅母又是我的族妹,你母親也經常進來和我說話的,兩家人往來得這麼密切,你就叫我一聲阿姨好啦。」
霍去病看了劉寧一眼,改口改得也很快,「多謝阿姨抬舉。」
下個月就是元月,這個大孩子一轉眼也就是十七歲了,外甥似舅,他和衛青很有幾分相似,但卻要比素來審慎溫存,如一塊璞玉一般光華內斂的衛青多了幾分張揚,就像是一頭快樂的小老虎,雖然還沒有長成,還在林間嬉戲,但偶然一回顧之間,也已經有了萬獸之王那凜凜的威風。衛家人姣好的面貌在他身上一樣得到傳承,不過,他和劉寧這對表兄妹長相雖然相似,氣質卻是迥然有異。
一樣是在椒房殿長大,劉壽學去了陳嬌的沉穩內斂,連陳嬌有時候都不明白他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劉寧卻和養母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她自小飽受雙親寵愛,劉徹對這個長女雖然談不上多看重,但卻也是予取予求,對她要比別的公主好得多了。要不是陳嬌把得穩弦,她恐怕是要養成了驕縱的脾氣,現在雖然還算得上溫和可人,但少女刁蠻,偶然到外頭遊玩的時候,那些個權貴子弟,可沒有少吃她的苦頭。
不過,在霍去病這個表哥跟前,她就顯得很有大家風範了,為霍去病解了圍,也不過是抿唇一笑,就正正經經地端坐在一邊,很有端莊凝重的氣質。霍去病本人怕也不是不吃驚的,那一眼裡流露出的隱隱訝異,就為陳嬌給捕了個正著。
真正的高手,佈局從小處著眼,多年前一處閒棋,如今就發揮作用。衛青很看重自己的幾個外甥、外甥女,霍去病從小和兄弟們一道,都有機會進宮探望劉寧。這是衛青本人的用心,也是陳嬌暗中許可,推波助瀾。兩個表兄妹自小相識、相熟,雖然陳嬌看得緊,沒鬧出什麼私定終生的事,但彼此間懷有深厚情誼,那是可以肯定的。
「這一次喊你過來。」她對霍去病說,「是想親自告誡你幾句話。你舅舅雖然已經出發過邊關去了,但還是給我留了話。說你過年就十七歲了,想要帶你也去謀個前程。他和你舅母都說了你很多好話,我卻有幾分顧慮,一時還沒有答應。你猜,這是為了什麼?」
霍去病頓時露出訝異神色:看來衛青為人老成,事情辦成之前,並沒有對外甥透出隻言片語。他面上渴望之色一閃即逝,低頭沉思了片刻,便小心地道,「是娘——是阿姨顧慮到我年紀小,平素裡也鬧出了些麻煩,又不肯讀兵書,恐怕我辦事不夠穩重,在戰場上出了岔子?」
十七八歲的長安少年郎,沒有誰不渴望建功立業的,也沒有誰能夠看清自己的缺點,都以為自己是天縱奇才,到了大漠裡就可以大放光彩。像霍去病這樣,對自己可能的缺點一清二楚的,已經算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都有,也都對,又都不對。」陳嬌慢慢地說,「你年紀是太小了一點,平素裡鬧的那些個麻煩,有的也很荒唐,不肯讀兵書的事,天子也和我抱怨過了。他說『霍去病年紀雖小,脾氣卻很倔強,我讓他讀孫子,他還說,那都是古人的東西了,現在的戰爭,不能這樣打』。」
霍去病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但容色卻依然平靜,並不因為陳嬌的敘述而羞窘不安。——也是,敢和天子這麼說話的人,又怎麼會因為陳嬌的幾句話而侷促起來呢?
將種天生,鼠虎不同,衛子夫最幸運的事,還真不是獲得了劉徹的寵愛,而是有這麼靠譜的一家子。
陳嬌對這件事,倒是已經感慨到懶得再感慨了,她和聲說,「但這些其實也都不是什麼大事。年紀小不要緊,楚甘羅十二為上卿,不費一兵一卒為秦得河間地。有才何須年高?敢和陛下這樣說話,更是足以證實你的膽色,我平時冷眼看你,你在行軍佈陣上是真有自己的見解。那樣說孫子也對,孫子畢竟是百年前的人物了,那時候打仗,還用戰車呢。」
她頓了頓,見霍去病神色寧靜,不因自己的嘉許而喜悅,便續道,「至於鬧的那些麻煩,無非是少年意氣……不過,我之所以拖你一年,就是因為你的少年意氣。」
何止霍去病,連劉寧都是神色一動,陳嬌還沒說話,她就渴望地看了母親一眼,低聲道,「母后,其實表哥別看性子有時急躁,但卻非常——」
「好麼。」陳嬌不禁微微一笑,打斷了她,「女生外向啊,我話還沒說完,你表哥都沒著急,你就已經發急起來了?」
劉寧就紅了臉,這一次連霍去病都有些窘迫了,他求情一樣地說,「阿姨——」
「少年意氣固然好,」陳嬌卻沉下臉來,淡淡地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舅舅花了很多心血才在軍界立足,衛家、韓家、陳家雖然也不是沒有飛揚跋扈的紈褲子弟,但在政壇、軍界,卻從來都是謙沖和氣,輕易不與人為敵。你要是把這種輕率的習氣帶到政壇中來,就算戰功再彪炳,那也是為衛家添麻煩。」
「可我這是出去打仗——」霍去病終於流露出對戰事的渴望,跪著向前挪移了幾步,懇求地說,「又不是入仕做事——」
劉寧這時候反而明白了過來,她看了母親一眼,小心翼翼地說,「表哥,你怎麼這麼笨啊!你這還不懂嗎?母后的意思,軍界就是政界,讓你就算是參軍立功,也別顯擺你的紈褲脾氣!」
陳嬌再忍不住,摀住嘴呵呵地笑起來,她嗔怪劉寧,「早知道,不喊你一塊過來。母后想要敲打敲打你表哥,都被你點破。」
劉寧就撒嬌,「可您喊我過來,不就是為了讓我和您一搭一唱嗎?我還當我這是在幫您呢,沒想到您不誇我不說了,反而還數落我!」
母女倆對視一眼,驀地都笑得花枝亂顫,倒是把霍去病笑得很有幾分無措,他這時候倒沒有順著桿子往上爬了,等兩個女人笑完了,才正正經經地給陳嬌行禮,「娘娘提點得是,我一定謹言慎行,不為家裡添麻煩。」
「這句話,你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裡才好。」陳嬌別有深意地道,「戰場上儘管隨意去打,下了戰場,你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不要為你舅舅添太多麻煩就對了。」
她歎了口氣,「你現在出發,還趕得上你舅舅的軍隊。該怎麼用你,就看他的意思了,這幾年內,對匈奴是肯定不會稍停的,只要你能耐夠大,自己掙個千戶、萬戶侯,也不是什麼難事。」
又看了劉寧一眼,輕聲說,「大漢規矩,列侯尚公主,當利公主是長女,多少人都要求娶,沒有個侯爵位,有些事也不好操辦。別讓阿寧等得太久了,過了十五歲還不成婚,她父親是要著急的。」
按劉寧現在的年紀來說,給霍去病建功立業的時間,也就只有三年了。他現在雖然官職高,但距離列侯卻還有很遙遠的距離。這份挑戰是一點都不簡單,但霍去病卻輕鬆自如地就接受了下來,他自信地說,「下臣必定不會讓娘娘和公主失望,多謝娘娘成全!」
陳嬌露出一絲微笑,把霍去病打發了出去,才轉過來打趣劉寧,「母后對你不差吧?」
劉寧一下就撲到陳嬌懷裡,還有幾分不好意思,「沒想到母后什麼都看在眼裡了!」
陳嬌只是笑——劉寧現在還住在椒房殿裡呢,她的一舉一動要是能瞞得過陳嬌,陳嬌這個皇后,還能當得這麼有滋味?
她愛惜地摸了摸劉寧的鬢髮,多少帶了些欣慰地想:這個孩子,那是養得和她很親的,和劉壽又不一樣,劉壽畢竟是太子,身份要尷尬得多了。
正這樣想,劉寧又坐起身來,她顯然是想要討好母親,便提議道,「閒著也是閒著,我彈一首曲子給母后聽聽?您說練琴可以陶冶情操,我原來還不信——」
多少年前的絮語,一下就又回到了陳嬌耳邊,「到時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長子嘛,就讓他拍拍小鼓,陛下見了,一定高興。」
那時候的衛子夫,也就比現在的劉寧再大了幾歲,正是風華初綻的年紀——劉寧和母親生得很像,略略一低頭時,那豐潤的黑髮斜斜地披下來,就很有當年母親的丰姿。
陳嬌心頭的暖意,忽然間又一點點地淡了去:殺了人家的母親,還想著和人家母女情深,是不是也太諷刺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