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的腳步聲雖輕,周圍雖然熱鬧,但三寶太監那也是有名的練家子了。——這位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太監,其傳奇生涯就始於靖難中勇救皇爺,也是戎馬出身,一身的功夫顯然未曾放下。徐循還沒走到近前呢,他一直腰,眼睛一瞪,頓時有一股赫赫威風灑了出來,太孫雖然也是高壯漢子,但和這個年過天命的太監比,在男人味上居然好像還落了下風……
徐循嚇得倒退了一步,但三寶太監人很和氣,一見是她,面上表情就軟了下來,還和徐循打招呼呢,「姑娘這是出來看炮火?」
想來是多年不在內宮走動,他的稱呼有點不合禮節,但徐循也不會和他計較這個。她猶豫了一下,便福身認認真真地給三寶太監行了禮,「多謝太監大人指點之恩。」
三寶太監笑了,「一句話而已,算什麼恩情,姑娘別和咱家客氣。」
咱家,也是太監常用的自稱,不過那都是對著下人的,在主子們跟前,再顯赫的太監也得自稱奴婢。三寶太監的底氣,這就可見一斑了。
徐循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三寶太監是正四品的內官監太監,她徐循呢?無品,說那什麼點,若要較起真,她還得對著三寶太監行禮呢。「那時候我可嚇蒙啦,要不是您一句指點,我可不要御前失儀了嗎,那是大罪呢。您老一句話是發自善心,可對我就是指點的恩情了。」
其實,雖說三寶太監威名赫赫,但那是在宮外了,他又不在內宮走動,就是和徐循認了干親對她也沒什麼幫助的,徐循就是覺得,不論人家懷了什麼心思,對她有幫助也是不爭的事實,她得把自己意思擺到。
「我沒什麼可以謝您的。」見三寶太監沉思不語,她又很誠懇地道,「只能給您道聲新禧了,多謝您發了善心,指點了我,我在深宮給您念佛保平安呢。」
正月三十日,是欽命第六次下西洋的大好日子,次次出洋都是有風險的,這聲祝福算是很合時的。一直沉思不語的老太監面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打量了徐循幾眼,道,「姑娘真是個實誠人。咱家在內帷服侍了四十年,見的人多了去了,和姑娘這樣實誠的那還真是少有。」
三寶太監一生傳奇始於戰場,但實際上在打仗之前,他已經是燕王身邊最為信用的內侍了,在下西洋之前,便是皇爺的得力助手,把持內宮大權不知多少年了。他這句誇獎,誇獎得徐循都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她羞紅了臉沖三寶太監微微一笑,想走,又有點捨不得——眼前站著的,可是五次下過西洋,又都平安返回,見多識廣的傳奇人物。小徐婕妤多少也有點見到名人的羞怯和興奮,雖說場合上不大合適,也怕打擾了老太監,但她是很想聽些西洋故事的。
兩個人雖然目光相對,但卻沒有說話,氣氛一時間有點微妙。三寶太監的眼神在徐循臉上巡梭了片刻——他是什麼人物?走過萬里,見過萬人,這一生的經歷,堪比別人的十輩子了。只是撈了一眼,便把徐循的心思給盡收眼底了。
越是經過風雨,越是惜花人,三寶太監也不由得被這小娃娃勾動了一絲憐愛,他禁不住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姑娘,實誠人在內帷,總是磕磕絆絆的,受人欺負。最近,這宮裡是暗潮洶湧,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出事,我勸你,還是躲在太孫宮裡吧,學你的那個孫姐姐,沒事啊,少到內宮走動!」
這已經是第二個對她這麼說話的人了,嬤嬤們說得很含糊,而且是從自己的直覺出發的。三寶太監這話,指向性非常明顯,暗示性也很強。幾乎就是明擺著在告訴徐循內廷要出事,徐循不禁一陣愕然,今晚第無數次地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團迷霧之中。但三寶太監顯然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了,她望著他認真嚴肅的神色,原本要出口的問題也就化作了無形。
徐循又給他福了福身,認真地謝道,「又要多謝您的指點之情了——」
這個夜晚,真是過得跌宕起伏。徐循也基本上是一夜無眠,拜完年吃過元宵和餃子以後,再回太孫宮歇一個時辰,就又起來往內宮趕,去參加新年大朝賀。
新年大朝賀今年的規模也很巨大,所有跟隨搬遷到北京的官員夫人都有份參加,為的就是一個遷都的氣勢。坤寧宮正殿大門全部洞開,寶座上方懸掛了仁孝皇后的一張喜容,昭顯了其內宮女主人至高無上的地位——雖然去世已經十多年了,但很顯然,皇爺是打算把這個傳統貫穿到他撒手為止。
內眷由張貴妃領班,外命婦由英國公張夫人領銜,眾人拜過之後,又去朝賀張貴妃,然後是太子妃。總算今年太孫妃沒來,可以不必朝賀。這一連串的禮行下來,再加上昨晚沒睡好,任誰都有脫層皮之感。徐循回了宜春宮以後,和幾個嬤嬤關著門商議了一下,先是順理成章地到頭睡到了大年初二早上,緊接著,她很自然地「病」了。
新年這幾天,太孫、太子和皇上都是很忙碌的,每年初一到元宵,他們都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說大宴群臣啊、參拜太廟之類的,全是禮部給安排好的,今年因為遷都,所以事情就格外地多。太孫等到大年初三才進來看徐循,他憐愛地摸了摸徐循的腦門——挺熱,便道,「可憐見的,我們小循被阿翁都給嚇病了。」
本身室內因為有地龍的關係,就很暖了,徐循躺在炕上呢,更別提有多熱。再加上她還沒事就拿熱手巾敷腦門……這不發熱都難啊。徐循還沒撒嬌呢,太孫就說,「現在給你看病的是司藥南氏?雖說她技藝精湛,但到底比不上御醫——」
徐循一下就嚇得坐起來了,「可不敢勞動御醫呢!」
太孫是何等人物?見徐循反應,如何不知原委?他卻也沒有生氣,只是歎笑道,「怎麼,脾氣這麼大?除夕夜皇爺雖然把你嚇得夠嗆,但也不是沒給你好處嘛!」
徐循囁嚅著說,「我不是鬧脾氣……就是怕見人,這一陣子出去,肯定被人當熱鬧看了。」
這倒是真的,徐循得的臉面那可不是一星半點,她自己『臥病在床』沒什麼感覺,幾個嬤嬤反饋回來,她們出去給同儕拜年的時候,可是比以前風光多了。
「你這不是辜負了阿翁的一片好心?」太孫咂了咂嘴,「皇爺都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去年你大年裡被人挑刺兒,今年,那人的媳婦兒就當著一家人的面被給了沒臉……」
「別別別,」徐循是真慌了,「你要這樣說,我真不如病死算了!」
為了她一個小小的太孫婕妤,皇爺要雞蛋裡挑骨頭地去挑漢王妃的禮?這事荒謬得徐循都沒法相信了,真要這樣,那她身為挑撥漢王和皇爺關係的人,也真該去死了。誰能容得下這樣一個紅顏禍水?
太孫撇了撇嘴,把徐循的被子掀了,「手心裡都是汗——別裝啦,再捂下去真捂出病了——信不信由你,反正,阿翁就是這麼對我說的。」
徐循蹙起眉頭,帶點哀求意味地說,「大哥,你就別嚇我了,我才被嚇破膽,現在和喪家犬似的……」
正面見證了皇爺天威,對於新人小徐來說是有點過分了,太孫呵呵一笑,也不逗徐循了,「阿翁就是這麼說的,那天晚上,我和兩位姨祖母侍奉阿翁一起去請祖母喜容的時候,阿翁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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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坤寧,皇帝和皇后的寢宮其實就是連成一塊的,大年夜,坤寧宮也是被裝飾一新、喜氣洋洋,可這喜氣和乾清宮的熱鬧相比,又露出了一些孤淒來。皇爺回望乾清宮幾眼,不禁唏噓道,「此處建成後未有人氣,究竟是冷清了點。」
安王妃便建言道,「昔年姐姐去時,曾留下話來,囑咐您另立新後……」
「都這把年紀了。」皇爺失笑道,「還立什麼後!」
他擺了擺手,柔和地囑咐太孫,「去把你祖母請出來吧。」
仁孝皇后的喜容圖是早畫好的,一直以來就鎖放在坤寧宮大立櫃的紫檀木盒子裡,每逢朔望請出來上香祭拜,雖然換了京城,但這套規矩還是絲毫未改。太孫駕輕就熟地就把祖母喜容給請到了盤子裡,端著它還走在皇爺前一步,接下來一切也都是老規矩了,張貼喜容,上香祭拜……在乾清宮隱隱傳來的笙歌聲中,坤寧宮裡的這一幕,更透了別樣的鄭重。
皇爺雖然也是過花甲的人了,卻還是親自跪拜了仁孝皇后的喜容,他珍而重之地拜了三下,閉目喃喃祝願了幾句話,起身上過香,這才略帶吃力地起身踱出了殿門。安王妃、代王妃、太孫一樣行過禮,走出來站在皇爺附近,卻不敢出聲催促。
皇爺倒背了雙手,抬眼望著深空夜星,久久方才歎道,「她去世之前,最放不下的除了兒子,就是張氏和大囡了。當時我和她說過,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會有人膽敢動搖你和你母親的地位……其實現在想想,你祖母用心是何等深遠,對我是何等瞭解。她曉得我一向看不上你父親,便不直言求我。嘿嘿,其實,若要保住你和你母親,不等於是在保你父親?」
此事即使太孫也都是頭回得知,他和安王妃、代王妃交換了幾個眼色,低沉道,「祖母遺澤,孫兒竟是頭回知曉。」
「知不知道又能如何?做長輩的為晚輩考慮的事多了,也不見得事事都非得要讓你們知道。」皇爺又動了點情緒。「你們在家受著委屈,阿翁心裡有數。去年年頭第一天,就要給太孫宮難看,這不是在打擊太孫宮的運道嗎?哼!真是打得好算盤,玩弄這等風水陰私手段,思之令人齒冷!」
一年之計在於春,大年初一對於一年的運勢是很重要的,所以例有不說喪氣話之類的講究,去年,大年初一就令宮正司這種帶有官司刑名意味的機構找上太孫宮的門,也可以視作一種厭勝詛咒,當然,也可以完全不往這方面去想,就看皇爺是怎麼去理解的了。
太孫動了動沒有吭氣,安王妃欲言又止,皇爺卻依舊沒有回頭,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說過的話就該算數,你放心,阿翁心裡有數,不會讓我大囡受了委屈的。」
即使再喜怒無常,再心機深沉,再難以揣度,這一句話,皇爺也說得是真情流露。太孫心頭一暖,多少委屈似乎都不緊要了,他略帶哽咽地道,「阿翁!」
「阿翁也對不起你。」皇爺也有點鼻音了,「阿翁該把他封到雲南去的——可畢竟那也是你的叔叔,雲南,實在是太遠了,封過去以後,要再見面,實在是太難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使這些年來,皇爺面上對漢王是厭憎日盛,但那也是他一手帶大的兒子,更為皇位立下過汗馬功勞。真要打壓得太狠,皇爺也不忍心啊!
所以,被揪住把柄,遭雷霆之怒的只有漢王妃,所以,對漢王的管教一直都是如此敲山震虎……方纔的大怒,也許是真情流露,也許是有意做作,又有誰說得清楚……
太孫心底,快速流轉過了這許多情緒,面上的反應卻是絲毫不慢。「阿翁您就饒了嬸嬸這一遭吧,叔叔和她都是一樣,老是一時糊塗,脾氣難改……爹和我以後多多管教,也就是了。」
會這麼說,就證明太孫對這個叔叔,太子對這個弟弟,到底還有一絲親情的羈絆在,即使是老人家百年以後,要打壓要改封,到底也不會下殺手的……
老人家的心情就是糾結,太孫表態說殺吧他肯定捨不得,表態說不殺,他又要唱反調,「連我在的時候都這個樣子了,等我去了,他還不知會怎麼囂張呢!」
這下,太孫是真的沒法回了,他求助地沖安王妃遞了個眼色,安王妃便會意地開腔了。「姐夫,大年下的,當著姐姐的面說什麼不吉利的話,還不快吐幾口唾沫……」
對這兩個小姨子,老人家一直都很給面子,他也不禁失笑,「好好好,我自掌嘴行不行——也該回去了,外頭站久了,冷得慌!」
於是幾個人也就變了臉色,就這樣有說有笑地回了乾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