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屈

皇帝當晚當然是沒有任何消息了,但貌似也沒有去臨幸別人,看起來,竟是在乾清宮裡生了一晚上的悶氣。而徐循呢,雖然當晚根本都沒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了一晚上的燒餅,但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還是故作鎮定,讓孫嬤嬤給自己上了厚厚的粉,遮掩掉了眼底的淡淡青黑。

第二天一天都還好——宮裡的消息,傳得雖然快,但也還沒快到說沒有個緩衝的地步。青兒、紫兒和趙昭容又是在永安宮裡住,入夜宮門下了鑰匙,各屋也不能隨便走動。對於昨晚的事,她們自然是一無所知。

當天徐循也不用去坤寧宮,在永安宮裡縮著,倒是安享了一天的寧靜——她也沒有逃避現實,而是在考慮著該怎麼行事。

把皇帝都給氣跑了,按說此事罪過不小,一般說來,徐循是應該閉門謝罪,等著皇帝發落的。但如果乾清宮那裡沒有什麼表示的話,她自己閉門不出,好像又是把事情往大裡鬧。

昨兒那件事,說起來可是皇帝沒占理。早在皇后立規矩的時候,大家就都認識到了:這件事,說破天去皇后都是佔足了理的。把這事鬧大了,皇帝豈不是更沒臉?

徐循不喜歡為了皇帝的寵愛昧著良心做事,但她更不會為了堅持公平、公正,把皇帝的寵愛往外推——她還想生個兒子呢,得罪了皇帝,她和空氣去生?昨晚的事,已經是逼不得已了,換做只有他們兩人的情況,徐循壓根都不會表態的,夫妻間的事,她一個妾侍摻和什麼?

這些不得已之處,等到皇帝消氣以後,再讓王瑾慢慢地和皇帝分說清楚了,皇帝想通了大約也能明白過來,就算滿宮裡現在都已經把這事給傳遍了,但也沒有誰會傻到和皇帝議論這事。但若是她閉門不出,等於是把這事給公開化了,皇帝會如何反應……

徐循還真是不知道。

自從服侍太孫到現在,兩人已經共度了五六年光陰了,皇帝為人如何,徐循心裡大概也是有個數的。她的夫主是個很重情分的人,這從他對待孫貴妃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甚至於說何仙仙,雖然和皇帝是若即若離,但就因為有女,也是潛邸中共過患難的,所以還不是撈了個妃子來做?

至於她徐循,不說比皇后和皇帝情分強吧,起碼是比何仙仙得他寵的。兩人間共過的患難也不是一兩樁了,有多少次,她安慰過皇帝低潮的情緒?又有多少次,皇帝在她跟前吐露出自己的煩難?

說白了,在宮中,美女根本是唾手可得,皇帝要是願意,後宮三千都不是問題。可上位到現在,也沒見他怎麼擴充後宮,甚至於說承寵的主力軍都還是潛邸舊人。徐循都伺候他六年了,就是再好,難道還比得上那些少女的新鮮和青澀嗎?兩人到現在憑的還不就是情分?這一次,應該來說皇帝還是會消氣的,到時候自己再私下服個軟,事兒也就過去了。

就是不該最後拿皇帝自己來做比喻,徐循後來自己想想也有點後悔——這話說得是冒犯了點,但她當時也是有點嚥不下那口氣,都說丈八燭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皇帝昨天那話就完全是這個味道。也不知道孫貴妃到底是怎麼和他說的,本來一件就該把憋屈往心裡藏的事兒,倒要這樣來永安宮在一群人跟前理直氣壯地嚷嚷、發洩,好像還挺有理似的。這不是有病嗎?這怎麼說都是他和皇后的事,再多說點,把貴妃也給圈進去,那也是他們三個人的事啊,莫名其妙直衝進來就質問自己,絲毫也不顧場合,根本考慮不到自己能不能做人。噢,孫貴妃受的委屈就是天大的事,她徐莊妃就活該被這麼撒氣啊?不是說妒忌孫貴妃得寵,做人也不能這麼偏心眼吧?

一個也是不想糾纏太久,一個也是徐循心裡實在各種難以氣平,衝口而出就那麼給打了比方。她覺得別的都還好,真正讓皇帝生氣的也就是這句話。

該怎麼做,徐循一直都沒想好,趙嬤嬤和錢嬤嬤出去上課了,這幾天都不進來當值,孫嬤嬤、李嬤嬤在這些事上還是差了點。徐循這時候就特別惦念柳知恩,在這種時候,柳知恩對她的幫助是最大的。

等到第三天早上的時候,徐循必須做出選擇了——今天是妃嬪們三日一請安的日子。

恐怕還是得去……

考慮過了不去的利弊以後,徐循遺憾地做出了選擇。不去,這事兒就擺到檯面上來了,不論是正經說待罪還是稱病,都透著和皇帝鬧彆扭的感覺。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讓人們更加注意她和皇帝的關係,以及來議論她們那天的衝突到底是誰對誰錯。而且,這件事到檯面上以後,坤寧宮那裡也得作出反應,起碼皇后就該閉門謝罪了,氣性再大點都得上辭表……如果皇帝想走的是這個節奏,乾清宮那裡不至於兩天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只要派個人過來申斥一下,現在早都已經是滿城風雨了。

說她對皇上不恭敬徐循已經是無所謂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又一次把皇帝的意思給弄擰巴了。接連受到兩次打擊,皇帝和她的情分就是再堅固,都得減弱幾分吧?還是得揣測著皇帝的意思來辦。

所以她就去了,而且還特地穿了一身比較樸素的衣裳,盡量把自己往不顯眼的方向去打扮。就巴望著能鳥悄兒進坤寧宮,再鳥悄兒出來。——不過這肯定是絕不現實的。

今天不是大請安,坤寧宮裡就四個人在那坐著,徐循進去了請過安,就只是垂著頭坐在那裡。不論是皇后還是貴妃投來的眼神,她都堅決當作沒看見。

「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徐循在心底默念著,她已經下定決心,不論皇后有什麼表示,是留她說話也好,還是賞這賞那也好,她都要辭,堅決辭。

不過還好,皇后還沒有這麼不智——她這時候要對徐循表示出一點善意,那完全就是火上澆油,堅決要和皇帝打擂台的節奏了。皇后就是淡淡的,也沒有特別搭理徐循,都沒有和貴妃說話,大家坐著喝了一杯茶,便算是請過安了,各自散了往外走。

何仙仙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徐循估計她也理解自己的難處,今天她和徐循一樣都很沉默。倒是貴妃似乎有話要說,往外散的時候腳步比較急,似乎是想要追趕徐循。

徐循也要顧著儀態,不然她都能跑起來——好在她速度也不慢,貴妃到底還是沒能攔住她,被她搶先一步出門上了肩輿。

要說心裡沒氣,那是假的,徐循本來就不是個特別大方特別無私的人,后妃之間的爭鬥,現在看來她倒是最大的輸家,若是就此失了聖眷,以後的日子還有什麼意思?徐循不可能去埋怨本來就占理的皇后,不埋怨孫貴妃埋怨誰?你有本事和皇帝抱怨,怎麼沒本事讓他打上坤寧宮去?別說現在,就是以後她都懶得多搭理孫貴妃了,這種人,和她來往不起!

外頭春光明媚,徐循的心情卻很灰暗,回了永安宮以後,便懶得理會三個嬪妾,讓她們對著外頭的空座位行禮而已。她自己躲在裡屋,也不想出去見人。——這在她沒病可以起身的情況下,是有點不大禮貌的,不過徐循猜她們現在也知道個中因由了。

孫嬤嬤、李嬤嬤都不敢說話,屋內寂靜一片,連點聲音都沒有了。只有徐循閒來養的貓狗、鳥兒在廊下偶然吵鬧,徐循趴在羅漢床上,看了一會兒書,心緒卻也十分雜亂,書上的字也看不進多少去,讀了半日,反而昏昏欲睡,靠著床榻就半瞇起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都渾噩起來了,孫嬤嬤卻忽然急迫地將她給拍醒了,徐循心裡不順,被這麼一鬧更不開心了,眼一瞪難得地要發發火時,孫嬤嬤卻迫切地低聲道,「娘娘,貴妃娘娘來了!」

啊?

徐循還有點迷糊呢,揉了揉眼沒反應過來,那邊門簾一挑,孫玉女居然就這樣直闖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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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很不想見她,更不想搭理她,但人都來了,徐循難道還拿掃帚棍把她給打出去?當下也只好把孫貴妃讓到屋裡坐下了——她還沒換衣服呢,就這麼家常裝扮地和孫貴妃對坐,倒是很像兩人從前沒事串門子時候的樣子。

上了茶,徐循沒說話,連貴妃的樣子都不想看,如果不是實在太無禮,她的教養讓她說不出口,她都很想問貴妃,「你來做什麼?」

孫玉女卻是開門見山,啜了一口茶湯,便直接道,「你和大哥拌嘴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你不知道才怪呢,徐循心裡暗想,沒吭氣。

「我知道空口無憑,」孫玉女也沒搭理徐循,便自顧自地道,「不過我還是得來告訴你一聲,這事,不是我告訴大哥的,更不是我攛掇他來找你的。你說得對,這件事皇后娘娘佔著理,我忙著慚愧反省還來不及呢,無端端和你生事,我沒那種心思。」

話說得這麼白,徐循禁不住就掃了幾個下人一眼,宮女們被她一看,如蒙大赦都退出去了。孫嬤嬤貼門口站著,臉上肌肉直跳,使了勁裝沒聽到。

人都出去了,話也可以說得稍微直白一點,孫玉女又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我告訴大哥這事,也自會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至於讓他這麼莫名其妙狂發一通火。這事兒我就是要用,也不會用在這裡。」

她嘴巴一翹,略微有些自嘲地說,「老實和你說吧,我和皇后那點事,他心裡清楚得很,你就看這事兒他沒來問我,直接問的你,就該明白了。我嘴裡說出來的,他還未必信呢。」

雖說皇帝明顯是寵愛孫玉女,但皇后怎麼說和他也夫妻了幾年,若只聽信孫貴妃的一面之詞,對皇后肯定是不公平的。徐循又怔了怔,「你前幾天不是去乾清宮了麼……」

「你不信問王瑾他們好了,在乾清宮我多說了一句話沒有。」孫玉女的態度很強硬。她忽然又冷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誰在背後巧手撥弄,我是被她算計死了,你等著看吧,這一陣子,太后娘娘對我肯定沒有好臉。」

有南司藥在,這件事絕對瞞不過太后的。而太后的態度,從她召了徐循也不召孫玉女,不就可見一斑了?皇帝這番作為,所有人都以為是聽了孫玉女的挑撥,她肯定對孫玉女又生出意見來。這一點,徐循也不能否認。

徐循不置可否,不過容色多少是緩和了點,她道,「若不是你,是誰呢?大哥忽然就進來亂髮一通脾氣,不論那個人是誰,可都把他的情緒給挑得相當厲害。」

「哼。」孫玉女面上也浮現出少許怒氣,「他和文皇帝還不都是一個樣,把後宮當成了他家的一畝三分地,愛怎麼撒野就怎麼撒野。心情好的時候,你就是如珠似寶,心情不好的時候,想到一出就是一出,情緒上來了根本就都不能自制的。」

看來,她對於皇帝莫名其妙就鬧出了這麼一攤事,搞得她名聲大壞,在太后跟前又失去了寵愛,也是頗為不滿。徐循倒起了些同病相憐之感,她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反駁。

很多時候,沒有反駁實際上就是一種贊同。徐循前天要是對皇帝的感慨沉默以對,事情也就鬧不到這份上了。孫玉女瞥了她一眼,道,「大哥身邊的人多了,很多人我們根本沒法去掌握、瞭解,這事到底是誰弄鬼,又或者只是大哥情緒上來了,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否則查也是查不出個結果了。這事,我認了。」

她有些咬牙切齒地道,「這個虧,我也打落門牙和血吞,吞了。反正我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那你又何必過來。」徐循還是反射性地問了一句。

「有些話我必須得和你說清楚,雖說咱們這宮裡,再難像從前那樣和氣了,但我卻沒想著和你過不去。」孫玉女顯然也早有準備,她盯著徐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從潛邸一塊上來的人裡,我也就和你最知心了,不論你怎麼樣,我心裡總是把你當作朋友的……我不想因為別人的緣故,失去你這個朋友。」

徐循倒沒想到孫玉女會把話說得這麼白,更沒想到她居然真的把自己當成了朋友——她一時愕然,卻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孫玉女也無需她回答,話說完了,她沒有多留,直接就起身告辭了。徐循要送,孫玉女也沒攔,到了階下對徐循道,「你放心吧,這事的原委,連一句話都沒落下,全傳開了。再過個三五天,大哥還沒息怒的話,太后娘娘肯定會介入的。」

她冷冷地一笑,低聲道,「你在這宮裡是人人喜歡,比我這個人人討厭的貴妃,要強得多了。」

說罷,也不待徐循回話,便昂首直出宮門而去。徐循目送著她的背影,心底也不知做何感想。

回到屋裡,孫嬤嬤迎上來給徐循換了一盞茶,兩個人默然相對,都是無話可說。過了半晌,徐循才道,「你看孫姐姐剛才說的那番話,可真心不真心?」

孫嬤嬤考慮了半晌,才不肯定地道,「這……老奴也不知道,不過,貴妃娘娘說得也有道理。她又何必挑撥皇爺過來咱們這裡,鬧得個腹背受敵呢?這可不是把您往皇后娘娘懷裡逼麼?」

最重要的是,這樣做對她也沒什麼好處啊。現在後宮的主要矛盾還是兒子,誰能先生出兒子,誰就佔了很大的先手。孫貴妃就是把她徐莊妃逼死了,也逼不出個兒子來,那她又是何必呢?

不可諱言,徐循是有點被孫貴妃給說服了,孫貴妃說得,的確是頗有道理。

但,承認了這一點,接下來的邏輯那就很險惡了——貴妃失寵於太后,和莊妃失和,最大的得益者會是誰呢?

新入宮的小女孩們,腳都沒站穩,和妃級人物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潛邸舊人就這麼四個,一後三妃,扣掉徐循和孫玉女,也就只剩下兩個了,而兩個寵妃失和,得益的人,肯定不會是本來就不大得寵的何惠妃……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