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

徐循就是再不想去打聽,這會兒也沒法不摻和了。太后相召,她不能不去,和何仙仙道別,自己換了一身衣服,這就起身上輦,往清寧宮過去給太后請安。

宮中得子,這是極大的喜事,自從皇帝成親到現在,都過去十幾年了,終於有了一個男丁。按說清寧宮裡裡外外也都該是喜氣洋洋才對,可太后臉上卻是看不出喜怒,雖不說把陰霾就擺到了眉宇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人家的情緒並不是很高調。

「如今長寧宮那邊該怎麼辦,你有個看法沒有。」太后有個好處,說話做事都很直接,除非實在不好啟齒的事兒,不然也不會玩弄暗語什麼的。徐循給她請過安了,她便揮退了身邊伺候的宮女,直接詢問道。

「長寧宮的事……」徐循也不可能給太后裝糊塗,眉頭一皺,「妾身尚未得知全部來龍去脈。只知道是生了男孩,別的事倒是一概不知的。」

太后呵呵一笑,「是不知嗎?是沒聽真吧——也不瞞你說了,孫氏此番行事,我是極不贊同的。皇嗣生母,容不得絲毫含糊,起碼容不得她一個妃子來含糊。這孩子落地以後,我是有心把他接到清寧宮裡來養……」

薑是老的辣,太后的不滿憋了幾個月沒有表示,恐怕也是礙於當日應承了皇帝,如今一知道居然生子,立刻釜底抽薪,直接就想把男孩給接走……有孫嬤嬤在那裡看著,生母也去不了,孫貴妃若是明白老人家的心意,就該摘了釵環上門來求老人家高抬貴手了。

按徐循對太后的理解,孫貴妃要在生子當天肯服軟的話,下場倒也未必會有多嚴重。孩子才落地,什麼消息都沒往外流傳,外廷只要知道有個兒子就成了,兒子的生母是誰,誰也不會在乎。再加上皇帝的傾向,兩大巨頭出手,這事官面上還是能抹平的。

可孫貴妃那邊,顯然是並不打算照顧老人家的情緒,直接就拿孩子的身體作為借口,把清寧宮給頂回來了——這不等於是在往太后臉上甩巴掌嗎?大孫子洗三,清寧宮這邊氣得連一點表示都沒有。也就是皇帝,洗三當天光顧著和他那幾個兄弟慶祝去了,根本都沒顧上後宮裡的這些紛爭,這幾天,只怕都在醞釀著立太子的步驟呢。

「孩子養在清寧宮也是個辦法。」徐循當然得站在太后這邊,「有您的照應,定能康健長大。」

「算了算了。」太后搖了搖手,「我都多大年紀了,哪有照看孩子的精力?——你也別欲言又止了,皇后昨日來找我,其實也是在商議這事。」

她瞅了徐循一眼,看似很平淡地說。「皇后是有心把貴妃生的這孩子,拿到身邊來養。」

徐循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道驚雷給劈中了一般,一時半會都沒能反映清楚,打了個磕巴,才算是把太后話裡的意思給弄明白了。

貴妃生的這孩子……皇后是不打算戳穿貴妃的把戲了。

請立太子,不必多說,她就不請也得立,不過是姿態而已。

拿到身邊來養——皇后這是打算把貴妃的桃子給摘了?

也不是說不行,有貴妃的做法在先,這請君入甕的舉動,帶有很強的諷刺意味,太后未必不會支持。而且不管怎麼說,皇后身為嫡妻,本來就可以隨意把任何一個孩子養在身邊。前朝如此的做法,也是屢見不鮮。皇后出的這一招,雖然和她預想的有一定差異,但也不能說是考慮得不周全。

但……孩子的生母呢?若是如此處置,又該置於何地?

徐循便不免皺起眉頭,一時半會,都沒對太后的說法表態,太后打量了她幾眼,不動聲色道,「此舉我一時也難以決斷,你意如何,不妨說來聽聽。」

徐循看了老人家一眼,忽然明白了過來。

太后只怕是對她動了疑心吧……前幾日藕荷過來尋她的事,只怕是沒有瞞過老人家的耳目。——只要老人家願意,佔了名分和權威,她對後宮的控制力,當然還是一等一的強。

這主意並不是她出給皇后的,徐循就是走到天邊都不怕沒理。她也並不畏懼說出實話——這幾年間,和太后的接觸,也使得她對太后的智慧有一定的信心。她坦然道,「不瞞太后娘娘,妾身心裡,也是不願見到這光天化日之下拆散人倫的事兒。若是坐視孫妃將皇長子記在名下,朗朗乾坤,還有天理可言麼?」

這基本就是廢話,徐循要不是這個態度,太后也不會把她找來商量。老人家微微點頭,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

「然而,」徐循口風一轉。「若以妾身所見,此事最理想的辦法,應是戳穿真相,為生母設一位分——誕育皇嗣,功足以封妃了。更別說皇長子冊封太子,乃眾望所歸,太子生母,沒有個妃位,未免顯得國朝待人苛刻,有功不能賞,有過不能懲。」

這話算是說到太后心裡了,她露出了聆聽之色,「有理。」

「援前朝舊例,太子雖不是皇后所出,卻在皇后宮中養育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徐循又道,「為將來計,這樣的辦法也能保證後宮風平浪靜,皇嗣傳承名正言順。漢明帝馬皇后便養育了章帝,章帝待之比生母猶有過之,賈貴人亦是善養善終。以妾身所見,這麼處置是最為合適的。」

只是這麼辦的話,孫貴妃便無容身地了,起碼也得受到相當的處分,好日子那得數著過。所以徐循又補充了一句,「就不知大哥意下如何了。這條路,恐怕難得大哥首肯。」

「上策難行啊。」太后也歎了口氣,「可有中策?」

「中策,那便是冊封生母妃嬪之位,詔諭三宮一起養育,」徐循想了一下,不是很肯定地回答。「如此一來,照顧了貴妃的面子,大哥應該也能點頭。」

這等於是讓太后和皇帝表態,糊塗賬糊塗了,過去的事不計較了。你孫貴妃還是當貴妃,孩子也算你一份,唯一的改變就是多了皇后和生母一起來養,雖說日後幾個媽之間免不得勾心鬥角,但怎麼說也是把孩子的身份給澄清了,該被懲罰的人逃脫了處置——這多少是對皇帝那邊做出的妥協。不過這宮裡朝中的事,最後能做到是非分明懲善揚惡的又有多少,這樣的交換,倒是足以讓太后滿意了。

「下策有麼?」她望著徐循,倒是又問了一句。

徐循默然片晌,真的好想說:皇后提出的不就是下策?可卻又不好說,想了下只好搖頭道,「放任此等態勢繼續進行下去,則為下策了。生母不得位,皇嗣如何自安?此時稍一放縱,只怕是後患無窮。」

太后似乎是終於滿意了,她意味難測地打量了徐循幾眼,忽然歎了口氣。

「皇后已經不行了。」老人家終於是漏了一句真心話出來,她有幾分痛惜地搖了搖頭,「連大義都顧不上……她已是沒法再爭什麼了。」

徐循對此,也只能默然了。

太后支持皇后是為了什麼,除了婆媳多年的感情以外,還不是因為皇后的美德和名分?現在除了美德和名分以外,皇后還剩下什麼?

可皇后的這個提議,等於是把自己僅有的籌碼全都仍在地上來踩……一樣是奪子,皇帝瘋了才會打壓自己更愛的貴妃,把孩子送給離心離德的皇后,不提出正生母位分,就沒法佔住大義。皇后連這件事都看不通透,還拿什麼來和貴妃爭?

接二連三的打擊,到底是讓昔年大度寬和智珠在握的皇后,變成了如今這個反覆無常思緒混亂的失勢者。皇后這最後一搏,恐怕不但沒有多少作用,還把自己多少殘留了一些的印象分,也要給敗壞掉了。

太后如今既然已經表態,徐循也可以談談自己的看法。「皇后娘娘自從滑胎以後,元氣虛弱,一時沒想通也是有的。您訓誡上兩句,把利害點明,以娘娘的品性,必不會執迷不悟……」

「幫人沒有幫到這一步的。」太后並不掩飾自己的失望,「這一次,孫氏做得不好。可胡氏的表現,也承擔不起皇后的擔子。滑胎至今都一年了,前幾個月她做什麼去了?孫氏錯了七分的話,胡氏也錯了三分。」

徐循有些不以為然,但她也不能和太后去爭辯——太后肯定覺得她兒子是沒有太大的錯處的,因只得委婉道,「娘娘自從入宮以後,也沒過過幾天省心的日子,前一陣子人又重病……」

有孫氏在,胡氏要說多鬆快那也是沒有的事。太后雖有些不以為然,卻也是歎了口氣。「這都是命吧!」

徐循便住口不言,並不多說什麼。太后沉默了一番,方道,「過了滿月,就要寫玉牒了!」

這玉牒到底怎麼寫,就得看這個月內幾方勢力該如何鬥爭角逐。徐循點頭道,「如今後宮空虛無人,皇后娘娘、貴妃娘娘都不能主事……究竟如何措辦,當然應該由您和大哥一道做主。」

話說到這,徐循的參贊功能基本已經是發揮完作用了。到底採取哪一條策略,就得看太后自己的決定。就徐循自己看來,皇后出的下策,太后估計是不會採用的了。她支持的本來就不是皇后本人,而是後宮的秩序和正統,真你要說打感情分的話,孫貴妃還未必會輸給皇后呢,下策得利者只有皇后,損害的卻是皇帝和貴妃的利益,雖然看似是退了一步,但根本就是沒能抓住問題的關鍵。

而上策、中策,太后又會怎麼選呢?徐循還真是猜不出來。有可能太后的底線是中策,討價還價用的是上策。也有可能太后被皇帝一通說也就改了主意——反正,在這件事上,太后和她都是一樣的,要袖手旁觀可以,要下場摻和也可以,做到什麼程度,全憑心意吧。

徐循自認已經是盡過自己的心意了,見太后點頭沉吟,便欲起身告辭。太后瞅了她一眼,卻又是擺了擺手,把她給留下了。

「不論最後在玉牒上寫了是誰的名字,」太后顯得是滿臉的心思,「這養還罷了,教導的職責,難道真要交給她那三個娘?」

胡皇后和孫貴妃,不論如何都是經過完善教育的,文化水平高,為人處事也比較有水平,起碼不是那種上不得大台盤的寒酸性子,但問題是,現在孫貴妃在太后心裡根本是沒有形象可言了,完全就是個奸妃。胡皇后,表現讓她也失望不說,又體弱,誰也不知道還能再活幾年。聽太后意思,這兩個人都不能勝任太子的母親一職,而太子生母,一個喂鳥的小宮女,想也知道素質如何。徐循雖然對她瞭解不多,但從太后的語氣看來,她也不覺得她能承擔得起教育太子的責任。

而在這幾個媳婦裡,現在最能給她分憂的也就只有徐循了。會問徐循這麼一句,十分正常。不過徐循從來也沒想過此事,被問得就是一怔,過了一會,才謹慎道,「這……太子大概幾歲就要開蒙了吧,出閣讀書以後,自有大學士們教誨——」

太后嗤之以鼻,「大學士?大學士能教他學識就不錯了。你可別被那些自我鼓吹的傻話給騙了,讀書人裡十個有九個,自己心眼都是歪的。現在的內閣裡,也就只有楊溥一人算是君子,再勉強算上半個楊士奇吧。其餘幾個人……呵呵。」

徐循又道,「那也還有大哥呢,言傳身教——」

「父母父母,大郎就是做得再好,也得有個母親和他配合。」太后銳利地看了徐循一眼,好像在說:你還在和我繞彎彎呢?

問題就是,這三人看來的確都不是很適合教導太子,從品德上來說勉強最合適的皇后,現在整個人不穩定到這份上,徐循也不敢給她在這事上做推薦了。她思來想去,索性一咬牙道,「娘娘若是擔心此點,不如親自為皇長子挑選養娘。您也知道這宮裡的規矩,孩子竟是隨著養娘還更多些。跟著母親的時間,終究是有限的。」

此話也並不假,按照典籍裡的規矩,皇子一般四五歲就分出去自己住了,此前此後,漫漫長夜裡和他睡在一起的人,那也是他的養娘,而不會是名分上又或者親生的母親。徐循想了一下,又添了一句,「還有皇長子的大伴,也當小心挑選。若是如此,不論誰來撫養,皇長子的品德應當都是確保無疑的。」

她到底還是不願吐口,在三個娘裡挑上一個。

太后點了點頭,突然語出驚人,「你說,若是讓你來養,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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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爺爺哎,」馬十有幾分心疼地抱怨了起來——他跪在皇帝腳邊,伺候萬歲爺脫靴呢。「您這跪得,膝蓋都給磨破了,也不和奴婢們說一聲……」

「哦——」皇帝掀起袍擺,這才瞧見自己膝蓋上兩塊醒目的烏青:這幾天內,他跪下祭祀祖宗的次數實在是有點多。多到今兒下午微服出宮,去城內香火頗盛的憫忠寺還願拜佛上香時,居然把寶貴的膝蓋給磨破了。不過因為當時跪得腿麻的關係,自己居然是沒能感覺得到。

「也不是什麼大事,一驚一乍地做什麼。」他笑罵了一句,「你個沒出息的奴婢秧子,讓上內書堂都不上,也就配一輩子給爺脫靴了。」

馬十為人雖然伶俐,服侍皇帝極為盡心,但文墨之事上卻實在是狗屁不通,前一陣子宮內興辦了內書堂,延請大學士入內授徒上課,教導宦官們讀書寫字。馬十屁顛屁顛地去進修了一陣子,便因為實在跟不上功課,灰溜溜地又回來了。皇帝可沒少拿這事來笑話他。

「能給爺爺脫一輩子靴,那是奴婢的福分。」馬十當然也不會生氣,腆著臉和皇帝逗悶子。「萬歲爺就是踹我幾腳,那也都是給下輩子積德的『龍踹』。」

「說什麼呢你。」皇帝被他給逗笑了,伸出腳虛虛地踹了一下,「快給朕換了衣服,進宮去看寶貝兒子去。大半天沒見了,還怪想的。」

這孩子出生到現在剛滿七天,每天皇帝都必須親自看上一眼才能安心,下午剛出去回來,這會兒都快初更了,明知孩子肯定已經睡了,也還是要過去看一眼才放心。馬十褪下了沾滿泥水的皂布官靴,拿燙熱了的濕布給皇帝包了光腳擦拭過了,又換上干布揉搓了一番,直到皇帝雙腳都焐熱了,方才給換了嶄新的白綾襪子,套了新靴子,「爺爺您這好半日,連口點心都沒用——」

皇帝也是有點餓了,「那就吃一口再過去,順帶把今日的折子拿來翻翻。」

今日經過節略和內閣貼條的奏折,便被送到了皇帝跟前。為首的一大疊,都是請立太子的奏折。內容麼當然是千篇一律的套話,沒什麼可看的,但皇帝卻還是饒有興致,一本一本都翻開來看著。——以朝中地位最高,資格最老的太師張輔為首,京畿一帶能排得上號的大臣全都上了折子。送折子的人也用了心思,基本都是按官位往下排的,皇帝咬著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慢慢地翻,時不時還笑一聲。內侍們拿眼睛互相看著,都是偷偷地抿著嘴笑。

雖說什麼時候用飯,那都是看皇帝自己的高興,但眼看到了晚膳時分,幾個內侍還是斗膽請皇帝別再誤了晚飯了——今兒中午,因為著急出宮,皇帝就沒能好好吃飯來著。

「都這麼晚了。」皇帝哎呀了一聲,「罷了,今兒就不過去了,免得又驚動兒子。小混蛋晚上都睡著呢,過去了也看不著。」

遂又是換了家常穿的便鞋,這邊自有人出去傳膳,那邊就有人捧著放牌子的盤子過來了。

眼神在盤子上來回巡梭了一會,皇帝興致缺缺地揮了揮手,「算了,今兒就不叫人了。」

最近一心都撲在兒子落地的事上,沒有什麼和妻妾們卿卿我我的需求——就是一頭牛,耕耘了幾年那也有點力不從心啊。現在,他是可以毫無負擔地好好歇息一會兒了,這幾天皇帝除了去長寧宮看兒子以外,基本和後宮都沒什麼接觸的。

吃過飯,皇帝抱著奏折進了寢宮,靠在床邊慢慢地翻看著,屋內也是靜了下來:任何一個人都有希望獨處的時候,皇帝也不例外,就寢時候,屋內最多是留兩個宮娥服侍,都不會太多的了。頂多就是他身邊一般還留一兩個內侍過夜,這和後宮妃嬪們的習慣是不一樣的。

在一片寂靜的氣氛中,一位內侍悄悄地出現在皇帝身邊,為他剪去了燭花。皇帝並未多加留意,他已有了幾分睏倦,連眼神都慢慢地朦朧了起來。

「回稟皇爺……」

那內侍低低柔柔的聲音,驚破了皇帝的迷濛,他的頭猛地一點,人也清醒了過來。「嗯?」

「奴婢該死,不合偶然聽說了坤寧宮的動靜……」很柔和的開頭,個中用意,卻依然是分明無比。即使劉用落了個凌遲碎剮的下場,可為了富貴兩字,還是不斷地有人前赴後繼地走起了大繩。

不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皇帝的態度卻不多好,他眉頭一皺,本待嚴詞呵斥。可隨著那內侍不疾不徐的敘述,要出口的話,卻又被吞了下去。

「說下去。」當內侍的敘述出現了短暫的中斷時,他沉聲道。「皇后是怎麼和太后說的來著?」

他的眼中,閃閃爍爍,卻是慢慢亮起了深思的光。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