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疑

不論如何,這立後的確是件大事,皇帝一時拿不定主意,也是十分可以理解。太后雖然說了這話,但也沒指望皇帝立刻就點頭稱是,見他沉吟不下,便主動道,「皇后廢立,畢竟還要以你的意思為主。我這個老婆子,也就白說兩句罷了,都這麼大歲數了,也不想為你操太多的心思……也免得你們年輕一代,嫌我老不死了!」

說是這樣說而已,剛才太后的做法其實已經是插手得一塌糊塗了,什麼叫做以皇帝意思為主?除了同意一個廢後以外,別的幾件事根本完全都是太后的主意。而且態度還挺強硬的,大有絲毫無法妥協的感覺,皇帝如果不想這麼搞,唯一的辦法似乎就是放棄廢後,但如此一來,皇長子還是得跟著母親一起遷入坤寧宮裡和皇后一起度日,而這又是皇帝絕對沒法接受的一回事兒,他又不賤,以前還想要個嫡子的時候,和皇后一道折騰那還說是有個共同目標,現在連嫡子都折騰不出來了,未來幾十年還要時常瞧見皇后那張臉,欣賞她那冷冰冰的表情和功利十足的行事,皇帝心裡想到就是直犯膩味。他覺得自己還真沒必要如此委曲求全,起碼也是個皇帝,這點主還是能做的。

可確定廢後,緊接著問題就來了,太后給的這條路,那是沒有什麼可商量的地方的。和她說『您的思路我基本同意,就是有個細節您看能改一下不——改立孫氏為後行不行』,那等於是侮辱了老人家的智慧。母親的性子皇帝也很瞭解,若是局面沒什麼太大的變化,指望太后回心轉意改變態度,可是有點難。

強硬的辦法,不是說沒有,現在走出去就此不理會清寧宮,也不是說就不行了。以自己對老人家的瞭解,雖說手中還握有一些殺手鑭,但如此兩敗俱傷的招數,太后也不會說隨隨便便就給使用出來,為了個兒媳婦的位置,她不至於。

——但,望著老人家倔強緊抿的嘴唇,眉間隱約可見的皺紋,皇帝心裡卻也是硬不起來。雖說這些年來,母親不是沒有對自己嚴厲有加的時候,就是現在,對自己的起居甚至是朝政大事,都還是屢屢派人詢問,絲毫也沒有放鬆。但歸根到底,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母親貪權、戀權,純粹就是出於她對自己最真切的關心。有許多事,皇帝當時心存牴觸,如今想來,卻都是太后的一片苦心。就譬如說這個服用丹藥問題,沒孩子的時候不覺得,現在皇長子出生了,皇帝掐指一算,他懷上的時間,和自己完全斷藥的時間,恰恰好就是隔了一年。

若非母親一生辛苦為父親斡旋,只怕太子之位早已不保。甚至於說,若沒有她給自己帶來了生命,皇帝如今何能站在這裡和她頂牛?皇帝身受最純正的儒學教育,雖不說有心入《二十四孝》,但也還沒混賬到會和母親對吼的地步。老人家對孫氏這麼牴觸,也是可以理解的,一個,太后一生人持重守禮,最重的就是規矩二字,若非自己苦求,只怕早在羅氏有孕期間便戳穿了此計,此事若不給個完整交代,老人家心裡是斷斷不會釋懷的。

還有一個,前一陣子,孫氏確實是對老人家有點太不恭敬了,有些事情,她也許無意,但母親這裡一旦知道,卻未必是這個看法。在這一點上,皇帝對貴妃也不是沒有不滿的,這宮裡你貴妃可以和任何人過不去,但對一手把你拉拔大的皇帝親娘,卻不能有什麼蓄意不敬的地方。此事,就是太后不說,他也是有話要說。

但這一切現在都不是問題的關鍵,甚至不是次關鍵。皇帝沉吟片刻,便果斷地下了決定。

「皇后廢立,畢竟不急於一時。」他道,「現在外頭更關心的都還是立太子的事……」

話說出口,不由又是一怔——在母親跟前,皇帝肯定不會怎麼步步為營,誰閒得沒事和親媽玩心機啊?話說出口他才是完全想明白了,除非立刻反口,不認自己剛才對玉牒記名的許諾,不然,若立太子和廢後立後不能同步進行,孫貴妃勢必就要面臨朝野上下的質疑了——孩子都張揚出去,說是貴妃所出了,這會兒玉牒卻沒寫孫氏的名字……

皇帝對掌管玉牒的宗人府很有信心——這消息肯定是瞞不住的,起碼在太后有心反對孫氏的情況下,宗人府這邊根本都不是關注的重點。而如果說,在立太子前後,把立孫氏為後的勢也給造起來,那也還罷了,外頭的大臣勳戚們也不會來管這個閒事。可現在這兩件事要不能同步進行的話,外頭還不知把孫氏傳得如何呢,等到名聲壞了,就算說服了太后,要想廢後再立,只怕也是困難重重……

皇帝這下是真無語了,滿心的火,當著親媽的面還不好發,整理了一下紊亂的思緒,終究還是續道,「不如先把立太子的事商議出一個章程如何?」

「這孩子肯定就是太子了,」太后對好容易才生下來的大孫子,也肯定是相當看重的。都沒說什麼孩子太小,現在立太子只怕太不保險什麼的話。——其實按前朝規矩來說,一個孩子一般都是要養到八歲上,沒有太多夭折危險了才能說立太子的事。沒有養上十歲,都根本還不能算是人。「現在天氣太冷,不適合行禮,等春暖花開,孩子也滿了百日的時候,再行冊立大典。你道如何?可下詔讓禮部商定,把他該出席的場合稍微刪減一下,別的事情,走流程就行了。」

皇帝心緒稍緩——在這件事上,他和太后並不存在什麼衝突,「兒子也是這樣看的,兒子還想,不如在大慈恩寺給這孩子做一場祈福康健的法事……」

雖說是帝國之主,但此時的皇帝,不過也就是個平凡的父親而已,兒子的任何事,都想要事必躬親,和太后商議了好一會,太后突然歎了口氣,「這孩子都生下來這麼久了,我還沒見過他呢。」

皇帝心中頓時就是一酸,望著母親的神態,一時哪裡還記得什麼利弊,什麼心機?因道,「從長寧宮過來,的確路途遙遠,怕孩子冒了風。不如,兒子現在就侍奉著您去看看他?雖才幾日,但胎裡黃已經褪了,白生生的可好看!生得倒是有些像爹。」

怎麼說都是大孫子,太后眼底閃過了一絲渴望的光芒,她顯而易見地猶豫了一下,方道,「罷了,我年歲也大了,路途這樣遙遠,若受了風生了病,可怎麼得了?一切等春暖花開後再說吧。反正,也沒幾個月了。」

就知道不會這麼容易……

這後院起火,婆媳鬧矛盾,確實是讓人煩心得說不出話來。最重要,這一次和他意見相左的還是皇帝的親媽,不是說你簡單粗暴地賜死或者幽禁能夠了事的。皇帝走出清寧宮的時候,真是滿肚子的邪火,卻又還要藏著不讓人看出來。——畢竟,他現在也不是當年的年紀了,若是在女人那裡受了氣就去鞭樹,別說別人,連皇帝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的城府。

可這家事和朝事不同,牽扯進來的每一方可以說是都扯著皇帝的心,皇帝心煩得只覺得腦袋突突地疼,被冷風一吹,一時間疼得都說不出話,跨在馬上穩了一會兒,方才胡亂下了決定,吩咐左右道,「去……去永安宮吧!」

此時天未過午,正是用膳的時候。皇帝沒在清寧宮用午飯,可見和太后談得不順。他身邊的內侍都是靜悄悄的,誰也不敢多話一句,即使聽說要去永安宮,多少都有些詫異,但也沒有人敢多嘴什麼,全都是老老實實低眉斂目,隨在皇帝身邊,一路進了永安宮。

「大哥怎麼來了。」徐循看到皇帝,有些詫異,但還是一如從前,站起身笑臉相迎,又迎上前親自幫皇帝脫掉了斗篷,「外頭才下了雪,冷得慌,怎麼沒戴風帽嗎?眉毛上粘的都是雪粒。」

說著,便舉手為他拂去了雪粒,又摸了摸臉頰,笑道,「有些涼呢,快往炕邊坐坐,暖一暖。——可要換一雙襪子?剛才雪地裡走著,恐怕腳冷呢。」

走進永安宮裡,這份親切、寧馨又家常的感覺,是別處都無法得到的。雖說別人對他也許一樣照顧得細緻入微,但誰也不能像徐循這樣自然又親暱地對他噓寒問暖。若是從前,就算心裡還有氣,徐循這麼一番服侍,皇帝的心也早就軟了下來。可今日,伴隨著太陽穴突突的疼痛,浮上心頭的卻是一股極為複雜的情緒。說不上是感動、猜疑又或者是惱怒——剛才被冷風吹的一路,並不能使他冷靜下來,現在的皇帝,已經是徹底亂了。

徐循也看出了他的不對,她關切地將皇帝引導在炕頭坐了下來,「可是被風吹得頭疼?我記得馬十有一手好按摩功夫,要不然,讓他給你捏捏?」

皇帝捂著額頭擺了擺手,手往炕桌上一搭,不期然就擱到了一本什麼東西上,他的視線往旁邊一瞟,便見到了一本大紅色厚厚實實的禮單。

「誰給你送的禮啊?」皇帝一面說,一面就拿起來翻看了一下。

這一看,他的眼神就凝住了:雖說沒有送禮人的名字,但單從禮單上的物件來看,這絕不是外臣給徐循送禮能開出的單子。而且,說得那什麼點,外臣的禮單,也不會隨隨便便就遞進永安宮來。

「是胡姐姐送來的。」徐循的態度倒是十分坦然,還添了一句,「說是讓我給收著,等阿黃出嫁的時候,再為她添些陪嫁。」

皇帝心底原有的一些猜疑,因為徐循的態度,倒是又浮動了起來。——徐循雖然不是冰雪聰明之輩,但應該也不至於無知者無畏到這份上,當著皇帝的面就把她和皇后的勾當給暴露出來。

「這麼說……她那邊是一直都和你保持著聯繫嘍?」他半瞇著眼,隨隨便便地就說了一句,眼神都沒往徐循那邊瞟的。「我還以為她這一陣子是都沒見外頭人,沒有傳話呢。」

「傳話也沒傳什麼。」徐循回得倒挺淡定的。「最後一次見胡姐姐,好像還是幾個月前了,她這一陣子不都是深居簡出,連大小請安都不出來嗎?不過,今早來送禮的時候,大宮女說了幾句話,倒是讓我猜到了一點……」

「她是怎麼和你說的?」皇帝便正眼瞅向了徐循。他的眼神在徐循臉上移來移去,卻找不到一絲不該有的情緒。徐循估計還覺得在和他嘮家常呢,整個人都挺放鬆的,聽他這麼問,猶豫了一下也就回答。

「她說,請我念著情分,收了她的禮,日後多照拂照拂大公主……」說著,徐循就歎了口氣。「大哥,廢後的事,真定了?」

「嗯。」皇帝漫不經心地回答,「雖說是定了,可也給她留些體面,讓她退位修道吧……以多病上表,然後去清寧宮一帶給找個宮宇居住,把那邊改建成道觀也就是了。」

徐循面上掠過一絲悵惘,過了一會才說,「大哥仁慈。」

雖然說是這樣說,但表情上看,她顯然十分同情皇后。

皇帝覺得頭疼逐漸有所緩解,思緒彷彿也慢慢地清晰了起來,他微微笑了一下,「嗯?怎麼,瞧你的樣子,是覺得我太絕情了?」

「這……」徐循看起來還是十分無辜,彷彿壓根都沒有自己正被試探的感覺,她道,「那倒不是,只是心底難免有所感慨。胡姐姐的品德,沒什麼能挑剔的地方……哎,就是命不強,身子太弱了點。」

皇帝對此不予置評——徐循等於還是在表達對皇后的支持,只是,在廢後之事已成定局的情況下,這個支持根本什麼都不算。

「若是依你,我不當廢後了?」他閒閒地問。

徐循很明顯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了。「都決定了的事,您再問我有什麼用,難道我說幾句,您就不廢胡姐姐了?」

皇帝半真半假,「這可難說。」

「若是以我看,」徐循歎了口氣,也沒繼續躲閃,「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胡姐姐沒有觸犯規矩,您要廢她是有點沒理,民間休妻還有個七出三不去呢……」

皇帝便做出意動之色,沉吟了一會,才道,「只是皇長子如今這樣,不好收科……這玉牒該怎麼記都難。皇后的意思,你聽說了沒有?她是想要記在她名下的。」

徐循囁嚅了一下,也搖頭道,「這麼做,也是違背了天理人倫吧……倒不如記在生母名下,放在坤寧宮裡養育罷了。不論是胡姐姐還是新後,日後都少不得由皇長子奉養,這麼做,倒也能兼顧了規矩和人情。」

不論是胡姐姐還是新後……

和太后如出一轍的說法……

坤寧宮幾次三番的往來和送禮——前一陣一次,今兒又是一次。

皇長子降生前吹的枕頭風……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就失去了溫度,他垂下頭,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自己的荷包,過了一會兒,才柔聲道,「小循啊……也不瞞你說,胡氏這皇后之位,是沒法再坐下去了,這一回,我是鐵了心也要廢了她。」

如他所想,徐循對這消息並不感到訝異,她只是略帶傷感地點了點頭。

「不過,另立新後,如今我卻也不打算立孫氏了。」皇帝邊想邊謅,「她畢竟是德行有虧,如此立後,只怕就埋下了將來不合的種子……你道,我立你為繼後,把孩子和生母一道,放在你宮裡養,如何?」

屋內的氣氛,彷彿都在瞬間凝固,炕下侍立的宮人,不論資歷深淺,全都是難掩訝色,往皇帝看來。『匡啷』一聲——卻是徐循驚掉了手中剛拿起來的茶碗。

而皇帝也半坐起了身子,抬起眼望向徐循,把她的驚容絲毫不漏地捕捉到了眼底。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