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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黑得早,離初更還有一段時間呢,天色就已經黯淡了下來,早升的星星孤獨地掛在雲朵邊上,遮掩了地平線上的月光。紫禁城裡的燈光也漸漸地亮了起來,若是居高臨下俯視著來看的,宮城就像是燈火組成的星宿,被皇城裡的一片黑暗包圍,竟是透出了一股極其幽靜的禪意,在宮城背後景山腳下,隱隱約約還有一片朦朧的燈火,除此以外,皇城內便是一片寂靜的黑暗,只有運足了目力,才能勉強看見建築物的輪廓。

宜春宮裡雖然也有了那麼兩三間的光亮,但逼仄的下房,卻是把燈火全都鎖在了屋內,也鎖住了屋裡的喁喁私語。廚房裡的澡桶還蕩漾著殘水,灶火燒得很旺,雖然是晚上,但卻沒有人顧得上給它封灶,兩間有炕的屋子,都要比平時更暖和了幾分,連燈火都似乎是比從前更旺了。

「你要說不理解你,其實也不是……」皇帝摟著徐循,聲音又低又柔,他細細地訴說著自己的心路,「心裡也覺得你是不會願意的……也覺得你可能會不高興,但是我想著,你未必會把這不高興給表現出來……」

他忽然間就想起了母親的話語——『莊妃之所以會如此行事,不過是因為她的心思特別純善而已。』

是啊,就是因為習慣於和彎彎繞繞的人打交道,習慣了人們都將自己的心思藏起,吐露出符合身份、利益的話語,當徐循把自己的情緒激烈地表達出來的時候,他才會這麼不適應,這麼生氣吧。皇帝已經習慣了說一不二,習慣了事事被人讓上一頭,徐循就算是心裡有意見又如何,他其實不是不知道,只是指望著徐循壓抑著自己的不快,笑著把這苦差事給接下來。

卻沒想到,徐循心裡原來已經是這麼苦了,原來已經把他誤會到了這個地步。

他不瞭解徐循,他怎麼會不瞭解徐循呢?皇帝低聲說,「你看,要是我真的不瞭解你,我都不會和你這麼說起那事兒,直接就會覺得,整件事都是因為你想當皇后給折騰出來的,不是嗎?」

其實話說出口,也覺得自己的說法是有點牽強——徐循又不知道他是真的下定決心要廢後了,整件事都是她折騰的,這該從何說起,就是要惡意猜測,頂多只能說是徐循在其中看到了機會,勇敢地迎難而上而已。

也就是因為瞭解徐循的人品,所以才會相信她的確不想當皇后,沒有從中折騰,不然,要把她的做法往壞處想,也不是很難啊。

皇帝還等著徐循和他抬槓呢——按這人的性子,可不會輕易地放過他的語病,他也的確做好了就勢和徐循賠不是的準備,但令他詫異的是,徐循居然沒有揪著這句話不放,而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從剛才到現在,徐循一直都有幾分寡言少語,即使是這話都沒有讓她打開話匣子,她顯得很沒興致,見皇帝不說話,只等著她開口,便低聲道,「以前的事,都過去了,又何必再提……」

「小循……」皇帝被她的語氣也感染了幾分難過。

「我並沒有怪你啦……」徐循倒是被他的語氣給逗笑了,她的話變多了一點,「你待我已經很好了,我不能再要求更多,是我自己不知足……」

從前的徐循,雖然也不是那種精力無窮無盡,火炬一樣熊熊燃燒的性子,但她的穩重、嫻雅之中,一直都飽含了一種對生活的熱情,皇帝來到永安宮的時候經常都會覺得,雖然一樣是吃飯睡覺,但徐循的生活就是特別的有滋有味。——可現在,雖說她也還是把南內的日子過得很充實,但皇帝卻覺得她的態度要比以前更抽離很多。她談論他的語氣,好像是對他已經沒有什麼更多的要求了。

皇帝忽然間就感覺到了那種常見又不常見的無力:習慣了身邊所有人都想索求什麼的時候,忽然有一個人不索求了,他反而有些無計可施,不知該如何才能換得她的喜歡。

「你別這樣子。」他的情緒也低沉了下來,和前一陣子悶燒的怒火不一樣,那種被背叛的惱火,和現在這隱隱失落的空洞隱痛比,說不出哪種痛楚更為令人煩擾——然而,這種痛楚,卻更令皇帝感到挫折和無奈,「小循,是我不對,為了我自己委屈你……我和你賠不是,行嗎?」

「都說了別再提了。」徐循還是沒什麼興致,但氣勢起來了,她白了皇帝一眼,「再說這事兒,您就還是回乾清宮去吧。」

皇帝反而樂了,「好好好,不提不提。」

他摸了摸徐循的頭髮,聞著上頭那很樸素的皂角味兒——在南內,徐循用的都是一般宮女用的洗漱用品,身上的香味自然也有了改變。不過,氣色卻沒有因此而憔悴,反而是精神了。面色紅潤,頭髮黑得發亮,連腰身……

皇帝緊了緊懷抱,不是很費勁地就確定:徐循的身材好像都比以前更緊實了。

這男人多愁善感起來,和女人比也是絲毫不差的,不然,那些閨怨、宮怨的經典作,也不至於都是男人在寫了。皇帝又是有點酸,又是有點難過,猶豫了一會,忍不住還是問,「小循,你在永安宮,是不是還沒有在這裡開心啊?」

「除了見不到點點以外,在南內是挺開心的。」徐循回答得也很坦然。

皇帝又有點不舒服了——徐循的話說起來,就好像他的缺席和怒火,對她都沒有什麼影響了一樣。

「在永安宮不高興,是因為剛才說的那個原因嗎?」不免刨根究底起來。

徐循沉默了一會兒,方才輕輕地說,「算是吧。」

一聽這說話,就有些不盡不實的地方,皇帝『嗯?』了一聲,「除了這個,還有什麼?」

「不是說還瞞著你……」徐循倒是顯示了她對皇帝的瞭解,只是一個語氣上的變化,就猜到了他情緒轉換的原因。「有時候心裡不開心,也說不上為什麼。只能說在南內這種簡單的日子,過得很開心。」

皇帝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只能很茫然地虛應了一聲,徐循倒是被他逗笑了,她很隨意地說,「有時候在宮裡,會覺得人和人之間的氣氛總是很緊張,每一句話出口前都要再三細想——是不是符合自己的身份,會不會被有心人聽去了,無意間還樹了敵人。甚至是你多年的下人,也許也不能完全信任,總有些這樣、那樣的事,雖然抓不到真實的證據,卻很容易就讓你覺得,人和人之間的情分,根本就不算什麼……」

而在南內,雖然不能和人交談,但也不必去擔心人際關係,這種無邊無際的寂寞,對於徐循來說,也許也是一種很好的放鬆。

皇帝心底也是模糊地感到了一陣不快——他又是理解徐循,又是不理解她,他明白她如此小心的動機,徐循確實是個很守禮,也很守規矩的人。這些年來,她雖然受寵,但四處結下的都是善緣,一個任性恣意的人,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但皇帝又還是不理解——她都受到這樣的寵愛了,為什麼不能適當地放鬆一下自己呢?就像是孫貴妃那樣,雖然不說是囂張霸道,但起碼也可以時不時地耍耍小性子。不說孫貴妃,就連皇后,很多時候做起事來,也根本不把皇后的本分給放在眼裡呢。

兩個人的關係,之前可以說是瀕臨破裂,如今雖然解開了『誤會』,但消氣的、心疼的、愧悔的也只有皇帝而已,徐循對他,不涼不熱,並沒有因為他的表白和道歉而欣喜。皇帝心裡並沒對她不滿——徐循那一天,肯定是傷透心了,反應才會如此激烈。雖說是出於誤會,自己也解釋了,但鑽進牛角尖的人,沒這麼容易緩過勁來。皇帝也不想現在指正徐循的做法,免得把她又給往遠了推。

「快到晚飯了吧,怎麼還沒人送飯?」他岔開了話題,想要尋沙漏,卻發現這屋子裡連個計時的工具都沒有。

「好像是已經過了送飯的時候了……可能您在裡面,他們不敢進來吧。」徐循就勢坐起身來,離開了皇帝的懷抱,「我出去喊一聲吧——你別出屋了,頭髮還沒乾透呢。」

好像是不想在他懷裡待著似的,又好像是已經開始關心她了。皇帝心裡也有點患得患失,有點琢磨不透徐循。他哦了一聲,「你也多穿些,別著涼了。」

徐循應了一聲,也開始往身上披掛起了大衣服,不過,她還沒出門,兩個皇帝身邊的宦官,也是戰戰兢兢地把晚飯給送進來了。

皇帝進來這麼久還沒出去,應該是個比較好的兆頭,所以他們才敢進來送飯,果然,見到皇帝和徐循呆在一屋子裡,彼此也都很平和的樣子。兩個宦官都是顯著地鬆了口氣,放下食盒,又給皇帝、徐循行了禮,皇帝說了聲『你們下去吧』,他們便退了出去——不過,也沒敢退遠,守到了對面屋簷底下去,隨時等候召喚。

皇帝坐在炕邊上,看了徐循一會兒,心裡有點好笑,卻又有點酸澀——徐循明顯是不希望他留下來吃晚飯的,換句話說,就是她覺得他該走了,但是又不好意思說。

「怎麼站著不動?」他故意裝糊塗。

「我只有一副碗筷……」徐循呆呆地說,「而且,平時都是拿大鍋蒸熱了再吃的,今兒您來了,那邊鍋裡水用了,還沒舀進去燒呢……」

皇帝看了徐循一眼,「你是不是很想我走?」

「沒有。」徐循倒是又很真誠地否認了。「整個紫禁城都是您的地方……我也還是您的妃嬪,你要來,我肯定得好好服侍你——只是你看,這兒條件有限……」

服侍、服侍,又是服侍,皇帝這下是真的很不舒服了——他突然意識到,徐循很多時候的完美表現,也許只是因為她把服侍自己當做了工作、本分,所以她對他沒有脾氣,所以她什麼時候都是那樣溫暖地招待他……她很少在他跟前流露出負面的情緒,也許不是因為她沒有,而是因為她不願意。

是因為心底沒有他嗎?

若真是如此,那天也不會那樣失態了。只有真正投入了感情,才會動上那樣的情緒……

皇帝有點不敢再往下想了:繼續往下想,只能是得出一個結論。——他的表現一點也不能讓徐循信任,徐循從來都不相信他是喜歡她的,在她心裡,她只要表現得不夠好、不夠稱職,他隨時都會翻臉無情。

這也太……太多疑了吧,十年來他給她的,可不是一般妃子能享用到的東西……

可皇帝又提醒自己:那天他的表現,其實也證明了徐循的想法沒什麼錯誤。只是因為拂逆了他的性子,人就被關到南內了。這樣的所謂寵愛,又讓徐循該如何去相信?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心虛,雖然有些不舒服,但皇帝卻沒有自找難堪地提出這樣的話題,他搭訕著下了炕,走到桌邊上,掀起食盒的蓋子撈了一眼。

「小循,我們回永安宮去吧!」皇帝脫口而出,「今晚就回去。」

看得出來,徐循對他的態度是很詫異的,她還伸過頭來,也看了看盒子裡的菜色。

「也不是很差啊……」

如此納悶地嘀咕了一句,她又瞟了皇帝一眼,皇帝差點失笑出來——雖說這菜色對不起徐循的身份,但也不是那麼差,皇帝好歹還是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只是……只是什麼事,都得有個話口兒不是?

才這樣想呢,徐循又搖了搖頭,「按說,您讓我回去,是天大的臉面,我不當回絕……」

雖然沒有明確地把拒絕說出口,但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徐循竟是並不想回永安宮。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