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封

雖然少了韓昭容,但實際上禮部預備的冊封典禮,人數還是沒變——羅嬪的冊封詔書是在二月的最後一天才下來的,身為太子生母,她畢竟還是享用了一定的特殊待遇:大概有二十多字的單獨誇獎。坤寧宮為此還邀請了幾個關係不錯的妃嬪過去慶祝了一下,徐循雖然也收到了帖子,但並不想去,隨便尋了個借口,皇后也沒有再次邀請。

不過,有何仙仙在,八卦是不會少聽的,去過坤寧宮,何仙仙就跑來找她喝茶,她主要是好奇羅嬪的為人,畢竟在她崛起之前,宮裡沒人對這個喂鳥的小都人有什麼瞭解。

「真是個敦敦實實的姑娘家,」何仙仙說著也有點費解,「長得也就是那樣,真不知大哥是如何看上她的。要說談吐,太子都一歲多了,過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在場面上還是寡言少語的,雖是為了慶祝她被冊封,但她只顧著吃菜,和我們也沒多少話說。」

徐循對羅嬪的為人其實沒什麼興趣,現在宮裡眾人這樣看重她,無非因為她是太子的生母,她倒不至於看不起這種為人,不過,當皇后還健在的時候去在羅嬪身上下注,其實是一件很犯忌諱的事。不管怎麼說,羅嬪現在還住在坤寧宮裡,對她表示出越多的興趣,也就會讓她的處境越來越危險,所以她平時在坤寧宮請安的時候,也從來都不多搭理羅嬪什麼。——而就她的處境來說,不論羅嬪的真實性格如何,當然是表現得越老實、越無趣也就越安全,真要看她的性格本色,那就要看皇后和她誰活得過誰了。

「平日瞧著,皇后待她還是挺和氣的。」她隨口和何仙仙搭話,「不必伶牙俐齒,也虧待不了她,那當然是可以寡言少語了。」

「你這話說得,」何仙仙也笑了,「難道伶牙俐齒都是迫不得已,做出來給別人看的,就不許人天生巧嘴愛說麼?」

「許啊,」徐循笑道,「我面前不就坐著個巧嘴的麼?那叫一個愛說啊,呱呱叫起來,比鴨子不遜色。」

何仙仙哈哈大笑,「討厭!就知道你在繞彎子損我。」

這頓飯吃得沒什麼成果,何仙仙主要好奇的還是皇帝如何看得上羅嬪的,不過產後身材恢復不好,因此發胖的婦女又不是一個兩個,這話題說得極其沒有意義。她遂轉而八卦壯兒,「在你這裡住得還好吧?」

自從何仙仙和皇后眉來眼去,徐循身邊幾個嬤嬤便對她很有提防意識,雖然還不敢勸諫徐循遠著她,但話裡話外的意思,也是讓徐循和她說話之前,要先多費些思量。——這種戰鬥意識強盛的思維方式,也不是徐循說改變就能改變的,不過她並不覺得有什麼遠著何仙仙的必要,聽她問了,便道,「說實話,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雖然這麼小就抱過來了,但看著還是沒有點點那樣,天然就親。」

「這肯定。」何仙仙也道,「但感情都是養出來的麼,養上幾個月,估計也就熟慣了吧?」

「還可以吧,反正天天抱著和點點混在一起,」徐循說,「這麼小的孩子,也就是吃喝拉撒,還沒學會認人,也沒什麼好說的。」

「壯兒現在也六個月了,還沒學會認人?」何仙仙來了興致,「難道我走過去把他抱走,他也不哭?」

「嗯,他就是一點都不怕生,也不愛和人玩。」徐循說著就順便讓人把兩個孩子抱來了,何仙仙抱起壯兒往屋外走時,他果然是毫無反應,也不怕生,就是自顧自地在何仙仙懷裡玩自己的。

「這孩子倒是也省心的,」何仙仙倒覺得他挺可愛的,把他抱在懷裡逗了一會兒,笑道,「起碼比莠子好,莠子和他這麼大的時候,要乳母輪流抱著,十二個時辰不放下來,放下來就要哭。」

說實話,不管怎麼說親,但對於這些妃嬪來講,在子女身上傾注的感情是遠遠比不過自己的父母在自己身上傾注的感情,原因也很簡單,付出的精力畢竟是不多,平時再怎麼關心,但真正勞動著、疲憊著來帶的,還是養娘和乳母,孩子小的時候,好歹還住在母親宮裡,大了直接搬出去,早晚來請個安便完事了,感情淡薄點的,真是看得和一般熟人差不多,所以就會出現養娘和乳母同孩子的感情更深厚的現象。倒不像是她們小時候,因家裡不夠富貴,全是母親親自在帶,感情紐帶還更厚實一點。徐循也是在自己住到南內的那幾個月,因為見不到點點了,才明白自己對孩子的感情有多深厚,回來以後她心裡沒事,基本都把點點放在身邊,母女感情才這麼好。何仙仙這裡,莠子若非體弱多病,她也不會這麼操心。

至於壯兒,一個不是親生的,還有一個非常好帶,沒事也就自己在那玩,不大樂意和人互動的,雖然是省心的天使寶寶,但也因此,基本什麼事都給養娘一手包辦了,煩不到徐循,所以雖然送到她這裡有兩三個月了,但徐循對他還是沒有什麼母親的自覺,有時候看著壯兒,想到幾年後她都有點頭疼——男孩子開口晚,但除非他是啞巴,不然兩歲多也會開口說話了。到時候如果養娘教他喊自己『娘』,她到底該默認還是該阻止?不是說她矯情,但總覺得這一聲娘叫出來,兩個人之間就真的發生聯繫了,她也要付出一些……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起碼徐循覺得現在自己還沒能力,又或者是不情願應下這一聲『娘』。

「點點又還不是?壯兒真是好帶得很,按齊養娘說法,每天初更就睡,晚上起夜、吃奶,都是伺候完了就睡,絕不鬧夜、夜啼,」徐循說,「點點這麼大的時候正長牙,有幾個晚上哭得錢嬤嬤壓根都沒合眼。」

說起來,忽然想到壯兒也該長牙了,不知長了沒有,便哄著他張嘴看,原來不知不覺時,居然已經長出兩顆下門牙了。徐循驚道,「嗯?長牙也沒鬧騰呢?這孩子真是乖極了。」

壯兒也不是說對人就全無反應了,徐循手裡拿著塊糕在逗他,他便啊啊地要去夠,徐循忙問齊養娘,「現在還沒有給他吃糕吧?」

「想著到七個月再給吃點別的。」齊養娘和徐循處了幾個月,也明白她的性子,沒有刻意諂媚,很平實地道,「現在還是讓他吃奶。」

徐循在育兒上是絕不會無視專家意見的,正要把糕放回原處時,點點哈哈笑著,搖搖擺擺地跑了進來,見徐循手裡捏著糕要喂弟弟,便喊道,「弟弟!我來喂弟弟!」

兩歲多的孩子,正是喜歡同類的時候,點點對壯兒的出現是很喜聞樂見的,沒事常捏捏弄弄,好在壯兒也不愛哭,眾人便隨她去了。徐循還沒來得及阻止她,點點便抓起一塊糕往壯兒口裡塞,「弟弟吃!」

壯兒一個孩子,哪懂得什麼噎著不噎著的,花糕氣味香甜,對他明顯有誘惑力,如今天降一塊,他便張大了嘴很配合地要吃,結果在大人阻止之前,已經被點點餵進去半塊了,徐循驚呼一聲,忙伸指去挖。還好壯兒沒有噎著,只是覺得花糕好吃,抿著嘴搖頭晃腦地躲著徐循的手指,在那吮著糕體,並不著急往下嚥。徐循幾次要逼迫他張嘴,他不樂意了,終於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徐循就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訕訕地把他還給齊養娘,這邊瞪了點點一眼,不想點點自覺好心,遭到阻止都不說了,這會又被徐循冷眼,早覺委屈,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兩個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的,鬧得整間屋子混亂不堪。養娘、乳母一擁而上,哄的哄,摳的摳,徐循、何仙仙兩人坐在一邊,倒成了個陪襯。

自己也罷了,何仙仙畢竟是客,徐循有點不好意思,「還是去後花園走走吧。」

便把何仙仙拉出了屋子,遠離了刺耳的哭鬧聲,她方道歉,「有了孩子,就是亂糟糟的。」

「這也沒什麼。」何仙仙搖了搖頭,也有點感慨,「我倒是挺羨慕你的……不為了壯兒是個男孩,也為了點點有個人陪著,兩個孩子都健康活潑,身邊多麼熱鬧。莠子你也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有二百天在床上,都多大的小姑娘了,瘦骨伶仃的,還沒有三十斤重。」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望著腳下道,「以前沒生莠子的時候,想著我總是要生個孩子,那時候年輕,也沒覺得什麼,有了莠子那一兩年,孩子在身邊也還好。這幾年,大哥少來,莠子又是那樣弱,有時候我早上起床,睜開眼看著床頂,都覺得外頭的天是灰的,連起床的勁兒都沒有。」

徐循沒想到何仙仙倒突然感傷起來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過了一會,才道,「就為了莠子,你也不能這樣想,這孩子現在可不就指著你呢,少了你這親娘……」

「沒了我,她養娘一樣照看。」何仙仙搖頭道,「指不定還要比我更上心,她可是盼著莠子長大出嫁,她好跟出去做個太上嬤嬤……」

她略帶嘲諷地一笑,又說,「你瞧,連她都活得比我有盼頭——有時候我都想,我就等,等到莠子出嫁前那天,我和她說,我離不得她,將她留下來陪我——我看她到時候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臉上隱約竟有些較真的狠勁,徐循看了,不禁一陣心寒,她輕輕地說,「你何必要這樣想!」

何仙仙搖了搖頭,換出了一副笑臉,「我隨便想著玩的……實話和你說,莠子能不能……唉,能不能長成都很難說。去年冬天病了一場,開春到現在,還沒從床上起來……」

徐循亦有幾分惻然,但這種事怎麼安慰都是隔靴搔癢,她歎道,「天氣漸次暖和了,等到夏天應該能好些,你也別想太多了,這種事就禁不得想,別莠子沒事,你倒垮了。不是都說了嗎,多病多災的,反而能活得長長久久呢。你瞧文廟貴妃和賢太妃、敬太妃,哪個不是多病多災,賢太妃那時候還病得快沒了呢,現在還不是都扛過來了。」

「也是!」何仙仙呼了一口氣,振作起精神,因笑道,「最近可忙?我聽尚功局的人說,最近光是緞子,就從南京那邊運了好多過來。裁縫全在加工做衣裳,想必珠寶匠人也忙得厲害了。我看你這裡倒沒什麼事,就顧著帶孩子。」

「我是沒什麼事,其實改嘉號而已……要不是為了賜寶,一樣的禮何必再行一次呢?」徐循道,「我還說了,以前的禮服都留著,不必再做,不過她們也不聽,還是做了送來。真正忙都是底下人,我們除了閒著以外,還有什麼事情?」

「是啊,每天就是閒著,然後去中宮坐坐……現在有了身份,也不好像以前那樣就知道傻玩了。」何仙仙歎道,「說實話也是沒了心情,從前剛進宮時候,一個鞦韆都能打一下午,現在哪有如此的興致。我看皇后還好些,沒那麼無聊,每天宮裡事情也不少,她倒常和我說累。」

最近要冊封新人,要收拾屋子,又要發放各季的份例,皇后的確是多些事情的,徐循點了點頭沒有應聲,何仙仙看了她一眼,笑道,「怎麼,你心裡還惱恨著她呢?」

「談不上惱恨,」徐循道,「就覺得她這個人沒什麼意思,不值得搭理。」

「你的架子也夠大的了。」何仙仙道,「她倒是一門心思想和你好,你上回把她頂回去了,她不敢當面問你,這一陣子話裡話外,只是請我做個說客。想和你重修舊好呢。」

徐循已經是把自己的態度表現得很明顯了,但是皇后還這麼熱情,她實在也很無奈——有可能這就是皇后的策略,通過一再的示好和自己一再的回絕,在宮廷中營造出自己對她態度冷淡,雙方關係惡化主要錯誤在她的印象。但徐循雖然明知此點,卻也無計可施,她總不可能痛打皇后一頓,嚴禁她繼續向自己示好吧?「你信她是真心和我好?」

「一開始也不信。」何仙仙說,「這不就沒和你提起嗎,不過最近一番接觸,我也覺得她是真的沒生你的氣,真心想和你好……她和我說了,以前是生你的氣,覺得你不信她。疑她想害羅嬪,看輕了她。現在時日久了,漸漸地也就不氣了,你以後是貴妃,地位只在她之下,兩人不和總是不好看,以後栓兒都不好意思多找壯兒玩耍……哎呀,反正說穿了就是那幾個意思,和你搞好關係,一個是為了不讓太后有可乘之機,還有一個也是不想讓大哥為難,畢竟他那麼寵你,你和她有了爭執,大哥也難做人。我想,不論如何她也是皇后,你給她些面子,大家和和氣氣的,日後你在宮裡也能安心點,不必行動就怕她抓你的小辮子。」

畢竟是做了皇后了,連何仙仙都會為她傳話做說客,徐循漫不經心地一笑,「那你也幫我回她一句吧……要我和她做姐妹,那是不可能的。我就是看不上她,不過她也可以放心,我沒有對付她的意思,只要她不來對付我,大家便各過各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那……若她要來對付你呢?」何仙仙素來是敏捷的,很快就抓住了徐循的話縫,「若是那樣,你又待如何——你告訴我,我保證不和她說。」

「我覺得她不會對付我的吧。」徐循想了想,「她無非就是求一個我不對付她唄,我都不撩事了,她還要撩事?應該不至於吧。」

「這可說不定。」何仙仙咂了咂嘴。「她是挺能忍的,你都這麼不給面子了,現在還和你賠笑臉……不過越是能忍的人,往往也越是能狠。你這麼不給面子,指不定她忍幾年,就給你一記狠的。」

「大姐,她就是天,天上也還有天呢。」徐循啼笑皆非,「天理昭昭,人都看著,自己的麻煩都煩不過來了,她還有心思搞我?」

「這可未必,老人家畢竟是老人家了,若是一場急病……」何仙仙沒說下去。

「這事兒你不能這麼看,你越是要想求個安心,要想為了以後,現在就永遠都不會安心。」徐循搖了搖頭,「未必的事情哪有那麼多,我看眼下就這樣也挺好的。」

何仙仙有幾分悻悻然,卻也再說不出什麼來。

#

冊封羅嬪的事,就徐循的瞭解,並未在朝野間引起什麼波瀾,就算有人留意到了羅這個姓氏,聯想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造謠案件,當然也不會質疑、議論什麼,免得被送去和羅家人做伴。當然,韓昭容從冊封典禮的名單上消失,就更不會有人多說什麼了。現在太子已定,皇帝居然還有一個皇次子做雙保險,比起前幾年那種沒著落的日子,朝臣們的幸福感普遍比較強,關注點也完全從後宮移開,各自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至於冊立徐循為貴妃的事,在皇后名分已定的情況下,昔年連個賢妃的嘉號都要出來爭一把的那些臣子,現在也是全體失聲。從下詔到冊封,一切都是順順當當的毫無波瀾,徐循披掛上了全副衣裳,在暖春三月裡渾身是汗地又一次完成了自己的冊封典禮。幾乎一切細節都和三年前的那一場毫無區別,唯獨就是多了個寶璽,多個司寶官站在邊上。還有就是,她的服裝形制和三年前比有了一定的區別,玉革帶上出現了龍紋。

龍紋當然不是皇帝的專利了,皇后的大禮服上也是有龍紋的,佩戴的還是九龍四鳳冠呢,但是皇妃的禮服用龍紋就是聞所未聞沒有先例,冊封孫貴妃的時候,徐循沒在邊上,就是在也沒觀察這個,不過她沒注意,相信有人也會留心的,事後並沒聽見流言,可見似乎並無此事。徐循也想知道這個變化是否就此懸為定例了,算是貴妃高出眾妃,更接近皇后的證明——她更希望沒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變化,事後免生口舌。可惜,這個希望注定被證明是很天真的,在幫她穿衣服的時候,幾個嬤嬤就已經留意到了這個變化,徐循受冊時,都能感覺到幾個讀寶內侍的眼神在她的腰際掃來掃去的,毫無疑問,他們是肯定是發現了這個變化。

雖然在製作過程中肯定就有消息流傳出來,不過那是工匠和外朝的事了,只要主辦宦官比較嘴緊的話,內宮還未必知道——只是今日以後就不一定了,還好這宮裡是人口簡單,若是和文皇帝末年一樣,宮裡山頭林立人口眾多,徐循估計自己都能被人給說化了。

冊立過貴妃以後,照例是要去拜見太后和皇后的,徐循也是到了這時候才覺得自己實在是個粗心的人。——太后和皇后都用不著身邊人提醒,這眼睛好像都是開了天目一樣的,只是一掃,便盯住了只有一節露在外頭的玉革帶。

兩個人的反應當然也不一致,太后是驚喜,皇后嘛……先驚後笑,好像也不大在乎。儘管徐循剛剛通過何仙仙毫不留情地回絕了她的示好,但她對徐循依然十分和氣,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有幾分慇勤。

冊封典禮結束以後,原來的莊妃印便上繳不用,按說連宮裡器具都要重新鐫刻上永安宮貴妃的名號,唯徐循覺得十分麻煩,便免了這一遭,另外一個改變,也就是徐循以後管自己宮務,按說是要用寶而不用印了。不過寶璽正式,她覺得沒必要,拿到手以後便是束之高閣,和禮服什麼的放在一起,自己平時有什麼要用印信的地方,便用自己的一個小私印。

然後……也就沒什麼變化了,該怎麼過日子還是怎麼過日子,不過這一陣子也說不上悠閒,按當時詔書裡的順序,袁嬪、諸嬪、權昭容、李婕妤,一一都被冊封,徐循也經常要穿上常服,升了正殿,接受她們的覲見。作為宮裡的高位妃嬪,少不得也要多說幾句勉勵的話,因為她位次在太后、皇后之後,往往參拜完了過來已經是午飯時分了,又不免賞賜些點心,一次參拜少說耗時一個時辰,而和這些滿懷著希望、崇敬的小妹妹共處一室,對她來說也實在不是什麼美事兒。

唯獨權昭容過來的時候,還謝過她對韓桂蘭的照看,「奴奴勸過多次,怎都勸不轉,去國萬里,唯獨姐妹們相互扶持,實在憂慮她得罪貴人,招致罪名,余奴奴一人在宮中,多謝娘娘照看,讓奴奴多個姐妹做伴。她現在在奴奴身邊,衣食起居都和奴奴一樣,人可開心多了。」

徐循心裡和明鏡似的,面上只是笑,「那我就放心了。」

權昭容見徐循反應冷淡,並不多做搭話,似乎有些失望,不過也只淡淡,行過禮便退了出去。藍兒在徐循身邊笑道,「才剛進宮呢,這就已經開始給自己找靠山了,權昭容好深的心思。」

想借韓女史和徐循搭話,也要看看徐循有沒有這個興致,如今以她身份地位,想要關起門過小日子,連皇后都無法阻止,權昭容那幾句話,又算得了什麼。

「也不必如此說了,畢竟她也不容易,」徐循倒沒什麼鄙視,「咱們不幫,也不必說什麼風涼話。」

雖然多的是想要抱貴妃大腿的人,但除了權昭容以外,也沒人能有什麼話口,等到李婕妤都來過以後,也就只剩下一個羅嬪,徐循便能回歸到正常生活裡了。

——也就是這個羅嬪,來的時候身邊帶的人比誰都多,前呼後擁浩浩蕩蕩的,真的是很有氣勢,徐循一眼掃過去,起碼看見了兩三張熟面孔。她心底不免就暗笑一笑:皇后對她的防備有多高,羅嬪身邊的從人就已經是表現得一清二楚了,連她說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能信,還談何重修舊好?

話雖如此,她也不會因為皇后的防心就更改自己的步調,見時日即將過午,知道羅嬪一大早必定是飢腸轆轆,一會還要去惠妃那裡,她照舊讓人給羅嬪上了點心,「好歹墊墊肚子,天氣熱,禮服又厚重,一出汗越發容易犯暈。」

見羅嬪身邊那些嬤嬤,也是臉上見汗,亦道,「四月底了還要穿這樣的衣服走一上午,的確是辛苦了,嬤嬤們不妨也用點綠豆湯解暑。」

長者賜不敢辭,不論情願不情願,都要跪下來謝恩,自然有人把她們領出去飲食,屋內一時就空了下來,徐循笑道,「這下涼快多了,剛才屋裡那麼多人,連我都覺得熱,恐怕你就更憋悶了。」

羅嬪唇角跳起了一絲短暫的笑意,只是這笑意像是沒擦著的火寸,一閃就滅了。她突然放下碗,骨碌一聲跪倒在地,鄭重其事地給徐循磕了三個響頭,一聲不吭,又坐起身,拿起碗,將裡頭的湯羹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

這突然的表現,讓屋內頓時陷入了沉寂,徐循詫異地掃了羅嬪一眼,見她神色木然,並不看向自己,只望著碗中的吃食,驚異過後,心中也是一歎,她道,「是了,羅嬪,你獲了冊封,家裡是否有人進來賀喜?」

「奴……妾身自幼入宮,家人早已離散。」羅嬪輕聲說,「也早已遺忘了家人的長相,即使要派人回鄉尋找,都不知該從何尋起。」

「嗯,是,說起來,幾年前還有那樁案子,敲了登聞鼓,鬧得沸沸揚揚的……」徐循緩緩地說道。

羅嬪眉毛一跳,她的下顎明顯地繃緊了。「是啊,前些年那件事,鬧得多難堪。自那以後,妾身也斷了再去尋親的念想。」

她知道了。

奇怪的是,徐循一點都不詫異,只是一種平靜的了然:羅嬪已經知曉了羅家人身份的真假。

不論情分如何淡薄,那畢竟是她的血親,自己的兒子被奪走,也許還不算什麼,畢竟是命,但自己的家人也因此被流放,正常人心中,難免會痛苦怨恨,只怕不會有多好過。

「是啊,鬧得多難堪……」徐循似乎是在輕聲自言自語,「為了面子,就算再不情願,也只好姑且定個流放了……」

羅嬪的肩頭,猛地一震,她放下了手中碗匙,瞪大了眼,目光炯炯地向徐循望來。

而與此同時,徐循卻是掃了滿屋子的下人一眼:今天是正式的參拜儀式,正殿裡的伺候人很多,並不是每個人她都十分瞭解、十分信任。

「總之,你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她只能相信羅嬪的智商,「你畢竟身份特殊,只要好自為之,不論是皇爺還是皇后,都不會薄待你的。」

羅嬪的眼睛裡,好像是燃起了一點點新的火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徐循搶在她說話之前催促道,「快吃吧,這荸薺湯若放溫,可就不那樣爽口了。」

羅嬪欲言又止,思前想後,終於還是一句話沒說,又垂下頭去,沉默地吃起了她碗裡的湯羹。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