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

冬日的南內自然早已經是一片銀裝素裹,在美麗之外,尚且十分寒冷。不過徐循剛才身在暖轎,被幾個薰球包圍,身上又穿了厚厚的貂皮,足蹬絮了皮毛的暖靴子,走在雪地中渾身也一樣暖烘烘的。

一群下人在避風處候著,徐循只帶了花兒在身邊陪著,兩人默不作聲地行了一段,花兒道,「主子,去小吳貴人處,從這兒走更近些。」

她倒是先猜到了徐循的意思,徐循也未吃驚,蓋因上次來查看吳雨兒情況的人,便是花兒。也是因為小吳貴人這幾個月規矩安靜了許多,已經能把窗板卸下,徐循才會親自過來看她——沒有親自看過,確定她的精神情況,她也不放心讓吳雨兒接觸壯兒。

冬日人少,南內風並不小,守門的兩個宦官雖然穿著嚴實,但仍不免凍得面色青白,見到徐循來了,都弓身行禮,徐循也先不忙進去,見他們這樣,便止住腳步問道,「難道你們在此輪值,就是這樣雪地裡站著不成?」

「回娘娘話,」守門宦官忙道,「這是奴婢們的差事,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這還算是吳雨兒過來的第一個冬天,之前她被發配到南內的時候乃是春夏時節,守門也不算什麼苦差事,這會兒天這麼冷,長時間在雪地裡站著,很容易站出毛病的。

徐循不禁皺了皺眉,「難道這是十二個時辰都不斷人的?」

「那倒不是。」那宦官道,「天黑以後,貴人用過晚飯,奴婢們就上鎖回屋休息,第二日一大早再來此處。本是四人輪換守門,不過餘下二人都病了,這幾日就奴婢二人在此把守。」

一般守軍在白日站崗,大概也就是幾個時辰一換,也立刻要回到屋子裡去吃喝些熱食。比如徐循以前被囚禁的宮室,門口也有一排門房是可以燒爐子取暖的。不然這麼大冷的天,誰也禁不住如此的折騰——這事兒,若是在宮城裡又好了,大可以向上反饋,徐循估計皇后不會坐視不理。只是皇帝當時隨口一句發落到南內,南內的事是三不管,清寧宮不管、坤寧宮不管,乾清宮也不管,吳雨兒本人又是個罪人囚犯,根本沒有往上遞話的途徑,這幾個倒霉的守門太監,也只能如此受罪了。

「屋舍狹小,的確是難尋門房。」徐循道,「花兒,回去和嬤嬤說一聲,賞他們一身暖和的斗篷,如今快到臘月,不忙活什麼了,明兒冬天以前,會給你們建一所小屋子的。」

時間有限,她也不願多聽那些感謝之詞,自己舉步入了院子,兩個宦官上前忙忙地為她叩了門,喊了一聲,「貴人,貴妃娘娘前來探您。」

聽得裡屋無聲,便慢慢地把門給推開了。

小吳美人無聲無息,已經站在了門後,門開了以後,她也不說話,便跪下來用一個還算標準的姿勢,給徐循行了禮。又自己爬起來,盯著地面站得筆直筆直,倒是有了幾分宮女的樣子。

徐循打量了她幾眼,有點滿意了——雖然衣著略舊,但好歹還沒到破爛的地步,頭髮梳得很整齊,發上居然還插了一根銀簪……雖然一直沒有抬起頭,但只看她的打扮,便知道吳雨兒多數是沒那麼瘋了。

「屋裡還算暖和,」她和花兒說,「不至於過不得冬。」

雖然肯定比不上永安宮的暖閣子,甚至還比不上宜春宮裡的下房——沒炕,不過屋裡燒了有好幾個爐子,進來以後,還是能感覺得到融融的暖意。花兒道,「娘娘說得是,皇恩浩蕩,即使她是個罪人,也不至於虧待了她的。」

她的調子很硬,充滿了對小吳美人的不屑。吳雨兒雙肩微微一顫,她抬起頭盯了花兒一眼,眼神綠油油的,竟有點像狼。

在預料之中……

徐循心內暗歎,但卻絲毫也不詫異。皇帝似乎是個很喜歡保密的人,他一手把羅嬪的家人暗渡陳倉地安排去別處居住,卻未告訴羅嬪一聲——這倒也罷了,畢竟,他也許沒想到羅嬪會猜到那家人並非如所稱一樣乃是假冒,而是她真正的血親。但他都把吳雨兒給貶到南內了,卻也根本都沒和她把事情講清楚,在吳雨兒心底,她下藥陷害自己的事還沒暴露,皇帝完全就是因為她托丁香出宮搞藥,才把她關到南內的。

這當然也是罪,但卻是因為要陷害她徐循才犯下的,如果吳雨兒因此反而更恨她,也很合乎她的性格。——當時不想收養壯兒,也不無這方面的顧慮,收養了以後,總是要把事情告訴他,帶來見一見親媽的。親媽恨她恨得這麼厲害,這關係該怎麼處,徐循還真有點拿不準分寸。

「你心裡還有恨啊。」她說,「是還不服氣?」

吳雨兒悶聲不吭,彷彿如此便可遮掩自己的真實情緒,她只是不依不饒地瞪著徐循,態度又卑微,又從卑微中生出了一絲盛氣凌人。好像拿準了徐循有求與她,必定會首先讓步,而她雖然輸了這一局,卻還不準備完全認輸,還想要在接下來的對話中,找回一點勝利和尊嚴。

「不要以為我來找你,是我有什麼事要求你。」徐循覺得自己有必要糾正一下她錯誤的認知,「讓壯兒來見你,是為了壯兒好,孩子不見親媽,將來想起總有點遺憾……不過,你要一直是這樣子,那我寧可讓他將來遺憾幾分,也不會把他抱來見你。」

「你怕?」吳雨兒嘶聲道,她壓根也不顧忌忐忑在門外守候的宦官,甚至是一旁面無嫌惡之色的花兒,她的聲音就像是淌著毒的火,恨不能將這屋子燒盡,「你怕什麼?怕我這副樣子?還是怕我對壯兒說出真相?」

「真相有什麼好怕的,我本來也準備告訴他真相。」徐循瞅了她一眼,不屑地道,「你屋裡難道沒有鏡子?——照一照,你眼下的表情,小孩子看了會嚇著的。」

吳雨兒又閉上了嘴,她像是一隻受了傷的老鷹,一旦發覺情勢有幾分不對,便又耐心地升了起來,把自己抽離出局勢,彷彿在空中,便足以自保。

「上回花兒來看你,我怕她話說得不清楚,也就沒有多說。」徐循也懶得理她,她自顧自地道。「接下來幾個月,花兒還會來看你,她會給你帶些書,帶些筆墨,你得閒無事,可以看看書排解排解。等到壯兒兩歲半的時候,你還有一次機會——如果花兒覺得你可以了,我會再來看你一次。」

「不指望你忽然變了個人,時時都笑臉相迎。」她對吳雨兒說,「更不指望你忽然對我忠心耿耿,大說我的好話……沒有必要。你恨我,我知道,我雖不恨你,卻也十分看不起你,很不願與你有什麼聯繫。我只需你做到些顏面功夫,起碼對著壯兒,能露出笑臉,別把他給嚇哭了。他會知道你是他的親媽,你可以放心,這點我沒打算瞞著他。不過,要是你老對他特別激動,把他給嚇著了……」

見吳雨兒面上有了細微的變化,徐循覺得今日已經是達到目的——話一說完,她便一刻也不想多待下去。壓根也不理會吳雨兒,轉身便走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花兒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問到,「娘娘,您說,奴婢覺得她可以了……難道,如果奴婢覺得她不可以了,您就不來看她了?」

「是啊。」徐循說,「你覺得她現在的精神狀況怎麼樣?」

「還是挺怕人的。」花兒如實說,「雖然不那麼瘋了,但眼神一看就賊亮——奴婢不是故意危言聳聽,但她那個樣子,沒人願意她接近自家孩兒的。」

「我也是一個人住在南內的時候才發覺的,」徐循點頭道,「長時間獨自居住,不和人說話,就是會這個樣子,原本不瘋的,漸漸也會失常……她是罪人,我不可能給她送玩器、婢女來助她保持神智。給她一個題目想想也好,你討厭她,從來都擺在臉上,她只要還有一點理智,當可知道要討好你,不是什麼輕省的活兒。」

能讓一個從前的嬪妃來討好自己,雖然有些荒唐,但想想還挺有意思的,花兒面上不禁帶了一絲笑容,她忍不住又道,「真的要讓她和壯兒見面嗎,娘娘?壯兒現在,可就是把您當親娘來看了……就是以後叨登出來了,有那麼多人證物證,這孩子心裡也生不出芥蒂吧?」

「只是見一面而已,隔著窗戶說幾句話,旁邊好多人看著,她也不能把孩子給吃了。」徐循歎了口氣,「至於見不見,看她恢復吧。她的所作所為,雖然是罪有應得,但瞞著壯兒,有害無益——再說,就是想瞞,你以為又能瞞得了多久?」

她話中似有玄機,花兒一怔,「您是說,坤寧宮那邊——」

徐循唇邊帶了一絲笑意,她沒有否認,「她現在可不就是要和我擰著來麼?我要瞞著壯兒,她必定會從中作梗……嘿,若她知道我從來都不想瞞,不知又是什麼心情。」

眼看暖轎在前,她一扯花兒,「外頭好冷,咱們快走幾步——一會回去以後,記得和趙嬤嬤說,尋兩件厚料子給送去,卻不必太好了。再給些上等好酒,雪地守門,不是鬧著玩的,若養護不當,一輩子落下老寒腿病根兒,也沒意思。」

「娘娘慈愛。」花兒抿著嘴笑了,「這些事奴婢能想不到嗎?就您思慮得多。」

兩主僕一邊說笑,一邊就加快了腳步,往來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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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苑了?」皇帝有絲詫異,「都這會兒了,怎麼還不回來?」

「肯定是玩得忘記了。」點點好不高興,雖然霸佔了父親的懷抱,讓他不能去抱弟弟,卻依然撅著嘴說道,「娘最討厭了!爹,咱們走吧,不理她!」

皇帝不由得失笑,他幫徐循挽回印象分,「去西苑不帶你,是因為你還小……」

「才不是呢!」點點怒道,「就是留我在家看弟弟的!——我討厭弟弟!爹,你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了!」

錢嬤嬤連著幾個乳母都急得滿頭冒汗,錢嬤嬤也不顧皇帝在側,輕斥道,「點點不許亂說話!」

點點性格執拗,被養娘一說,更生氣了,連聲道,「把弟弟抱走!我不要弟弟!我要去西苑!」

皇帝素來都很愛孩子的,也被她鬧得煩了,皺眉道,「點點不要鬧了,天氣冷,孩子都不能去,又不是只有你!」

點點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誰說的!」

她嗚嗚咽咽,方才吐露了真言,「大姐姐和三姐姐就都去了,嗚……娘派人去接她們來著,我、我也要和姐姐們玩……」

哭起來反倒是好辦了,皇帝連忙把她交還給乳母,錢嬤嬤使了個眼色,乳母就把點點抱到隔屋去哄了,皇帝方才是鬆了口氣,望了望在炕上的壯兒——這孩子一臉憂慮,還看著姐姐哭泣的方向,彷彿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剛被遷怒了。

「真的打發人去接阿黃和圓圓了?」他有絲詫異——雖然徐循和他一道出遊的時候,是會帶上兩個女兒,不過……

「回皇爺話,是如此不假。」錢嬤嬤也是為徐循解釋,「因點點怕冷,也還小,怕她在雪地上走不穩要滑倒。上回帶去一次就不肯帶了,倒是兩位小殿下年紀大些,也都愛玩雪,圓圓先幾日還特地繞過來央求娘娘帶她去玩,娘娘便打發人去問了,若能去,便一道接去玩。」

看來,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皇帝微微點了點頭:圓圓和永安宮的關係的確不錯,前回接她來玩,她口中還念叨著妹妹呢。

「明年就可以帶她一道去了,今年是還小了點。」他說,「再過幾年,也帶上栓兒,家裡就這麼幾個,孩子們不能彼此疏遠了。」

錢嬤嬤還會有二話嗎?反正皇帝這麼說,未必代表貴妃會這麼做,她很恭謹地應承,「皇爺說得是。」

皇帝看了她一眼,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看出了老臉上的隱隱不屑——不是說她不屑自己這人,不,皇帝看得出來,這個老嬤嬤的不屑,是因為她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很愚蠢的話。

徐循會接圓圓,但絕不會去接栓兒,即使有他開口都沒用……這個老嬤嬤是如此認為的,她也有如此確信的理由。雖然永安宮不會主動構陷、打壓別人,但徐循也絕不是個傻瓜,她也不會平白無故,就給坤寧宮送上針對她的把柄。——皇后這輩子,針對她的心思估計是改不了了。

這一年來,她裡外操持,付出的心血他不是沒看到,也不是不滿意。起碼,比起胡氏治下那混亂不堪的後宮,皇后的努力也不是沒成果。一樣是有個咄咄逼人的寵妃,真要平心而論,徐循的舉動要比當年的她還更不遜,說去西苑就去西苑,說去南內就去南內,除了每三日的請安不大落下以外,其餘任何活動,不想去她就不去,反正是連面子都不顧了,擺明就是不屑坤寧宮……在這樣的前提下,皇后還能把宮裡治理得妥妥帖帖、清清靜靜,少有亂象發生,連東廠都難以找到她的疏漏之處,光是這份能力,就值得他的稱許。——至於她對他,他對她的感情,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也正因為皇后是這能耐的性子,只要他還寵著徐循,只要徐循還養著壯兒,還是貴妃,她對徐循的忌憚就絕不會停止。只是在他的警告過後,她未必會做些真正犯忌的事,給自己吹吹枕頭風,也就是她能做出的唯一一點事了。至於這點心思、這點動作,那還是要容許皇后的,世上有誰真是美玉無瑕?內閣裡三個閣老彼此還互相看不順眼呢,不可能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有些事皇帝自己心裡清楚就可以了,看著皇后絞盡腦汁對付徐循,不失為一種有趣的調劑。

不過,今日她出的這招,的確是讓他有點詫異,皇帝並不覺得皇后會說謊,她說韓女史在她跟前說『不想殉葬,所以不願做妃嬪』,那韓女史肯定就是這麼講的。至於她在徐循那兒怎麼說……

「娘娘。」

「娘。」

「姆姆——」

參差不齊的聲音提醒了皇帝,他抬起頭,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微揚起唇角,一見徐循就笑,「回來了?」

「回來了。」徐循作勢要行禮,皇帝揮了揮手,她也絲毫沒客氣,才剛打彎的膝蓋一下就彈了起來,一邊解披風一邊說,「今兒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內閣無事嗎?」

「一天都沒什麼大事。」皇帝說,「無非都是些照批紅的折子,我斗蛐蛐斗了半日,散了就過來了。——倒是你,天黑了才到,在西苑逗留了那麼久?」

「沒有,帶了兩個孩子呢,」徐循笑了,她脫下頭上的昭君套。「倒是早散了,我回來的時候從南內過,順帶去看了看吳雨兒。」

皇帝的眉毛不免一跳——他在徐循身上真的是很容易吃驚。「你去看她幹嘛?」

徐循把早已忘了生氣的點點抱了起來,先沒搭理皇帝,一邊擦著小姑娘臉上沒干的淚痕,一邊笑道,「你看娘給你帶什麼回來了——這東西放不進屋裡,我撂在外頭雪堆上了,去看看?」

把點點哄得一下高興起來,歡呼雀躍又帶著一群人衝出了裡屋,徐循又示意養娘把壯兒抱走了,方才走到皇帝身邊坐下,「我是想,如果吳雨兒能真心悔過,等壯兒懂事以後,還是讓他去看望一下,把他的身世告訴他,這種事沒什麼好瞞著的,紙包不住火,誰無意間一句話,都能令孩子有所察覺,我們遮遮掩掩,孩子心裡反而容易亂想,一開始就揭穿出來,雖然因為母親錯處,壯兒心裡難免難堪,但我好好地教一教,他也能明白過來。倒強似瞞來瞞去,瞞到後來從別人口中知道,反倒生分了。」

這話不能說沒理,但皇帝想到吳雨兒的愚蠢——倒還不是因為她的惡毒,便覺得一陣不舒服,他皺眉道,「又何須如此麻煩?我是不贊成壯兒去見生母的,萬一被她帶壞了怎麼辦,你要告訴他真相……也行,等他母親死了以後再說。」

他本想說『那等我勒死吳雨兒,你再說』,但想到徐循性子,又收住了口。

饒是如此,徐循也已經是眉頭大皺,但她沒有多加抗辯,而是微笑道,「壯兒現在畢竟還小……這事也不著急吧。倒是大哥你也是的,把人關在淨房裡……她也罷了,外頭看守她的人那才可憐呢,大冷的天,連個歇腳喝熱茶的地方都沒有,就那樣在雪地裡乾站著。」

「是嗎?」皇帝驚道,「是把她關在更衣處?」

他當時的確沒想到這守門的關節,現在想想,馬十說的那處房子的確十分窄小,沒給守門人留下地步。聽徐循提起,便道,「那等明年冬天,給她換個地方,守門人屋子裡安排個炕,那就好了。今年先對付一番吧,賞幾件衣服,多發些賞錢買酒吃。」

徐循面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皇帝看得出來,和剛才的微笑比起來,現在的笑是要真心得多了。

她是如此的簡單,簡單到一眼就可以看透——善,心軟,素昧平生的兩個低等內侍,也能博得她的憐惜,他們擺脫了寒冷,便能討得她的喜歡。徐循的性子在這世上可能不算少見,但在朝中宮裡簡直鳳毛麟角,若要再加個定義,在朝中、宮裡如此的高位之中,她是唯一如此簡單,又如此馴善的一個。

然而有時候……

皇帝也衝她笑了笑,拉著她坐到身邊,問道,「是了,權昭容去世的事,你聽說了吧?」

徐循自然聽說了此事,她點頭道,「紅顏薄命,好可惜——怎麼了麼?」

「我就是想起了她身邊那個韓女史,權昭容帶來的侍女,按例都是賞銀送回朝鮮的,但韓女史以秀女身份進宮,似乎不好這麼辦。」他帶著笑斟酌著詞句,「剛才和皇后商量的時候,皇后說,韓女史為了不做昭容,也求過她——」

在他密切的注視下,徐循容色最細微的變化,也沒逃過他的眼睛,只是他卻不能像是瞭解皇后一樣,瞭解到在這神情背後的思想,這一刻就是那種時刻之一,這時候的徐循,複雜得他完全無法瞭解,他沒有一點點頭緒。

皇后、太后,她們瞞不過他,她們對他的感情他一清二楚,對他的想望他亦是瞭如指掌。但在徐循身上有太多的不確定,在這種時候,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是否足夠喜歡他。

「不過,她說她不想做昭容,是因為不想陪葬。」皇帝把話說完。

徐循臉上沒有絲毫詫異之色——正常,在剛才神色一動的時候,她一定是猜到了皇后的說法。這也從側面證實了此事的真實性,徐循對皇后的敵意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他一開口,她可能就猜到了皇后出的招數。這當然也證明了韓昭容肯定在她這裡提到了不想殉葬的事情。

「是……」徐循點了點頭,,「她在我這裡,也是這麼說過幾句。」

承認了……態度還如此平靜。

皇帝沒有察覺到,但他的確已經皺起了眉頭,他想要遮掩一下心底的不快,故作大度雲淡風輕地揭過此事——他不應該這麼在意的,又不是說,徐循的喜歡就真的比什麼都更重要……

「你聽了就不生氣?」然而,話比理智更快一步,已經衝出了嘴巴。「那你為什麼還要幫她?」

徐循看來又『複雜』了起來,她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不激憤,不像是那天兩人吵翻時一樣激動,然而冷漠卻猶有過之。

「我為什麼要生氣?」她果然還是很硬地把皇帝給頂了回來。「不想殉葬,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文皇帝對你夠好了,他去了讓你殉葬,你願意嗎?」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