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命

有了皇帝和太后的強力背書,宮裡的這個年過得就很復古,一切都是按文皇帝在時的排場來的,還有些徐循覺得華而不實,或者是很折騰人的老規矩,借口妃嬪們要往皇后處侍疾,也被一併免去了。比如說也不知誰興起的,宮裡過了臘月十五,每日裡都要換戴頭花,一直戴到明年元月十五。這一開始是拿草編的燈蛾、花朵,後來漸漸演變成名貴材料堆疊的首飾大展覽。徐循一直覺得這簡直是折騰人,三十天都不重樣的草花,對一般的都人要求已經很高了,不會編的人還要去求人編織,還有人在宮裡私下兜售這個的。後來到了比首飾的地步,那就更沒必要了,這宮裡本來就這些人住著,一年三百六十日的攀比難道還不夠?非得要整出個名目,集中一個月攀比一番?

皇后有恙,妃嬪們每日裡都要過去幫忙,按禮法來說也不該還有心思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這個借口一出,頭花自然可以不必戴了。徐循乾脆規定,一律都佩戴草蟲、蝴蝶,算是取個春意了。當然因為這個借口,各宮門前屋內的彩裝,也就不如去年那樣如火如荼,錦繡珠玉堆積得彷彿神仙世界一般的。

一般人家,過年還得打掃房屋,懸掛點吉利物事,宮裡就更別提了。按例是從宮門到屋內都有應景擺設的,宮門口填上桃符板、將軍炭,門板上貼了門神,院子裡燒柏枝、屋簷裡插芝麻桿,屋裡掛上新繪畫的福神、鬼判、鍾馗,床上也掛了金銀八寶,還有拿黃錢編結起來,做成龍形求個好看吉利的。這些都是各宮自己佈置,徐循往年閒來無事,剛到臘月就開始張羅著這些事兒了。

今年她要管宮,就沒閒心折騰了,進了臘月以後,每天早上兩個尚宮帶了親信女史過來回事,都要把昨日的待辦事項逐項回報勾結,比如桃符板、將軍炭,這個一般宮裡庫房是沒備的,都是尚宮局一總和二十四衙門關回來以後,各宮分發,還有門神、柏枝、芝麻桿、各種貼畫,都是各處送來,協調分配。期間不免也有些口舌言語,比如諸嬪嫌這個門神不好看,想換一張,塞了銀子請尚宮通融通融,又或者是出去給買一張進來——還是喜歡外頭民間的風味等等。

幾個尚宮不敢自專,都說要回來問過徐循,徐循對這些爭議性問題也是不能不親自處理,雖說規矩不外乎人情,但若人人生點事,她都給滿足,可想而知日後生出事來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諸嬪想出去外頭買門神,徐循就沒許,她讓人把自己那兩張給諸嬪送去了,「宮中私通內外,乃是大罪,課上說得已很明白,教習嬤嬤也應提點。想要換買,諸妹妹可去求皇爺,求准了就得。我這裡是沒辦法,若諸妹妹實在不滿意那對門神,不如就把我的取去用好了。」

雖說這半年來算當紅,但諸嬪還不至於輕狂得沒了腦子,徐循送去的門神,她原樣奉還,還親自過來請罪解釋,「當天嬤嬤不在身邊,沒能提醒,奴奴一時糊塗,沒能想起這個規矩……娘娘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換做別人,徐循可能還不相信她的話,但對這個呆萌的諸嬪,她相信她有可能是真的有口無心,看到門神不喜歡,就想著能否說說情,麻煩人出去買一幅——其實說起來也的確不是大事,一副門神能值多少錢?只是這個規矩不能破罷了,她笑著說,「你也別多心了,我並沒生氣。那對門神你要喜歡,就拿去好了。」

諸嬪說了實話,「那個和我的那對是一樣的……換了也還是那樣。」

也許是因為徐循的態度很和藹,她就比比劃劃地給徐循說起了自己家小時候慣用的門神,「進了宮以後,宮裡用的是那倆我不認識的,看著都不安心……我們三個都是行在人,打小看慣了秦叔寶和尉遲敬德,那倆誰呀,壓根就不認識。」

徐循忍不住笑了——合著這還是三個人的主意,推諸嬪出面說而已。「那是神荼、鬱壘,從古到今,宮裡用的都是這倆門神。唯有前朝宮裡是不用這個的,民間也就亂用,高皇帝立國以後,親口定了規矩,承襲宋代,也用這兩位神君做門神,可不好亂說不認識。」

諸嬪一愣一愣的,眨著勾魂的大眼睛,半天才笑道,「娘娘您太博學了,說的這些我都不懂……您怎麼什麼掌故都知道。」

徐循自己都不記得是怎麼知道的了,多數是錢嬤嬤閒聊的時候拿出來和她說的,見諸嬪輕言淺笑,本來略帶木然的容色,難得地帶了幾分天真的憨氣,讓她的美貌一下有了神韻,她一時竟也有了幾分感慨。——入宮之初,懵懵懂懂,什麼都不明白,一腳踩下去也不知道是深是淺,什麼時候,自己已經變成了那個『什麼掌故都知道』的人了?而『什麼掌故都不知道』的人,在她之後,也已經換成兩撥了。

「老了。」打發了諸嬪,她隨口和花兒感慨,「真覺得老了,自從有了孩子以後,孩子一天天大,自己就覺得一天天地老,再看到諸嬪,真就覺得自己已經不年輕了。」

花兒隨口笑道,「娘娘您還說老?前兒我們還說呢,娘娘看來也就比諸嬪大上兩歲。」

雖然也是例牌回答,但也有奇效,徐循摸了摸臉,精神又煥發起來,「今兒沒有事了吧?沒事了咱們就帶點點和壯兒去大園子裡散散步,看看鰲山燈紮好了沒有。」

雖然削減了不少舊例,但徐循也不是沒給宮人們爭取福利,往年春月,皇城午門外都有鰲山燈擺放,供文武百官赴上元節宴後觀賞取樂、賦詩遊覽,百姓們也能自由觀燈,盛況持續三天。而後宮諸女眷是連影子都看不到,偶然有個把很受寵的能被攜帶到午門門樓上,也是極為稀少的特例了,起碼就徐循知道的,只有文皇帝時候有過這樣的例子。今年她省了好大一筆錢,又覺得元宵節沒去年那樣數里長燈的氣派,便問過了扎鰲山燈的花費。——這鰲山燈,是焰火加機關、天棚、燈山等扎制起來的,焰火可以重複填充,不然也不能連演三天,主要就是扎制燈山的匠人難尋,真要說絹帛等貴價材料的消耗,和燈廊比那又是九牛一毛了。再說,雖然午門門前那個鰲山燈架子大,花費多,但御花園裡這個,又不是不能縮點水嘛。

對後宮來說,戲班子和匠人那都是現成的,場地也有,正好就安置在冰雕園裡,還不怕失火,徐循遂問准了皇帝,定下了上元節後三天,於御花園上演鰲山燈,現在教坊司的女戲們還在加班苦練呢,她們幾乎沒有在燈山上演出的經驗。——正好,按太后的意見,年到上元節才算是過完,期間宮裡都是活動頻繁,離不得人,真要換人出去探親,就從上元節後開始。如此一來,無法出宮探親的都人,有點新鮮的娛樂活動,心裡也能平衡一點。

只是如此一來,倒是苦了花兒等人,她們是早排定了要出去探親的,便沒法看到鰲山燈的熱鬧了,這時聽徐循說起,便故作委屈,嘟嘴道,「娘娘,您老鰲山燈、鰲山燈的,奴婢今年都不想出去了。」

「那你就別出去了,」徐循隨口笑道,「乾脆把機會讓給底下的新人吧,也讓她們唸唸花兒姐姐的好。」

花兒笑道,「咱們宮裡家在京城的,不就那十個嗎,我就是要讓也不知讓誰,白瞎了一個名頭呢。」

——雖然徐循並不想利用職務之便大玩特權,但肯定也得給自己人爭取一下權益,往年她私底下謀福利的時候,都是全送出去的,今年算了算,因有些乳母有病、有事,不能繼續在宮裡服侍了,永安宮一共就是十人在京城有家,別的比如說使喚宮女什麼的,家很少有在京城裡,多數都是京郊村裡,一天根本就不夠來回的。

她這裡三個主子,兩個小主子,服侍人已經算是多的了,想來宮裡沒有什麼機構會比永安宮的編制更大,徐循就定下了十人的名額,總不能現在正經管家了,總還要讓自己的人吃虧吧?

兩人說說笑笑間,兩個孩子已經打扮成了扎手紮腳的小棉球,帶了皮帽子,又穿了斗篷,戴了手套,感覺上就是栽到地上也一點都不會疼的,如此裝束停當要出發了,偏生又有人過來回事,徐循只好讓乳母把兩個孩子帶去玩了——卻是因為今年劃撥過來的綵緞種類比往年的還要略多些,數目卻不均勻,劉尚宮不知道這個年節福利該怎麼分才好。

徐循從以前就知道這分東西是最有學問的,讓她管宮,她就最怵這塊硬骨頭。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今年居然還真沒有舊例可循,只好讓劉尚宮把冊子和樣品都帶來,一群人在那做計算題,最後經過精密計算,總算是又分出了等次,又盡量大家都拿的是一樣的貨色。徐循覺得自己腦子都要算破了,看天色,此時再去御花園也來不及,想了想索性把冊子帶上,乾脆去給皇后請安。

她是管宮貴妃,雖然皇后免了她侍疾的義務,但因為現在她病了,三日請安的制度暫時不履行,徐循不去侍疾的話基本就看不到皇后了。何仙仙最近一直在照顧莠子,根本不出門,也不在乎這些,但徐循好說也得做點表面功夫,她給自己規定了,五天十天也要過去坤寧宮走走。之前還專挑午後過去,大概知道皇后睡著了,就可以回來,最近皇后病得挺厲害,幾乎都在昏睡,她還少點負擔,想起來就去一趟,充分利用邊角的時間。

這次過去,就正好把冊子送給周嬤嬤,至於喬姑姑,剛才也在做計算題之列,太后那裡自然是會得到消息的。——不過反正太后從來都是拿最多最好的一份,她可沒什麼好介意這個的。倒是皇后這邊估計會更關注物資的分配。

一進坤寧宮正殿,徐循便聞到了一股藥香味兒,趙昭容和焦昭儀兩人在堂屋裡袖手站著,見到徐循進來,便上前行禮,從表情來看,她們倆已經是無聊得不行了。這屋裡大家都各有各忙,也沒有誰搭理她們,這個侍疾,無非也就是只是過來罰站的而已。

徐循含笑受了禮,心裡也有點好笑:焦昭儀這純屬倒霉催的,被趙昭容牽累了,上回她不和趙昭容一塊來的時候,分明很會來事,幫著熬藥、倒藥渣,給皇后捶腿說笑話,和坤寧宮的氛圍都挺融合的,起碼宮人都給個笑臉,哪像現在,大家都是忙忙碌碌的樣子,好像生怕眼神一對,就被她倆給纏上了。

「娘娘睡著呢?」她問著迎出來的大宮女六兒。

六兒給她行了個深蹲禮,笑容滿面,「娘娘萬福萬壽——我們娘娘剛起來,精神頭還不錯,周姑姑在裡頭服侍著呢。」

笑都是有感染力的,笑也最難偽裝,真心和假意,幾乎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徐循本來沒什麼起伏的,見六兒笑得如此盛情,倒不由得也回了她一笑,心裡因皇后醒著的淡淡不快也就煙消雲散,屋內丫頭為她高高撩起了門簾子,徐循便進去裡間,「娘娘萬福。」

皇后果然是剛醒來,正靠在暖閣子裡的一把長椅吃藥,她瘦得臉上的肉都快干沒了,臉蛋焦黃,見徐循來了,彷彿很費勁地才撩了撩眼皮,「小循來啦?」

語氣中的親熱,也帶了三分漫不經心——估計還沒恢復過來呢,連做作的力量都還沒有。

「過來看看娘娘。」徐循笑著說,「順便把今兒發綵緞的冊子帶來了,我不會管事,怕發得不公平,想請娘娘給把把關。」

皇后沖周嬤嬤抬了抬眉毛,周嬤嬤上前接過冊子,不言聲地送到了皇后跟前,彎著腰打開,皇后掃了一眼,「挺好的,分得特別好,想必這回,人人必定又要誇你了。」

她語氣蕭索、意興闌珊,明顯透著一股頹唐的味道,徐循心裡有點不舒服,但卻並不吃驚:講課的事出了以後,她還是第一次來見皇后,就算皇后城府再深,這久病蕭瑟的時候,自制力難免減弱,打擊又是一樁接著一樁,有點情緒也是很正常的事。

就連這不舒服,也不是衝著皇后來的,徐循瞅著她那可憐的樣子,心裡真是說不出來的複雜,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使她透露了心裡的一點想法,「這也都是虛熱鬧……好叫娘娘知道,宮務繁忙,我也覺得有些支應不住,過完這個年,指不定也要倒下呢。」

皇后眉毛一挑,本來分散的注意力頓時全數集中,她眼裡出現了一點神彩,深深地瞅了徐循一眼,又和周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方才略帶疑惑地道,「你這是……」

也許是因為她現在正處於幾方面的低谷,甚至連生命的延續都成了問題,皇后的注意力回來了,可她深如海的城府,多種多樣的面具沒有回來,她的話裡透了一股坦誠的味道。「我不明白。」

徐循也沒指望皇后會明白,她道,「我說這一陣子的動靜,背後沒我多少事……你信嗎?」

「這我倒信。」皇后抽了抽嘴角,有點諷刺的味道。「你不是這種人……可你連她都不靠了?你還要再得罪一個她?你就不怕——」

兩個人雖然說的是一種話,但彷彿完全無法互相理解,皇后起了幾次頭都頓住了,她挫敗地一揮手,總結出了一句話,「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幹嘛?」

徐循注視著她,她慢慢地說,「我就是想要好好地過日子,我不要被人害、不想害別人,也不喜歡被人當個棋子撥來撥去……你明白不明白?」

皇后愕然注視著徐循,她的眼裡流露出的是坦率的不解,過了片刻,又被一點酸澀取代。

「是你命好!」她道,「兩邊都不靠,你還有大哥呢……」

「我的命哪比得上你,」徐循不禁笑了,「你當個貴妃還覺得委屈,我做個莊妃,都很滿足……我比得上你嗎?」

「我又哪比得上你呢?」皇后嗤了一聲,屋外的天漸漸黑了,她枯瘦的面容在燭火中搖曳不定,彷彿隨時都變換著萬千情緒。「你的命還不夠好?我就不明白,怎麼你做什麼都有人叫好,都有人捧著,你做什麼別人都喜歡,都說你的好,我要千求萬求求來的東西,你卻是白撿一樣的就拿到了……你說我哪裡不如你?我不就是命不如你唄。」

她的唇角便勾起了一絲自嘲的笑意,「你等著瞧吧,就那鰲山燈一扎,明年又有人要說你的好了……我會不懂鰲山燈紮著省錢又好看嗎?老娘娘要搞燈廊,我有什麼法子,到頭來等我病略好點了,你們一個大度一個簡樸,倒鬧得我不會做事,又浪費又不得好,反而是把你給襯出來了……」

她說著說著,聲音裡那點淡淡的無奈,倒當得無數眼淚。

徐循聽了,卻不覺得什麼——人的路,終究都是自己選的。

也許是因為皇后此時實在有幾分可憐,也許是因為年歲到了,行事終究少了幾分火氣,她沒有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只道,「老娘娘那,我是沒有辦法,頂多不摻和罷了,你想多得些人望——雖我也沒覺得自己很有人緣,卻也有一語送你。」

她頓了頓,見皇后的注意力集中了過來,便道,「做個好人,做些好事,想要別人對你好,你就先對別人好些。——這裡面的道理,就這麼簡單。」

皇后聽了,先是一怔,卻又有幾分怒意,「你倒是說得簡單……難道我就不想做個好人,難道在你心裡,我原就是個壞人?」

徐循默然不語,她站起身誠摯地道,「娘娘,年後我是不會管宮了,按宮裡情況,只怕多數是老娘娘出面再管,我勸你還是別想太多了,盡力早日痊癒,把宮務接手回來吧。——到那時,我也再勸你一句話,你如今貴為皇后,不論有再多的不如意,和天下勞苦百姓比,甚至這宮裡大多數宮娥宦者比,你都是雲端裡的人了。你一個善政,受惠的就是千萬人,你想做個好人,為什麼不先做些好事,先好好地過好自己的日子呢?」

她頓了頓,又道,「反正,你說我福運,沒感覺,有福運我也不會入宮了,你羨慕我這個羨慕我那個……可在我心裡,我最想要的就是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我不知道你怎麼把日子過成現在這樣的,可勸你一句,從此以後,改改吧,再這麼過,我看你遲早被老娘娘逼死。」

皇后大病初癒,被徐循一番話說得,雖然思潮翻湧急於反駁,一時間卻是苦無氣力。待徐循離去以後許久,她還望著燭火,怔怔地只是出神。

「娘娘……」周嬤嬤在一邊小心地喚,「就快到晚飯了。」

皇后這才猛地一動,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她瞅了周嬤嬤一眼,忽然問道,「你覺得我還算個好人嗎?」

周嬤嬤乍然被問,一時間壓根反應不過來,竟是怔然無語、瞠立當地,與皇后相對無言。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