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又得了皇帝的支持,徐循就是真的想躲懶,只怕也要有些不好意思,更何況皇后拿住了理兒,把話給說透了,她也不能不承認,若有心讓宮裡的都人、宦官日子過得好些,那肯定還是得她來管宮才好,在她有機會接過大權的時候卻因為想躲懶而不接,日後還有什麼臉面去埋怨宮裡待宮女們太苛刻了?
好在過了年,宮務一下就輕鬆了不少,畢竟六局一司也不是吃乾飯的,大部分日常事務,女官都能處理掉,徐循這裡只起個監督的作用。——臘月前那忙忙活活的一個月,也不無下馬威的意思,若是徐循沒能力管宮,估計那一個月就得被稱量出來,現在她不但證明了自己有能力有本事,而且和兩宮關係都十分密切,竟難得的是在太后和皇后之間兩面逢源……這宮裡,難道還有人敢給她下套子麼?自然是可著勁兒在徐循跟前賣好逞能,唯恐自己做得不夠到位,被貴妃娘娘揪扯出來了——她可是連太后的面子都敢駁的人。
既然在接下來的一年內都得管家,徐循也就相應地調整了自己的作息時間,把每天早上請安後的一個時辰,拿來做議事之用,若無急務,一切事情由六局一司自行運轉,每日早晨這個時辰來做簡報。餘下她若有事,那再遣人去喚幾個尚宮過來,當然還有二十四衙門的幾個管事少監,偶然也要被請來到永安宮問對的——雖說徐循是貴妃,但二十四衙門根本並非後宮所用,除了直殿監這樣的弱勢衙門以外,其中司禮監太監、御馬監太監等等,在宮裡的地位,不會弱於一般妃嬪多少,徐循若要讓他們過來,少不得也要說一聲請。
既然立心要好生管家了,以前不去深究的問題便漸漸浮現了上來,讓人無法忽視。——雖說太祖高皇帝在時,明確地規定了後宮由六局一司掌管,宦者不過『來往傳訊、粗使雜役』之用,不論宮內還是宮外,都沒有他們說話的餘地,但現在情況明顯不是如此,那條『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的牌子,基本上也就是掛得好看了,打從文皇帝時候起,司禮監裡就充斥了知書達理的人才,現在更是有了內書堂,原來不能識字的宦官,如今是有朝廷大學士當老師的。而這就帶來了一個必然的結果:女官沒落,宦官崛起。
徐循對這點也沒有太大的意見,就算是都用宦官來管事,對她來說也並無不可,畢竟女官實在是很難找到合適的充任人選。一般都是在身家清白、知書達理的人家裡,尋找二十歲以上容貌平常,深通文墨的女德表率來充任,也就是說,除了基本的會讀書寫字以外這一點以外,德言容功,還要有一項足以充當妃嬪們的表率,而且又要容貌平常,還無家累可以進宮——基本上就是寡婦的意思了。符合這麼多條件的女官到哪裡去找?再說宮禁森嚴,一旦進宮,幾乎再無和家人相聚的機會,所謂放歸,雖然宮規裡有記載,但徐循反正是從來沒見人有過這個體面,唯一的實惠,也就是進去以後若有品級,那家人名下的土地,是不用納稅的。
若是易地而處,應該有很大一部分人寧願改嫁,也不願意進宮的,這也怪不得人家——不過這也造成一個很直接的後果,那就是現在宮裡由外頭採選進來的女官不會超過十人,其餘二十多人,基本都是宮女在習字課上表現伶俐,逐步被培養起來,由女秀才而至女史,到現在品級都十分不高,六局一司裡,除了尚宮局和尚寢局配置還算齊全以外,餘下四局連編製都填不滿,她們原有的職責,不得不分擔到宦官身上,但又沒有明文規定接收單位,許多時候就不免出現權責不清、互相扯皮的情況。
雖然現在太后要興辦女學,多少也是為了改善這個情況,但從投入到見效,少不得也要有幾年的時間,這幾年的時間裡,六局一司該如何維持運轉,那就是個問題了。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女醫幾乎全廢,只有南醫婆一人碩果僅存,別的稍微懂點醫理的醫婆,基本都不在了。
宮裡規矩,嬪以下的低等嬪妾,生病是不能請太醫的,只能由南醫婆過去問診——南醫婆為人倒是還好,但醫術如何,徐循心裡是有數的。她管宮務那幾個月,若有宮嬪報病,一般都會請太醫過去診脈。但宮女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這個待遇,宦官們還好,還能自行出宮延醫治病,宮女如今若等不到南醫婆,病情便惡化轉重,便會被送往欞星門附近的內安樂堂裡,能好了繼續出來服役,好不了那就一燒了事,骨灰填井。是以宮裡千怕萬怕,最怕就是得病,一旦生的不是流感風寒之類的小病,便幾乎沒有再出現於人前的可能了。
徐循因不信任南醫婆的醫術,她宮裡若有都人病了為她知道,都是請太醫過來的,就是宦官病了,也會拿銀子、寫條子,令他自己出去看病。唯獨有幾次減員,那都是因為這些都人得了不適合再服侍的病症,比如說肺癆之類的傳染病,那是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找個僻靜地方等死了,就算如此,她也會賞賜些銀兩過去。因此這些年來,實在並不知道宮裡的情況已經壞到這個地步了,如今聽劉尚宮談起此事後,也不由大吃一驚。只是宮中規矩如此,一時要改善這個情況,又哪有這麼簡單?
「虧得你和皇后娘娘一道算計我,」煩躁之下,不免和皇帝抱怨,「這宮裡簡直就和一團亂麻似的,讓人怎麼管才好?我又不像是老娘娘,皇后娘娘那般能幹,光是想想這亂糟糟的一大堆事兒,簡直連飯都要吃不下去了。」
皇帝稀奇道,「還有這樣的事?管宮無非不也就那些事嗎,就至於把你難成這樣了?」
徐循哼了一聲,隨手揮了揮剛拿到手的扇子,抱怨道,「今年的天氣熱得是真快——怎麼沒有?我一件件數給你聽啊。」
便把女官短缺、後宮沒有個專屬的宦官機構、宮女生病醫治無著、權責含糊、賞罰隨意等毛病,一宗宗給皇帝擺了出來,皇帝聽了,半晌都沒言語,過了一會,才有些嘲諷地一笑,「你還說你沒老娘娘和皇后能幹?這些毛病,仁孝皇后在時只怕還沒有吧。還不是這些年,老娘娘和胡氏、孫氏一點點縱出來的?」
徐循本意倒不是編排幾個前任不會管家,此時欲要為她們分辨,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才道,「這也不能這麼說,老娘娘畢竟大部分時間都是太子妃,你要怪,也得怪……」
這麼說,就又把文廟貴妃給繞進來了,她不禁微惱道,「哎呀,反正誰都不許怪!就這幾年,管事的走馬燈一般地換,不出毛病才怪呢。」
皇帝哈哈一笑,給徐循順毛,「實在不行,那就改唄,現在你就是要把天翻過來,只怕老娘娘都會給你叫好的,皇后那裡更不會添堵——那你還怕什麼?難道你怕我會不答應?」
徐循瞅了皇帝一眼,要笑不笑的,皇帝見了,不免一怔,「怎麼,難道你還真有什麼想改的事兒怕我不答應?」
他熟知徐循的氣魄,往昔糾結於殉葬的時候,一開口就是廢除殉葬這麼大的話題,都沒有一點心虛的,現在她又顯出這副神色來,倒讓皇帝有些心虛了,但想想,不過是和都人有關的話題,又有什麼事是他承受不來的?遂道,「你說便是了——說說總是可以的。」
畢竟還是打了個余量,有點膽怯了。
徐循見他表現,心裡先涼了幾分,只是仍不願意放棄希望,半天才道,「我是想,雖說也有『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但到底歷朝歷代,除了我朝以外,也少見宮人進宮以後,就再不能出來的規矩……」
說的是放歸啊,皇帝稍稍鬆了口氣,「你是要放一批人回去?」
徐循淺淺一笑,有些羞澀地糾正道,「我是想,不如以後立個規矩,宮女年屆若干歲,若有所歸,又自願出去,便可贈銀放歸。大哥你覺得如何?」
這……皇帝有點想歎氣的衝動:才以為她這一次改了作風,沒想到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開口就是這麼大的事兒……
放歸一次宮女,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宮裡冗員不少,放出去也還能有點積德祈福的意思,但宮女定期放歸,那便是影響了整個宮廷的人事制度了。牽扯到的方方面面不會少的,皇帝實在無法一口就答應下來,思忖了一會兒,只能保守道,「此事恐怕還要和老娘娘、皇后商量——只是這和你說的那些弊端又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啊。」徐循自然道,「只是覺得這個也很重要罷了,見大哥你語氣忒大,自然要碰碰運氣。」
皇帝一陣無語,不禁氣道,「不要做這些好高騖遠的規劃,還是先解決那幾個問題,行嗎?貴妃娘娘。」
徐循見他態度,已知此事多數無望,不免在心底稍微歎了口氣,道,「其實這幾個問題,基本是沒法解決的。先說女學,皇后提了好些辦法,老娘娘都不滿意,我問過周嬤嬤,其實皇后已經是想到極致,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肯淨身入宮的教諭,水平不都和王振一樣?有多少是德才兼備的?教諭水平不好,教出來的女官,如何在處事之餘,兼作妃嬪的表率?內書堂還有大學士做老師呢,言傳身教,這些年出來的小宦官,倒都是溫雅知禮,瞧著也頗忠義。女學沒老師,就有學生又能如何?歸根到底還是沒有辦法,只能往外採選,但宮裡素來是有進無出,那等知書達理的人家,女兒還不是多少人爭娶?守寡肯入宮的,也不知有幾個,和大海撈針般無處可尋,六局一司後繼無人,看來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皇帝聽了,也不由暗暗點頭,結合徐循剛才的話,他已多少有些猜準了。「以你意思,是要廢除六局一司,設一內宦堂管事,如外頭的二十四衙門一般,再為少了一條出路的宮女設一超脫之路,也就是年到放歸——只是宮女醫藥無著還有賞罰無度的事,又該如何解決呢?」
徐循遂和盤托出,「比起女官,有真本事的醫婆更是鳳毛麟角,而太醫人數不多,自不能為宮人問診。若是放宮人出宮診病,耗費錢財不說,不免又多了一條內外交通之道,將來說不準,便有人要從這條路上弄些鬼了。」
這話,皇帝聽得才是有理中聽,他頻頻點頭,「宮中內外大防乃是重中之重,這一條是萬萬不能改的。」
「既然可以放歸,那若宮人有了大病,便可有兩條路了,一者出宮放歸,宮裡贈些銀兩給她治病,二則就由醫婆到內安樂堂扶脈,好不好看天命吧。」徐循其實覺得這麼做還是有點黑心,好人家養的女兒,被掠進宮裡來,也沒有一分銀的賞賜,就要白白地做苦工,運氣不好遇到壞脾氣的主子,少不得亦是受盡搓摩,有了病還要被趕出去,拿上一點不可能太多的銀子——便算是宮裡的『德政』了。但是不論怎麼說,這樣的改動才可能通過皇帝、太后等人的重重審視,有成真的可能,也畢竟比得病了就去等死要好些。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又道,「至於賞罰無度,這是宮規不明之故。我這些日子翻看了《內訓》、《宮規》、《宮范》,裡頭對賞倒還有點限制,犯了什麼事要如何罰,竟是連一語都沒有的。這個只要重加斟酌規定,令人反覆宣講,再定下濫施刑罰的罪名,當可有所緩解了吧。」
皇帝聽了,不禁道,「咱們宮裡的都人,如何有這樣的好運,竟有你來管宮?只怕前朝文皇帝年間的宮女子,恨不能都托生到如今的宮裡吧。」
在文皇帝年間,每天都有人被草蓆裹了,從景山後頭抬出去燒化,魚呂之亂不過是個大的爆發而已,徐循在宮中生活多年,已非當時的無知婕妤,對從前的事,知道得倒比當年還更清楚。她實在不肯定當日那些冤魂,還想不想托生回來繼續做都人,聞言不過淡淡一笑,半真半假地吹捧皇帝。「我不過白說幾句話,能不能成還不好說呢。倒是大哥的仁厚,是早見著的。聽劉尚宮說,如今咱們宮裡每年去的人,要比前朝少得多了。」
皇帝不免也有些自得,他捋了捋鬍須,謙讓道,「總是要憐憫待下的麼,我待臣民都慈和,待都人又如何會是例外?」
受了徐循難得的幾句馬屁,他心情也好多了,口便比剛才鬆些,「茲事體大,須得先和老娘娘商議,你寫個條陳上來,我拿給娘一道參詳吧。」
徐循就怕皇帝一言否決,那她的構想便絕無成功可能,如今皇帝既然鬆了口,她有五成把握太后那邊不會作梗,聞言遂笑逐顏開,「大哥聖明!」
皇帝啼笑皆非之餘,自然又要和徐循打打嘴仗,徐循回頭便仔細寫了條陳,一式抄就了兩份,一份送到皇帝處,一份送到太后處,皇后那邊,因考慮到兩人關係在明面上當還『十分冷淡』,為增加太后的支持可能,便沒有透風。
她既然要改革宮務,顯得勵精圖治、銳意進取,太后自然歡欣,條陳剛送過去,她便親自捧著讀了一遍,都沒要人念。
「什麼東西!」才看了一半,確實罕見地動了情緒,將折子往地下一擲,怒喝道,「她把祖宗成法,都當成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