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火

進太醫局幾年,劉太醫早非昔日的初哥了,他眉宇間曾經的英氣,想必已被時間消磨,徐循透過薄紗屏風望著他走過來的時候,心裡也不期然有幾分感慨:只從他的步態,真就能覷出一個人心境的變化。若是如今的他為昔日的靜慈仙師問診,只怕當時,靜慈仙師未必能保得住命。

不過,世故也有世故的好處,起碼現在的劉太醫就很懂得和後宮妃嬪們打交道,徐循喚人請他過來時,只說了自己有些須不適,所以劉太醫扶脈的時候很明顯就沒怎麼用心,手指虛虛地沾著脈門,都沒按實了,過了一會就問,「未知娘娘何處不適,症候延續了幾日了?」

規矩最嚴格的時候,妃嬪甚至不能直接和太醫對話——起碼宮規是如此要求的,不過事實上大家只不過繼續維持立屏風的規矩而已,就徐循所知,何仙仙有時候連屏風都不要,就直接和太醫對面討論莠子的病情,也沒有人去怪罪她。

眼下四周環伺著起碼十人,並無避嫌之虞,徐循也不是擺架子的人,便親自回答,「似乎是有些咳嗽。」

她聲線中氣十足,半點都不曾嘶啞,脈象強健有力,和『似乎有些咳嗽』的距離似乎都有點迢遠,劉太醫倒是咳嗽了一聲,「娘娘素日辛勞,偶感風寒,也是常有的事。不若臥床靜養幾日,微臣開個方子,您吃幾貼,想必就能痊癒了。」

「不知此病是否需要絕對靜養,那些家務繁瑣事,也不能煩我的心?」徐循問得完全很直接了,在這種事上她從來不追求精緻。

劉太醫謙卑道,「娘娘說是就是。」

「那還請大夫在醫案上好生謄寫清楚了。」徐循吩咐了一句,也不多做解釋——她估計自己就是要說,劉太醫也會掩耳疾走而去的。「為難大夫了。」

「此為臣下本分,娘娘過獎。」看得出來,劉太醫鬆了口氣:開假病假條,本來就是他的拿手好戲,又是在貴妃的要求下開的,此事給他帶來麻煩的可能微乎其微,也令他放下心來,跪地給徐循行了禮,便退出了屋子。

至於賞賜什麼的,那是絕對沒有的,就算有,劉太醫也不可能收。徐循要賞,只能通過逢年過節官方途徑賞賜,其餘任何一種可能,都將被視作私相授受,哪怕給的只是銀子,也是極為犯忌和不光彩的一件事。再說這點小事,也犯不上賞,莠子不行的時候,幾個太醫輪班入值,到了這個地步,何仙仙才和徐循提了一筆,徐循在臘月時和尚宮局商量了,多賞了那幾位太醫幾百兩銀子。——至於子女的出身之類的,何仙仙的能量還沒到這一步。

病假條這樣的小人情,開出來也就算了,到了下午,尚宮局那面把劉太醫的醫案給徐循抄錄送來了,兩位尚宮聯袂而至,給徐循請安探病。

「娘娘……」畢竟都是檯面上的人物,雖然徐循也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但看一眼兩位尚宮的表情就是明白了:絕對都知道了,指不定比她還更清楚清寧宮那邊的動靜呢,如果說她倆連太后當時的表情都聽人描述過了,她也一點都不會吃驚的。

雖然她做這些事,並非為了圖誰的感激,但望見兩個素日裡一臉職業微笑的嬤嬤,現在改換了態度,一個個都是欲言又止,眼神裡流露出千言萬語的,徐循心裡也用上了一股暖意,她沖兩個尚宮一攤手,道,「不必多說了,你們稍等一會,我給老娘娘那寫封信,待這幾日大哥來再和他商量一番……我看,這宮務只怕是要被老娘娘收回去了。」

劉尚宮扯起帕子擦了擦眼角,雖然徐循覺得她並無眼淚,但這已表明態度,「娘娘切請保重嬌軀——」

她一直以來都是極想出宮的,這一點,徐循感覺得到,如今她的態度,也比鄭尚宮更直白,只差沒說個『敵老你幼,來日方長』了。不過,鄭尚宮對徐循的態度亦友好得多了,她先按了按劉尚宮的胳膊,方才勸慰徐循,「娘娘請安心養病,若是缺什麼了,您一句話,奴婢們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我自然是安心的,就覺得辛苦你們了。」徐循也說些客氣話,不過也算是真心實意,這兩個尚宮並不算難以相處,起碼沒有給她扯後腿,「這幾個月跟著我,生發了多少事情,要比往年更辛苦不說,還沒多少賞賜。我雖有意表示——不過,又不想害了你們。」

三人交換了幾個眼色,彼此心照不宣,不過這種話不能說透的感覺不是很好,再加上徐循還要寫信,兩位尚宮略坐了坐,也就行禮告退。走出了一段路,彼此看了一眼,也都歎了一口氣:此次過來探望,算是給自己的猜測敲磚釘腳了。徐娘娘惹怒老娘娘,以至於從管宮位置上跌落下來,看來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

「到底是得寵。」鄭尚宮忽然沒頭沒腦地道,「換做是那幾位,這事兒夠她們喝一壺了,貴妃娘娘就和沒事人似的。」

「那就是個傻大膽……」劉尚宮忍不住歎了口氣,惆悵道,「只可惜了,看貴妃娘娘樣子,似乎皇爺也沒有多管閒事的意思。」

「那畢竟是他親娘。」鄭尚宮看得比劉尚宮更清楚,「坤寧宮那一位就無寵了?和老娘娘別上了,這幾年到底不如從前。皇爺又怎麼會逆著老娘娘意思行事?」

別看老娘娘輸了一次,但她依然是整個後宮最大的贏家,再沒有人能和她抗衡。別以為徐娘娘頂過她的牛,就真的是壓住她了,臘月那次沒計較,如今這一次,送筐梨而已,徐娘娘那邊立刻就告病了,吃藥都沒那麼好使。這一切都在在說明,清寧宮還是天字第一號,沒有誰能壓得過去。

劉尚宮當了幾十年的女官,和清寧宮的往來自然不少,也不能說沒有情分——很簡單的事,沒有后妃的支持,又或者說不能讓她們滿意,她如何能坐穩尚宮的位置?只是今日想到清寧宮的權威,她卻沒了以往那隱約的自豪感,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憤懣和不平。

只是這情緒即使是對著鄭尚宮也不能發洩,又或者說,對著鄭尚宮尤其不能發洩。她搖了搖頭,惆悵地歎了口氣,搖頭道,「熬吧,熬著就好了,什麼時候兩眼一閉,那就乾淨了。」

鄭尚宮卻是若有所思,「倒也未必就和從前一樣了……」

「你是說——」劉尚宮心頭一動。

鄭尚宮反問道,「你覺得徐娘娘這人,是怎麼個性子?」

兩人正往六局一司走去,這裡地處偏僻,一向少有人到,隨便一拐就是說話的地方,而且不虞被人聽見。劉尚宮也大膽了點,她疑惑道,「你是說哪方面的性子?」

「就說她為人處事吧……剛才你說她傻大膽,這話不假。去年根本就沒給太后娘娘面子,今年怎麼就連爭也沒爭,面都沒見,就這麼痛快地收了那筐梨?」

劉尚宮也不是蠢人,鄭尚宮一點破她就明白了。「這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呀?——可徐娘娘又何必如此過激,就不能徐徐行事?以她和老娘娘的關係,私下苦求,未必不能一點點地改過來。」

「老娘娘的性子,你還不明白嗎?」鄭尚宮倒比劉尚宮更大膽,她歎了口氣,「再說,你留心想想這些年,清寧宮對徐娘娘是照顧有加,可徐娘娘什麼時候和清寧宮膩乎過?」

究竟不是徐循肚子裡的蛔蟲,兩個尚宮也只能大膽推測,兩人邊走邊低聲議論,雖然也推演出了不少可能,指向的結果都是徐貴妃在這次風波中並非大敗虧輸,但走到尚宮局前時,兩人對視了一眼,卻也均感沉重。

不論如何推測,如今大權移交,已經是既定事實,老娘娘一復位,才掀起了一點新風的宮廷,馬上就又要沉寂下來了。

#

假條送到清寧宮,太后的怒氣方才略微平息了一點,她舉著假條和靜慈仙師就說了一句話,「倒還算她有點廉恥。」

接下來,假條一丟,就當沒徐循這個人了,該吃吃該喝喝,反正有靜慈仙師和幾個老姐妹一道,她不愁沒人陪,只令人往乾清宮傳信,讓皇帝有空來給她請個安,好商議下一個管宮的人選而已。

不過,皇帝卻沒來乾清宮,第二日他派了張六九來,言道,「今日國事繁忙,著實抽不出空來,唯宮務不可一日無主,還請母親多操心些。若能勞動,便自己管了,若不能,擇人管事也可。」

態度倒是很明顯,就直接把一切都扔給太后了……

「最近國事,真有這麼忙嗎?」太后年事漸漸高了,再加上皇帝也逐漸成熟。她已有幾年時間沒有過問政事細務,還真不知道近日朝中有什麼大事。

「近日江南發了水。」張六九細聲細氣地道,「皇爺已有幾日沒有游幸南內了。」

南內現在就是皇帝吃喝玩樂的大本營,什麼跑馬啊,打獵啊,和詞臣吟詩作賦,同畫臣揮毫作畫,賞花斟酒,潑墨賭茶,這樣的事他基本都在南內來做。不去南內,那就是一心工作了。

太后方才釋疑,雖然心中還覺得有些不對,但料著皇帝也不能如何,遂暫揮退張六九,和靜慈仙師商議。「這宮務,該交給誰好呢?」

天意不巧,袁嬪剛入宮時紅了一陣,如今竟已經完全失寵,唯一一個還算是有寵的諸嬪,又是個木頭腦瓜,太后自去年臘月起,也召她相伴了幾次,簡直無法忍受她的愚笨。

最合適的羅嬪,又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巴,下定決心要走皇后路線,自己再想提拔又有什麼用?無非讓她再病一場。思來想去,才幹最合適的人選倒是靜慈仙師,奈何她身份所限,又絕無可能管宮。

「我為表,你為裡吧。」太后到底是不耐煩管那些瑣細事情了,便隨口吩咐靜慈仙師,「先管一陣,再看局勢發展了。」

靜慈仙師就是有意見,也說不出口,只好苦笑著應了下來。

#

大權重歸清寧宮,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宮中各處都很寧靜,並未因此而泛起什麼波瀾。倒是坤寧宮雖然自己生病,但也遣人往永安宮送了點東西,永安宮那邊,禮物收下,貴妃娘娘卻是見不到的。這多少讓暗暗關注永安宮的太后,心裡又氣順了那麼一丁點兒。

至於宮務方面,她和靜慈仙師都是管過宮的,兩人合作,還有什麼不能上手?唯獨煩惱的,只是內安樂堂的事罷了。每每對徐循有些氣平的太后,在煩擾內安樂堂之事時,就要更生出十分的怒火來,因此到目前為止,她對徐循的觀感還是直線向下。——內安樂堂此事,實在是太棘手了。

「才十幾天呢,滿宮裡就都傳遍了?」剛知道的時候,老人家有些不可置信,首先就想到了陰謀詭計那方面,「你確定後頭無人插手?」

喬姑姑在這件事上身份尷尬,沒什麼發言權,回話的是清寧宮的親信宦官齊爾雅,他彎著身子,回答得很保守,「以奴婢所留意的,兩宮今日均安心養病,並無異動。」

靜慈仙師暗歎了一口氣:徐循的札子都發了兩份,這事且和都人命運切身相關,傳得不快才怪呢。還用了十幾日才傳遍宮廷,已經算是宮規森嚴了。這還算好,若是有個把沒規矩的宦官把話傳到外朝去,再遇到一個想要博直名往上爬,想瘋了心的科道言官,那樂子才算大呢……皇家乃是天下的表率,這層皮總是要撐住的,若按她想,別說等傳開了再來處理,一看到札子就得想法子了。不理就能消停?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折子裡捎帶內安樂堂捆綁著的,是放人出宮的制度,落入宮中,就像是滾水落入沸油裡,如何能消停得下來?

太后也許看得不如靜慈仙師透徹,但事態如此,也不可能繼續想著強硬壓制了,她畢竟還只是個不算太強勢的太后,身後還有個皇后在虎視眈眈呢——在這件事上,自己選了鎮壓,那就不佔理了,誰知道兒子會不會受皇后又或者貴妃的蠱惑,又作興出什麼事來。

要解決吧,又該如何解決?這念頭學醫的人金貴啊,走到哪也不愁沒口飯吃,沒聽說會願意自閹了進宮服侍的。至於醫婆,那就更是難找了,多少都是濫竽充數之輩,南醫婆算是醫婆中的佼佼者了,師從還是名醫呢,在周王府也算是見多識廣,親自參與過周王編《救荒本草》的,她醫術如何,太后自己心裡有數。這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問題不解決,內安樂堂的問題就一天不能解決。

當然,把患病宮人送出宮醫治,甚至是贈銀打發出宮,也不失為一條解決的道路。但問題在此:宮裡已經起碼有二十多年沒放過人了,而且一直都很缺人,因為文皇帝踏馬進南京的時候,基本把南京宮裡留下來的那些人全都斬草除根,最慘也是驅散。現在的宮廷人口,就是這二三十年間發展來的,只進不出都還不夠用,更不可能放人。而在徐貴妃的新政之前,再有臉面的宮女,出宮的機會都是鳳毛麟角。

別說都人了,就是太后自己,悶在宮裡久了,也想出去走走,宮人只會更為變本加厲。太后毫不懷疑,若是生了宮裡無法治癒的病就可被放回家,第一批按捺不住的,肯定就是目前的中高層宮女、女官。多年的宮廷體面生活,使得她們個個頗有積蓄,若是家中有靠,這把年紀了,誰不想出宮去享福?借口都是現成的,人過了三十歲,本來就容易有毛病……

就算現在還是忠心無限,可一年後、兩年後呢?人心,是禁不起檢驗的!

本來就缺人使喚,這個口子一開,越發更缺人了。而且走的都是人才,以後這宮裡該怎麼辦?這條路,根本走不通。

堵無法堵,疏也疏不通,唯一的辦法,似乎只有徐循留下的那套系統整頓制度了。——但太后怎麼可能拉下臉來採用她的方案?更別說,她打從心底也是厭惡這種全盤推翻祖宗成法的作風。太祖高皇帝時就沒有定期放人的規矩,徐循她是想做什麼?連祖宗的規矩都不肯尊重了,她眼裡還會有長上嗎?

這第三條路,能走卻又不能走……眼看宮裡的流言沸沸揚揚,六局一司卻只能保持沉默,透著那麼的平庸無能,甚至連乾清宮那裡都開始過問此事了。太后心裡能好受嗎?分明是涼爽的天氣,嘴裡竟也長了一排密密的小燎泡,她對徐循的怒火,沒隨著時間平息,倒是越發悶燒了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當口,清寧宮裡又多了白事——文廟貴妃多年久病,命數到了頭,一夜睡下去,就再沒起來。

她輩分高、位分也高,滿宮人都要為她的喪事奔走,太后也莫能例外,亦要去祭拜一番。再加上喪事伴隨而來的無數瑣事,也要著落到她來處理,心緒煩惡之下,只好連吃牛黃上清丸,她此時倒還不忘徐循,又派人給她送了一筐萊陽的大白梨,給徐循潤嗓子。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