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這麼請托,此事到底是不是阿黃搗鬼已經是一覽無遺了。徐循是真心為仙師鬱悶,不過這種事,仙師不提她也不好主動開口去問,只好先答應下來,仙師也道,「難為你了,此事我本想請老人家出面的,但又怕老娘娘聽說以後,又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這事是仙師做的,那太后還不好說什麼,送去南京也罷,在長安宮閉門修行也好,都是應有的懲罰,不過如果是阿黃的話,那事情反倒簡單了,她怎麼說都是皇帝的女兒,就算是和皇后幹上了,畢竟是親爹,還能忍心把她怎麼樣?皇帝對仙師的十分手段,用在阿黃身上能有兩分也就不錯了。在太后來看,就算只是讓阿黃學個乖,這樣做也是值得的。
但在仙師心裡卻肯定又不是這樣看的了,為了女兒,她甚至寧願到南京去——徐循也能理解她的心思,換做她是仙師,多半也會選擇這條路子。見仙師不願驚動太后,她也不多做要求,便應承了下來,「阿黃今年也十四歲,是該定親事了,此事我盡力而為吧,應該不會令姐姐失望的。」
從清寧宮回來,梳理了一下思路,徐循便召了趙嬤嬤過來商議,趙嬤嬤聽她說了來龍去脈,也是感慨連連,歎道,「大公主終是太莽撞了些,倒是帶累了好些人——」
她欲言又止,片刻後又道,「以老奴看,其實倒不如和皇爺說開了為好,若是依仙師安排行事,只怕惹得皇爺生疑,屆時反而是弄巧成拙。」
徐循其實也一直在考慮這事兒,聽了趙嬤嬤說話,不禁道,「我也覺得,這樣瞞騙大哥是有些過意不去……唉,可仙師那裡是這個意思,我還能說什麼呢?她和大哥都鬧到如今這個地步了,早已經不怕破罐破摔,只是一心保全女兒,我勸她把阿黃說出來,倒顯得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了。這是一,二來,大哥對仙師的厭惡,你也不是沒感覺到吧,這事又沒什麼憑據,若是把阿黃交代出來,他不信怎麼辦?若以為阿黃是在為仙師頂罪,那越發更說不清了。」
若真是如此,徐循就絕對兩面不是人了,趙嬤嬤輕聲說了一句,「您當時就不該提醒仙師,就是曾欠了她什麼,這些年來您也早還清了……」
「人和人之間要能這麼簡單那就好了。」徐循看了趙嬤嬤一眼,「我知道你埋怨我往身上攬事,可情分擺在這裡,難道我還能看著她冤去南京?」
事情雖然糟心,但攤到頭上也只能想法子處理了,徐循主要還是舉棋不定,不知道該怎麼和皇帝說——既然仙師不想讓太后知道此事,那她現在還得及時阻止皇帝拿這事去和太后攤牌,之前種種都罷了,後一樣她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在瞞著皇帝的大前提下說服他。
都說男低娶,女高嫁,這男人要比內奼女人都精明厲害才能鎮得住,這道理是真不錯。徐循可以肯定,皇帝的確比後宮所有的女人都厲害幾分,所以她的煩惱也就特別真實了:這不是說和以前兩人在一塊時候,他問點尷尬的問題,她技巧性修飾一下自己的話語那樣的事了,她這是要在一件牽連不小的具體事務上蒙蔽皇帝自身的判斷,誘導他做出她需要的決定。
不能不答應,又不知道該怎麼辦,徐循發現自己真是被繞進去了,而且這事的時限還特別緊迫,皇帝正月十九來看她的時候,徐循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該開口了——她現在寧願去管個一塌糊塗的帳,又或者是去做點粗活,都不願意在這種家庭倫理糾葛之間打滾,但是,再不想做也得做。更何況皇帝已經是發覺不對了。
「怎麼才幾天不見,你就一臉的喪氣樣。」皇帝這次過來,也是準備留宿的,那天他放言要梅開二度,結果當日吃酒多了,直接就宿在南內醉了一宿。之後連著幾天,也都是各有各忙,徐循又偏巧來事了。今日剛擺上侍寢牌子,就被皇帝翻了,從他進門的神色來看,顯然是決定要一雪前恥,出口的玩笑話都帶著色。「可別是這幾日都在等我吧?」
徐循勉強自己笑了幾聲,把皇帝讓入裡間,皇帝似乎看出了什麼,不過,還沒來得及發問,蓄勢待發已久的點點,便已撲了出來,爹、爹地叫個不停。壯兒跟在身後,恭恭敬敬地給皇帝行禮——過了年五歲,才是剛要開蒙的年紀,可他對皇帝的禮數已經很周全了。
皇帝一把抱起了點點,對壯兒卻只是點了點頭,語氣也比平時淡了幾分,「起來吧。」
他還不知道徐循已經把全盤身世告訴了孩子,不過自從聽說了壯兒問生母的事以後,皇帝對壯兒的態度是要冷淡一些了:不論如何合理解釋,人總是會有自己的猜測。而且徐循現在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皇帝真的還滿固執己見的。
壯兒多敏感的孩子,怎麼看不出來皇帝態度的變化?他對皇帝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敬畏,在他跟前,一次比一次話更少。堪堪一個月功夫,兩父子生疏了何止一點?徐循看在眼裡,唯有暗自歎息。
「爹,我同你說呀。」點點壓根沒察覺到這點不對,還滿心得意地炫耀著自己剛得到的嘉賞,「今天朱先生又誇我了!」
比起沉默敏感、多思多慮的壯兒,沒心沒肺,但卻又很會讀書的點點自然更得皇帝的喜歡,他笑著親了親點點粉嫩的額頭,「又誇了點點什麼呀?」
「我已經學完千字文了,朱先生今日給我講《童蒙須知》,我一聽就懂。」點點得意道,「讀了幾遍就把頭三段背出來了。」
皇帝不免失笑道,「真的呀?我們點點好厲害啊。」
他含笑看了徐循一眼,徐循終於忍不住回他一個笑,煩心事放到一邊,她笑道,「《童蒙須知》不是讓你背的,是讓你遵守的,且說第二段,凡為人子弟,須是常低聲下氣,語言詳緩,不可高言喧鬧,浮言戲笑,這一點你剛才做到了嗎?」
點點笑容一斂,便要離開皇帝的懷抱,皇帝卻不許可,抱緊了她道,「孩子還小嘛,再說,又不是在別人跟前也如此無禮,親爹面前,就隨便點又怕什麼?」
話雖如此,點點卻未再大嚷大叫,只是現出個甜甜的微笑,把臉埋到皇帝脖子邊上親了一下,笑道,「爹真疼我。」
皇帝的心都快化了,抱著點點連著親了幾口,徐循翻了個白眼,道,「壯兒來我這裡,讓他們倆親熱去吧,一老一小兩個不學好的。」
點點咯咯地笑了起來,壯兒也微露笑意,走到徐循身邊,徐循便問,「今日都學了什麼功課啊?」
現在兩個孩子的作息都很規律,晨昏定省,這黃昏請安時,徐循一般都會問一下兩人今日學了什麼。壯兒道,「早上跟著韓先生學了《千字文》,下午和朱先生學寫字,也學成語。」
徐循道,「今日學的能背嗎?」
壯兒點了點頭,「弔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他一氣背了三十多句,方道,「今日就學了這麼多。」
「意思都明白了?」徐循慣例也會查查他是否都聽懂了,「解釋給我聽聽?」
皇帝的注意力不知不覺也轉移過來了,只是沒有做聲,聽到壯兒說了幾句,便有些結巴,眉頭一皺,便開言道,「貪多嚼不爛,還是要好生用心學,吃透了意思,再往下讀去。」
他對壯兒的態度很有嚴父風範,與對點點截然不同。壯兒聽了,忙起身行禮稱是,看著也不比對先生更清靜。徐循看了不免皺眉,等孩子們溫存完了,退下吃晚飯時,方才說皇帝道,「雖說嚴父慈母,可大哥也知道,我對孩子們素來都是嚴厲的。你對壯兒這麼凶,這孩子又怕爹又怕娘的,豈不可憐?」
「他不是還有大娘娘嗎?」皇帝笑道,見徐循瞪他,方才說,「罷了,下回對他和氣點也就是了麼——你就為了這事不高興呢?」
「不是。」徐循又開始煩了,她現在就是淌著稀泥過河,一腳深一腳淺的,根本不知道腳底下是我碎石頭還是水草。
「那是為了什麼啊?」皇帝開始等飯吃了,還惦記著呢,「我中午好像看著有一碗燒炙牛肉,做得挺好的,讓照樣做一碗給點點送來,她吃上了沒有?」
一般說來,牛肉很難登盤薦餐,不是因為不好吃,而是因為官方態度是禁止濫殺耕牛的,若是宮人吃滑了口,京城一帶的耕作可能都會受影響。不過北方牛肉來源還是不少的,再加上皇帝也還算愛吃,他的餐桌上當然隔三差五能出現牛肉,點點隨爹爹,也好這一口。徐循聽說了,便道,「送來是送來了,不過來得遲,她都吃過了,我讓留下,晚上熱一熱再吃,也入味的。」
「再做一碗也就是了,怎能讓女兒吃剩菜。」皇帝立刻就要為點點張目,卻為徐循止住,「一口也沒碰,冷了熱過而已,她哪有那麼嬌貴了。」
話題就此岔開,皇帝喚了人來清唱下酒,徐循陪著吃了一個時辰,方才將將把飯吃完——皇帝即位,不過十年不到,但比起文皇帝年間,宮廷風俗已有了相當大的改變,文皇帝畢竟武夫習氣不減,吃飯就是吃飯,吃過就算了,皇帝吃起飯來,娛樂自己的招數那可就多了。今日的排場,只算一般了。
今日既然翻了牌子,晚上便還有一樁事要做,徐循吃完飯先去沐浴了,皇帝靠在炕邊看書,等她洗出來晚妝好了,他還翻著書看得入神,徐循催道,「夜都深了,不如你去洗澡,我在旁讀給你聽好了。」
皇帝哈地一笑,擲了書道,「這都寫的是什麼,你好意思看這個,眼下女兒識字,也不怕被她瞧見了學壞?」
徐循只是閒來無聊,看點劇本打發時間,也為宮裡自己的戲班找點戲來演,這本只看了個開頭,聞言莫名其妙,「這有什麼不妥?」
拿起來就著皇帝看的地方往下看了幾句,臉都羞紅了,嗔道,「這說的不是西天取經的故事麼,我還道是神仙傳奇呢,誰曉得這樣淫.穢,自然收起來不看了。」
皇帝拿了她的把柄,如何肯放過她?當下哈哈一笑,唱道,「九轉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睛,瑜石——」
徐循面紅耳赤,喝道,「可不許再往下說那個髒字兒了!」
兩人嘻嘻哈哈的,皇帝進淨房也沖洗出來,又洗了頭,徐循拿了布來給他擦拭,「怎麼這麼晚了還要洗頭?一會睡時,頭髮未必能幹呢。」
「本來下午就要洗的,混忘了,剛才洗澡時覺得頭髮油膩。」皇帝不在意道,「哪有那麼講究,濕就濕著睡唄,橫豎這裡暖和。」
說著,便又問道,「是了,你今日到底怎麼了,總覺得有點心事。」
「你不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麼?」徐循現在已經完全是靠直覺行事了,「怎麼又還問我呢?你來說嘛。」
皇帝本來瞇著眼,享受著她的擦拭,此事也來了興致,翻過身看著徐循,學著戲文裡的口氣,「待我屈指算來。」
他看來是真的沒怎麼關注清寧宮那邊的動向,對仙師的應招一無所知,是研究了一會,才不大肯定地道,「難道是為了栓兒那事?」
徐循的糾結已經到達頂點,這件事實在是離奇、荒唐、黏糊到了極致,以至於她根本都找不準自己的立場,口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望著皇帝的面孔,謊話是真的說不出口。——這輩子,皇帝實在被太多人騙過,又有太多人試圖要操縱他了,他一直都對她特別好,她受得有點不安,但也還不算是寢食難安。今日若是把話說出去了,徐循真有種自己對不起他的感覺。
隨著她的沉默,皇帝的表情也越來越微妙,他雖然還沒開口,但面孔上已經寫滿了疑惑。徐循說謊可以過關的機會,可想而知也就越來越好,眼見如此,她索性把心一橫,閉著眼直接道,「這件事是阿黃做的。」
皇帝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居然問了個很蠢的問題。「啊?什麼事?」
當然,這也只是一瞬間了,皇帝很快找到了理智,「這——阿黃?」
「你還想她怎麼樣?」反正談開了,徐循也就明說道,「剛懂事的時候,親娘就被貴妃弄下來了,她那時候也懂事了,一直都知道栓兒不是皇后親生……你若以她的心思來想,難道就不許她為親娘出口氣?」
皇帝估計是真沒想到阿黃,他穩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阿黃?你——你可別是被胡氏給蒙騙了。」
他有如此反應,徐循真是一點都不意外,她歎了口氣,「阿黃早幾年就對圓圓有心結了……不瞞你說,這事底下人多有知道的,只是沒有什麼大事,也不拿出來說嘴罷了。當日您和我一說,我就想到了她,不過也就是懷疑而已,後來……」
遂把自己和仙師聯繫的細節告訴出來,也毫無遮攔,「仙師也覺得您不會信的,多數是以為她又把女兒扯進來做擋箭牌。她連老娘娘都不願找,一心只想維護女兒,寧願自己背了黑鍋去南京住——是以只托了我,可惜,我倒和老娘娘做一樣的想法,究竟也辜負了她。」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個說得上是精明強幹的壯年漢子,極少有如此懵懂的時候,聽徐循說完,他半晌都沒有說話,徐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多少看得出來,皇帝應該是聽進去了,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他還是相信了她的說辭。
其實這真的應該是一件很基本的事,可不知道為什麼,徐循居然真的有一陣感動。
「那……圓圓那邊——」皇帝沉吟了許久,方才說道。
徐循免不得自嘲地一笑,「除了阿黃,還有誰呢?其實也是我不好,我雖早有猜測,但卻也沒什麼行動,終也算是失職。」
「罷了。」皇帝嗤了一聲,「連你都有錯了,胡氏又算什麼?」
「那……也不能這麼說啊。」徐循歎了口氣,強行忍住反駁的慾望,只低聲道,「仙師又不大能常和女兒見面教養,還是要怪她的教養嬤嬤,還有……」
她終忍不住低聲道,「還有你不也是她爹?」
不出所料,事情是前夫妻矛盾,和父女矛盾的時候,皇帝的態度根本是兩樣的,他先為自己辯護,「我又哪想得到——唉,說起來,我是對阿黃不住,帶她的時間不多。」
然後就開始轉移責任,為阿黃撇清了,「究竟她還小,此事也不算多大……」
徐循心裡一鬆,她也不擠兌皇帝了,而是誠心道,「仙師願去南京,這……我看也不必了吧?對外,就說是我求動你了,只讓她在長安宮靜修也罷。至於阿黃,她心裡有了想法,那孩子又一貫少言寡語,我看很有主意。昔年那件事——實話實說,大哥你也不算頂有道理,要說服她,我看挺難,倒怕激起她的性子,反而更為不美。不如就依仙師意思,讓她盡快出嫁也罷了,免得留在宮中,又難免生事。」
公主出嫁以後,對宮廷的影響力幾乎就為零了,尤其阿黃在宮裡的兩個靠山,徐循這邊,雖會照應,但肯定不會幫她生事,太后又老了,且也不是那樣的性子。這個辦法相對還是最為穩妥的,不過皇帝沒有搭理,他根本還沒從情緒振蕩中緩過來,「阿黃……這孩子怎麼就——」
徐循真的不想再打擊皇帝了,不過眼下他的幾個兒女裡,阿黃不說了,對她這個爹感情肯定很複雜,稍微走極端一點,也許就是恨多愛少,如果皇帝要把仙師打發到南京去,那她心裡的恨自然又要多了幾分了,圓圓,雖然如今是皇后親女,不過對母親感情也複雜,更不喜栓兒,同父親之間,因皇帝對她不過普通疼愛,較栓兒、點點、阿黃要遠遠靠後,徐循幾次冷眼旁觀,圓圓對他也就是普通尊敬,她明顯更親近自己的養娘。
至於壯兒麼,不多說了,兩父子之間的隔閡已經開始建立,若不改變,日後真不知要生疏成什麼樣子。如今還能毫無芥蒂地和皇帝粘來粘去的,也就只有他最寵愛的栓兒和點點了。而將來,若是栓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對皇帝還真不知會不會生出怨恨……
年輕時候,做事不計後果,尤其皇帝乃是帝王至尊,天下不能由他心意,後宮方寸之地,總能為所欲為吧?廢立皇后,真是輕鬆自如,誰知天道有常,即使至尊亦不能免,這才不到十年,後果已經一寸寸、一分分地顯現,最棘手的是,如此堤防將潰之兆,即使浮現,亦非人力所能彌補,只能望著這裂隙越來越大,除非有通天徹地之能,可將時光倒轉,否則,皇帝又如何去彌補他對阿黃做下的傷害,如何去預防將來圓圓、栓兒、壯兒心裡的埋怨?眼下的事故,僅僅是他要處理的第一樁難題而已,更大的難關還在後頭,陸續有來哩。
這話說出來,對皇帝那就太殘酷了,可徐循也說不出任何話來安慰他,任何安慰的話語都將是謊言,她保持沉默,默默地注視著皇帝。皇帝也是一片無語地注視著她,她能感覺得到:儘管誰也沒說什麼,可皇帝並不笨,他正在明白過來,現在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考慮著日後可能面臨的家庭危機。
即使是天下之主,又能如何?母子爭權,夫妻反目,至親之間,人心幽微至此,尚可推說是他人之過。可如今連親生子女,連皇帝確確實實是付出了最真摯親情,甚至比仰敬母親更為痛愛的子女,如今也是眼看著,一個兩個,也許將要和他日漸生疏。
能怨得了別人?今日的他,正為從前的他付出代價。連怨都不能怨,皇帝一直都是個很驕傲的人,他不會對任何人承認他的埋怨,他甚至連一點悔意都不會容許自己露出來,更別說痛訴如今心中的感觸了。正因為他是如此驕傲,如此聰明,他才能看得如此明白:這條路走到盡頭,能跟隨在側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還在做太孫時,他身後有父母,有祖父,有妻妾,有女兒;做太子時,他沒了祖父;剛開始做皇帝的時候,他身邊也還有很多人——徐循一直沒有把自己算在這群人裡頭,她沒有多愛他,起碼在當時她來看,皇后、貴妃甚至是惠妃,都要比她更傾慕他,更想要被他愛,當然也就要比她更愛他。
可現在呢?現在她忽然發覺,他和母親已經疏遠,和元後反目成仇,和繼後貌合神離,和惠妃更是從未有過交集,連他的兒女,陪在他身邊的人數也是寥寥無幾,以著一種近乎宿命的悲觀,似乎可以肯定,他們也將逐一遠離。
而那個一直自認不能算數,一直覺得和他距離很遠的她,如今居然成了彷彿離他最近的那一個,居然成了直到現在都還留在身邊的那一個。
而就連她,也不能肯定她會陪著他一直走下去,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危險的平衡,小心翼翼地彼此迴避,彼此容讓——誰說得準,將來的哪一天,她會不會也因為什麼事和他分開,也許是她無法忍受他的傲慢和自私,又或者他終於無法忍受她的悖逆與無禮……也許在某一刻,他們也將分道揚鑣,他要在這條孤零零的路上越走越遠,深到再也無法回頭。
她忽然興起了一股極為酸楚的同情,這種痛徹心扉的孤獨,實在感同身受,在這一刻,她並不覺得她是自作多情——徐循能夠肯定,她從皇帝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點恐慌的痕跡。
他造下的惡業,還遠不足以換來這樣的懲罰……可他有什麼辦法?連他也沒有辦法了,誰還能改變這一切?
徐循只能伸出手,輕輕地覆蓋在他的手上,此時此刻,這是她唯一能提供的一點安慰。
皇帝立刻緊緊回握,他的動作之快,幾乎可稱惶然。
室內沉默了半晌,終究,皇帝輕輕地、掩飾性地咳嗽了一聲。
他的聲調和剛才已有了很大的變化,透著掩不住的蒼老與疲倦。「罷了、罷了,你說得很好,這件事,就按你的意思來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