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副都御史乃是正三品的高官,又是京官,其人選任命,內廷也是關注著的。太后和徐循的功課裡,便包含了瞭解京畿、地方上四品以上官員來歷的這一項,畢竟這等層次的大員調動,也算是和朝局大勢息息相關,也不能容許尸位素餐的無能之輩登上這樣的位置。六品、七品的地方官任職,內廷一般不會過問,這等大員的去留更換,君臣之間就存在著一定的默契和博弈了。
大約半個月以後,圍繞著左副都御史這個位置的競賽分出了勝負,內閣果然派出了巡撫,前往處理江南三省的鹽道糾紛,不過獲得任命的卻並非是王進,而是原任戶部左侍郎的曹雙美,這人之前不顯山不露水,根本沒進入過兩個學員的視線,至於王進,倒是順順當當地登位為左副都御史了。
曹雙美論履歷,也有過處置鹽道事務的資歷,再說官位也到了,他是地位較高的左侍郎,出任巡撫名正言順。之前巡撫各地的五位,還是六部的右侍郎呢,自古左為尊上,以左侍郎之尊去江南巡撫鹽道,多少是有些委屈了,若是立功回朝,按慣例,還得往上挪個台階。不過是要挪去哪裡,就不是內廷兩人能夠知道的了,就連對朝政十分熟悉的王瑾,對此都有幾分茫然。
「曹雙美本是戶部左侍郎,對左副都御史應當是沒什麼想法。」王瑾對內閣的意圖也是模模糊糊的。「不過,應當不是要犧牲曹雙美。」
戶部掌管天下錢糧,雖然時常處於支不開鍋的窘境,但畢竟地位重要,人員最多。而且戶部尚書是胡大人兼任,他是禮部尚書兼領戶部事,而且身為顧命大臣時常要參與廷議,日常事務都是曹雙美這個左侍郎主持,這樣的人,就是外放做布政使都是貶職,要往上運動也是往左都御史去奮鬥。這樣的人出外巡撫,真的就是去辦事的,有了結果就會馬上回來,如果做出成績,要再往上的話,那就得從朝廷裡有數的大員裡往外調任,來給他騰位置了。
「那王進背後又是誰在努力呢,這鹽道的事,是恰逢其會,還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這封奏疏,想要把王進請出京去,卻又被人利用了,反而支出曹雙美,做了又一手交換,最終反而還是讓王瑾拿了這個位置?」徐循眉頭大皺,「這等層次的手段,應當就是三位閣老,頂多外加一個胡大人,我想英國公是不會管這個閒事的。」
英國公畢竟是武臣,閒著沒事也不會管高等文官的進退,為幾個低品文官說幾句話,沒人會說什麼,插手這樣層次的事情,氣焰就有些太囂張了。
「這……」王瑾也答不上來了。「王進身上的派系色彩也不是很重,似乎和哪個閣老都沒有太深的關係,要說他是哪一派,這奴婢還真不知道。」
太后也道,「確實,這和咱們宮裡還不大一樣,不能這麼問的。」
大家都是進士出身,考上來的,除非是三同關係——同鄉、同學、同榜,又或者乾脆就是座師、房師這樣親密的師生關係,天然就容易形成同盟,也容易籍此判定立場。除此以外,若無確鑿證據,只是觀其行事,確實很難判斷其到底屬於哪黨。尤其現在三楊之間的政見並沒有明顯矛盾,這就更難去下判斷了。王進一直以來都是做實事的官,很少上疏亂說話,幾次站隊時表現也是中規中矩,的確是很難看出其到底屬於哪一方。
要判定賭局的輸贏,最後還是得請出柳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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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難料,自從柳知恩身上便是可見一斑。徐循當日和他在清安宮一晤,還以為後會幾乎無期。可沒料到就是數日以後,兩人反倒頻頻在仁壽宮撞見,現在太后要接過權力,她從旁參贊襄助,兩人見面的機會就更多了。——也許是出於女子天性,也許是內廷婦人天生的政治傾向,太后對東廠的依賴和喜愛,甚至還遠超前頭幾任皇帝,雖然她也沒有什麼權柄,做不出什麼讓東廠急劇擴張的事情,不過一直以來,遇到有疑問,王瑾又不能回答的時候,她便很喜歡召柳知恩來問個分明。
也是因為如此,徐循才知道,東廠手中執掌的權柄有多麼龐大,它的能耐,又有多麼神通廣大。昔日在宮中的一些作為,對東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他們真正的勢力範圍,是囊括了大半個國朝,從戰亂頻仍的四方邊陲,到富麗繁華的江南水鄉,再到兩京之地,宗室、武將、文官、豪商,甚至是百姓物價……幾乎都在東廠監控的範圍之內。甚至到了太后有問,東廠幾乎都能回答的地步。
雖說東廠的答案並無法查證,但只是有問必答這一點,很容易就能建立出信任度。對於左副都御史一職的內幕,柳知恩也是毫不例外地立刻就給出了完整的答案。
「此事在背地裡,乃是次輔東楊大人和胡大人的爭鬥。」他一開始就把重點回出來了。「東楊大人欲要提攜王進,胡大人則想要推動王文上位,因王進有過鹽務經驗,胡大人便借勢推動江南鹽務糾紛端上檯面,想要借此把王進運作出去。不過,東楊大人決心頗為堅定,便將此缺給了戶部左侍郎曹雙美。曹雙美和胡大人素來面和心不和,他能去江南巡撫,胡大人也就可以乘勢推動親善自己的僚屬上位,再加上曹雙美也想要施展身手,離開戶部,再進一步往吏部努力,是以此事便是一拍即合。曹雙美去了江南,王進去了都察院,至於王文也沒虧待他,一樣是升任陝西按察使,現在已經上任去了。」
一個職位的空缺,背後有如此複雜的交易和故事,柳知恩已經盡量說得簡略,還是繞得兩人有點暈,不過太后驚歎的還不是這幾位權力頂峰的大人,是如何把朝堂當做棋子你進我退,你一招我一招的——她更好奇的還是東廠怎麼把這幾人的意圖都打聽得這麼清楚。
「曹雙美想去吏部你都知道?」她很有些驚奇,「這到底是怎麼打聽出來的?難道你們鑽進了曹雙美的腦子裡去了?」
「腦子是鑽不進去,書房卻無甚問題。」柳知恩笑著說,「曹大人終究也是要與腹心好友商議此事的。」
自來書房都是居家重地,當然不是很受信任的下人也無法入內服侍,連這樣的高官書房都能潛入,東廠的能耐,可見一斑了。徐循都覺得脊背有點發涼:這樣監視別人,那感覺當然是挺美妙的,不過作為被監視的對象,心裡那股七上八下的勁兒也就別提了。在國朝做官,感覺和前朝比真的是冒險了不少,等做到高官時,只怕自己能留住的秘密也真沒有多少了。
「那王文和胡源潔、楊勉仁和王進,都是什麼關係?」太后又問道。
「王進曾在楊大人老家為官,」柳知恩咳嗽了一聲,「為楊家下人奪田毆死鄉民一事遮掩過幾分,楊大人一直記著這個情分,雙方也是越走越近了。至於王文和胡大人,胡夫人與王文是同鄉,兩家似乎有些拐來拐去的親戚關係。王文有才幹,又年富力強,胡大人一直都很看重他。」
王瑾也說不清的事,柳知恩信手拈來,好像吃一片菜葉子那麼簡單。太后和徐循除了點頭歎息,還能再說什麼——這也怨不得王瑾,不論是親戚關係,還是家族在鄉間的醜事,大臣們都不會四處聲張,王瑾又不管東廠,對此一無所知,也很自然。
雖說高官之間,以國家公器為私人招攬人心、培植勢力之用,這樣的事並不讓人愉快,不過事實就是如此,真正公忠體國、因公忘私的人,滿朝裡可能都找不出一個。徐循和太后接觸了一兩個月,也是漸漸習慣了這一點,只是,她們昔日對大臣們若有若無的敬畏之心,如今已徹底喪失。徐循歎了口氣,搖頭對太后叫了聲,「姐姐,妹妹服輸了。」
她和太后打的賭,是她輸了無疑。和太后比,她到底還是低估了官場背後的黑暗——即使左副都御史的出缺,本來和這些大人們無關,在缺額出來以後,那幾個頂峰人物也少不得要做出種種安排,俾可在最高峰上,為自己搶佔一塊地盤。
太后和徐循打交道,幾乎是憋氣的時候多,得意的時候少,得徐循叫了一聲姐姐,雖然也不是什麼極大的成就,卻依然有幾分高興,「你倒還當真了——也罷,這幾聲姐姐,也不能白叫。不就是想去西苑麼?安排安排,這幾日便去就是了。」
徐循笑著謝過了太后,「姐姐真是寬厚為懷,妹妹自愧不如。」
見太后滿面春風,她不期然望了柳知恩一眼,他卻是若有所思,也正探尋地望著兩位貴婦人。
雖然對朝政極為陌生,完全沒有接手的信心,但徐循對宮廷生活,以及在宮廷中生活的幾人,卻是足夠熟悉,太后想要和她拉近關係的用心,她是洞若觀火。
不過,大道朝天,各走一邊的做法,已經不適用於現在的情勢了。她既然受命於太皇太后輔佐太后,哪有個副手不和領導打好關係的?現在太后有心,她自當誠意配合,起碼也不能把好事給辦壞了不是?
想到太皇太后這一陣子老態更顯,她禁不住便是一陣輕輕的顫慄——這一顫慄絕非興奮,反而是淡淡的恐懼。
老人家眼看著就要交權了,即使……即使她和太后合作無間,她們兩人的能力又是否足夠,能夠把握住這錯綜複雜到了極點的朝局呢?
唉,就算是合作無間,相信把握也都不足一成……不過,若是不能合作無間,那連這一成的可能,都不會有了。
翌日,太后果然邀了徐循同游西苑,仙師要照看太皇太后,倒是未能前來。以此為契機,兩宮的關係越發親近,很快的,便比當日在太孫宮的那段時光,都要更親密幾分。
過了端午,天氣暑熱,太皇太后更是精神不振,她正式將皇帝大寶移交清寧宮,這波折萬分的主政權,最終還是落到了太后手中。與之而來的,還有太皇太后的要求:栽培太子、限制內閣,抓住武將人事權,這三點,乃是內廷的行事準則,而最後一點,更是內廷絕不能被觸犯的底線。
至於該怎麼做,那這就得看太后和徐循的了,老人家要是還有足夠的精力,能擬定出行之有效的策略,那又何須交權?——不過,這也不是說太后便是孤立無援,她還有絕對忠心的司禮監和東廠幫忙參贊。雖然,這東廠和司禮監所代表的宦官勢力,也得好生提防著,不能開了先例,讓這起家奴接觸到更大的權力。
到了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做『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太后能全心依靠的,也就只有徐循一人了。這兩個突擊學習了三個多月的新科學員,在太后翻開第一封詔書時,呼吸都是有些輕微的顫抖,彼此對視了一眼,均感覺到了對方眼中的膽怯。
一介女流,置身於國家重事之中,單單只是這份無形的壓力,便可以將人壓垮——這還是內閣分擔去了大部分權力和事務的情況下,若是同從前一般,垂簾聽政、臨朝稱制,這千頭萬緒的朝政,又豈是毫無經驗的新嫩女眷應付得來的?
大權獨攬,這大權,也不是這麼好獨攬的,在更多的時候,對不適任的人來說,國家大權,只不過看上去很美。
太后深吸了口氣,沖徐循詢問般地挑起了眉毛,徐循也是暗自捏緊了拳頭,平復著砰砰的心跳,她對太后輕輕地點了點頭。
「念吧,」太后便吩咐王瑾,「念完了,再解釋解釋,詔書背後都有些什麼故事。」
王瑾的聲音便在清寧宮裡沉穩地響了起來——若是拋開時間、空間的差異,這一幕和十年前的乾清宮,竟沒有多少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