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剛接過棒子時,頗有些戰戰兢兢,但國家大事,倒也不會是每時每刻都充滿著變化。在內閣的監管下,國家還是以頗為平穩的勢態往前運行,太后和徐循到底還是有很充裕的時間來瞭解國家運行的種種知識。再說,任何學習都比不上實踐,每天就這麼奏章看著,詔書蓋著,八卦聽著,科普學著,不知不覺間,居然又過了一年。
在這一年裡,頗為稀奇的是,太后和內閣居然連一面都沒見,國家還在維持照常運轉——也不是沒有過溝通,不過多數都是以司禮監中人兩邊傳話,概因多數都是太后在蓋印之前的疑惑,找兩個人傳傳話,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至於徐循,在這一年的監察中,她亦並未發揮出什麼突出的作用。畢竟國家無事,奏疏中所言事務,基本也和三條底線無關,三位閣老大權獨攬,在太后發過幾次問後,連詔書都是起草得圓熟無比,要挑毛病都不容易。其將內廷排除在外的心思,已經是昭然若揭,不過太后對此,除了鬱悶以外,也不能做什麼。且不說她的個人威望根本不足以壓制住三位老臣,在朝中也找不到什麼盟友,只說這才具,她現在還處於勉強理解奏章,跟上節奏的階段,就是想要掌權,恐怕也拿不出一個明確的計劃來。
連太后都沒想法,徐循也就更沒想法了。她依然常來清寧宮,不過對政事發話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倒是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宮裡即將到來的喜事上,現在宮裡除了她以外,太皇太后年老,太后忙於政事,也真沒人來打理阿黃的婚事了。
是的,阿黃要成親了。她的親事被耽擱了足足二十七個月,兩年多以前,還算是早婚,現在成親卻是正當齡。既然已經為章皇帝守足了兩年多的孝,現在也沒有什麼理由拖延婚事。這個春天,徐循就把阿黃的婚事給接了過來,太后對此自然也沒意見,她現在有一點閒空,巴不得自己好生休息呢,也沒心思再抓著宮中大權,來操勞這些瑣務了。
時光荏苒,阿黃在定親後便留了頭髮,這三年下來,已經是長髮及腰,長相亦出脫得頗為秀麗,比小時候要好看不少——比起父親,現在她倒是更像母親了。徐循在長安宮裡和她說話的時候,心裡也不免暗歎:比起阿黃和圓圓來,點點真是長得太像章皇帝了一點。現在都十歲了,還是那麼黑肉底,壯實敦厚的小身板,也不知到了十五六歲發身長大時,能否瘦上一些。
雖然瘌痢頭的孩子自己好,徐循看點點,自然覺得可愛得很,不過她一向也不是不講道理,一味『我女兒天下第一』的娘。客觀地說,在一宮的美人坯子裡,點點的水平的確只能算是中下,再加上她性子闊朗,大說大笑,又倔強任性,不似一般女兒家閑靜少言,這胎裡帶來的性子,嬤嬤們怎麼教也無法改掉,這些年大了,漸漸懂事些,在人前還懂得做做樣子,可到了人後,還是本性難移。雖然才有十歲,但徐循已經是有點為她的婚事擔心起來。
「就是同圓圓一樣也好啊。」她和錢嬤嬤、韓女史感歎著,「也不說多好看吧,白淨淨的,臉圓圓的小女娃子。看著笑模笑樣,多可愛?性子又安靜——多省事的孩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錢嬤嬤不無維護點點的意思,「聽圓圓的養娘嘮嗑著,這孩子性子雖安靜,卻也執拗得很,一點也不比點點省事。就因為當年的事情,她挨了太后娘娘的數落,從此後便和娘不親,據說和陛下也是淡淡的,情分半點不濃。倒是更依靠她們這些養娘,有時太后娘娘接她去說話,還要三催四請的——就這樣人家還不大想去呢。太后娘娘也拿她沒一點辦法。」
徐循也隱約聽說過兩母女關係疏離的事情,算算圓圓今年也十三歲了,她又是自小在公主所長大,比點點不知要懂事多少,平日相處時,覺得她聰慧懂事、談吐知禮,感覺和成年人也不相上下——還以為她能慢慢和皇后重新彌合關係呢,沒料到反而還越發疏遠了,她有些不能理解。「這孩子們真是大了,都有自己的性子,旁人也插不進嘴去,越發讓人覺得自己老了,沒用了,管不了事了。」
韓女史還好,錢嬤嬤卻是徐循的師長輩,對這種『為賦新詞強說愁』般的年歲感,頗有些不屑,她笑道,「當年娘娘自出機杼的時候,老奴也頗覺得自己不中用了。可這些年過去,還不是好好地把點點給帶大了?」
說起往事,徐循也是有些心虛,面上不由微紅,「當年做事,也實在有幾分衝動,現在想想,是不該的。」
她說的是什麼事,錢嬤嬤並未細問——多年後回頭想來,少年時多少挫折,總是因為衝動魯莽?可若時光倒流,回到從前,怕也一樣會做出那個選擇。人生就是如此,一步步行來,所有坎坷,都是自有道理,如今是徐循已經失去,才會帶著悔意這麼談論,若是章皇帝還活著,這多少帶了些認錯意思的話,只怕她也絕不會出口。
韓女史也笑道,「奴奴如今想起當年撞柱,也覺是太劍走偏鋒了些。不過卻都沒後悔過,非是當日行險一搏,如今也不能坐在這裡,同娘娘說話了。」
徐循想到章皇帝已經去了二十七個月,腦海中那極為熟悉的長相,彷彿都有些模糊,一時免不得有幾分唏噓,奈何錢嬤嬤和韓女史都不配合,情緒亦醞釀不起來,感慨了一會,便自然收拾心情,「說起來,還未問過嬤嬤呢——我早有這心思了,只是以前永安宮忙忙活活,實在是離不得人,如今清安宮中也是無事,我便在想,你們辛苦了這些年,也該好生休息了。先問了孫嬤嬤,她倒是情願出去——王瑾該是要去江南做鎮守太監,她願跟著一道去,我自然成全……」
當日去了的李嬤嬤,如今已是離了京城不知去處了。倒是紅兒、草兒就嫁在京城,和徐家偶有來往,徐師母進宮問好時,也會說起她們二人的生活,雖和宮中的錦衣玉食相比,遠要平庸瑣碎得多,也免不得有種種差役賦稅的煩惱,不過托賴徐家照拂,也還算是平安。不過錢嬤嬤、趙嬤嬤年事已高,又是進宮多年,若是出宮無依靠,還不如在宮中養老了。有徐循看顧著,自也不會和一般的年老宮女一般,淪落到浣衣局使喚的。
錢嬤嬤早知此事,也是有過一番思量的,此時沉吟了一番,便從容道,「老奴入宮多年,家事多為夫家人分去,此時出宮,兩家皆無所依靠,倒情願就在宮裡度日了。」
徐循不禁喜上眉梢,「這也好,將來隨了點點去公主府,又要比在宮裡自在些——說不定到了那時,我還要羨慕嬤嬤呢。」
至於韓女史,她是不能被放回去的,想來和兄長翻臉,也不願回去。橫豎照料著壯兒,將來也自有一番前程,因此亦是不驕不躁,含笑提壺,給徐循換了一杯茶,方才又道,「咱們這宮裡,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就這幾個孩子,也是各有一番折騰,圓圓是這個樣子,阿黃又是另一番樣子,點點如何,咱們清楚,自然也不必說了,還有壯兒——」
壯兒這兩年,和徐循的關係其實頗為不錯,徐循不管他去探望吳美人的事,他也不說,如此一來,兩人反而和睦,平日裡和一般宮廷母子也沒太大不同。既沒有捧在手心呵護著的親熱勁,也不至於貌合神離,反正該做的都挺到位,也就是了。韓女史見徐循不追究,自然也不會把壯兒去看生母當做天大的事來渲染,不過輕輕一點,也就放下,她主要說的還是皇帝。「就是皇帝,現在也是漸漸大了,一天比一天更有主意。」
徐循神色一動——這一年來,她的確比較留意乾清宮裡的動靜,雖然未曾明說,但底下心腹有所感覺,自然也會幫著去打探,「這又是怎麼了?他才多大呢,難道就想著要當家了?」
年輕的皇帝覺得母親、祖母對自己的束縛太緊密,渴望權力,雙方有所摩擦,這也都是很自然的事,不過,皇帝今年才剛十歲,這要就想親政,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韓女士搖了搖頭,「倒並非如此,陛下是覺得自己的功課太沉重了,想要換幾個先生,聽說前日上課時,和先生還口角了幾句,被罰著抄了書,昨日生悶氣,連飯都不吃了,一定要把劉先生外放出去,才肯吃飯。」
徐循不免失笑,「這要從了他,太后娘娘以後都別想當家了,此事只怕大郎是討不了好的。」
幾人正說著,清寧宮那裡來人,請徐循過去說話,徐循料著近日沒什麼大事,只怕還是應在了韓女史說的栓兒絕食記上。她也並不著急,慢悠悠地踱到了清寧宮,果然太后跟前,並無詔書痕跡,人也不在書房,而是歪在炕上出神,見到徐循進來,她便起身道,「你倒是高興——出大事了呢。」
徐循笑道,「無非是有個人不吃飯了吧?這也算是大事麼?」
太后也不詫異,倒埋怨,「你既聽說了,如何不來找我?連昔日老娘娘囑咐的三條都忘了?好生栽培皇帝,乃是三條裡的第一條,如今大郎眼看著就要養歪了,日後你我到了地下,如何去見大哥?」
她顯然很有些煩悶,吐了一口氣,方道,「剛才我讓大郎來見我,本待責問他的,他反而責問起我來,說那劉先生對他極不恭敬,他乃天子,如何就不能放一個翰林外出為官,又說什麼,先生們管頭管腳,什麼事都不許他做主,現在連我也不能做主,究竟誰才是天下之主——他倒好,功課不會做,口還利,幾句話回得我都愣了。這孩子小時候頂聽話的,怎麼不知不覺間,竟到如此地步了?」
徐循心裡,不由便想起了柳知恩的話。
這一年來,她和王振也見過幾次,只是在那樣官面場合,王振也沒有多少表現的空間,徐循就是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什麼來,是以,她亦一直沒對太后提起,直到此時,太后說了起來,她方才是心中一動,有了些聯想。
要獲取皇帝絕對的信任,最好的辦法,豈非就是挑動他對外官的不滿,甚而是挑撥他和長輩的關係,讓他覺得,在這世上唯一無條件絕對忠於他的人,除了內侍以外,再無其他?
別看栓兒此時還小,還做不得什麼,可這樣的想法一旦生根發芽,等到他長大以後……
「那麼小一個孩子,獨居在乾清宮裡,」心中思量個不停,徐循口中道,「終究也沒個能管事的人坐鎮,怎麼能不出蛾子?依我看,兩年以前,那是不方便開口,現在姐姐和老娘娘的關係已經緩和,倒不如借此機會,把他搬到清寧宮居住,又或者乾脆您就住到乾清宮去,也好就近看管。」
太后神色一動,「這……可合適麼?終究似乎是不合規矩。」
「小孩子自己能懂得什麼,才是十歲,已經懂得『外臣催逼、內廷勢弱』,」徐循對柳知恩的言語,如今倒更是深信不疑了,她蹙眉道,「就算不住在一起,也該問問到底是誰教得他這些。昔日孟母三遷,只為良鄰,大郎身邊人的品性,可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馬虎。」
此言亦是正理,皇帝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可見數年前太后乃至是太皇太后,放置在乾清宮裡的心腹並不稱職。太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瞅了徐循一眼,「容我仔細想想。」
畢竟不是親生,非但母子之間有一條難以拿捏的線,就連太后自己的心態,都會受到影響。徐循自己也養了個壯兒,是深知太后心理,乾清宮的事,她是絕不好多說什麼的,若非太后主動抱怨,甚至都很難啟齒提醒,如今也是點到即止,免得弄巧成拙。見太后聽進了自己的話,便不再直接議論皇帝身邊人,而是轉移話題,「再且說這搬遷居住的事,只要將原委告知,諸位大人也絕不會反對,只怕還要稱頌娘娘聖明呢——不過,雖說是師長為尊,但劉先生對大郎,是否也太嚴厲了點……」
兩人便又開始議論起了皇帝的教育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不惜和母親衝突,也要調走劉先生,看來對劉翰林實在是忍無可忍。之前一直奉行的教育策略,看來,也該要改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