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爛

讓柳知恩進來回話,也並非就是要他立刻拿出答案。畢竟即使是東廠也不可能如此無所不知,只是要讓他指揮東廠番子,甚至是錦衣衛的屬下,去查出遼東總兵曹大人,和朝中哪位重臣同氣連枝,在此事上有共同的目的,當然了,石峰口守將的來歷和後台也得查出來,內廷可以對外廷做出種種妥協,甚至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大臣們糊弄,但卻不能對檯面下的勾當茫然無知,如果連最後這一點知情權都放棄,無異於自己把自己踢出局去,以後就根本不算是遊戲的一員了,想要再度掌權,只怕是難比登天。

找了個心腹內侍去東廠傳話,宮裡的節奏又回歸了正常,徐循每日還是會把內閣的票擬都看一遍,經過了一年多的實戰練習,現在很多事情,她都能漸漸看出點門道了,起碼在指點栓兒的時候自己心裡也有些底,不至於完全是一起學習,一起進步。——不過,每天光是看著各地的奏疏,她都是恨不得有個人快點來把皇帝大印拿走,她簡直都是掌權掌得吃不好睡不香了,只要一想到她手裡簽發出去的每份詔書,可能都會決定千萬人的生死和命運,徐循就真覺得手重得不得了,她也算是理解太皇太后為什麼不理政了,這種心理上的重壓,也不是一個多病的老人能夠承受得來的。

以國朝疆域的廣闊,從徐循觀政時到現在的幾年,幾乎沒有一年是沒鬧災的,不是南方就是北方,總之所謂的風調雨順全國大熟,只存在於美好的傳說裡。最可笑的就是去年秋天,一面是兩廣鬧蝗災幾乎絕收,災民都易子而食,一面是兩湖大熟,結果谷賤傷農,當地官員協調不力,又以重役逼迫,直接就逼反了兩座山頭,縣治有一大半都被打下來了,還得調動軍隊過去剿殺,完了以後封賞軍士們,是一筆花銷,安撫當地百姓是一筆花銷,可直接把百姓逼反的縣令,大臣們互相上疏辯論了一番,最後只是輕輕定了個平調,連一根毫毛都沒損——徐循每天看奏疏基本就是和這些糟心事打交道,這日子過得還有滋味嗎?

看久了也就知道,這奏疏裡寫的好事不能當真,壞事也不能當真。——春秋筆法,為自己邀功立政績的好事,寫出來自然是為了陞官,這不必多說了,然後若是去出名的窮縣、災縣,趁著陰晴風雨,誇大災情騙朝廷撫恤,層層中飽私囊的事情,其實也不鮮見。這種事實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到眾官根本不以為恥,反而作為尋常的官場手段看待,只要不是扭曲到人神共憤,即使被查出來所言失實,憑著靠山來回扯扯皮,當事人多數也都是個平調、降級的結果,很少有和高皇帝時一樣,被拿去剝皮實草的。

從前聽說高皇帝的種種事跡,還覺得其性格也未免太過苛刻,現在徐循自己當家了,才曉得高皇帝的心情。不過相信如果高皇帝在世,第一個先要殺的就是自己的兒孫——平時徐循實在閒得無聊,就會拿錦衣衛在各地藩王府附近設置的暗線密報來看,絕對比一般的話本小說都要精彩。她從前一點都不知道,原來有些性格酷烈的藩王,真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最過分的甚至有愛好食人的,走過王府的百姓若有白胖些的,竟有可能被捉進去吃了。所以那家王府邊上一般是人跡罕至的,雖然就在城中繁華之地,但和僻處鄉野間一般,幾乎從無人相擾。

朝廷的事情不能隨便管,藩王倒是可以管吧?不過徐循就是問了問太皇太后,直接就被老人家給阻止了,「此正得力於宗室時,如何自斷臂膀?」

意思就說,現在咱們家的產業都是管家管著,正需要族裡兄弟們給撐腰,拉攏親戚們還來不及呢,得罪了宗室,大臣們更該樂呵了。

太皇太后說得對嗎?也是有理,徐循作為個代理人,又能怎麼著?還好食人的那位因為做得太過分,畢竟還是被降罪除國,人也賜死了,其餘的藩王也就是比較有花樣的欺男霸女,和西楊家的大衙內在家鄉做的事情也差不多,還沒到不管他心裡非常過不去的程度。

在這種前提下,如石峰口這樣的事,其實都沒什麼好特別拿出來說的,如果要說,每天都能找出幾封來和栓兒感慨。徐循對此事特別上心,乃是因為現在國朝在大同的壓力已經很大了,和韃靼接壤的邊線要是再起風波,感覺麻煩會更大。

雖也看過不少書,但她不是引經據典的那種人——就說個樸素的道理,幼時在南京湯山外婆家時,外婆家的村子和鄰居兩村爭水,以人口而論,他們村要多於餘下兩村相加,不過即使如此,每次打群架的時候,都還要確定兩村沒有聯手才會出戰。而且事後也免不得和做壁上觀的那村走動走動,聯繫一下感情,畢竟誰也受不了兩村一起來挑釁騷擾。瓦剌和韃靼就是兩個同根同源的村子,雖然彼此間也有爭端,但若國朝孱弱下來,成為可欺的對象,那麼這兩頭狼肯定會調轉頭顱,先來扯點肉回去再說。

在此事上,她覺得是應該嚴懲石峰口守將,並且重修石峰口,在合適的時機也要展示一下武力,讓韃靼人曉得敬畏——不過此等想法,出自別人的口還好,若是出自她的口,即使閣臣中也有贊同這等看法的人,此時也一定會統一立場,以種種理由反對她這『輕率、生澀』的決定。

徐循最怕的還不是這個……她現在實在已經不肯定石峰口一帶的軍隊到底能不能打得過韃靼人了。按說關口堡城都會修築得非常堅固,攻軍和守軍起碼要達到四比一、五比一才能交換下來。一百多人就把石峰口打下來了,要麼就是關口根本沒人守,就二十來個兵,要麼就是守軍根本一觸即潰,已經沒有打仗的能力了。——徐循不知道這兩種答案哪個更可怕一點,不過這兩個她都很不喜歡。

這種種疑問,當然也只有柳知恩能為她解答,在東廠有個答案之前,再多的擔心也是徒勞,徐循還是只能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她唯一被容許發揮作用的領域裡:為圓圓舉辦的選婿活動,也即將拉開帷幕了。

因為阿黃的夫婿也是徐循操辦,選得也相當不錯,所以太后的意思是依足了阿黃的規矩來辦,也是直接派內侍去外地選取,乾脆直接掠過了京內報名這一關。一切都有成例可依,也沒什麼好操心的,徐循提拔了清寧宮裡的體面內侍主事,讓他去河北一帶挑人,不過一個月功夫,便挑到了三數名家事清白、才貌雙全的候選人,也是一律收納入宮,學習宮禮宮規,在此期間,由各方人等多次暗中考察,以此來決定去留。

當然,在此期間東廠也沒閒著,柳知恩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才把完整的報告送到徐循案頭,亦是歉然道,「遼東偏僻,石峰口處本無人馬,奴婢只能由京城諸公著手,難免要拖延了些時日,還請娘娘恕罪。」

他的意思,是說東廠是以監察探聽諸位京官的談話,來排查其與石峰口的聯繫,這麼做工作量巨大,而且常有錯漏之虞,不過又要比派人去石峰口打探消息要來得好,畢竟如今東廠氣焰和當年根本沒得比,直接派人抓了石峰口守將問話的話,很容易激起整個階層的反彈。——當然,也是從另一側面體現了東廠在京城內的能量。

「這人出身於微……由個大頭兵做起,因聰明伶俐,自己學了識字,積了功,被提拔為官身,也是一步步地往上爬到了百戶的位置,在石峰口鎮守兩年。」徐循拉長了聲音,「而且,此次遼東總兵上書建議懲罰的人裡根本沒他的名字,說的是他的頂頭上司,兩位都指揮的錯處。若按此奏疏的話,根本沒他什麼事兒。」

「他畢竟是都指揮的下屬,若都指揮得了不是,自然也會追究他的責任。」柳知恩解釋給徐循聽,「只是總兵位尊,不會越級論他之過。」

徐循也不是不懂得這個道理,不過這麼一來,又得考慮兩位都指揮到底是誰礙了總兵的眼,她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你就直接告訴我結論吧,石峰口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怎麼會成為如今這樣的。」

「石峰口一事,之前回報的確不假。」柳知恩說道,「的確是一百多個蠻子進來了,石峰口也的確失守,不過那是因為當時靜安堡遇雨,堡牆塌了半邊,若要征發民夫,又是春耕時節,怕地方上也得拖延一陣,所以石峰口的士兵有大半都回去幫著修牆了。誰知韃靼人得了信……」

徐循鬆了口氣,倒是放下心來——這種疏忽還不算太可怕,也屬於人之常情,畢竟一般打草谷都是秋後的事情,春天韃靼人也忙著放牧,此時稍微失去警惕,也不算是什麼大罪過。

「那總兵上此一奏又有什麼用意呢?」她問著,「此事內情既然如此,若如實上報的話,無非也就是落個失察之罪,又是他來挑破,又要遮遮掩掩的,這是何意思?」

「韃靼已有多年未敢進犯,此次畢竟死了一百多人,若是如實上報,只怕朝野都要震動。若如實上報,靜安堡指揮怕要擔上責任,那位是英國公一族的女婿——」

「可我記得曹義也是將門出身,昔年與張輔爭功,鬧得兩家甚是不睦呢。」徐循詫異地打斷了柳知恩的說話。

「正是如此,是以靜安堡的麻指揮直接快馬入京報信,往東楊大人處使了錢,此事是由東楊大人出面壓下來的。昔年東楊大人謀劃北事,曹義便是借了他的助力,這才上位去了遼東做總兵。」柳知恩平靜地說,「兩人關係,一直都是很密切的。」

彎彎繞繞,沒想到最後居然還是繞到了閣臣身上,徐循的眉頭皺得是更緊了,只是玩味了半天,卻依然搖頭歎了幾口氣,「算了,既然此為非戰之罪,那也不必再尋根究底啦。」

曹總兵雖然可能看在東楊大人的面子上,沒有直接揭露真情,但也不甘心完全不提此事,便整出了這麼一封疑雲重重的奏折,還是令都指揮吃了虧。婉轉依然是整了張家女婿一把,不過他是總兵,此乃牽扯上百條人命的事情,瞞下部分已經是情分了,要求他完全隱瞞不報那誰也沒這個膽。至於東楊大人受賄平事,這也不是什麼新聞了,主要石峰口被破並不是因為邊境軍隊吃空額吃到本來是一百多人的隊伍變得只有二十多人,也不是士兵不能接戰,那麼為了此事鬧騰起來就並不值當,想來也是因為這一點,東楊大人才會吃下這份錢財。既然如此,徐循也失去了繼續追根究底的動力……這裡面的糟爛污什麼的,壓根也不稀奇,都噁心習慣了,估計轉頭也就忘到了腦後去。

「娘娘明見萬里。」柳知恩隨便說了幾句奉承話,又問道,「這個月內,陛下也派人來問了幾次石峰口的事,奴婢一會也要去乾清宮請安……」

「哦。」徐循沒想到栓兒還挺記事的,她思忖了一會,便道,「你就如實說吧,孩子大了,有些事也該讓他知道——早晚都是要學會的,不然,又該如何和大臣們打交道?」

柳知恩似乎亦是贊同,他點了點頭,便又說起了旁事,「由此事啟發了奴婢,如今諸邊陲的錦衣衛衛所,是否也該有所整頓……」

《貴妃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