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水之湄

1.清瞳

趙元侃帶著劉娥回到襄王府,剛步入庭院,便見乳娘劉夫人迅速迎上來。她一見趙元侃,顯然鬆了一口氣,面上喜憂參半,邊走邊揚聲怨道:「我的小祖宗,你要再不回來,我就要夜叩宮門,請官家下旨尋你去了!」

趙元侃笑道:「我又沒事,乳娘就是愛一驚一乍的。」

劉夫人在趙元侃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他,注意到他潮濕的頭髮和衣裳,面色當即一沉,拉起元侃的袖子仔細查看,頓時惱火道:「你這又是上哪兒胡鬧去了?竟渾身濕漉漉的!」

趙元侃輕描淡寫道:「我在金明池邊散步,不慎落入水中,幸好這位姑娘水性好,把我救了起來。」

劉夫人順著元侃的目光看向他身後的劉娥,不由一怔,旋即蹙起了眉頭。

面無表情地回到堂中坐下,劉夫人端起茶盞慢慢飲了一口,再審視站在她對面的劉娥,見她與趙元侃一樣週身可疑地潮濕,已是十分不快,又想起楚國夫人壽宴上劉娥指揮秦王府中人救暈厥侍女的一幕,更對此女心存芥蒂,遂冷冷地開了口:「如果老身沒認錯,姑娘應該是秦王身邊的紅人吧?怎的有空駕臨襄王府?」

劉娥聽她語氣不善,知她對自己並無好感,一時踟躕,不知是否該如實相告。

趙元侃見她為難,立即對乳娘道:「她是為救我落水的,秦王府這會兒有事,她暫時回不去,所以我暫且帶她回府住幾天。」

金明池之事非同尋常,早有襄王府奴婢提前歸來告訴劉夫人。劉夫人見趙元侃竟然在這節骨眼上有意庇護秦王府侍女,無名火起,但仍壓抑著怒氣問趙元侃:「秦王府的事我也聽說了,大王要她留在襄王府?」

趙元侃道:「稍住幾日,不妨事的。待秦王府那邊風頭過去,我自會送她回去。」

劉夫人見他說得輕巧,胸中頓時氣血翻湧,語調提高,明顯帶了怒意:「大王……」

趙元侃並不欲聽她反駁,一揚手:「好了,此事就這樣定了。」側首吩咐侍立於一旁的張耆,「張耆,你且帶這位姑娘去廂房稍事歇息,為她備好晚膳。」

張耆領命,請劉娥隨他前去。劉娥遲疑地看看元侃,元侃朝她挑了挑眉,微笑安撫。劉娥沉默,終於隨張耆離去。

待他們身影消失,劉夫人怒視元侃,直斥道:「大王太不懂事!秦王謀逆,這丫頭是秦王府中人,豈能逃脫干係?大王竟把她帶到府中來,無異於惹秦王之禍上身。大王立即把她趕出去,切勿留在府中。」

趙元侃道:「她對我可有救命之恩,如今有難,我焉能不管?何況秦王謀逆是否屬實還未查清,或許只是誤會,過幾日誤會澄清,她依舊還會回去。若此時把她趕出去,倒顯得我是見風使舵的小人了。」

劉夫人決然擺首:「收留謀逆秦王的奴婢,此事可大可小。再說,此女狐媚,我赴楚國夫人壽宴時便聽說了她種種事跡,實在不宜留在王府為大王招惹是非。待她用過晚膳便把她送出去吧。」

「我如今不是小孩子了,利害輕重,自然會拿捏好。」趙元侃抬手制止乳娘勸阻,直接下令,「乳娘無須多言。稍後請為她挑間上好的房間讓她住下,準備好了告訴我一下,我去看看。」

言罷趙元侃即朝外走,劉夫人又氣又急,追了兩步,高喊:「大王!」

趙元侃止步回首,臉上帶著少見的嚴肅表情:「乳娘,我們身處何處?」

劉夫人一愣,回答:「襄王府呀。」

趙元侃又問:「我是誰?」

劉夫人道:「是襄王。」

趙元侃薄露笑意:「看來乳娘並未忘記。」

他此刻的神情是劉夫人從未見過的,目光冷凝,全無孩子氣,嘴角的微笑優雅卻並不溫和,隱有幾分倏然閃現的鋒芒。這令她霎那間有些恍惚,仿若面對的是他的父親。

最後她含恨朝元侃躬身,低下的眼簾蔽住了眸心的悲涼:「老身遵命。」

趙元佐被禁足於宮中,心憂叔父秦王安危,不思飲食,日夜呼籲,懇請父親召見。翌日晚間趙炅終於應他所請,召他入崇政殿面聖。

趙元佐行禮之後趙炅賜座,他並不坐下,而是走到趙炅書案前,一開口便極力為趙廷美辯護,列舉趙廷美昔日對父親恭順之狀,又道:「爹爹與四叔一向兄弟情深,水心殿揮向爹爹那劍確為無心之失,四叔立即便跪拜謝罪,若存心犯上,豈會不趁亂追擊?」

趙炅默然把案上兩疊文書拋給趙元佐。

趙元佐展開奏章蹙眉細看,見是潘美、趙白及涉事的幾名宦官、舞伎的供詞,敘述了趙廷美謀劃的謀逆步驟。趙元佐看畢,奉還至趙炅案上,再於父親面前跪下,拱手道:「爹爹明鑒,這供詞只是一面之詞,是非曲直,還須兩廂嚴查才知真相。秦王早已被封為開封府尹,形同皇儲,何必冒險謀逆?」

趙炅道:「開封府尹雖是我登基之前所任之職,但不能等同於儲君之位。我遲遲不立儲,廷美心裡著急,等不得了,所以策劃了金明池之事。」

趙元佐擺首:「四叔若真一心惦記儲君之位,必會忌憚於我,甚至謀害於我。但他從小就對我無比關愛,待我如師如父,發自真心的親情是無法矯飾的。不管他人如何說,我看到的四叔一直都是忠君愛國的臣子和恭良孝悌的君子。」

趙炅冷笑:「如師如父?你竟然視這樣一位亂臣賊子為師父!你活了二十年,竟然還不分賢愚,不辨忠奸,他人一點小恩小惠就把你雙眼蒙蔽,真是辜負了我多年來的苦心栽培。」

趙元佐伏首再拜,欲繼續辯解:「爹爹……」

趙炅揮袖一指他,厲聲道:「別叫我爹爹,我沒有你這麼愚蠢的兒子!這一點淺薄的人心你都看不透,如何能治國平天下?」

趙元佐無語,趙炅轉首不看他。這時門外宦者傳報德妃求見,不待趙炅表態,李清瞳即帶著一名提著食盒的侍女匆匆進來。

李清瞳見了趙炅,盈盈一福,聲音如新鶯百囀,聽來又似比往日愈加溫柔:」臣妾問官家安,聖躬萬福。」

趙炅心神一漾,語調也緩和了:「你怎麼來了?」

李清瞳微笑答道:「官家勤於政事,通宵達旦,易生內火,今年天又熱得早,所以臣妾親手為官家做了些冰雪冷丸子送來,望官家撥冗品嚐,稍事休息。」

言訖示意侍女上前,把冰雪冷丸子盛出來,再親自把一碗奉至趙炅面前。

趙炅點點頭,道:「李娘子有心了,不過你如今懷有身孕,切忌太過操勞。」

李清瞳臉一紅,欠身輕輕稱是,又轉顧侍女,吩咐道:「也為楚王奉上。」

說完,李清瞳一瞥趙元佐,目光旋即飄向門外,微微朝他使了個眼色。

趙元佐會意,朝李清瞳躬身一揖,道:「多謝德妃娘子。夜已深,臣不便久留,妨礙官家靜養,改日再品嚐德妃娘子所賜美食。」然後轉朝趙炅施禮,「爹爹,臣先行告退。」

趙炅略揮手背,令其退去。

趙元佐恭謹地退至門邊才轉身出門。

趙炅目送他遠去,方一聲長歎:「這孩子,越大越不明事理。」

李清瞳悄然靠近他,輕言軟語地勸道:「楚王是個實誠孩子,心裡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常有莽撞的時候,若說了不中聽的話,還望官家看在他過世母親的份上,別與他計較。」

趙炅黯然道:「實誠良善自然是好的,但秦王謀逆,證據確鑿,他還幾次三番為秦王求情,哪有一點儲君應有的心智!」

李清瞳柔聲道:「楚王自幼與秦王親近,自己有一顆澄澈明淨的心,便以此去揣摩秦王之心,所以不相信秦王會謀逆。說到底,也是因為他太善良了。」

趙炅歎道:「善良過了頭,容易任人宰割。」

李清瞳微笑:「官家仁德,才養育出如此謙謙君子,上天自會令他逢凶化吉。百姓也會感謝官家為天下蒼生培養出這樣一位賢王。」

趙炅側首看她,忽然似笑非笑地道:「你雖非楚王生母,對他關愛之心倒是溢於言表,這幾年來,每回他惹我生氣,你都會為他說話,竟與他母親一樣。」

李清瞳沉默須臾,隨即輕輕在趙炅身邊跪下,低首道:「臣妾請陛下恕罪,臣妾為楚王說話,實非出自父母之心。」

「哦?此話怎講?」趙炅淡淡問道。

李清瞳伸手到他膝上,再仰面殷殷地凝視他,剪水雙眸似有淚意,流光瀲灩:「因為臣妾知道,楚王是官家最疼愛的兒子,每次官家斥責他,最難受的還是官家自己。臣妾不想讓官家難過,所以極力勸解,希望官家停止責罵他,也是希望官家停止折磨自己。」

趙炅以手撫上她的臉。她面色細白之極,此時皮膚冰涼,觸之如凝脂,而一雙美目縈著淚光看著自己,那雙眸清亮,澄澈宛若初生嬰兒。

趙炅心中一動,溫言對她道:「好了,起來吧。」

李清瞳站起來,引袖點拭眼角淚痕,又展顏微笑,請趙炅品嚐冰雪冷丸子。

趙炅憂心忡忡地攪動兩下面前的點心,卻無心品嚐,沉吟片刻,對李清瞳道:「繼恩告訴我,元佐此前常去秦王府,與王府中姬侍多有接觸。你說,他如此一心維護秦王,會不會是秦王用美人計收買了他?」

李清瞳依舊低眉道:「官家多慮了。楚王一向率真正直,出閣別居以來,我等並不聞他廣納姬妾,絕不會為女色所惑。」

趙炅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元佐已出居王府,也是到給他娶妻的時候了。元佐與元侃的生母李夫人早逝,難得你姓李,又長得與她有幾分相似,所以這兩個孩子與你都比較親近。我也希望你善待他二人,多為他們的婚事操操心。」

李清瞳襝衽一福,含笑道:「官家既如此信任臣妾,臣妾自然會盡心盡力,不負官家重托。」

趙炅亦淺笑,牽她的手引她平身:「元佐的夫人就由你來定吧。務必為他挑個溫柔恭順、宜室宜家的的世家女。我希望,他成家立業之後能更懂事些,別再像如今這樣,行事衝動,不計後果。」

李清瞳一徑低首,脈脈含笑道:「是,臣妾遵命。」

趙炅繼續追查秦王謀逆一事,雖掌握證據若干,但引而不發,暫未宣佈如何處置秦王。趙元佐亦被禁衛送回楚王府,趙炅不許他再入宮為趙廷美求情,又催促李清瞳盡快選定楚王夫人。

不久後,多名待字閨中的世家女畫像便被王繼恩送入李清瞳所居的翔鸞閣,供其過目。

李清瞳命將眾世家女畫像掛於閣中,她微微踱步,逐一細看。王繼恩與其閣中宦官周懷政在旁隨侍。

看過一遍之後,李清瞳停下,手指其中一幅,問周懷政:「這位小娘子眉目清秀,神態溫雅,我瞧著倒頗有眼緣,只不知她家世如何?」

周懷政躬身道:「今日應選的這些女子均為適齡貴胄之女。娘子所指這位是定**節度使、梁國公馮繼業之女馮子璿,今年十七歲。馮家世代為官,家教甚嚴,族中女子無不端雅淑慎,馮子璿也素有才名,堪為楚王良配。」

李清瞳不置可否,但道:「回頭召進宮裡來我仔細瞧瞧。」

周懷政頷首稱是。王繼恩見狀,手指另一幅畫像,請李清瞳看:「還望德妃娘子再看看這位,韓國公潘美之女潘寶璐,也是京中素有美名的。」

李清瞳瞥了一眼,並無興趣:「我認得她,冊封禮時她隨母朝賀,要求看楚國夫人送的緙絲衣裳,言語舉止稍顯莽撞。」

王繼恩賠笑道:「潘家小娘子年紀輕,想到什麼說什麼,是直了些,不過也頗顯率真。皇親國戚中,直性子的夫人是少,不過這樣性情的人喜怒哀樂都擱在臉上,其實倒好相處。」

李清瞳沉吟,似在斟酌。

其間周懷政問王繼恩:「不過這位潘家小娘子曾拋繡球招婿,繡球拋給狀元蘇易簡,蘇狀元不接,這事汴京城裡也傳了許久,如今若把她定為楚王夫人,會否不妥?」

王繼恩道:「繡球花落誰家純屬天意,蘇狀元不接,或許是他無福,也說明潘家小娘子另有佳偶,良緣未到而已。」隨後上前一步,對李清瞳低聲道,「日前秦王之變,潘美忠心護主,官家有意嘉獎他。聽說他有女兒待字閨中,便囑咐臣將潘家小娘子列入候選,還望德妃娘子斟酌。」

李清瞳眉峰一聚,旋即又舒展開來,淡淡道:「既然官家授意,那潘家小娘子自然不可忽視。只是婚姻大事須格外慎重,終究得楚王與夫人情投意合才能舉案齊眉。不如擇日把馮子璿與潘寶璐都召入宮,也請楚王自己看一看,再決定選誰做楚王夫人。」

王繼恩笑而長揖:「德妃娘子所言在理。既如此,請娘子定下日子,請兩位小娘子入宮相見。」

李清瞳思忖後道:「就兩日後吧。後苑瑤津池裡已有初綻的荷花。你去傳令,就說我請兩位小娘子同來棹舟蓮蕩賞花。」

2.子璿

劉娥居於襄王府中寢食難安,心憂秦王府諸人安危,次日便想出門打聽消息,不想被守門侍衛攔住,稱襄王府慣例,一切人等外出均須劉夫人同意,劉娥既入了王府,也應遵守這規矩。

劉娥自忖並非襄王府奴婢,無須聽命於襄王乳母,便欲不管不顧衝出去,侍衛卻立即亮出長矛阻攔。僵持間趙元侃匆匆趕來,命侍衛收回長矛,但也疾步上前,擋住了劉娥的去路。

劉娥冷對趙元侃:「我知道你乳娘不喜歡我,覺得我會給你添亂,既如此,你何不放我出去?」

趙元侃笑道:「我並不想囚禁你,能否出去,我們試試看。」

言罷趙元侃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劉娥隨即跟上,但幾名侍衛迅速並肩攔住他們,為首者躬身抱拳道:「今日劉夫人特意叮囑過我們,大王要讀的書尚未讀完,一整天都應該留在書齋,無論大王有任何理由,我們都不能放大王……」說著瞥了劉娥一眼,「及其他人出門。否則,提頭去見官家。」

劉娥見他神情嚴肅,語氣也毫無商討餘地,失望之餘看向趙元侃,元侃朝她聳聳肩,無奈地笑笑。

趙元侃帶劉娥漫步於王府花園,向她說明府中情形:元侃生母隴西郡夫人李氏薨後,皇帝趙炅囑托乳母劉氏照料元侃起居,並給予她管教元侃的權力。元侃出閣別居,劉夫人便成了襄王府事實上的女主人,上可教導襄王,下可管束奴僕。她隔數日入宮一次,會向皇帝稟報元侃近況,若說元侃行事不妥,皇帝必加以懲戒,是以元侃平時對她也頗敬畏,並不能隨意發號施令。

劉娥不由感歎:「沒來京師以前,我還以為親王和半個皇帝一樣,有權有勢,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尤其是在自己王府裡。後來才知,秦王和楚王各有各的苦衷,就連你,好像也挺不自由。」

趙元侃亦歎道:「親王其實挺難做的,無才無能不受人待見,木秀於林也會出事……」

劉娥有些明白了:「所以劉夫人要嚴格約束你,隔三岔五去向官家稟報你行為行蹤,也是為了確保你按官家心意成長,不庸碌,但也不招搖,不致引來無妄之災。」

趙元侃默認,旋即苦笑道:「她人是好人,就是太認真了,乃至我的衣食住行都要按她的安排來,如若有違,她就會請父皇來處罰我。」

劉娥一哂:「但我為何覺得你外出的時候挺多的?我在京中動輒就能遇見你。」

趙元侃朗然一笑:「那是因為我會變通。」

劉娥追問:「怎麼個變通法?」

趙元侃一拉劉娥的手,道:「跟我來。」

劉娥立即將他手甩開,眉頭輕顰,一臉嫌棄。趙元侃也不以為意,自己向前跑,並招手喚她跟上。劉娥足下滯澀,但終於還是隨他而去。

趙元侃帶劉娥來到王府花園東北角,此處有一個園丁居住的小屋,趙元侃一壁前行一壁指著小屋道:「屋後有個小門,可以通向外間,便於園丁外出採購所需之物。我想出去時給他一些錢他就讓我出去了。」

趙元侃與劉娥來到園丁小屋前,恰逢園丁從小屋中走出。園丁見了趙元侃當即一愣,目露憂懼之色。

趙元侃走到園丁面前,負手而立,語調舒緩,頗顯矜持地發號施令:「老蒲,給我把後門開了,我外出片刻。」

園丁老蒲迅速跪下,朝趙元侃再三叩頭:「大王,你饒了我吧。上次放大王出去,劉夫人發現後把我腿都快打折了。」

趙元侃道:「花了多少藥費,我翻幾倍賠你便是。你且開門,我回來後再賞你兩貫錢。」

老蒲不應,但說一聲「大王稍等」,便嗖地衝回屋內,須臾回來,手中多了一個木匣。

老蒲打開木匣,又在趙元侃面前跪下,雙手舉過頭頂將木匣中物事呈給趙元侃看,懇切央求道:「大王,老奴一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這四貫錢請大王笑納,今後切勿再讓老奴開後門了。」

趙元侃錯愕,一時無言以對。

劉娥見狀忍俊不禁地笑了,但遠眺前方關閉的門,目光頃刻間又暗淡下來,低首轉身欲離開,走了幾步一抬眼,卻發現劉夫人不知何時趕來,正橫眉直視她。

劉娥並不懼劉夫人,上前兩步,直問:「夫人既不待見我,理應把我趕出去,為何讓我禁足於王府?」

劉夫人冷笑:「你以為襄王府是你家菜園子,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

趙元侃追來,將劉娥拉到自己身後,輕聲喚:「乳娘……」

劉夫人揚手制止他說下去,直視他道:「大王,你已讓她在王府中留宿一夜,襄王府便與她脫不了干係了。如今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立即將她捆綁交給官家,向官家表明你在助他清除秦王餘孽,一是讓她留在府中,閉門不出,待風聲過去再作打算。你選哪個?」

不待趙元侃作答,劉娥便沒好氣地道:「讓我出去,我保證,若被人抓住,寧死也不供出曾在襄王府留宿。」

劉夫人怒道:「秦王事發,連帶著眾親王府亦被監視,你一出門,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你還想瞞天過海?」

趙元侃示意劉娥噤聲,又朝劉夫人笑道:「乳娘所慮極是。眼下形勢不明朗,自然是第二種方式穩妥。」

趙元侃隨即拉著劉娥衣袖離開。劉娥知趙元侃對自己頗有幾分情愫,雖明白他的確關心自己安危,卻也疑心他留自己居於府中動機並不單純,勉強隨他走出劉夫人視野,即抽出袖子,冷眼問趙元侃:「你們想關我到幾時?」

趙元侃溫言勸慰:「別急,你且安心在這住幾天,要出去,我總能想到法子的。」

王繼恩派人向韓國公府傳令,稱德妃請潘寶璐入宮賞花。之前宮中收集待字閨中的世家女畫像,潘美夫婦便猜到與皇子婚事有關。潘美著意向王繼恩打聽,王繼恩也透露是官家授意德妃為楚王擇新婦。

潘夫人得知後喜不自禁,認為楚王是皇長子,如今秦王事敗,儲君之位官家顯然是要留給楚王的,若女兒成為楚王夫人,將來母儀天下亦指日可待。而潘美則沉吟不語,隱有憂色。

潘寶璐聽說這消息,雙睫微垂,頗顯失望,口中喃喃道:「怎麼是楚王,不是襄王……」

潘夫人嗔怪女兒傻,將嫁予未來儲君的種種好處一一道出,又指揮婢女呈出宅中珍藏的珠寶華服,為女兒精心挑選,一心期盼寶璐入宮艷壓群芳,一舉中選。

潘寶璐懨懨地,仍不是很興奮。本欲設法回絕,但轉念一想,難得有入宮的機會,萬一能在宮中遇見襄王呢?

這念頭令她精神一振,亦展顏笑開來,興致勃勃地與母親一同挑選服飾。

入宮那日,潘美與潘夫人送盛裝的潘寶璐出門,潘夫人拉著女兒手仔細打量,又親自為她理理發上的簪花,諄諄囑咐:「此番入宮,我兒定要言行謹慎,務必處處體現大家閨秀風範。能否光耀門楣,在此一舉。留心保持妝容,飲茶進食少許即可,可別過量……」頓了頓,又壓低聲音,在寶璐耳邊道,「可別讓馮家小娘子比下去。」

潘寶璐不住點頭,向父母道別後上了她雕欄玉砌、畫輪朱轂的犢車。

葉子和另一名侍女手持內薰香丸的香鬥,分列潘寶璐所乘的犢車兩側,跟著犢車前行。香斗中香煙裊裊,隨車輪轆轆,迤邐不絕。

犢車前後均有十來位家僕,前呼後擁地隨行呵道,稱韓國公家眷出行,讓路人迴避。路人皆知潘美如今頗受官家器重,見此聲勢亦紛紛退避。

這日德妃命周懷政請楚王入宮。趙元佐還道父親回心轉意,與他說秦王之事,立即乘革輅入宮,直奔萬歲殿見駕。豈料趙炅閉門不見他,周懷政方才說出德妃召潘、馮二女賞花之事,稱德妃想請楚王少留片刻,見見兩位姑娘。

趙元佐垂眸一想,已猜到此中因由,朝周懷政一拱手,道:「都是貴胄女眷,我不便與之相見,告辭。」

言罷不理周懷政挽留勸阻,趙元佐疾步走出丹鳳門,上了革輅,絕塵而去。

潘寶璐車馬行至汴河上州橋,將要上橋,卻見另一側過來一隊車馬,領頭的家僕已走上橋,正在引導後面一輛犢車上橋。

領頭的潘宅家僕見對方不顧呵道聲,竟欲讓他家車馬先行,頓時揚聲喝道:「我家小娘子乃韓國公千金,今日乃奉旨入宮陪德妃娘子賞花,爾等還不速速退讓!」

而對面有人答道:「我家小娘子是梁國公千金,今日也是奉德妃娘子之命入宮賞花,我們先到,理應是我們先過橋。」

潘宅家僕聞言不敢擅作主張,走到潘寶璐車前,躬身請示,問是否允許梁國公家的小娘子先行。

潘寶璐聽聞有人搶道已是不悅,又見與其相爭的是梁國公之女馮子璿,她一向好勝心強,雖無意與楚王為偶,但既有人欲將她與馮子璿相較,卻也絕不願落了下風,見家僕如此徵詢她意見,頓時一聲冷笑,反詰道:「是我們人多還是他們人多?」

家僕賠笑道:「他們奴僕不過四五人,是我們人多。」

潘寶璐眼波一橫:「那你還讓什麼讓!」

家僕點頭如雞啄米一般,連聲稱是,回首朝己方人等招手:「我們上橋!」

馮宅家僕見狀不滿,紛紛道:「韓國公府怎的如此不講道理,明明是我們先到,我家小娘子也是受邀入宮,我家主人也是國公,名爵身份並不遜於你們,你們為何硬要搶道先行?」

馮宅家僕不肯讓道,兩廂對峙間,潘寶璐褰簾看對面馮子璿的隨從和犢車,見那車雖也是青牛丹轂,但彩漆脫落,顏色暗淡,不由露出鄙夷神色,道:「梁國公過世沒幾年,怎麼家道竟衰落至此?國公千金入宮只帶四五名隨從,連個提爐行香的人都沒有。犢車的漆都掉成這樣了,竟不如我家丫頭坐的車光鮮。馮家小娘子坐著這樣的車,也要爭著搶著趕到前面,莫不是要為我開道?」

馮宅家僕們聽她言辭刻薄,一個個神情憤懣,欲要上前理論,卻聞馮家犢車中傳出一位女子從容輕緩的聲音:「潘家小娘子說得不錯,我家這車是舊了。」

眾人噤聲,目光投向那車。雖有簾幕遮蔽,但可想而知,車中人是馮子璿。潘寶璐聞言自覺馮子璿氣餒,愈發得意。

馮子璿聲音繼續傳來:「大名馮氏世代簪纓,今日我乘的車,原是前朝廣順年間,先祖獲賜的宮車,所用木材珍稀堅實,中有沉、檀等香木,稱『七香車』。另仿唐七寶輦形制,四面綴五色玉香囊,囊中貯辟寒、辟邪、瑞麟、金鳳四香,是以毋須侍女提爐行香。」

潘寶璐著意打量,果然見馮氏犢車四面垂有五色玉鏤雕的香囊,清風拂過,迎面飄來的是不經煙火薰爇的草木香氣,異常清幽。

潘寶璐一時無語。馮子璿又道:「馮氏女眷出入宮掖常用此車,卻也還能代代相傳,不過用到如今顏色確已暗淡,是不如新貴的光鮮。」

馮宅家僕相顧而笑,有人大聲叫好:「姑娘所言甚是。如果大名馮氏也像潘家一樣國朝才嶄露頭角,那姑娘的車一定像潘家小娘子的一樣光鮮。」

圍觀的人竊笑,對著潘寶璐一方指指點點。潘寶璐惱羞成怒,手指馮子璿的車朝家僕命道:「去把那五色玉香囊摘下來,讓我見識見識,看這前朝遺物,與我大宋的有何不同!」

潘宅家僕齊聲答應,迅速上前,幾人擋住馮宅家僕,另有兩人猛地衝至馮子璿車前,伸手把車四面掛著的玉香囊扯下。

一位家僕聽聞馮子璿聲音輕柔,有心想窺探她容顏,遂揚聲問潘寶璐:「姑娘,馮家小娘子的車不但舊了,連車簾子也破得很。我們要不要幫她卸下來換換?」

潘寶璐心想馮繼業已去世,而自己父親如日中天,今日索性便多威懾她幾番,料她不敢怎樣,遂應聲道:「好,回頭我送一副新的給她。」

潘宅家僕當即雙手拽住車簾一扯,簾幕應聲而落,馮子璿清麗的面容暴露於人前。她羞憤不已地側首,引袖遮住自己的臉。

這驚鴻一瞥令潘宅家僕輕薄心愈盛,湊向馮子璿,口中道:「馮家小娘子身上也有香囊吧?不如取下,一併給我家姑娘瞧瞧……」

家僕笑著朝馮子璿伸手,馮子璿驚懼地朝內縮。眼看家僕的爪子就要觸及馮子璿衣裳,一枚玉珮忽然自外飛來,擊中家僕的手。

家僕慘叫一聲,縮回手,怒視玉珮飛來處。

玉珮落在馮子璿膝上,馮子璿怔怔地看看,輕輕拾起,見那玉珮是白玉雕成,呈盤旋螭龍狀,玉色瑩潤,觸手生溫。

擲出玉珮的趙元佐從革輅上一躍而下,緩步走到兩家車馬中間。

他本想回楚王府,行至州橋,見前方喧嘩,得知潘馮兩家爭道,原不欲干涉,但見潘宅行事囂張,竟公然羞辱馮子璿,遂出手相助。

潘寶璐認出趙元佐,失聲道:「楚王,又是他!」

兩邊家僕愕然,隨即紛紛朝元佐下拜。

馮子璿從車內出來,稍整衣飾,緩步走到元佐面前,斂衽一福:「謝楚王相救。」

趙元佐注視她,但覺她身形高挑,稍顯單薄,兩眉青山淡遠,鳳目微挑,雅致如從仕女圖中走出,聲音也柔和清婉,但輕抿的薄唇線條分明,從那裡可看出一絲隱於秀麗外表下的倔強。

趙元佐朝她一揖,道:「馮姑娘無須客氣。」然後看看馮子璿簾幕被毀的車,又道,「你的車被人損壞,現下坐不得了,不如上我的革輅,我送你一程。」

馮子璿雙頰微紅,低首踟躕道:「這如何使得……」

趙元佐知她顧慮,淡淡一笑:「請姑娘乘車,我騎馬相送。」

趙元佐不待她回答,逕直朝駕車的宦者示意,宦者過來,向馮子璿一揖:「馮姑娘,請。」

馮子璿沉默須臾,終於啟步,在宦者相助下上了楚王的革輅。

革輅掉頭朝宮城行去。

趙元佐從一名隨從手中牽過一匹高頭駿馬,上馬隨革輅而行。

馮宅家僕迅速駕車跟上,臨走時眼含奚落地看著潘寶璐冷笑。

潘寶璐眼睜睜地看著一行人離去,惱火地從葉子手中奪過香鬥,狠狠地敲在過來請示是否啟行的家僕肩上。

革輅中的馮子璿展開右手,手心中是趙元佐為救她擲出的螭龍玉珮。馮子璿凝視片刻,又握拳,把玉珮緊緊攥在手心,然後悄悄褰開車上窗簾,看身側騎馬護送她的元佐。

趙元佐目視前方,神情淡然,渾然不知身邊的姑娘在暗自期待,這段通往宮城的路既遠且長,讓她可以一直在他投下的影子中面含微笑,聽馬蹄悠揚。

3.琴操

翔鸞閣中,李清瞳正在兩名內人的伺候下整裝,周懷政匆匆進來,朝李清瞳行禮後向她稟報了楚王帶著馮家小娘子回宮的消息。

李清瞳頗感意外,追問詳情,周懷政便把適才楚王侍從告訴他的,潘、馮二女爭道,潘寶璐羞辱馮子璿,楚王出手相助之事一一道出,最後笑道:「馮家小娘子舉止溫婉,在丹鳳門前下車後再三拜謝楚王,楚王也連忙還禮,兩人道謝和道別遷延許久,還真是相敬如賓。」

李清瞳聽後淡淡一笑,別無他話。

周懷政又道:「現在她與潘家小娘子都已在後苑候著,等德妃娘子接見。」

李清瞳默默展開雙袖讓內人們整理裙裾,少頃,才答:「讓她們候著吧,我稍後再去。」

周懷政稱是,正要離去,李清瞳又喚住他,問:「楚王呢?還在宮裡麼?」

周懷政道:「楚王送馮家小娘子入宮後就想回王府,臣請他再等等,現在他還在宮中。」

李清瞳道:「嗯,讓他暫別回府,就說晚些時候官家還要召見他。」

周懷政領命而去。

李清瞳從容換好衣裳理好妝容,才乘步輦來到瑤津池,潘、馮二女早已在此等候多時,施禮如儀。李清瞳含笑一一受了,再邀請她們隨她乘畫舫觀初綻荷花。

畫舫劃過瑤津池水面,此時風回御苑,庭蕪鬱鬱,兩岸飛絮猶無定,池中風荷已正舉。畫舫船首有數名樂伎吹笙弄弦,樂音隨清風飄散,沒入菡萏花影中。

李清瞳端坐於畫舫內主席中,默默觀察今日召見的兩位女子。

馮子璿與潘寶璐分別坐於她下方兩側,潘寶璐伸著脖子做舉目觀花狀,然而目光卻每每越過池中荷花,在岸上逡巡,也不知在尋找什麼。馮子璿則微垂眼簾,似在聆聽樂伎的演奏。

船首彈瑟的女子奏畢,起身朝李清瞳行禮告退,一名中年琴師抱琴而來,施禮後在船首坐定,開始彈奏。

樂聲初起,潘寶璐即面露喜色,開口道:「是《雉朝飛》。」

「哦,」李清瞳淺笑,問她:「潘家小娘子也會撫琴?」

「是的,爹爹讓我學琴,」潘寶璐笑道,「這首《雉朝飛》我剛學了,所以十分熟悉。」

李清瞳轉顧馮子璿,含笑問:「馮家小娘子可也學琴?」

馮子璿朝她欠身,輕聲答:「子璿愚鈍,豈識君子之器。」

李清瞳又對潘寶璐道:「這曲子原是戰國時琴家牧犢子應泯宣《雉朝飛歌》而作,既然潘家小娘子琴藝高妙,可否演奏此曲,琴師從旁吟唱,我等洗耳恭聽,一飽耳福。」

潘寶璐稍作推辭,李清瞳繼續邀請,她便也不扭捏作態,興沖沖地到船首,在琴師讓出的位置坐下,開始演奏。

琴師應著曲調曼聲吟唱:「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兮於山阿,我獨傷兮未有室,時將暮兮可奈何?」

這支歌原是齊國處士泯宣於山中見群鳥成雙飛翔,而自己暮年將至仍無妻,感傷之餘所作之歌,曲中雖有描摹百鳥飛旋之盛況,意韻終不免轉歸淒郁,暗含幽恨。而潘寶璐則始終面帶微笑,神采飛揚地將此曲奏得格外歡欣,節奏也遠比琴師所彈的快,以致琴師幾乎唱不下去,頻頻側首看她,而潘寶璐渾然不覺,彈得怡然自得,恍若自己此刻正置身百鳥群中,於天際飛舞徜徉。

馮子璿一直垂目聆聽,默不作聲,但尾聲處潘寶璐有一音彈錯,馮子璿抬眼看了看她,旋即收回目光,又恢復了起初的姿態。

潘寶璐奏畢,李清瞳出言稱讚,多有褒獎之辭。潘寶璐含喜道謝,又揚起雙眉瞥馮子璿一眼,志得意滿之情溢於言表。

在李清瞳示意下,兩名內人上前,分別在馮子璿和潘寶璐面前擺上酒杯,並分別為她們斟酒。

李清瞳微笑解釋:「往日我遊園賞花,常備美酒小酌怡情。只是如今有孕在身,不能如以往盡興飲酒,只好請兩位小娘子代我品嚐美酒。」

言畢淺笑著,朝二女舉杯:「我且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李清瞳舉杯,馮子璿與潘寶璐忙雙手捧杯站起,齊聲道「謝德妃娘子」,然後各自飲下杯中酒。馮子璿行動間,李清瞳著意看了看她的手,目光在她左手拇指關節處的薄繭上稍作停留。

待兩位姑娘坐下,李清瞳開口問她們:「二位覺得這酒如何?」

潘寶璐搶先回答:「這酒聞著倒挺香,不過略帶苦味,口味也稍顯單薄,可能是釀酒的師傅功力略欠火候。我家釀的羊羔酒口感豐腴潤滑,罈子一開濃香四溢,香飄數里。回頭我請爹爹送一些到宮裡來給德妃娘子嘗嘗,若娘子覺得好,我家每年釀了都進貢一批到宮裡來。」

李清瞳不接此話,側首看馮子璿:「馮家小娘子呢?」

馮子璿先朝李清瞳欠身,方才答道:「回德妃娘子,子璿以為,此酒雖然入口微苦,但細品之下能辨出這味道類似蓮心苦味,苦意散去後,蔓延在唇齒間的是清甜的回甘之味,而酒香中的荷葉香氣也愈發明顯。若子璿沒猜錯,此酒應是先包裹於瑤津池荷葉中,風熏日熾許久,才採回來的,所以融荷香與天地靈氣於酒露之中,方有如今的味道,委實妙不可言。」

李清瞳目含喜色地注視馮子璿,道:「馮家小娘子所言不差,這酒確是如你所說,包裹於荷葉中釀成的。」

馮子璿低首微笑道:「子璿曾見祖母做過,所以胡亂猜測。」

李清瞳讚道:「馮家小娘子不愧出身世家,見多識廣。」

潘寶璐見李清瞳稱讚馮子璿,隱隱感覺到自己適才恐怕是失言引她不滿了。原有些失落,但又念及自己那一曲《雉朝飛》技驚全場,此刻若不露些破綻,只怕德妃太青睞自己,乃至定要選自己為楚王夫人,那自己屆時若想脫身倒格外麻煩了。

由是豁然開朗,潘寶璐又欣然揚首,遠眺這片陪伴襄王成長的園囿,心中滿盈柔情蜜意,露出明快笑容。

宴罷潘寶璐乘上自己的青牛香車,又前呼後擁地回到韓國公宅。潘夫人已在門前等待許久,此刻追著寶璐連聲問宮中情形。潘寶璐擇好的略說了說,潘夫人喜不自禁,道:「既如此,看來我兒有望嫁予楚王,異日入主中宮。」

潘寶璐冷道:「無望,我不會嫁給楚王。」

潘夫人詫異地問:「為何?且不說將來前程,楚王貌比潘安,文武皆備,在宗室中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你為何不嫁?」

「我知道,他在你們眼中是極好的,」潘寶璐悵然望向相國寺的方向,歎道,「然而在我看來,只得四字:不及某人。」

趙炅自朝堂出來,又在崇政殿批閱完諸臣劄子,才回到萬歲殿,召見李清瞳,問她潘、馮二女的情況。

李清瞳先把畫舫中的事說了,道:「兩位姑娘模樣都不錯,若論性情,潘家小娘子稍顯率直,馮家小娘子則十分知書達禮,又溫婉乖巧。她左手拇指有繭,分明是練琴按弦所致,曲有誤,她即刻便知,琴技多半在潘家小娘子之上,然而她並不以此炫技,面對臣妾詢問只推說不會,看來也是個謹慎謙遜的人。」

趙炅沉吟後道:「適才,繼恩也與我說了二女爭道的事……潘美之女仗著父親權勢,行事囂張,而馮繼業之女溫雅嫻靜,作派也如而今馮氏一般,十分謙遜,但隱有傲骨。好在元佐懂事,助馮家小娘子這一回,也算代我向馮氏施以恩遇,否則,只怕世人會說我收了馮家兵柄,便翻臉不認人,縱容潘氏欺負馮氏。」

馮子璿祖父馮暉及父親馮繼業,先後在後晉、後周時任朔方軍節度使。朔方軍鎮守西北,防禦外族進犯中原,兵力強盛,自唐代以來,其節度使為北方十大節度使之一,聲名顯赫。後周時馮暉加中書令,封陳留王,病卒後追贈衛王。馮繼業繼父親之後任朔方軍節度使,太平興國初年來朝,趙炅封其為梁國公,將他留在京師,解除了他的兵柄。馮繼業第二年便卒於京師,時年五十一,被追贈為侍中。

趙炅遙想這些事,又對李清瞳道:「馮繼業子嗣不成器,也不宜委以重任,這天家恩澤,還是施予他女兒吧。」

李清瞳淺笑欠身:「官家所慮甚是。」

「至於潘美之女……」趙炅斟酌著,搖頭道,「太過爭強好勝,做個閒散宗室之妻尚可,若為元佐夫人,離權柄太近,焉有不為娘家爭權奪利的?」

楚王夫人的人選便如此定下了。趙炅攜李清瞳入後苑水榭飲茶,並召趙元佐入內相見。

趙炅徐徐飲了一口茶,淡淡瞥了跪拜施禮的元佐一眼,命他平身,方緩緩道:「你年紀也不小了,爹爹早就應該給你訂親,無奈政事繁蕪,竟耽擱了這許久。今日委託德妃為你召韓國公及梁國公之女入宮,相見之下德妃認為梁國公之女溫雅淑慎,堪為良配……」

未待父親說完,趙元佐便朝他一拱手,決然道:「爹爹,元佐如今一無所成,於國於家無功,還欲勤於修身,婚姻大事,容臣日後再議。」

趙炅嗤笑:「男大當婚,普天之下沒有建樹的人多了,卻有幾人不娶妻?」

趙元佐黯然低首:「近來家事國事紛繁變幻,臣備覺無力,實無心顧及婚姻之事。」

趙炅蹙眉不懌:「你這是什麼話!莫非我要處治你四叔,讓你不痛快了,無心成婚不成?」

趙元佐見狀再次下拜,道:「臣並非此意……」

李清瞳見狀輕搖紈扇,為面含怒色的趙炅降火氣,又和言勸元佐道:「大哥,你出閣多時,王府裡早該有一位女主人幫你料理家事。你是皇長子,本就身負為天家延續血脈的使命,再則,你若不娶,你的弟弟們也不便成婚,為宗廟社稷,你也切莫率性而為。」

趙元佐直身跪著,一味沉默。

李清瞳又道:「那馮家小娘子我瞧著與你倒是郎才女貌,可堪匹配,而且,我聽說你今晨與她在州橋相遇,想必也是一見傾心,所以親自護送她入宮……」

趙元佐擺首否認:「德妃娘子誤會了,我只是看不過馮姑娘受潘家小娘子欺負,才請她上我的車,我委實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並不想娶她。」

趙炅冷冷插言道:「我叫你來,不是讓你決定娶不娶她,而是告訴你,這門親事已經定下。無論家事國事,你都必須聽我的安排,你沒有選擇。」

趙元佐抬眼看父親,目中悲苦之意一掠而過,他旋即惻然一笑,朝趙炅深深稽首,盯著自己落於水榭花磚之上的鬱鬱影子,沉聲呼道:「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4.王孫

趙元侃被劉夫人看管甚嚴,不能出王府半步,他斟酌一番,向錢惟演修書一封,私下命張耆送往錢府。次日錢惟演便以探望趙元侃為由來到襄王府,身後跟著一個推著小車的小廝,車上滿滿地裝著大大小小包裝甚美的盒子。

趙元侃上前相迎。劉夫人聽到傳報也出來,跟在趙元侃身後亦步亦趨地來到前庭。

錢惟演遠遠地見了趙元侃即長揖施禮,待到走近,又輕聲對趙元侃道:「大王,我接到你書信,所以……」

趙元侃忙朝他使眼色,暗示他注意身後的劉夫人,旋即大聲笑道:「我這幾日不得出門,悶都悶死了,寫信請希聖揀好吃的好玩的給我帶些來,沒想到你如此熱心,這麼快就送來了。」

劉夫人聞言上前,埋怨道:「大王想要什麼只管差王府下人去買,怎能害錢公子破費。」

錢惟演朝劉夫人微笑道:「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不礙事的。」

趙元侃向乳娘解釋:「下人買的總不合我心意。我和希聖自幼交好,他知道我喜歡什麼。」

劉夫人謝過錢惟演,臉上呈出冷淡矜持的禮節式笑容,又問:「許久不見小郡主,她近日可好?」

錢惟演道:「平日還好,昨晚因母親生日,她學著大人敬酒,多飲了兩杯,便醉了一宿,紅著臉逢人便說『抱歉』,今日還覺頭痛。」

劉夫人歎道:「小郡主是江南來的美人兒,原比我們嬌貴,可不能再這樣逞強飲酒了,傷身。」

言罷吩咐左右:「把德妃娘子賜的玉華醒醉香備一匣給錢公子帶回去……」瞥瞥錢惟演那一車什物,又道,「還有官家新近賞的香墨、團茶、官窯茶器,都為錢公子各備一份。」

錢惟演忙婉言推辭,劉夫人淡笑道:「錢公子盡可笑納,我家大王一向無功不受祿。」

聽她話中有話,錢惟演一怔,不知如何應答。趙元侃見狀對他道:「禮尚往來嘛,你收下便是。」隨即親切地將手搭於錢惟演肩上,笑道:「快跟我來,讓我看看你買的好東西。」

錢惟演答應,帶著推車的家僕隨趙元侃進入後院。

這兩日劉娥住在襄王府中,雖然趙元侃待她如上賓,並不要求她做什麼,但劉娥自覺寄人籬下,不可無所事事,游手好閒,遂自請為趙元侃點茶。此刻正在襄王府書齋中煮水候湯,然而一直思量著秦王之變,猜測後果,憂慮重重,心中頗不安寧。

趙元侃帶著錢惟演入內,一邊笑著揚聲喚她「阿湄」,一邊走至她面前,向她介紹錢惟演:「這是吳越王之子錢希聖。」

錢惟演立即作揖,低聲道:「不敢不敢……家父如今封淮海國王……」

趙元侃笑道:「我知道。若說淮海國王,阿湄一定不知是誰,說吳越王,她即刻就明白了。」

錢惟演狀甚忐忑:「只是……」

趙元侃安撫地拍拍他肩:「別擔心,這裡沒外人,我爹爹也沒順風耳,聽不見。」

劉娥聞言淺笑,向錢惟演襝衽一福:「錢公子萬福。」

錢惟演路上聽趙元侃提起劉娥,知道她姓名身份,忙長揖還禮:「劉姑娘幸會。」抬目略端詳劉娥,又微笑道,「說起來,惟演與姑娘也曾有一面之緣。」

劉娥稍顯困惑地打量他,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錢惟演解釋道:「潘家小娘子選婿那日,我也在圍觀人群中,所以見到了姑娘。」

劉娥瞭然,回想往事不免有幾分羞慚,道:「那時我是什麼都不懂的鄉野丫頭,行事莽撞,錢公子見笑了。」

錢惟演正色道:「哪裡。劉姑娘為義兄仗義執言,並為狀元解圍,乃俠義之舉,惟演佩服。」

趙元侃打斷二人對話,命門外的小廝把車上的東西送進來。小廝答應,迅速將各類盒子一一搬入房中,又恭謹地退至門外。

趙元侃打開一個盒子,裡面是幾塊精緻麵食點心。他興沖沖地送到劉娥嘴邊,道:「這是京城最好的點心鋪子做的,你嘗嘗。」

劉娥以扇引風吹旺茶爐中的火,盯著茶爐目不斜視,冷冷道謝,卻擺首拒絕品嚐。

趙元侃又打開另一個匣子,取出一盒胭脂,道:「這家的胭脂是用花露蒸成,芬香撲鼻,你聞聞。」

劉娥依舊冷面避開,道:「身為婢女,不須修飾,這胭脂我是用不上的。」

趙元侃不以為意,再從一個大盒子裡取出一個鞋底厚近三寸的絲鞋,雙手捧著給劉娥看,笑道:「你說你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我高了,來來來,穿上試試,看是不是真的比我高。」

劉娥但覺他真是紈褲心性,毫不顧及自己如今心情,還如逗尋常侍女一般拿禮物調戲自己。怒火陡然而生,拋下團扇,道:「大王若無要事,劉娥告退。」

「稍等,有要事,很要緊的事。」趙元侃立即拋開重台履喚住她,笑容隱去,滿臉肅然。

劉娥疑惑地看他,不知他又將何為。

趙元侃轉身朝外,喚來張耆,一指門外的幾名小黃門:「你帶他們去花園,把正在開著的各色花都剪些回來,連帶著柳枝萱草,越多越好,要能裝半車。」

約莫半個時辰後,趙元侃送錢惟演出門至庭前,錢惟演帶來的小廝依舊推著車跟在後面,車上堆滿了各色鮮花和樹枝。

錢惟演看看王府門前的侍衛,朝趙元侃拱手道:「大王留步,改日惟演再登門拜訪。」

趙元侃頷首,道:「我在府中很是鬱悶,你要常來。」

錢惟演一笑,再次行禮道別,正要步出大門,劉夫人卻出現在他們身後,冷喝一聲:「錢公子留步。」

趙元侃回首,笑問:「乳娘也來送錢公子?」

劉夫人不答,逕直走到推車旁,朝內看了看,問:「大王給錢公子的車堆這麼多花做什麼?」

趙元侃輕描淡寫地答道:「希聖說起他妹妹喜歡花,而他家園子不大,開的花不多,我便讓人摘些花兒給他帶回去。」

劉夫人一哂:「原來花是要給小郡主的,那老身得好好查查,看看花上有沒有蟲蟻,可別驚擾了小郡主。」

話音未落,劉夫人即伸手猛撥車上花草,扯了一大把拋於地上。車上花叢中露出女子的髮髻,那女子隨即自花車中抬起頭,正是劉娥。

劉夫人冷笑:「果然,有一些不乾不淨的東西!」

趙元侃焦急地上前欲解釋:「乳娘……」

劉夫人目示左右小黃門:「把劉姑娘送回房中。」

小黃門應聲,架住劉娥就要拖走。劉娥奮力掙脫,走到劉夫人面前,道:「我並非王府奴婢,你無權將我禁足。」

劉夫人直視她雙目,一字字地道:「大王未娶妻,這王府中事務,眼下是我說了算。你既跟大王回來,就要任我處置。」

劉娥忿忿道:「你如此厭惡我,為何不索性把我送回秦王府,是死是活,任官家處分?」

劉夫人目光如同寒冰:「你放心,遲早有一天我會把你逐出去,但不是現在。」隨即又朝小黃門怒喝,「把她拖回去!」

小黃門再度上前,架著劉娥朝內走。

趙元侃追了兩步,似要向劉娥說些什麼,但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

劉夫人一顧默然立於一側的錢惟演,提高音調道:「錢公子,天色不早,你也該回去了。」

錢惟演無奈,朝劉夫人和趙元侃作揖,轉身離去。

趙元侃惱怒,面對乳娘又不好發作,最後重重一拂袖,大步流星地朝劉娥走去。

劉夫人跟上,喋喋不休地勸說:「大王,那淮海國王之子不過是末代王孫,整日吟詩填詞點茶踢球不務正業,吳越國就是這樣被他們消磨掉的。你別跟他來往,平日裡多看看書,想想治國之道,別辜負官家對你的期望……」

錢惟演尚未遠去,而劉夫人聲量不小。劉娥聞言竭力回顧,發現錢惟演的步履在襄王府的門楣下明顯地滯了一滯。

他是一個細瘦的少年,比趙元侃尚小幾歲,兩側微微凸起的肩骨此時似乎在顫抖,然而他很快控制住驛動的情緒,揚首出門,廣袖飄飄的身影消失在大宋親王府邸前漸趨熾烈的日光中。

此夜月明如鏡,劉娥緩步來到襄王府花園,在芍葯欄杆上坐下,愁眉深鎖,望月歎息。

張耆這兩日外出,帶回來皇城司搜捕秦王府舞伎的名單,劉娥才發現,原來秦王讓她頂替逃逸舞伎表演,並未將她名字替換入上報的舞伎名單,是以如今搜捕名單上寫的還是她頂替的舞伎名字,劉娥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

回顧當日之事,她亦漸漸明白了秦王不許她上龍舟,並非嫌她技藝不精,不懂禮儀,而是欲謀大事,不想她牽連其中,說明他對她頗有愛護顧念之心。

念及此事,劉娥愈發感傷,只覺世事亦如天邊月,一夕圓滿,轉瞬便成玦。想秦王當年,妻美子孝,位極人臣,一時風光無兩。誰曾想金明池一場宴罷即淪為階下囚,如今處境之艱難,恐怕是自己無法想像的。自己居於襄王府,雖然安全,但豈能心安。

趙元侃從月光拂下的花影中走來,緊挨著劉娥坐下,劉娥挪了挪,和他保持距離。

趙元侃含笑問:「還在生氣呢?」

劉娥冷道:「你們想把我關多久?」

趙元侃道:「這裡雖不能隨便出去,但有吃有住的,不比你在外辛苦奔波強?」

劉娥道:「我若在外面,自然可以自己養活自己,哪稀罕你的嗟來之食。」

趙元侃笑道:「你就當陪我坐牢唄,暫時不得自由,但我可以給你賠償。」

「賠償?」劉娥冷笑,「你拿什麼賠?」

「錢我不賠,」趙元侃又朝劉娥那邊湊了湊,「但是我可以陪你鬱悶。」

劉娥惱火地跳下欄杆,要離開。趙元侃立即追上,抓住劉娥手臂讓她面對自己,「好了,不說笑了。今日之事,你應該也能明白,不是我不許你走,是乳娘看管太嚴,無論你我,都無法出去。」

劉娥甩開他手,沒好氣地道:「焉知不是你串通了乳娘作戲給我看?」

「姑娘忒也小瞧我了。」趙元侃嗤笑,唇角倔強地上挑,隱含她素日少見的怒意,「我不會違背你心意,將你禁錮於我身邊。現在不會,以後也不會。但總有一天,我會令你心甘情願地走進我的王府。」

見他難得如此嚴肅,斬釘截鐵地說出這樣的話,劉娥倒無言以對了。兩廂沉默須臾,趙元侃又緩和了語氣,溫言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從襄王府裡出去,要做什麼,以及能做什麼,改善我四叔的處境?」

劉娥被他問住了。一直認為恩人有難,自己不能匿於襄王府袖手旁觀,但自己就算離開王府,確實也不知道能做什麼以減輕秦王的罪責。她思索良久,末了亦只能一聲歎息:「我面對困境或許可奮力自救,但若要救秦王,確實力不從心,無計可施。」

趙元侃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麼?」

劉娥歎道:「我身份低賤,人微言輕。」

趙元侃擺首:「與身份無關。我大哥身份高貴吧?照樣救不了他最敬愛的四叔。」

「那你說,是何原因?」劉娥問。

「是權柄。」趙元侃黯然道,「自己掌握權柄,或者掌握持有權柄的人,才能兼濟天下。沒有權柄的人,無論是貴是賤,是貧是富,都不過茫茫蒼生中一枚棋子,每一步都要按當權者制定的規則行走,一步踏錯,便萬劫不復。四叔,便是走錯了一步。」

見劉娥沉吟著琢磨這句話,他又笑逐顏開:「行了,別多想了。窮則獨善其身,你那麼窮,還是好好待在襄王府修身養性吧。我知道你急著出去是記掛著秦王和我大哥,想打聽他們近況,這事交給我來做。」

驟然聽他提趙元佐,劉娥的心怦然一動,一陣熱潮湧上雙頰,她垂下雙睫,訥訥道:「你胡說什麼呢……什麼秦王和……你大哥……」

她的窘態盡入趙元侃眼底。他略感酸澀,但卻還是縈繫著笑容,溫言寬慰:「你別擔心,我會設法入宮去打探大哥和四叔的消息。你安心等待,一定會等到好消息的。」

5.廷杖

次日晨,劉夫人按例來到趙元侃寢閣巡視,卻不見他人影,閣中侍女說大王天未亮便去書齋唸書了。劉夫人心下疑惑,覺得元侃不至於如此勤奮,遂立即前往書齋查看。

剛走到書齋門前,便見張耆匆匆過來,朝她一揖,稱大王今日要潛心讀書,不許任何人進入書齋,黃昏時他自會出來。

劉夫人繞過張耆走到窗邊,朝窗內望去,只見趙元侃背對著她,正捧著一卷書在讀,似乎頗入神,姿態良久未動,只是不時翻翻書頁。

劉夫人滿意地轉身離去。

將近午時,劉夫人親自端著一盅湯水來到書齋前,又被張耆攔住,道:「夫人,大王還在……」

劉夫人打斷他:「還在讀書,我知道。只是用功這許久,也該進食了。這是我親自給他煲的湯。開門,讓我進去。」

張耆賠笑道:「遞湯水這種小事何須勞煩夫人,就讓我來做吧。夫人請把湯給我,我送進去。」

劉夫人見他幾番阻攔,疑心愈甚,冷硬地道:「不必,你開門,我自己送進去。」

張耆遲疑著,左右阻擋就是不讓她入內。劉夫人惱火,一把推開他,自己開了門。

劉夫人疾步入內,張耆涔涔汗下,亦緊隨她,不時喚「夫人」,唯望她停下腳步。

劉夫人端著湯走到那兀自讀書的身影背後,道:「大王讀了這麼久的書,也該稍事歇息。且飲一盅老身為你煲的湯,書稍後再看。」

那人背對劉夫人,默不作聲,但握書卷的手輕輕地顫了顫。

劉夫人試探地連喚兩聲「大王」,那人依然不答。

劉夫人頓時明瞭,重重地把湯水擱在案上,不客氣地將手搭在那人的肩上,狠狠地拉那人轉身,面對自己。

看清此人面目,劉夫人先是一驚,旋即怒容滿面,揚聲道:「好啊,竟然是你,劉娥!大王呢?」

劉娥直視她,道:「大王入宮見官家去了。」

劉夫人怒問:「怎麼出去的?」

劉娥默不作聲,劉夫人又將詢問的目光投向張耆。張耆低首,從旁嘟囔道:「翻牆出去的……」

劉夫人急怒攻心,兩眉倒豎直指劉娥:「是你教他這雞鳴狗盜的手段的?」

劉娥搖了搖頭,欲要解釋,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今日一早,趙元侃便帶她來書齋,硬要她穿戴自己的衣冠,又取出日前為她買的重台履,要她穿上。劉娥不肯,他便稱若穿上他就有法子入宮打探消息。劉娥半信半疑地穿上了。他滿意地上下打量,又走到她面前,與她比了比個頭,笑道:「真的快比我高了……下次給你買雙兩寸的。」

劉娥追問他到底何意,他才說出自己的計劃:劉娥穿上他衣冠模仿他在書齋讀書,張耆在門外看守,不許人進來,他則翻牆出王府,入宮打聽消息。

劉娥雖覺此舉未免有些兒戲,但現下劉夫人堅決不許趙元侃此時入宮招惹是非,若要出去,似乎也沒別的法子了,遂只好答應假扮他留在書齋讀書。

趙元侃換上一套尋常少年的衣裳,將要出門,又折回穿著重台履的劉娥面前,朝抬眼直視他的劉娥笑了:「以前我所見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們,不是仰視就是俯視,現在,終於有個人能與我相互平視了,真好。」

劉娥心中一動。回想赴京以來,遇見的人身份多高於她,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低眉奉承著。雖然趙元佐對她格外友善,然而他在她眼中,宛若週身沐著日月光華的神祇,她對他亦是仰視的。而趙元侃,她倒可如對常人一般,不卑不亢地與其交流,就若他所說,是「平視」。這固然是因為一開始她不知他身份,不辨尊卑,但也緣於身為親王的他願意放低姿態俯就她。所以,他應該一開始便視她為一個平等的人的吧。

這些事,劉娥自然不願與劉夫人細說,於感慨中保持著沉默。面對劉夫人咄咄逼人的詢問,是張耆為她辯解:「不是劉姑娘教的,是大王自己想出的法子……」

劉夫人利劍一般的眼神刺向張耆:「住嘴!」

張耆瑟瑟噤聲。

劉夫人對劉娥冷笑:「你這賤人,妄想攀龍附鳳,想靠小聰明迎合大王,唆擺大王離經叛道,今日少不得要自食其果,得點教訓。」言罷厲聲朝外喊:「來人!把劉娥給我拖出去,備好我的鞭子!」

劉娥倉皇地睜大眼睛,從對面那中年婦人的眼中,看到了久違的,舅母眼中的戾氣。一種可以稱作仇恨的情緒從她目中浮升,像此刻天際的陰雲,烏郁的靜寂中潛伏著瞬息將至的電閃雷鳴。

這日萬歲殿中,二皇子許王趙元僖在父親的注視下提筆,龍飛鳳舞地寫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幾字,請父親過目。

趙炅捋鬚細看,讚賞地頷首:「不錯,數日不見,二哥翰墨精進不少,頗有二王遺韻。」

趙元僖與趙元佐、趙元侃不同,外貌遠不如他們俊秀,身材魁梧而偏胖,加上自幼說話又有些口吃,因此平時沉默寡言,顯得頗憨厚,在宮中遠不如元佐兄弟受眾人矚目,父親也甚少誇讚他。此刻聽趙炅這般說,受寵若驚地連連躬身長揖:「爹爹謬……謬讚,臣愧不……不敢當。」

趙炅拍拍他肩膀,道:「你前日呈上的策論爹爹也看了,沒想到你對朝政也頗有見解,甚合我意。」

趙元僖低首道:「臣……謹承爹爹教……教導,才有些許……見識。只恨身為……為宗室,不能科……科舉出仕,為爹爹分……分憂。」

趙炅歎道:「我原也希望你們哥兒幾個都來做官,為爹爹分憂。但如今想來,宗室不問政事,安享富貴,才是正道。若非我當年許你四叔涉政,也不會發生現在這等禍事。」

此前他暗設詔獄,追查秦王謀逆一事。想到即將結案,免不了賜廷美一死,心下惻然,面上也顯得鬱鬱不樂。

趙元僖窺探著父親面色,道:「四叔謀逆,死……不足惜。爹爹為天下……天下蒼生,宗廟,社稷,大義滅……滅親,元僖十分……欽佩。」

趙炅淡淡一笑,不接此話。

此時王繼恩入內行禮,稟道:「奏知官家,楚王求見。」

趙炅蹙眉:「元佐?他怎麼來了?」

王繼恩道:「官家前日為楚王訂親,便解除了對他的禁足令。今日楚王求見,臣斗膽猜測,恐怕與秦王之案有關……」

趙炅揮揮衣袖:「你去告訴他,我累了,將要歇息,讓他改日再來。」

王繼恩領命而出。

然而趙元佐似乎並不聽從父親命令,很快闊步進來,王繼恩一臉焦慮,追在他身後不住地喊:「大王留步,大王留步!未經宣召,大王不可步入官家寢殿……」

趙元佐已走到趙炅面前,跪下,朝趙炅行禮,一句「聖躬萬福」尚未說完,便被趙炅厲聲喝止:「住嘴!我沒讓你進來,你就闖進來了?你知不知道,違抗聖意,是何等罪過?」

趙元佐叩首請父親恕罪,然而很快又仰面抱拳拱手道:「爹爹,臣聽聞秦王之案即將宣判,爹爹手握多名逆臣口供,要賜死四叔……」

趙炅一字一頓,冷冷道:「所以,你暗中遣人,打聽國之政要?」

趙元佐語塞,旋即伏首道:「臣知罪,甘領罪責,但還望爹爹聽臣一言……」他舉目凝視父親,殷殷勸導,「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然而趙炅根本不欲聽他說完,怒示左右,揚聲命道:「把楚王拖出去,杖責四十!」

周圍宦者愣怔,趙炅怒喝:「還不動手?」眾人立即答應,多名宦者上前,架住趙元佐便朝外拖。

趙元佐不斷掙扎,連聲懇求:「爹爹,四叔謀逆並未既成事實,他懸崖勒馬,爹爹理應網開一面,求爹爹寬恕,饒四叔一命……」

趙炅決然揮袖,示意眾宦者加速,將趙元佐拖離了他的視野。

趙元佐被除去冠服,僅著素衣中單跪在萬歲殿前庭中。兩名宦者手握廷杖,立於他身後。

王繼恩走到趙元佐身邊,躬身施禮,萬般無奈地,在他耳邊道:「大王,實在是聖意難違,臣也無可奈何……但臣已吩咐他們,減輕力道,還望大王忍耐,臣等得罪了。」

王繼恩朝持廷杖的兩名宦者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即高舉栗木廷杖,輕緩地一下一下擊打在趙元佐的背上。

趙炅於殿中聽到杖擊的聲音,怒喝:「給我重重地打!誰要手下留神,朕便取了誰性命。」

行刑的宦者相顧駭然,只得加強力道,開始重擊趙元佐。

趙元佐咬牙忍耐,眼神不屈。

血從廷杖落下之處透過白色中單,漸漸滲了出來。

趙元侃剛至萬歲殿前便看見這般景象,不由心驚。王繼恩向他走來,低聲解釋了兩句,趙元侃凝眸思索,還在想如何為大哥說情,卻見李清瞳扶著陳國夫人從殿外匆匆趕來,一見這情形,陳國夫人立即高呼「住手」。

行刑宦者暫停落杖,望向萬歲殿內。而殿中傳來的仍是趙炅斬釘截鐵的命令:「打!」

兩名宦者又高高地舉起了廷杖。

陳國夫人見狀,瞬時朝趙元佐身後撲去,廷杖落下,重重地砸在她背上。

陳國夫人渾身一震,感覺到體內有骨頭斷裂,一口鮮血隨即嘔出。

李清瞳驚呼,趙元佐回身一看,亦發出一聲悲呼,立即抱起陳國夫人,連聲喚她。

陳國夫人緊閉雙目,已然暈厥。

趙元侃疾步過去探試陳國夫人氣息,但覺她呼吸微弱,已命懸一線。

李清瞳進入福寧殿中報訊。趙炅迅速從殿內出來,身後跟著趙元僖和李清瞳。

趙炅來到陳國夫人身邊,低身與趙元佐一起托著她,輕聲喚:「乳娘。」

少頃,陳國夫人徐徐睜開眼睛,一見趙炅,兩行淚頓時湧出,一隻滿是皺紋的手顫巍巍地抓住趙炅衣襟,氣若游絲地道:「官家……老身這輩子,幾乎沒有求過你什麼。這一回,你就答應老身吧,放過四郎,就算把他流放到偏遠之地,做平民百姓也行,只是……別傷他性命。」

趙元佐亦朝趙炅跪拜,接連叩首請求:「臣請陛下饒四叔一命,向天下人展示君主仁德之心。」

趙炅沉默須臾,旋即鎮定開口:「乳娘,對不起。四郎謀逆,法不容情。」

陳國夫人目中神采霎時一暗,抓住趙炅衣襟的手鬆開,無力地沉沉垂下。

6.落棋

趙元佐悲呼「陳國夫人」,李清瞳亦搶上前來攙扶陳國夫人,查看她面色,試探其呼吸,然後朝趙炅點了點頭。趙炅一臉木然地站起,舉目望向遠處,淡淡吩咐:「宣太醫。」

王繼恩立即指揮小黃門去召太醫,李清瞳命左右護送陳國夫人回居所。趙炅默默轉身朝萬歲殿裡走去,趙元侃迅速跟上。

趙炅回首瞥瞥趙元侃,冷冷問他:「你,也是來勸我饒了你四叔的?」

趙元侃搖搖頭:「不是……」

「那你入宮,所為何事?」趙炅追問。

趙元侃深垂首,赧然道:「臣是聽說,爹爹新作弈棋三勢,一個叫『獨飛天鵝勢』,一個叫『對面千里勢』,還有一個,叫『大海取明珠勢』,皆神妙之極,諸學士和眾位棋待詔都不能解……臣斗膽,想請爹爹將這三勢示予臣,讓臣琢磨琢磨,以增進棋力。」

趙炅錯愕:「你專程入宮,就為這個?」

趙元侃立即長揖:「元侃頑劣,不好好讀書,整日想著這些,讓爹爹失望了,爹爹恕罪。」

趙炅注視他良久,目中漸有笑意泛起,最後拋下一字:「來。」即負手進入萬歲殿。

趙元侃跟隨父親入內,兩人在棋盤兩端坐定。趙炅命內侍裴愈取黑白子布棋局,先列出『對面千里勢』,然後目示趙元侃:「此勢白子先行,你且看看,如何救活下面的白子。」

趙元侃凝視棋局沉吟許久,然後拈起一枚白子,正要落在某處,忽覺立於父親身後的裴愈長袖輕舉,動了一動。趙元侃微微抬目看父親,趙炅正在舉盞飲茶,並未覺有異。趙元侃再看裴愈,見裴愈目光落在他將要落子之處,輕輕擺首。

裴愈年齡不過二十多歲,然而通詩文,善弈棋,清俊多才,故此頗得趙炅賞識,趙炅命他監管秘閣圖書,閒時舞文弄墨、弈棋撫琴,也常讓他相隨左右。趙元侃知道裴愈棋藝超群,不亞於眾棋待詔,見他擺首,便明白這一子不應落於此處,遂收回白子,又凝思須臾,再舉棋往一處去,其間抬目看裴愈,裴愈依然立於趙炅背後,目含隱約笑意,極其輕微地朝趙元侃點了點頭。

趙元侃遂氣定神閒地將白子落下,再觀棋勢,已豁然開朗。趙炅定睛一看,又不動聲色地拈黑子應對,趙元侃落子之前再看裴愈,在他頷首擺首提示下順利解開了父親設下的難題。趙炅最後捋鬚讚道:「三哥近日常弈棋麼?竟精進至此。我這一勢連翰院學士都解不開,你居然一來就看出了門道。」

趙元侃朝父親作揖道:「爹爹謬讚。實不相瞞,每次臣與爹爹對弈之後,回到王府都會將棋局復盤,學習爹爹每一妙著,分析自己得失。若棋力稍有增進,也是拜爹爹所賜。」

趙炅龍顏大悅,命裴愈取自己近日所錄棋譜賜元侃。趙元侃似喜不自禁,忙起身鄭重拜謝父親。趙炅笑而命其平身,見趙元侃迫不及待地翻看棋譜,又問道:「以前你成天蹴鞠,並不怎麼愛下棋,為何如今轉性了?」

趙元侃歎道:「球還是愛踢的,只是如今大哥輕易出不得門,我改和五哥一組,帶著幾位宗室兄弟,與二哥和四哥帶的隊踢。近日四哥一不留神,說二哥說話結巴,二哥心裡不痛快,踢球時就不與四哥配合,以致我和五哥的隊每戰必勝。四哥不樂意了,與二哥吵了一架,兩人誰都不理誰,我們這球自然也沒法踢了。」

趙炅聞言搖頭:「四哥固然不懂事,但二哥大他許多,竟也跟弟弟置氣,還將氣撒在球場上,讓你們趁虛而入,難怪要輸。」

「正是這個理。」趙元侃道,「兄弟就應該和睦相處,共同禦敵之時,凡事理應相互包容,若兄弟鬩牆,就給了對手可乘之機。好在這只是蹴鞠,若是鎮守疆土……」

趙炅聽出他弦外之音,頓時沉下臉來,拍案呵斥:「大膽!」

趙元侃迅速在父親面前跪下,伏首進言:「爹爹息怒,臣只說一句,望爹爹三思:四叔糊塗,有意犯上,理應嚴懲,但畢竟未成事實,而我大宋開國未久,契丹虎視眈眈,若這時大動干戈懲處四叔,朝野內外人心惶惶,高興的豈不是四方蠻夷?」

趙炅緩緩起身,在趙元侃面前來回踱步,良久沉吟未語。保持著伏拜姿態的趙元侃想到父親的目光如冰似劍,正在自己身上掠過,頓感脊背生寒,額上沁出一層冷汗。

趙炅終於站定,舉目望向殿外,沉聲喚:「繼恩……」

話音未落,便見王繼恩略顯驚慌地匆匆趕來,跪下稟道:「官家,陳國夫人……歿了。」

垂首跪著的趙元侃見面前父親的袍袖顫了一顫,他很想仰首探看父親此刻的表情,然而終究不敢,只是繼續低頭沉默。須臾,聽見趙炅開口,以冷靜如寒潭之水的語調問王繼恩:「楚王呢?」

王繼恩道:「楚王很悲傷,此前杖擊也傷得不輕。臣讓人攙扶他在陳國夫人閣中廂房歇息,並請太醫診治。」

趙炅不再多言,逕直往陳國夫人閣中去。趙元侃想了想,不問父親意見便起身追趕,亦步亦趨地隨他前往。

趙炅步入瀰漫著哀泣之聲的陳國夫人閣,默默在乳母床榻前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但覺這雙曾給予幼年的自己無數溫柔慰藉的手已漸趨冰涼,又見她瞳孔渙散,然而眼瞼未閉,一雙眼兀自空洞地望向上方,不由心下酸楚。默然枯坐片刻之後,他和言對已逝的乳母說:「我只罷去四郎開封府尹之職,讓他出任西京留守,離開汴京。謀逆之罪,暫不追究。乳娘,你安心走吧。」

閣中陳國夫人的宮人聞言均下拜,叩謝官家恩德。趙元侃亦隨之下拜,稱:「爹爹聖明。」

趙炅冷眼看趙元侃,命道:「你去告訴你大哥這事,讓他別再置氣,打點精神,籌備與梁國公之女的婚事。」

劉娥身著中衣,被綁縛在襄王府中庭木架上,身上傷痕纍纍,儘是鞭笞的痕跡。晦暗的雲端有雨點墜下,在地上擊出大而圓的水痕,隨之而來的風聲也一陣緊似一陣。鞭笞她的小黃門垂下鞭子,抬頭望望天,又看向廊廡下端坐著的劉夫人,請示道:「夫人,下雨了,是不是……」

「繼續。」劉夫人冷面下令,接過身邊侍女遞來的茶,從容啜了一口,把茶盞遞回給侍女,再掃視週遭的人,「誰敢再對大王進讒言,讓他做錯事,今日的劉娥就是你們的下場。」

眾人噤聲,均不敢言。

行刑的小黃門只好再度揚鞭,朝劉娥揮去。

這一鞭刺激之下劉娥抬起頭來,然而咬牙絕不呼痛,只是睜眼怒視劉夫人。

劉夫人倨傲地問她:「你知錯了麼?」

劉娥道:「我何曾有錯?襄王離開王府,是他自己的決定,非我慫恿。」

劉夫人斥道:「你沒入襄王府之前襄王一向循規蹈矩,從不做出格之事。若非你這賤人蠱惑,他會忤逆至此?」

「忤逆?」劉娥捕捉到這詞,不由一哂,「你認為襄王不聽你話是忤逆,那麼,你是把他視為你兒子?」

劉夫人語塞,掩飾道:「老身是奉官家之命照料襄王,他不按規矩行事,便是對官家忤逆。」

劉娥擺首:「不,你是一直把他視為你的兒子,你覺得他應該一直像兒子那樣孝順你,聽命於你。如今你發現他有了自己的主張,不肯再做任你擺佈的木頭娃娃,你不敢面對事實,便把罪責都推到我身上。」

「住口!」劉夫人怒不可遏。

劉娥冷笑,繼續說:「你希望他視你為母親,但你並非他生母,你們原本尊卑有別,你不想讓襄王意識到這點,而你的蠻橫卻促使他明白了,你不願自責,只好遷怒於我。」

劉夫人無言以對,見周圍人等開始竊竊私語,愈發憤怒,起身從劉娥身邊小黃門手中奪過鞭子,揚手一鞭朝劉娥抽去。

劉娥生生受了一鞭,臉上卻還帶著冰冷笑意:「你到底是害怕我呢,還是害怕襄王從你的掌控之下逃走?你那麼想掌控孩子,怎麼不去管你的親生兒子?你既然是乳母,應該生過孩子的,你的孩子呢?」

劉夫人有一瞬的沉默,繼而渾身顫抖,目中怒火銳如閃電,拼盡全身之力,一鞭鞭抽打在劉娥身上,幾近雨點落下的頻率。

連續鞭打一陣,劉夫人氣喘停手,與劉娥隔雨相對,雨霧氤氳,卻模糊不了劉娥嘲諷的笑。

劉夫人再次切齒揚手,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劉夫人回首,面上怒色一滯,喚道:「大王……」

趙元侃狠狠地甩開她的手腕,快步走到劉娥身邊,親自為她鬆綁。

繩索一解開,劉娥即虛脫墜地,趙元侃忙扶住,見她無力,索性攔腰抱起,冷面欲離開,劉夫人追上去,再次喚他「大王」,欲解釋什麼,趙元侃掠向她的眼風異常犀利。

「乳娘你並不是襄王府真正的女主人,劉娥也不是府中奴僕,她是我請來的客人,你沒有處罰她的權力。」趙元侃一字一頓地鄭重宣告,「我也不再是需要你監護的孩童,希望你行事有點分寸,否則,我會為你另擇居所,請你離府別居。」

趙元侃抱著劉娥決然而去。劉夫人追了兩步後止步,凝視趙元侃的背影,老淚橫縱地屈膝跪倒,將撕心裂肺的痛苦化作喉間壓抑的嗚咽,融於此間滂沱的風雨聲中。

7.幻影

劉娥受傷不輕,心中又是憂怒交加,兼受風雨寒氣所侵,被趙元侃送回房中時已幾乎暈厥,趙元侃忙喚來侍女伺候劉娥更衣,又命人傳太醫,細詢病情,親自查看藥方湯劑,暗中照顧劉娥,堪稱無微不至。然而並不敢在劉娥清醒時去她房中,她臥病在床,若此刻入她閨房,怕她又覺自己輕浮。因此只在劉娥沉睡時靠近她,細察她面色,默默在床前獨坐須臾,若見她將要醒轉,立即起身離去。

劉娥週身發熱,昏昏沉沉地躺了幾日病勢才漸漸減輕。一日劉娥醒來,見床前幔帳微動,而門窗關閉,顯然無風,遂揚聲問:「誰在這裡?」

趙元侃踟躕許久,在劉娥追問下終於現身,垂首解釋:「我是來給你送藥的……」

劉娥不動聲色道:「你過來。」

趙元侃一愣,困惑地向前幾步,劉娥又命道:「走到我面前。」

趙元侃依言走到床頭,劉娥坐起,默默打量他須臾,問:「這幾天我喝的湯藥,都是你守著煎的?」

「哪裡,」趙元侃立即否認,「我府中侍女無數,煎藥這種小事我豈會親自動手。」

他是不曾親自動手煎藥,但每次侍女煎藥,他都會拿著方子去檢查劑量、火候是否正確,在爐邊一守就是多時。

劉娥瞥瞥他衣裳,道:「你聞聞你袖子。」

趙元侃引袖一嗅,一縷清晰的藥味鑽入鼻端,他再看冷靜審視自己的劉娥,不由耳根發燙,尷尬地低目轉身,快步去取案上備好的湯藥,掩飾道:「這藥味重,我才來這一會兒就沾了一身藥味。」

劉娥淡淡一笑。她這幾日雖昏睡時多,但並非毫無知覺,常感到有人走近默默陪伴自己,她病得耳目不清,睜不開眼,卻能聞到那人身上帶有與自己所飲湯藥一樣的味道。適才簾幕微動,空氣中仍流轉著那熟悉的藥味,趙元侃現身,她命他靠近,果然他行動間這藥味又撲面而來,那種深入衣物纖維的濃郁氣息是守於沸騰湯藥之旁才能洇染上的。

她心知肚明,卻沒有說破,只半坐在床頭,接過趙元侃遞來的湯藥,緩緩飲盡。

趙元侃接過空碗放下,向她遞上一方絲巾,溫柔地看著她拭淨唇角的湯藥痕跡,然後告訴她:「太醫說了,風寒之症已去大半,剩下的皮肉之傷,每日按時敷藥,靜心調養,不日即可痊癒。我讓侍女給你用的都是宮中秘製的藥,也不會留下疤痕。」

劉娥點了點頭,明顯對此不甚關切,抬朝外看了看,再對趙元侃道:「現下沒閒人,你可以告訴我,秦王之事,如今怎樣了。」

趙元侃將父皇決定從寬處置秦王,不追究謀逆之罪,只罷去開封府尹的職位,命其出任西京留守之事說了,劉娥目露喜色,雙手合什,歎道:「名利終究是身外物,能保住身家性命便是大幸了。」頓了頓,又遲疑地問:「還有楚王……他……可曾受秦王之事牽連?」

趙元侃略顯為難,沒有立即回答。劉娥只道趙元佐身處困境,立即焦急地追問:「他一向與秦王親近,一定會與官家據理力爭,是否激怒了官家?如今可還平安?」

趙元侃搖頭道:「大哥曾被禁足幾日,但如今我父皇已放他回王府,應該沒事了。」

劉娥明顯鬆了一口氣,神情迅速轉歸平靜。趙元侃冷眼看著,心下黯然。

兩人隨即沉默,一時都不知該說些什麼。片刻後,劉娥再問:「既然秦王已平安,大王可否送我回秦王府?」

趙元侃一口否決:「不妥。如今四叔雖未被按謀逆罪論處,但實際仍在父皇的監視之下,很快要被送出汴京,隨行家眷人數有限制。何況,就算你能回去,仍舊是自投羅網,四叔再不是以前那個清貴秦王,我不會讓你隨他立於危牆之下。」

劉娥默然低首,斟酌良久,似做了個決定,略有些難為情地再次開口:「那麼,大王能允許我離開嗎?」

趙元侃問:「你又想去哪裡?」

劉娥垂目不語。

趙元侃瞬時明白,無奈一笑:「你是準備去楚王府吧?」

見劉娥無言默認,趙元侃略一沉吟,終於說出實情:「大哥最近可能會很忙……父皇已經為他定下親事,如今應該是在籌備婚禮了。」

劉娥難以置信地直視趙元侃,趙元侃坦然迎視,告訴她自己所知的事實:「他未過門的夫人是梁國公馮繼業的女兒,父皇和德妃都很滿意,說馮氏溫婉可人,應該會與大哥舉案齊眉,甚為相得。」

他的表情有她少見的凝重,使她明白他的表述沒有一絲可置疑。劉娥最後惻然一笑:「好,我明白了。」

趙元侃想安慰她,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遷延須臾,亦只得站起,和言道:「你且好好歇息,稍後我讓人送膳食來。」

劉娥頷首,朝他欠身:「恭送襄王。」

她的語調如常,語氣客氣而疏離。趙元侃轉身離去,走到門邊回首看劉娥,見她側身朝內,亦不知是何表情。

她會不會落淚呢?趙元侃想。

你不配落淚,根本連落淚的資格都沒有。劉娥在心裡甩了自己一個耳光,逼自己抑制住泛起的淚意:掬水月在手,然而手中明月原是幻影,隨時可自指間溜走,真正的月亮始終高懸於天際,與自己相隔九霄,無福之人只配於紅塵中掙扎浮沉,為何還心存妄念,貪戀那月光相浸的瞬息溫柔?

秦王廷美赴西京上任,趙炅一面派人沿途護送,並監視其他言行,一面在趙普建議下令御史台制獄,繼續抓捕秦王黨羽嚴審,欲將涉及謀逆的臣子盡數剷除。其中包括此前與趙廷美勾結的中書守當官趙白、秦王府都監小吏,以及宮中與秦王有來往的多名宦官,自然也少不了兵部尚書盧多遜。

其餘秦王黨羽稍受刑罰即全盤招認,盧多遜卻與眾不同,御史台報稱無論如何用刑,盧多遜都拒不招認,既不承認自己參與謀逆,也不肯說任何秦王籌謀奪位的細節。

趙普不會放過徹底摧毀盧多遜這一多年對頭的機會。趙廷美王爵不除皇帝難安,盧多遜不招供亦不算塵埃落定。某夜趙普在御史台官員的帶領下朝監獄內部走去,決定親自解決這一難題,無論為公為私。

趙普步入囚牢深處,兩側囚室內的犯人哀嚎不斷。

一名犯人剛被獄卒推進囚室,見趙普走近,即瘋狂地撲過來抓住囚室欄杆,朝外喊:「我沒有謀逆,我什麼都沒做,放我出去!」

他對面的囚室內,獄卒正鞭打著其中的囚犯,鞭聲霍霍,犯人慘叫不已。

隔壁囚室中的獄卒提起燒紅的烙鐵,一臉漠然地走向已經暈厥過去的犯人。

犯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喃喃囈語:「我說,我說,你讓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趙普加快了步伐,目不斜視地朝前走。

行至盧多遜囚室外,守門的獄卒開門,躬身請趙普及御史台官員入內。

盧多遜被綁縛在囚室中,滿身血污,緊閉雙目,身邊擺著各式各樣的刑具。

趙普瞥瞥刑具上的沾著的血跡,旋即緩步走到盧多遜面前,朝他一拱手,帶著格外禮貌、無可指摘的微笑,喚道:「盧尚書。」

盧多遜抬眼看看他,目中怒火幾欲迸出,很快又閉上了眼睛,全無與他對話之意。

趙普吩咐獄卒:「快給盧尚書鬆綁。」

獄卒答應,為盧多遜解開繩索。趙普與獄卒一起扶盧多遜坐下,再對御史台官員道:「我與盧尚書多日不見,想與他敘談敘談,還望為我們備些美酒,容我們小酌兩杯。」

御史台官員答應,帶獄卒退出。

趙普目送二人遠去,方才微微一笑,對盧多遜道:「盧尚書,你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如今的情形你必然看得十分明白,秦王大勢已去,官家遲早是一定要除掉他的,你何必拚死維護秦王。不如棄暗投明,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官家仁德,必會保全你性命。」

盧多遜「哼」了一聲,側首毫不顧趙普。

趙普再勸道:「我等都不是貪戀權勢之人,你雖與我爭鬥多年,但我也敬你行事坦蕩,所求不過是為輔佐明主鞠躬盡瘁。只是盧尚書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錯選了驕恣任性,遇大事又優柔寡斷的秦王,才有今日之禍。」

盧多遜冷笑道:「要殺便殺,夫復何言?」

趙普依舊不惱不怒,緩緩道:「秦王的性情,盧尚書是知道的。你說,若不是他在官家面前將罪責都推到你身上,官家豈會放他去西京,而讓你受這麼多苦?」

盧多遜目光微滯,面露猶疑之色。

趙普見他動容,繼續勸說,這次語意中隱含幾分威脅:「你在秦王眼裡,不過是枚隨時可棄的棋子,盧尚書又何必為了他做此犧牲?再則,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家人若受你連累,將會有何等遭遇?」

盧多遜冷道:「就算我犯事,又與我家人何干?」

趙普一哂:「盧尚書,謀逆是頭等大罪,你若一意孤行,你的家人豈可全身而退?今日你在獄中所見的景象,或許就是他們明日的遭遇,甚至,可能不止於此。」

盧多遜明顯被這一言激怒,揚聲喝道:「我家人全然無辜,不可定罪!」

趙普含笑道:「你家人是否能保全,全憑盧尚書一句話。」

盧多遜默然。

趙普保持著雲淡風輕的語調,拋出一句刺向盧多遜心頭的話:「盧尚書最孝敬的老母親如今正生著病吧?你最寵愛的女兒,日前剛過了十六歲生日,到了該婚配的年齡吧?你說,若你不回頭是岸,說明真相,戴罪立功,她會被送到哪裡?」

盧多遜一拳捶在桌上,手不住顫抖。趙普不再說話,等到御史台官員帶著端著酒的獄卒進來,才哈哈一笑,親自為盧多遜和自己斟了一杯酒,向他舉杯:「來,盧尚書,老夫敬你一杯。」

盧多遜猶豫片刻,顫抖的手終於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8.蒹葭

翌日趙炅在後苑接見趙普,心知趙普帶來的是趙廷美與盧多遜的消息,卻並不急著追問,一壁氣定神閒地玩著投壺遊戲,一壁以閒話家常般語氣問起秦王近況:「派去西京的人回來了?秦王對西京景象與宅邸可還滿意?閒時有無官吏與他相從攜游,賞月觀花?」

趙普道:「西京官吏對秦王之事有所耳聞,故此小心應對,並不敢與之過從甚密。秦王居於宅邸,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常感悲慼。其妻楚國夫人曾問及金明池宴集隱情,他避而不談,只說未曾做過對不起陛下的事。」

趙炅不由冷笑,指尖掠過剛拈起的一支箭矢磨去銳氣的端首,道:「陰謀挫敗,便當一切沒發生過,未曾對不起我,說得連他自己都信了。」

趙普歎道:「秦王策劃謀逆,其罪當誅,陛下寬宏大量,格外開恩,只放他往西京,他非但不知感恩,反而出此怨言,暗指陛下容不得他,將他放逐出京。臣民不知內情,或受其挑唆,誹謗君主,長此以往,輕則有損陛下清譽,重則動搖社稷根基。」

趙炅短暫沉默,旋即將手上箭矢投向壺口,箭矢穩穩正中壺心,立於壺內紅豆之中。趙普率眾喝彩,趙炅微微一笑,接過內人遞來的手巾擦了擦手,才又問趙普:「盧多遜可鬆了口?」

「已畫押招供。」趙普稟道,「他供出了秦王賄賂他,與他結交的過程。策劃謀逆的細節也說了,還供出秦王的一句肺腑之言,完全暴露了秦王處心積慮欲弒君篡位之心。」

趙炅選箭的動作一滯,投向趙普的冷凝目光有陡然加深的涼意:「什麼肺腑之言?」

趙普深垂首,保持著躬身的姿態,眼睛躲避著皇帝居高臨下的審視,低聲,但清晰地回答:「盧多遜說,他投靠秦王之時,曾向秦王表示:『願官家早日晏駕,我好盡心事大王。』秦王立即答道:「此言正合我意,我亦願官家早晏駕,屆時與爾等同享富貴。』」

趙炅一時無語,伺候他投壺的內人未解其意,還依舊把箭筒送至他面前等待他挑選,趙炅陰沉著面色揚手一拂,箭矢嘩啦啦散落一地,刺耳的聲響霎那間撕裂了這閬苑瑤台的風和日麗。

趙普、眾內人、宦者均應聲下拜,屏息賠罪。趙炅神色卻轉歸平靜,起初的怒氣散於風中,他波瀾不興地淡淡下令:「帶盧多遜來見朕。」

趙炅親審盧多遜於崇政殿,之前屏退閒雜人等,只有趙普及王繼恩在側,審問盧多遜的內容也暫未公諸於眾,不久後,趙炅端坐於朝堂之上,宣佈了虢奪秦王封號的決定。

王繼恩向持笏分列兩側的百官宣讀詔書,稱「秦王廷美交通盧多遜等大臣,陰懷異議」,皇帝顧及手足之情,未加嚴懲,僅責授西京留守,謫居洛陽。「然廷美不思悔過,仍懷怨望」,故「降廷美為涪陵縣公,房州安置。妻楚國夫人張氏,削國封。子貴州防禦使德恭等只稱皇侄,女韓氏婦去雲陽公主之號。盧多遜等及其家眷流放崖州。」

王繼恩念畢,趙普與潘美率先出列,向趙光義跪拜,齊呼:「陛下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大臣亦隨之跪拜,山呼萬歲。

面對這萬眾臣服的天下,趙炅卻並無多少伐除異己的快意,弟弟幼時的無邪笑容自心中閃過,他惻然想:我只是許你一片放紙鳶的天空,你卻覬覦我足下的江山。你以為拋卻親情可以達到目的,卻不想你要面對的我更不會為親情所累……

一念及此,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心底瞬間漫升,像隱於胸中多年的刺又亮出了鋒芒。趙炅迅速直身坐穩,阻止自己墜入記憶的漩渦,泯去感傷之意,他朝眾臣端然微笑,並告誡自己:朕與那放紙鳶的弟弟已迷失在彼此的人生中,此後憑他去往何處頹垣荒墟,朕皆應心如寒鐵,不聞他窮途之哭。

劉娥病好之後趙元侃仍以錦衣玉食奉養,劉娥難感心安,但見前路茫茫,一時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只得暫留於襄王府中,仍堅持做侍女職事,拒絕白白領受趙元侃恩惠。

這日趙元侃在書齋內讀書,讓劉娥相隨。劉娥便在他看書之時手持拂塵,這裡掃掃,那裡拂拂,見桌上的瓶花供養了幾日有些衰敗之相,便放下拂塵仔細清理枯枝敗葉。

趙元侃目光雖停留於書上,眼角餘光卻始終不離劉娥,見狀忍不住擱下書冊,歎道:「阿湄,你不用幹這些活的,我請你來,不是要你做侍女。」

劉娥道:「我身無分文,你既收留我,我總不能什麼事都不做。」

趙元侃正色道:「你怎麼沒做事,你幫我做了件大事。」

劉娥目含疑問。

趙元侃忽地展顏一笑:「你伴我左右,為我消除了一樁心事。」

趙元侃銜笑欲待劉娥回應,但見她一雙眼眸清澈,直視自己的神情卻格外嚴肅。

趙元侃笑容漸漸有些僵硬。

劉娥平靜地注視著他道:「這瓶花該換換水了。」

劉娥捧著花瓶出門,抬首見劉夫人一臉鐵青地立於門邊,也不知是何時來的。劉娥朝劉夫人微微欠欠身以示意,劉夫人表情漠然地看著她走出去。

待劉娥走遠,劉夫人疾步走至趙元侃面前,道:「我聽到風聲,秦王謀逆之事被再次追查,牽連甚廣,被捕入獄者不計其數。如今秦王已被虢奪封號,貶往房州居住,盧多遜等人均被流放,大王可曾知曉?」

趙元侃道:「這個自然。昨日入宮定省,爹爹都與我說了……你暫別告訴劉娥,她還不知道。」

劉夫人含怒道:「大王時刻為那丫頭著想,卻可曾想到,你收留罪臣奴婢,本就是大罪,若有人告發,後果不堪設想。」

趙元侃反詰:「你是想讓她離開王府?你不是也覺得讓她出去不妥嗎?怕她說出我收留她之事。」

劉夫人眉頭深鎖,道:「那時官家尚未宣佈怎麼處置秦王,事態尚不明朗,是得把她留在王府,以防她外出節外生枝。但如今秦王謀逆之事已坐實,雖然官家暫未判他和家眷死罪,但罪臣之名是逃不掉了。你繼續收留劉娥,遲早會有風聲被外人知道,若傳進官家耳朵裡,他豈會不動怒?」

趙元侃決然擺首:「她如今無依無靠,我不能放任不管,就讓她繼續住下,出了事我擔著。」

劉夫人又氣又急,連連拍案道:「你擔當得起嗎?別以為官家近日對你有些好臉色就會容許你做任何事。若論曾獲得的寵信,你比秦王如何?比楚王如何?他們如今又是何等情形?」

趙元侃仍不改心意,只說:「乳娘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劉夫人咬唇,將心一橫,直直地在趙元侃面前跪下。

趙元侃一驚,忙起身攙扶劉夫人:「乳娘,你何苦如此!」

劉夫人推開他雙手,堅決不起:「老身受大王母親李娘子之托,要拼此一生,扶助襄王,實不忍見大王以身犯險。請大王以大局為重,若不肯把劉娥交給官家,也請將她送出王府,讓她去一個偏遠之地隱姓埋名地生活,大王再也不要與她有任何瓜葛。」

趙元侃不回應,只道:「你快起來,此事以後再議。」

劉夫人冷面保持著下跪的姿態:「大王不答應,老身便一直跪下去。秦王被流放至房州,實乃前車之鑒,大王切莫繼續任性,收留劉娥。」

趙元侃見她語含威脅,也不免有氣,冷道:「你不必如此逼我,我不會答應的。」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輕喚「大王」,趙元侃一愣,辨出是劉娥的聲音。聞聲望去,見劉娥捧著花瓶站在門外,面色蒼白,顯然已聽見乳娘與他說的話。

她出門未久,看到花瓶中有附於瓶壁的**花葉,想回書齋取工具清除,遂原路返回,不意兩人對話盡入耳中。

劉娥進到室內,將花瓶擱下,朝趙元侃襝衽一福:「請大王容我離開襄王府,前往房州,追隨秦王。」

趙元侃急切勸道:「四叔處境不妙,你何必此時趕去,輕則受苦,重則喪命。還是留在這裡,不管出了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

劉娥抬頭看他,語意堅定:「如果秦王平安,我可以留在京師。正是因為他處境不妙,我才必須隨他而去。他兩次相救於我,他既對我有恩,我便不能對他無義。」

趙元侃歎道:「你一弱女子,怎麼也學那些士大夫講什麼禮義。」

劉娥淡然笑笑,道:「我孑然一身,一無所有,所剩者,無非幾分義氣,我敝帚自珍,不想丟棄,還望大王成全。」

趙元侃惘然與她相視,漸漸明白,這一回,無論如何是留不住她了。

劉娥連夜於房中收拾行囊,將這些日子趙元侃送給她的衣物一件件疊得整整齊齊,擱於床上。然後整理鞋履,低首間看見床下的重台履,目光不由縈迴於那鞋上,須臾,輕輕將鞋拾起,想起了趙元侃見她穿上重台履後說的話:「以前我所見的人,不是比我高就是比我低,我看他們,不是仰視就是俯視,現在,終於有個人能與我相互平視了,真好。」

劉娥看向一旁的包袱,猶豫要不要把重台履收進去。思前想後,終於還是將鞋放下,鬱鬱地看了重台履最後一眼,便不再回顧,動作麻利地將必備之物收好,隨後將包袱繫上。

天尚未破曉,背著行囊的劉娥便從襄王府中走出。守門的侍衛前一晚已得到指示,不再攔她,只是詫異地問:「劉姑娘自己走麼?」

劉娥淺笑著點點頭。雖然趙元侃早已為她備好車馬,但她不欲使用,提前了一個時辰啟程,便是為謝絕他最後的好意。

此去一別,恐怕永無再見之時,他施恩過重,她怕無以為報。

劉娥朝逐漸從黑暗中甦醒的清晨走去,片刻後停下來,回眺仍在燈影裡靜佇的襄王府,神色黯然,旋即抬目,望向等待著她的遠方,繼續前行。

劉娥沿著汴河出了城,一位戴斗笠、蹲於船頭休息的船夫見她背著行李,立即站起,熱情地詢問她的去處,邀請她乘舟。劉娥與他對談,斟酌了路程與費用,決定上船走一段水路。

河邊蒹葭蒼蒼,蘆荻的穗如浪起伏,小纜扁舟盛著一段煙霞,被蕭蕭淅淅的晨風吹入汀水深處。

趙元侃騎馬馳來,見了劉娥的舟即下馬,長袍廣袖、衣袂飄飄地朝河濱奔來,一壁奔跑一壁連聲喚「阿湄」。

劉娥自舟頭站起,朝趙元侃方向看來。船夫見狀止棹。

趙元侃立於河濱,懇切地盯著劉娥,揚聲問:「阿湄,你還是要走麼?」

劉娥點點頭。

趙元侃道:「那你再等一下。」

言罷他仰面朝天,向上揮舞雙袖,口中似在吟哦。

劉娥不解地問:「你在做什麼?」

「我在向雲中君求雨……」他凝視劉娥,似舞蹈似禮拜的動作仍在繼續,「求來一場傾盆大雨,我就有理由把你多留一天了。」

劉娥想笑,但牽了牽唇,終究沒笑出來。

「大王……多保重。」她輕聲說了這句話,然而並不足以令趙元侃聽見,她也無意再說,轉顧船夫:「走吧。」

船夫長槳一抵岸邊大石,船悠悠地蕩遠。船夫繼續舉棹,令扁舟逐漸遠離了河濱。

趙元侃停止求雨,隔著河濱蘆葦,朝船行進的方向亦步亦趨地奔跑。

劉娥悵然低首,在船頭坐下,再不看岸上的趙元侃。

水雲間一輪紅日冉冉升起,透過蘆葦,劉娥的小船緩緩朝紅日的方向駛去,漸漸化為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終於漂出了趙元侃的視野。

趙元侃無奈止步,微微喘著氣,落寞地眺望水雲之間,覺出臉上有水珠,他茫然引袖拂拭,自己也不知是汗是淚。

《大宋宮詞(女君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