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

清歌

回到居住的營帳,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風,著手收拾行裝。

「現在就走?」他默默的置攏物件,打點包袱。

「時間緊迫,得趕去龜茲督辦細節。」

「是否告訴狼幹那批馬賊補充食水的地點?」

「以你之見?」她沒有正面回答,隨口反問。

「還是算了,那批人令行禁止,訓練有素,狼干對付不了。」

他清楚的記得,那些大漢的打扮像尋常商隊,卻剽悍勇猛,警惕極強,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姑墨,一定會遇上對方的截殺。「我查過他們的馬,修剪和行囊綁紮的手法與龜茲人如出一輒,必定是軍隊改扮。過來攀談的是首領,所有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事,分羊的時候把羊臉和最好的部分給了他。」

「你倒探得很細。」迦夜淡笑一下,略為稱許。

那個年青人氣質尊貴,行事謹細,必定是龜茲上層人物。有這樣的人率隊劫掠,豈是庸常的主帥所能應付。

「本來我還未能確定是赤術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見。」她搖了搖頭。「憑狼干的腦子,再過一百年也贏不了。」

「赤術的計謀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災,姑墨簡直焦頭爛額。」

「天災。」她輕哼一聲,合上玉匣,將讀後的情報一一燒掉。「那算什麼天災,說來同樣是人禍。」

他一時錯愕。「這是剛才密報裡寫的?」

「發生的時間有些怪異,我讓密使詳細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簡單的歸略。「姑墨本以胡麻為主要種植,此地的氣候適宜生長,產量甚豐,成色也冠於西域諸國之上,商客雲集多為於此。這兩年忽然出現了許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購石榴,說是販往中原可獲數倍暴利。百姓紛紛改種,斥重資購入石榴種子。及至收成,求購者絕跡無蹤,大批石榴無人採買白白爛掉,無數人因此窮厄困頓,一厥不振,舉國生計急劇惡化,各處亂象頻生。」

言畢,她冷笑了一聲。「看來是尋常商販之事,卻關乎大局成敗。戰事未起之時令敵自困,若真是赤術繼掌大權,不出數年,姑墨萬無幸理。」

「龜茲與疏勒何時達成了聯盟。」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靜靜的看著信紙一點點化為灰燼,火苗低弱下去。「幾度事件都與疏勒有關,將來必成大患。」

「想是兩國達成了協議,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來看,大抵如此。」

「國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輕嗤一聲。「難道還能指望那個有勇無謀的將軍主動出擊?若非我們替他謀劃,早就一敗塗地。」

數日內幾度壓下了狼幹出擊挑戰的衝動,改以利用地形迂迴拖延為主。否則在赤術的百般誘戰下,這位好戰的將軍不上當才是奇跡。

「國相也是無能為力,誰教外戚勢大,國主唯親是用。」他並無多少同情。「要不是我們上門獻策鼓動,姑墨哪有勇氣挑起戰事。」就連這回十拿九穩的戰策,都是以重金賄賂後宮及內侍才得以說服國主,當然,其間還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懾之力。

「這次算是姑墨運氣好,否則赤術踏著他們的屍骨登上龜茲王位已成定局。」她攤開五指,凝視著掌心的紋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豐時主動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聲徵詢。「走前可需知會狼干?」

「沒必要。」迦夜抬起頭,黑眸在跳動的營火中閃閃生光。

「局已經布好,我們只剩收場。」

輕裝簡騎的兩人悄然離營,策馬奔向龜茲。

謹慎的繞過雙方大營,避過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護。

當晨光透出天際,奔馳了一夜的兩人緩下絲轡。天空似隱約浮了一層厚厚的灰,日色昏黃,迥異於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臉色越來越沉重。馬兒也似感受到不詳,不停的噴鼻,浮燥難安。奇異的天象令人糾結,他凝望了一陣,腦中閃出一種可能,不由神色劇變。

倆人對望一眼,不約而同的打馬狂奔。

健馬四蹄騰空,拼盡了全力飛馳,口角湧出了白沫,終於在劇變來臨前夕闖進了一處遺棄的廢墟。

遠處的天際騰起一股細細的黃沙,天地變成了一片暗黃。

廢墟周圍有枯死的樹林,或許曾是個小小的綠州,現在已化為一片砂黃。房屋還算堅固,小半都埋在了黃沙以下,馬也被牽了進來,在恐怖的異象中不斷發抖,渾身濕淋淋的喘氣,大漠中令人恐懼的沙暴漸漸顯示出威力。

風廝吼起來,捲起了漫天的沙塵,淒厲而尖銳,像是惡魔的呼號。大地在顫動,小小的屋宇彷彿抵不住重壓,入口不斷有沙粒捲入,不久已積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倆人背抵著風吹不到的牆壁,靜靜的等災患過去。

風一直刮。

他站起身,從隔室壓塌的一角房樑上截下一段木頭,劈成細柴引火,溫暖的火苗跳動了幾下,室內終於有了光。迦夜從馬上翻出薄毯,擲給他簡單的食水,就著火光默默吞嚥。生死一線的緊張感過去,剩下無邊的疲憊。

一天一夜之後,呼嘯的厲風逐步停息。天空湛藍而晴朗,沒有一絲雲彩。周圍的沙丘完全換了形狀,全憑著經驗尋找方位。

馬死了一匹,為了搶救剩下的馬,又用掉了儲備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補充水源。

荒漠裡唯一的馬。

僵立了很久,迦夜終於翻身上馬,攬住他的腰。

身後的重量很輕,幾乎不覺。清冷的香氣在鼻端縈繞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離,彷彿可以感覺到呼吸拂動,他不自覺的挺直,背心微微發燙。

浪費了數日,不過走了百里。

眼前出現了村莊的輪廓。

他策馬馳近,身後的迦夜被擋住看不見景象,突然開口。

「前方有血腥氣。」

飄來的風中挾著濃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靜,他一手執劍,小心的驅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體橫七豎八,在屋內,窗沿,井邊,大路……放眼望去,竟無一個活人。

鮮血乾涸成紫黑色,殘破的幌子在風中飄蕩。焚燒過後的村莊滿目瘡痍,歷歷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懼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襲時的倉惶顯而易見,隨處可見婦女被撕開衣服凌辱後的慘景,巨大而翻裂的創口昭示出無情的屠殺。

默默牽馬走在遍地狼籍中,腳下踢到了一面軟軟的戰旗。姑墨國的標誌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雙眼。

龜茲邊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戰事牽累。在姑默大軍未曾後撤的時期,這裡成為了劫掠對像之一。

迦夜的臉很白,沒有一絲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們挑起的戰爭,他們的罪。

無法迴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現。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靜,唯有身畔的駿馬哧哧呼氣。

村落的正中是屠殺最集中的地方。

一個十餘歲的孩子跪在屍體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癡呆若木偶,被慘劇嚇得神智崩潰。這張臉曾經羞怯的笑,遞過麵餅和肉乾,樸實的退回多餘的銀子。

整個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斷。這類喪失神智的人在戰奴營並不罕見,瞬間刺激過大,很難回復正常,多發生在初入營的新人身上。

迦夜從身邊走過,一步步接近那個木立不動的孩子。

他的心一緊,劇烈的跳起來,待要脫口讓她止步,已經來不及。

一隻小小的,白生生的手舉起來。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靜得令人窒息的村莊,忽然有歌聲響起。

清越的歌聲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過玉石,在山林草澤奔流;如枯骨下長滿了芳草,開出了搖曳的春花;如雲開霧散,雨過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歸;如籐曼蜿延,援引向上,綻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間一切不可言說,無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輪迴,生生不息。

道盡了生之歡悅,死之靜穆。

安撫著亡者的靈魂,平復著生者的哀淒。

奇異的曲調,陌生的歌謠,聽不懂字句,卻溫暖得讓人落淚。

歌聲在廢墟中迴盪,散播四方。

許久,低低的啜泣響起,漸漸大起來。

癡立的孩子號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淚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滾落塵埃。傾盡了所有痛苦,從混沌無覺中復甦。

從未聽過迦夜唱歌。可當她合上雙眼,歌聲便如洗淨靈魂的素手撫過心頭。

長睫微闔,眉目低垂。黑髮披落雙頰,蒼白的素顏靜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著她,中止了一切思維。

歌聲持續了很久,直到哭聲逐漸低落。

迦夜睜開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後。

一列剽悍的戰隊不知何時出現,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著兩人。領頭的青年英挺銳氣,一身甲冑,極是眼熟,驚異的目光不曾離開過迦夜。

他悄悄握住劍柄。

龜茲騎兵的盔甲珵亮,在日影中不容錯辯。

放開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轉身離開了屍骸狼籍的村莊。多數人的視線仍在跟著她,有三兩個人下馬檢視著孩子的情況,他在遠處回望,無形的鬆了口氣。

《夜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