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無邊,幽雨漫漫裊裊的灑落,江岸空寂的淺灘籠在雨中,細細的聲籟如春蠶食桑。江畔一座孤亭明燭高燒,清輝瑩瑩,成為暗黑的天地間唯一的光明。
文思淵在亭中憑欄而立,指際把玩著一枚精巧的玉鳩。
一個比夜更深的影子悄然而現,布巾蒙住了臉龐,露出一抹令人心動的雪額深眸,帶著晶瑩的雨霧,似化外天女踏破重霾而來。
文思淵目光一跳,半是驚異半是驚艷。「你在公子身邊竟未易容?」
蘇雲落沉默以對,並未摘下覆面的蔽巾。
文思淵視線在她眉眼間流連良久,神色漸沉,摻著一縷微妙的妒意:「你連我都防得緊,居然肯在他面前露真容。」
蘇雲落無意解釋,僅道:「這次又是什麼?」
文思淵啞了一瞬,忽地斂了神態,恢復了談生意的腔調。「聽說你近日跟他有些不尋常,我還當是謬傳,看來也並非無根之言。」
亭外的世界是一片無盡的黑暗,話語彷彿落入了虛空。
「既然你攀上了高枝,想必幾件生意得另做安排了。」停了一會兒不見蘇雲落接腔,他心下閃過無數猜度,滋味越發難忍,出言嘲道,「靖安侯府地位尊貴,內底卻不簡單,更不可能容許一介胡姬登堂入室,基於多年的交情我提醒你一句,別對美色寄望過高。」
她抬起睫,眼眸又黑又靜,蘊著天光初透時的寒冷。「我想離開,他不讓,用你來質挾我。」
文思淵一怔,陰鬱瞬時轉為興奮,左卿辭對她的興趣顯然超乎預計,他立刻有了盤算。「是他扣著你?不必理會,你先避一避,待他來找我再談其他。」
她默了一會兒,聲音有點澀。「你無非是要賣個更好的價,去吐火羅前你承諾過什麼?」
文思淵自知理虧,然而他老於世故,豈會為一句質問改變主意,當下轉了話題:「鶴尾白有消息了。」
蘇雲落明顯專注起來,衝口而出:「在哪兒?」
優勢又回到了文思淵手中,他帶著商人慣有的精明,不慌不忙地轉動指間的玉鳩。
蘇雲落穩住了神。「你要什麼。」
文思淵早已想好,從懷中取過一個木盒推過去,徐徐開出條件。「替我取一面雙蝶透光寶鏡。此鏡相傳為花蕊夫人所有。鏡明如玉,叩之如磬,正午時光影可透,現為涪州城外的桑園主人杜夫人所有,鏡圖和藏匿之處在盒中,兩日內我要見到實物。」
兩日?試劍大會在即,江湖豪俠雲集,當前又難以易容,蘇雲落默然良久。「燕歸鴻在附近。」
玉鳩自文思淵指際彈起,被他一揮收入寬袖,起身走入雨幕,留下一句縹淡的話語:「那又如何,你又不是第一次對上他,不想做盡可放棄,但規矩你也清楚,我不會等。」
蘇雲落悄無聲息地回到沐府房中,卸去面巾和浸濕的外衣。
文思淵的條件充滿了惡意,挑在這一時刻迫她行竊,無疑是為了激怒左卿辭,一旦侯府公子發現她不再受控,作為中間人的文思淵也就擁有了議價的籌碼,贏取了重新進入交易的機會。可左卿辭豈會聽憑擺佈,一路上他有形無形地試探,全是為了拋掉文思淵,更直接地操縱。
不想受制其中,唯一的辦法是如左卿辭所言,除掉文思淵。可她需要掮商的消息,也需要他將竊來的寶物出手,儘管狡詐無常,重利忘義,百曉公子畢竟是合作最久,江湖中人脈最廣,而且……又有了鶴尾白的消息,她已經別無選擇。
夜隨著漏聲一寸寸流逝,蘇雲落發了好一陣呆,直到黎明前才在榻上盤坐下來。
半個時辰之後,對面繡榻上的人翻動了一下,琅琊郡主彷彿碰上了什麼噩夢,額際滲汗,從沉眠中醒來,朦朧的光影穿透紗幔,將屋內的情景映入她的眼。
一個在胡榻上跌盤的影子在淡淡的曙光中,手掐子午,足分陰陽,雙腕置於膝上,食指虛觸,掌心向天,雙目七分閉三分睜,姿勢奇異,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琅琊郡主清眸驀然睜大,纖指無意識地掐入了掌心,直到看清對方有一張深秀皎白的胡姬臉龐,她才清醒過來,心頭仍在悸亂地跳動,臉上一片濕涼,抬手一拭,不知不覺竟已淚流滿面。
直至中午,阮靜妍還是有些恍惚,總是不自覺地瞧著蘇雲落發呆。茜痕忍不住輕咳一聲,琅琊郡主這才收回目光,發現左卿辭正微詫地望過來。
茜痕不清楚主人為何異常,靈巧的圓場:「就算昨日探望見著杜夫人病勢不淺,小姐也不宜憂思過重,時時牽慮。」
左卿辭隨言勸慰了幾句,今日威寧侯與左傾懷被請去宴飲,唯有他以疲累為由推卻,令涪州最好的酒樓送來一桌席面,邀琅琊郡主及蘇雲落在內院小飲。
蘇雲落沉默的進食,一言不發,她例來話少,旁人也不覺意外,剛咬入一塊糖醋小排,她突然頓了一下,抬手撫住了腮。
左卿辭停下箸:「怎麼了?」
蘇雲落閉口不言,一雙深黛的眉尖緊緊蹙起。
琅琊郡主身畔的茜痕一打量,忽然醒悟:「蘇姑娘今晨似有些牙痛,會不會是荔果食多了,引得虛火積聚所致。」
左卿辭有一絲意外:「雲落可容我把個脈?」
突如其來的疼痛激得蘇雲落瞳眸漾起水意,比平日更為幽深動人,聽見他的話語,遲疑片刻才伸出腕。
左卿辭的目光凝在她臉上,唇角隱現笑意:「果然如此,才食了幾個荔果竟會這樣,稍後我替你開張方子。」
茜痕跟著琅邪郡主多年,頗愛寵愛,言語也較為隨意,聞言笑道:「也不止幾個,侯爺送來的荔果不提,還有晚上送至房中的一盒,此物火盛,我也忘了提醒,不想竟害得蘇姑娘生了牙痛。」
蘇雲落略略僵了一下。
左卿辭的三根長指還按在皓白的細腕上,不動聲色道:「昨晚有人送了一盒荔果?」
茜痕無心而答:「也不知是什麼人,短闌也沒頭沒腦的……」
「茜痕。」琅琊郡主柔聲截斷,「替我盛碗湯。」
茜痕何等乖覺,立時替郡主盛湯換盤,再不開口。
左卿辭的視線在幾個人面上轉了一轉,也不再問下去,換了話題:「杜夫人如今情形如何?」
想起姨母的病情,琅琊郡主頓時心頭沉墜,薄歎一聲:「姨母憔悴得很,連話都說不出來。我問了問侍候的丫環,起先僅是羸弱體虛,後來外邪入侵,寢食不調。桑園那樣安靜,姨母仍是難以入眠,境況越來越差了。」
左卿辭寬慰道:「我也略懂岐黃,若郡主信得過,我願略盡綿力。」
琅琊郡主第一次聽聞他懂醫,雖不瞭解手段如何,仍是禮貌的致謝:「公子有此心,我替姨母謝過,明日我還要去一趟,若是有暇……」
左卿辭知情識趣地接下去:「正好明日無事,自當與郡主同行。」
蘇雲落執著筷,低著頭久久沒有動。
杜夫人嫁入世家,平日裡養尊處優,所衣必是錦繡,所用必為金玉。及至年長地位更尊,一群子媳環伺左右。然而病勢一沉,富貴全無半分作用,金碧奢華的器皿映襯著枯槁的容色,益發顯得淒慘。
杜夫人在榻上氣息奄奄,瘦得臉目深陷,半昏半沉,絲帕下的腕臂乾瘦如柴。
待診完脈,左卿辭轉至隔間,琅琊郡主及杜夫人長媳正在房中靜候,左卿辭緩緩而述:「杜夫人本是氣虛,後來又染了傷寒,表面上似熱證,骨子裡卻是寒證。醫經有陰盛隔陽於外之說,杜夫人體內陰氣極盛,虛弱的陽氣受迫於表,常醫按熱證調冶,越治越是危險,如今我見她指尖發青,正是虛陽將散的徵兆。」
一番話聽得琅琊郡主目露驚駭,玉指緊握:「原來竟是被庸醫所誤,姨母現下可還有救?」
左卿辭鋪開箋紙筆走龍蛇,藥方一揮而就:「立即取薑片炙穴,我先為夫人施針,按方煎好湯藥盡速送來。」
這位侯府公子太過年輕俊美,全不似平日延請的皓首白鬚的醫者,長媳杜何氏雖然將信將疑,到底不敢怠慢,依言囑人照方辦理。
炙穴之後杜夫人服下湯藥,不多久汗出如漿,汗止後竟生出了食慾,這是數月來的頭一次,杜府上下無不大喜。杜何氏喜出望外地致謝,突然一個大丫環匆匆而來,附耳數語。
杜何氏眉尖一擰,端秀的面孔驚愕而憤怒,聲音也厲起來:「怎麼會好端端的不見了,再找一找。」
丫環駭得腿一軟跪倒,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各處都尋過了,確是尋不著,請夫人息怒。」
侍奉病人本就贅累煩瑣之極,家事又橫生枝節,杜何氏氣得胸口窒悶,狠狠絞住手中的絲帕:「再去找!實在找不著就報官,好端端的家裡居然鬧賊,看來是要治一治了!」
內外一片亂哄哄,丫環又是一副大禍臨頭的悚泣,琅琊郡主禁不住尋問:「這是怎麼回事?」
郡主身份尊貴,又是交好的親眷,杜何氏也不避諱,強笑著解釋:「妾身治家無方,讓郡主見笑了,四妹行將出嫁,前陣娘清醒的時候說將家傳的雙蝶透光鏡給她壓箱陪嫁,也多幾分體面。這幾日正在翻檢收拾,婢僕說寶鑒不見了,若是發現哪個刁奴擅自盜出,我定是嚴懲不饒。」
話到末尾杜何氏的聲音又厲起來,嚇得丫環哀聲乞訴:「是奴婢掌著鑰匙,卻實在不知是何時失盜,求夫人明鑒。」
一旁的左卿辭心下一動,突然有了某種預感。
杜何氏恨聲道:「哭什麼!等我查出來,該發落的一個也少不了。」
丫環伏地拚命叩首,雙手顫巍巍的托起一物:「稟夫人,鏡盒裡留了這個,府中似未見過,想是賊人留的,請夫人明查。」
一枚墨絲盤雲結臥在丫環汗濕的手心,異常觸目。
侍立在側的白陌瞬間瞪圓了眼,險些脫口而出,他硬生生忍住,下意識地向左卿辭望去。
斜挑的長眸幽寒,左卿辭薄唇半抿,淡淡的俊顏彷彿什麼都不在心上。
白陌看得心驚肉跳,那該死的賊,這次真惹得公子動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