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相托

近日各路消息探子密報迭出,揚州、蘇杭、越州……多個地區有人傳訊,曾見過一個氣質殊異,樣貌清麗的美人受人挾制而行。這讓薄侯空前關注,甚至離了金陵前去追索,連對飛賊的緝拿都放在了其次,不想忽而一封急報遞來,去往雲夢的六名郎衛死於非命,無人能想像薄侯當時的盛怒與震駭。

直至燕歸鴻從雲夢歸來,親自入府陳報。「稟侯爺,當時我在鄰鎮辦了一些公務,得到消息過去的時候已經遲了。事後探查現場,六人其中一人死於客棧外,兩人死於客棧內,另有三名死於花樓。據說客棧內的兩名郎衛瘋魔般互鬥,儘管報了當地差役,但誰也不敢接近,直到兩人互相砍殺身亡,接著客棧、花樓、河亭三處俱燃起了大火,無人能說清是怎麼一回事。」

薄侯每一個字鋒透出冰寒。「難道神捕也要對本侯如此應答?」

燕歸鴻殊無半點笑意,頂著風暴說下去。「客棧只有幾個客人逃出來,問不出所以,花樓中的人無一生還,所有死者均成了焦骸,經研判應是中毒無疑,不過毒性異常奇特,施毒手法也極巧妙,滿城仵作和郎中全驗不出是何種毒。」

薄侯面色森冷,氣息凝滯。「何人所為?「

燕歸鴻知道此次壓力空前,該說的還是得說完:「不是飛賊,她長於隱匿而不是狙殺,更沒有用毒的習慣。」

這位尊貴的侯爺捺著狂怒聽下去。

燕歸鴻娓娓而析。「這場局如此精巧,顯然是將六名郎衛的習慣徹查清楚,定下了分而應對之術。據客棧外的果鋪老闆說,郎七在橋上看到了美人,於是向他打聽,得知了花樓所在。我問了鎮上的人,當日在橋上的美人叫小春娘,她的兄弟說她前一日心情極好,似得了一位陌生恩客的一筆重賞,說第二日還有生意。可惜事後花樓大火,無法判斷是否有人授意她在橋端相誘,恩客的身份也已不可考。」

不等薄候詢問,他接著說下去:「郎三練刀的地方也有些蹊蹺,河畔離客棧較遠,當地人都清楚客棧百步外就有一塊圈起來的棄地,郎衛捨近求遠,或許是被人故意引開。然而客棧與花樓一般無二,掌櫃和店伙已然葬身火海,線索斷絕,追查無門。」

薄候聽得心火上湧,厲聲道:「難道大火之時,街坊巷裡來救,那麼多眼睛一個也未發現異樣之人?」

燕歸鴻唯有苦笑。「花樓臨河,縱火之人趁前樓喧雜,自後門登舟而去,夜裡船篷密掩,就算有人注意,又如何看得清?事後棄舟登岸,將船鑿沉於水中,哪裡還能尋到半點痕跡?」

這樣處心積慮的謀劃,精細無痕的安排,影射出的信息驚人,薄景煥沉默了。

燕歸鴻見對方終於斂了威壓。「這些遠非飛賊一人能為,六名郎衛一路也並未與旁人衝突,只怕是猝不及防地受了有心人的伏擊。」

薄景煥陰鷙的目光凝成了冰。

「這樣的手法很像江湖上一個人。」燕歸鴻略低聲,道出了一個名字。

薄景煥一震,知道對方想問什麼,良久道:「本候從未與此人有過交集。」

燕歸鴻默了一陣,一橫心俯首。「侯爺明鑒,如果連此人也牽涉入內,燕某已無能為力。」不管這人是否與飛賊相關,連郎衛都折了,刑捕更拿不下,不如暫歇。

薄侯顎骨緊繃,良久道:「蘇杭一帶的消息又是怎麼回事。」

燕歸鴻頓了頓。「有人故佈疑陣擾亂眼目,扮作郡主的女子均是從花樓中贖買或擄掠,人被灌了藥,昏昏沉沉受制而為,及至追緝者近,挾持者就將她們棄在客棧,自己逃之夭夭。」

「這兩邊不管是何人弄鬼,想方設法查清楚!至於飛賊……」薄景煥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陰沉鬱怒抑了下去,話語漂淡而無情,「是本侯想岔了,緝拿之事自有關聯之人,既是正陽宮的門徒,就讓正陽宮出來收拾!」

不知算不算一個輪迴。十年前,蘇璇被正陽宮清理門戶,十年後,同樣的命運似乎又將降臨在他唯一的徒弟身上。

天都峰上,寬廣威嚴的正殿靜肅無聲,裊裊的煙柱升起,緣著銅鶴的長喙蜿蜒,飄向高遠黑暗的殿頂。大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玉清元始天尊像,兩側是上清靈寶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三位仙師俯看微塵芥子般的凡人,神情淡泊而邈遠。

暗淡的殿堂內立著一個鬚髮漆黑的中年人,他仰首凝視著無喜無怒的神像,搭在左臂的拂塵泛著霜雪般的微芒。

殷長歌從殿外踏入,立在中年人身後喚了一聲:「師父。」

過了許久,金虛真人終於開口:「那個孩子,如今是個怎樣的人?」

殷長歌當然明白師尊問的是誰,正色道:「獨來獨往,不喜與人接觸,但心中有師門,行事自有分寸。我重傷的時候,她明知神捕就在一旁,依然上了試劍台。」

金虛真人緩緩道:「你師姐信中的說法有些不同,她說是因為屠神辱了輕離。」

「輕離難道不是我正陽宮之劍,師叔難道不是我正陽宮之人?!」殷長歌胸中湧起複雜的情緒,話中透出激意,「師叔的長劍曾令門派如日中天,師妹的一搏讓狂徒血濺三尺,怎麼能將其與本派割裂?」

金虛真人歎息了一聲,久久未曾言語。

「當年我心性狹隘,對她百般欺凌,自問不配為師兄。」殷長歌難抑激動,言中儘是不平,「師叔唯有這一個徒弟,她從不曾蒙受門派看顧,雖然誤入歧路,卻一力隱藏來歷,唯恐累及師門聲譽。若要我依從權貴號令,將自家師妹追迫至死,我寧可折了掌中劍。」

彷彿被殷長歌的話語所激,山頭的暮鍾撞出了清越的宏聲,在山野間漾起陣陣回聲,如潮水湧遍殿堂。金虛真人看著愛徒,年輕人英姿煥發,道衣如雪,身形如劍,落落坦蕩地據理而爭,讓他想起多年前的某個人。

鐘聲停止了許久,正殿響起了聲音。金虛真人話語緩慢,帶著無形的張力。「威寧侯地位尊崇,然而到底不是聖諭。他的指令正陽宮可尊,也可不尊。」

殷長歌的眸中霍然閃出了驚喜。

「既然她所用的不是劍,也就未必是本門武學,行惡自有捕頭差役,本門不便擅逾。」金虛真人轉過身,面龐端寧,三綹長鬚無風自動,「你下山一趟,替我將這句話帶給威寧侯。」

殷長歌的心臆豁然開朗,立刻道:「謹遵師父之意!」

金虛真人加了一句:「此事必會讓威寧侯有所芥蒂,你提醒青兒,在金陵萬事留心,不可有半步踏錯,一切好自為之。」

殷長歌應了一聲,情緒卻低落下來。

金虛真人瞧在眼裡,淡歎一聲。「青兒溫良勤勉,心性卻少了磨礪,小事尚可,逢大事易浮搖不決,迷失本心,是為師不該愛護太甚,讓她過於順遂,如今在紅塵中歷一番世事也好。」

殷長歌嘴唇動了一下,不知能說什麼,她似乎已經選好了另一條路,棄劍從俗,嫁入豪門,做一個賢淑榮華的命婦。

金虛真人不再多提大弟子,轉為思慮其他,有些事本不該讓徒弟知曉,但此去金陵面對那位陰鷙的薄侯,又不能不防。「江湖傳言琅琊郡主被劫,威寧侯百般嚴緝,甚至施壓於本門,原因我也能猜出幾分,這一切大概與你蘇璇師叔有關。」

殷長歌一怔。「師叔曾得罪過薄侯?」

金虛真人的聲音似天都雲頂的霧,淡而遠。「十年前各大派齊上天都,正是薄侯暗中挑動,他與蘇璇,本是結義兄弟。」

走出幽暗的正殿,天光白的有些刺目,殷長歌穿過長橋,行過演武場,年輕的師弟、師妹在凝神練習劍招,輕捷如靈鶴翻飛,他腦中還迴盪著適才獲悉的一切,忽然想起封賞盛儀之後,聽聞他提到結義,威寧侯失態的厲斥。

一對親密無間的結義兄弟,因戀上了同一個女子反目成仇,甚至在一方瘋魔後依然不肯放過,暗中策動將之置於死地,該是怎樣一種深恨。

事隔多年,這宿恨似乎又落在了蘇雲落身上。

左卿辭那一句隱晦的暗示,他一直在想,能在她背上留下劍痕的人,究竟是不是他所想的那個人。如果那人還活著……

他仰起頭看著灼目的驕陽,握劍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遠遠回望了一眼正殿。模糊而沉重的懷疑被他壓在心底,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不曾對任何人言說,包括他最尊敬的師尊。

如果,如果是真的,她這些年究竟做了什麼?

飛賊成了一滴融入江河的水,渾然不見蹤跡。

大張旗鼓的追緝失去了目標,持續良久終於低落下來,玄武湖別業附近監看的人也少了,一日午後,一封特殊的信被人遞來,同時還有一個黑黝黝的精鐵匣子。

白陌一看信封的記號就接過來,將匣子抱入書房。「公子,蘇姑娘送來的。」

信中僅有一張薄箋,沒有抬頭落款,寥寥幾個字顯然是倉促而就,左卿辭一眼掃過。

明籐有信,數月即歸,此箱請君善藏,勿失勿忘。

信箋在燭上一燎,輕飄飄引著了火,左卿辭將殘箋甩入筆洗,精緻的唇線呈出三分冷淡。威寧侯仍在,八方緝捕未平,她竟然棄了伏藏,前去追索赤眼明籐。那些藥像無邊誘惑的餌,足以讓她忘卻威脅,蠢頭蠢腦地撲過去。

細細思索了一陣,左卿辭倒也不甚擔心,經雲夢一事,威寧侯有所忌憚,不致再輕易派出郎衛,就算設陷也不會遠離金陵,而箋上寫明需數月之久,必是位置甚遠,至於這箱子……他打量了半晌,指尖輕觸箱體,沉厚的精鐵隱隱透出寒意,頓時心頭一動,待撕去封印啟開,果然不出所料。

箱子小而厚重,顯然是特別訂製,已經快置滿了。其中有玉瓶,也有錦袋玉盒,他逐一翻看,有些著實太過稀罕,即使方外谷中的醫書也僅記載了形狀,頗是開了一番眼界。

一枚異形果實,外層似赭色的魚鱗密覆,最頂端是鮮明的碧色,應當是傳說中的碧心蘭;另一枚通體發灰,散著奇異的香氣的塊莖應該是幽陀參;盛在一個圓肚玉瓶中的是地脈所凝的佛叩泉,尋常一滴已極為難得,她居然得了近乎一瓶;那塊份量極輕的軟粘黃膠必是風鎖竺黃;而長僅一指,通體如玉的籐狀物,大約是漢旌節;加上鶴尾白與錫蘭星葉,這一箱子正是她耗盡心血,用性命搏回來的靈藥。

白陌看得眼發直,喃喃道:「這些東西她居然肯托過來?當真是信重公子。」

左卿辭閃了一下眸,無表情的闔上了匣蓋。她會將這個送來,大概是前一陣風聲太緊,匿處盡被勘破,她即將遠去尋藥,別無可靠之人相托。

至於信重,左卿辭淡諷地笑了笑,再是信重,也遠不如一個瘋子。

《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