鷸蚌爭

乘黃一向是袖手萬事不理,這次卻對搜尋格外用心,長老們私下議論,猜測他或許是被赤魃高漲的威勢所懾,畏懼成為下一個目標,才這般傾力投入。

離圍殲已兩日有餘,滅蒙早該死在聖蛇的毒液下,乘黃依然執著,幾乎將每一寸山皮都翻過來尋找,朱厭覺得他好像執拗地發了瘋,沒興致參與,留在殿中逗弄豢養的寵蛇。這只綠烙是他自小養大,花紋美麗,儘管比不上阿蘭朵的聖蛇,速度和毒性也是數一數二,不過這時剛吞了一隻活蛙,花綠的蛇身懶懶地盤成一團,不怎麼回應主人。

朱厭又挑了兩下,突然綠烙蛇身倏豎,戒惕而緊繃,隨時欲擇人而噬。

這分明是遇警之兆,驚得朱厭回頭,脊背的汗毛都悚起來。

滅蒙微佝的身形在數步外,蒼老的臉額呈現出青灰與赤紅交錯的異色,鼻尖和額際潰破,滿佈水皰和爛肉,身上抹滿了黑泥,看起來幾乎像一具埋了數日的腐屍。

朱厭遍體生寒,下意識地四顧。「你是怎麼進來?」

「怎麼進來?」滅蒙一步步挪近,通紅的眼睛盯著他,「我跟了教主最久,神潭下的秘道只有教主、乘黃和我知道。」

這人大概已經瘋了,朱厭清楚自己不是對手,一邊言語拖延,暗地放出袖中的蠱蟲報信。「既然乘黃知道,怎麼可能讓你潛進來,不怕有陷阱?」

「他是乘黃自然會知道,可惜……」滅蒙豈會被這樣的小把戲迷惑,他掠了一眼緣地而飛的蠱蟲,並不阻攔,露出了一線獰笑。綠烙蛇護主,驀地彈起咬住了滅蒙的斷臂。滅蒙毫不在意地扯下來扔到一邊,蛇頹軟的癱在地上,片刻後再無動靜。

朱厭見勢不妙奪路要逃,滅蒙豈容他遁走,兩人瞬時動上了手。朱厭雖然學了功夫,畢竟生性懶怠,少有苦練,哪裡是滅蒙的對手,勉強支了幾個回合就被對方一掌擊在背心,毒力侵入登時軟倒。

滅蒙在他頭皮上摸索,似乎在察探什麼,又割出他的血在舌尖一抿,得到了某種證實。「果然是你這小賤種。」

半腐半爛的臉離得太近,朱厭又是噁心又是恐懼,有氣無力道:「你殺了我也沒用,赤魃和阿蘭朵只會更高興。」

滅蒙呵呵笑了,也不回答,一刀割破朱厭的指,捺著在地上寫了幾個血字。

朱厭疼得嘴唇發白,又被毒素浸染頭暈耳鳴,眼睜睜地看著滅蒙將自己拎起來,在殿內三轉兩繞,來到了一處偏室,啟開一塊厚重的石板躍入暗道,青苔和腐濁的濕氣撲面而來。

乘黃接到蠱蟲傳訊,覺察朱厭出了意外,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朱厭的房間一片狼藉,隨身的綠烙僵死屋角,地上一行鮮血寫就的字剛剛凝固,紅得觸目驚心。

銀面具冰冷地倒映著血字,乘黃彷彿成了石像,良久,他終於拭淨了字跡,喚出蠱蟲找到了秘道,啟開了黑洞洞的入口。

滅蒙約定的位置是一處荒棄的石殿,一進殿,乘黃就發現了朱厭。

少年被長索五花大綁地懸吊在半空,一時看不出有什麼外傷,顯得異常頹靡,平日的尖刻毒舌全不見了,俊俏的臉染著毫無生氣的青灰。

帶著嘶啞的聲音響起,滅蒙慢慢從牆角走出。「我就知道用這小崽子能將你勾出來,畢竟是親兒,到底捨不得。」

一言入耳,奄然一息的朱厭瞳孔倏張,整個人都駭呆了。

乘黃居然不曾否認,沉默了好一會兒。「聖蛇的毒,我有解藥。」

「事到如今我還稀罕解藥?」滅蒙似乎聽了什麼笑話,滿腔惡意翻湧,「簡直可笑,區區一個中原奴隸,竟然將神教上下玩弄於掌中。」

這些話實在太過不可思議,衰弱的朱厭費力地喘息,等著乘黃斥責或反駁,可銀面具冰冷無痕,不見一絲話語。

滅蒙咳出紫黑的血,夾著血絮般的碎片。「我怎樣也想不出,你是如何成了乘黃?」

乘黃看出對方已是油盡燈枯之兆,也不急於動手。「你怎會疑到他身上。」

「你瞞天過海,本是天衣無縫,直到那天我偶然一問,你居然說這小崽子離教外出。這話也就騙一騙赤魃和阿蘭朵那兩個蠢貨,一查崗衛就知道不對,我思來想去越來越奇怪,讓灑掃的老僕將你搗爛的蟲屍揀了一點出來,發現裡面混有噬血蠱。」支撐了數日的藥力在逐漸衰退,滅蒙的精神卻異常亢奮,「我還怕是疑錯了,或許是你在煉製血蠱也說不定,打算等慢慢詳查了再計較,想不到居然被你這賤奴先下了手。」

乘黃的身形動了一下,聲音乾澀。「那傢伙原來是你的人?」

滅蒙沙嘎地回答:「哪座殿沒有我的人?我知道你疑心重,送過去的九成都被你煉了藥人,好在漏了一個老奴,儘管被弄得又啞又聾,卻還能用,讓我知曉了你最大的秘密。」

乘黃沉默了半晌。「迎客盛典當夜潛進來的人也是你的安排?」

「那與我無關,要不是當時見你防衛太嚴,反應異常,我還未必會尋思那麼多。」滅蒙的蒼眉蹙起,又笑又諷,唾了一口黑血,「原來你的傀儡之術已近完成,難怪百般避人,再給些時日,只怕能將赤魃和阿蘭朵都給殺了,可惜命運偏讓你我鬥在一起,便宜了那兩個蠢貨。」

乘黃沒有理會對方的諷刺,沉沉道:「如今還有什麼必要隱藏,不是你的人,豈會冒險救你?」

滅蒙盯著他,突然沙笑起來,赤裸裸地嘲弄:「不錯,這人是救了我,你猜是為何?」

乘黃黑袍一顫,長吸了一口氣,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滅蒙一隻腳已入了黃泉,哪還有半點害怕,他甚至更加興奮,死色的臉泛起了紅彤,雙瞳血紅灼亮。「他要我和你死鬥。真是有趣之極,教中竟伏了這樣厲害的人物,到如今半點形跡不露,看來赤魃和阿蘭朵也得不了好……」

乘黃倏地撲向被吊在半空的少年,袖中飛出暗器割斷長索,接住朱厭向外掠去。

「我等著看你和那賤種先死,下一個就是赤魃……我會用這雙眼睛在地獄裡看,等著你們一個個來……」滅蒙兀自癲狂地喋喋不休,話語突然中止,石殿迸出一聲奇異的輕爆,腐爛的身體化為漫天血雨,追著乘黃激射而來,乘黃反手解下純黑的寬袍一擋一覆,細碎的血霧迸在衣上,瞬時蝕了無數細痕。

神魔裂解之術最可怕的就是這血雨,只要沾上一星,毒血入體,七日內必會肌肉片片蝕脫而死。乘黃雖然躲過去,心神不見半分輕鬆,滅蒙必有後手,果然乘黃才掠出棄殿就撞上了兩個人。

準確地說,是赤魃和阿蘭朵,帶著數十名奴衛堵在殿口。

十丈外,還有餘下的十餘名長老和數千名刀出鞘、箭上弦的奴衛。

赤魃從頭到腳的打量乘黃,宛如見了一個陌生人。

長久以來,乘黃的形象固定為黑袍銀面,以致當他一身緊裝,顯出身形修長健拔,就讓人有些認不出的驚異,如果不是銀面具猶存,幾乎換了一個人。

寒光閃閃的矛箭凝固了氣氛,赤魃凝靜而嚴肅。「摘下你的面具。」

乘黃停了一刻,氣息冷定下來。「滅蒙已死,你想接著除去我?」

「他留了信,說真正的乘黃已死,被教主寵幸的男奴替了身份,是朱厭的親父。」赤魃一字字道,空氣繃得極緊,挾著雷霆將至的恐怖。

乘黃語氣陰森。「他是我所傷,恨我入骨,自會百般設計挑動教中內鬥,這般荒誕的理由你居然也信,未免太過可笑。」

赤魃疑心既起,怎可能憑言語消退。「男奴的相貌教中有老人記得,你將面具揭下來,驗過不是,我立刻擺酒行大禮賠罪。」

乘黃冷冷地笑。「我早年重傷致使容貌全毀,教中盡知,不想卻成了被污的借口。我雖不如你,也是教中祭司,你要我當眾自露殘顏?」

「你對朱厭確實護得緊,由不得人不生疑。」阿蘭朵在赤魃身畔,俏顏帶煞,「只要證明了身份,再殺了這小賤種,我們就相信滅蒙說的儘是謊話。」

滅蒙信中道出的太過離奇,阿蘭朵初見難以置信,再一想不寒而慄,她本就厭憎血脈低賤的弟弟,而今發覺他與乘黃關聯極大,甚至意圖染指教主之位,更是生了殺心,哪還容朱厭再活下去?

赤魃已經失去了耐心。「阿蘭朵說得不錯,你若再推諉,便是自知心虛,休怪我們無情。」

乘黃默了一刻,緩緩道:「沒想到區區一封信,輕易煽動至此,罷了。」

眼看他抬起左手去揭銀面具,所有人屏息凝神。

冷銀的面具略略抬起一線,露出一抹下頜,異變遽然而生。

密密層層圍困的奴衛群中突然傳出了慘叫,近百人瘋一般抽刀亂砍,其他人猝不及防,立刻見了血。慘號頻頻響起,人群騷動起來,驚惶而潰亂。

赤魃眼尖,見乘黃隱在背後的右手半露,指尖在極快地撥弄銅鈴,頓時勃然大怒,也不去理會混亂的場面,正待撲過去,阿蘭朵驀然驚叫起來。

緊隨在赤魃身邊的奴衛也有十餘人發了瘋。這些人無一例外的神智迷失,胡亂攻向赤魃與阿蘭朵,赤魃輕易踢爆了幾個人的腦袋,但也被滯了一滯,乘黃趁著混戰穿入奴衛群中,幾下起落已不見了身影。

《一寸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