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厭之所以冒險,實在是迫不得已。
他在北域躲了數日,儘管如乘黃所料未被教眾搜到,但也不敢舉火,除開野果只能茹毛飲血的生食。他自幼嬌生慣養,沒受過什麼罪,連日下來苦不堪言。這一天遠遠窺見樓內的中原人外出,他小心避開前院的僕役,從後樓翻進來。
赤魃不久前在此大鬧了一場,這些中原人必定成了驚弓之鳥,就算發現樓內被人翻動,也絕不敢聲張。
朱厭輕易弄昏了樓中的女奴,將案上的蜜烤松雞與熏魚各吃了半盤,飲了冷茶,又去翻樓內的箱籠,看有無可用之物。翻了半天,沒見著什麼可用之物,不由大失所望,直到偶然至竹榻邊,眼神霍然一亮。
竹榻上臥著一個女奴,頸上繫著一顆烏濛濛的珠子。
這東西看著不起眼,也沒幾個人能識得,朱厭卻不會辨錯。
乘黃曾有過一枚一模一樣的烏珠,由每一代祭司隱秘相傳,連其他護法都無從得見。憑此珠可以來去蠆洞,無懼瘴林,後來不知怎的沒了。他曾偶然問起,乘黃答得很含糊,現在想來應該是被用在了煉蠱上。
這女奴是教中所出,身份低賤,大概意外了寶物又不識得,只當是普通飾物。朱厭喜上心頭,立即動手去取,灰黑的繫帶意外牢固,項鏈的扣鏈也極為巧妙,一時竟拿下不。朱厭險些將她的脖頸斬斷,理智又讓他停了手,到底存有顧慮,萬一弄得場面太過驚悚,必會驚動赤魃。
朱厭轉念一想,這女奴與中原人同榻而寢,還受其他女奴侍奉,看來頗受寵愛,說不定還能有些別的用處,思及此他放棄了蠻力拽扯,將人拎起來打量一番,從後窗掠出了竹樓。
左卿辭當然清楚,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見赤魃無異於找死,所以先送上了一份厚禮。
一枚繁複沉厚的足金臂環,形如成人一掌之寬,嵌著一圈碩大晶瑩的紅寶石,極是囂張華麗。誇張的飾物正合赤魃的喜好,儘管赤魃相當討厭這無能的小白臉,見著金環也禁不住心動。傳話的奴衛又得了足夠的好處,恭維得主人心情極好,終於允了面見。
以左卿辭的機巧,一點機會已足夠,他在施禮之後開口:「恭賀赤魃大人順利平亂,以一人之力穩固了神教基業,成就不世之功。」
這傢伙膽小蠢鈍,說話倒是很動聽,赤魃的眼光緩和了一些。
「以赤魃大人的英姿與偉力,必如日月之光耀澤神教,功績之盛無人可及。赫赫威名,必如霞光遠布西南,聞者低頭,見者臣服,千萬載眾口相傳。」左卿辭淺淺一笑,啟開一隻寶箱,露出滿箱珠玉華光,「想必大人不久將迎娶聖女,這一箱珠寶謹做賀儀,還請大人勿嫌微薄。」
這一番話無一不切中赤魃的心思,他被拍得意氣風發,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舒服,又見了滿箱寶物,陰沉不耐的神情終於轉為陽光和煦,這才叫奴侍上茶。
左卿辭適時道出正題:「我在教中躲避已久,想來追兵已經放棄,近日屢屢夢見中原,思情難抑,還請大人准許我出教,回返故土。」
這礙眼的小白臉果然是來求去的,赤魃正中下懷,又不想答應太爽快,故作沉吟。
左卿辭揭開一隻漆匣上的覆布,露出滿匣金珠。「我能存身至今,全仗神教庇佑,剩下這些黃金於我已無他用,願獻給神教,為黑神貼附金身,以表謝意。」
赤魃對他本就存有殺心,只是礙於阿蘭朵掣肘,如今見他竟然這般豪富,惡念頓生。盤算著這傢伙怕是還藏了什麼寶貝,正好趁著他主動離教順水推舟,待出教後尋機劫殺深埋,也免了被阿蘭朵吵鬧。
一念落定,赤魃露出罕見的大度,惺惺然道:「公子一片慷慨,足感盛情,既然如此思念家鄉,本教也不好強留,公子打算何時動身?正好明日安排了長老出教巡寨,可以護送公子一程。」
連時間都定下來,左卿辭豈會不懂對方在想什麼,他微笑以對,語氣中半分不露。「如此正好,多謝大人美意,聖女那邊我就不再面辭,還請大人代為致意。」
這傢伙這般知趣,赤魃只覺得再妙不過,哪還有半點不應,他空前的愉悅,笑容滿面的將人送出去,另行安排長老不提。
辭出來的左卿辭同樣心情極好,獲得了赤魃的首肯,計策已成了八分,只要明早將昏睡中的雲落順利帶出教外,一切再無壓力。
回到竹樓,剛踏上三樓,左卿辭突然停住。
「屬下死罪,擅自跟隨公子外出。」秦塵長跪於地,額上冷汗淋淋,「蘇姑娘被人擄走了。」
左卿辭的反應有一瞬的空白,一眼瞥見了空空的竹榻,神色剎那間厲起來,一腳踢過去極重。
秦塵被踹得一仰,又跪伏下來。「出了教公子要殺要剮,屬下絕無二話,還請公子暫忍怒氣,先將人尋回來。」
左卿辭無表情地站了一刻,抬腳往屋內走。
朱厭扛著女奴從秘道鑽出來,已然置身於熟悉的神殿。
自乘黃死後,這間神殿被徹底封閉起來,赤魃對神潭心存忌憚,將裡面半成的藥人全撈出來殺死深埋,又在外間設置了守衛,任何人不得入內,裡面反倒成了一個隔絕的安全空間。
神潭靜謐如舊,湧動著黏稠的暗紅色漿液,瀰散著似腥非腥的氣味。赤魃與阿蘭朵永遠不會想到,他們所鄙視的低賤的中原奴隸,已安靜地沉於潭中,即使某一天神潭重新被啟用,也無人能從潭底纍纍的骨骸中辨出半分痕跡。
朱厭望著紅色的漿池,彷彿又見到黑袍銀面的身影,衍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一向覺得乘黃古怪又冷淡,並沒有多少感情,等知道是自己的親父,沒說上幾句話便死了,無由生出茫然的哀慟。有時躲得煩躁,甚至想被阿蘭朵捉住殺了也好,然而一股頹唐的不甘又讓他渾渾噩噩地活下來。
這個女奴身份低賤,所在的環境又極微妙,朱厭想起模模糊糊記下的一點煉人之法,若是弄出一個隱蔽的傀儡,用以控制中原人,必然會多出許多便利。
朱厭從殿內找來細針,戳開勾扣取下寶珠,以鐵索繫住女奴的腳,將她踢入了神潭。
改造傀儡須時甚長,徹底浸沐後還要通過秘術落蠱,朱厭無處可去,百無聊賴地胡思亂想,甚至睡了一小會,醒來已是黃昏,晚陽的餘暉從天窗的氣孔落下來,大殿越發幽暗。
神潭無聲地泛著波瀾,彷彿水下有什麼在動,朱厭全未留意,他在看一隻停在氣孔處的小鳥。那隻鳥披著晚霞,玲瓏生輝,正向殿內探頭探腦。
朱厭逗引了兩下,那隻鳥啾然鳴了幾聲,居然真飛了下來,落在餘暉投下的光斑處。
朱厭瞧得有趣,鳥也不懼人,偏著頭突然啾了一聲。
幾乎同一瞬,神潭漿液四濺,迸出了一個人。
朱厭愕然回頭,目瞪口呆地看著血紅的影子直撲過來。
一瞬間他已被一股極大的力量撞得翻倒在地,血人用膝蓋頂住了他的胸口的穴位,十指收縮,生生掐住了他的喉,竟似要將他活活扼死。
壓在胸膛的力量是那樣沉,朱厭要穴受制,完全沒有反抗之力,幾近喘不過氣,被勒得眼睛突出,直勾勾地瞪著對方。
黏稠的紅漿不斷滑落,彷彿一層逐漸褪去的顏料,呈露出的每一分肌膚白如新筍。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有一張深楚動人的臉,密長的睫下綴著一顆小小的胭脂痣,幽深的雙瞳殺氣騰騰,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殺氣,異常詭異又異常艷美。
朱厭依稀看見她腳踝繫著一條長鏈,分明是幾個時辰前扔進去的女奴,不知怎麼變了相貌,甚至這般凶狠。不過他已經無法再思考,喉嚨疼痛欲裂,發出了咯咯的聲響,氣息行將喪盡。
驀然間神殿的門開了,傾入了一抹晚霞,彷彿一縷乍現的生機。
一個頎長的影子踏進來,看見了殿中的情景,停了一瞬,回頭交代了一句,爾後反手閉上殿門,扯下帷幔走過來。
朱厭想呼救,但扼在頸上的手太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走近。
一張玉般的俊顏穿越暗影落入視野,正是那個無用的中原公子。暮光映亮了他淡青的衣,深邃低雋的眉眼,帶著一種點塵不驚的輕柔,以帷幔覆住女人赤裸的身體。「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怪我不好,沒有仔細守著你?」
清雅的聲音似乎有種魔力,女人怔怔地側頭看著他。
「不認得我了?還記得自己是誰,為什麼來這?」俊顏不見絲毫懼怕,不動聲色地攬住她的臉,觀察那一雙殺氣湧動的瞳眸,試探地呼喚,「雲落,阿落?」
連喚了數聲,她似乎想起什麼,凶戾的神情被茫然所取代,手上的鉗制鬆了。
空氣終於湧入喉間,朱厭劇烈地嗆咳起來,盈滿淚花的眼駭異地望著兩人。
深紅的帷幕遮去了動人的線條,襯得雪白精緻的肩頸,勻秀的細臂更為分明,烏檀般的發浸成了一綹綹,長睫懵懂地抬起,彷彿一隻溫馴的鴿子,被中原公子攬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