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

這是他的屋子,僅有一張床,她也沒資格要求他另尋住處或睡地上,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擠掉了半邊床。還好他又弄來一卷被子,避免身體相觸的尷尬。不過新的問題又衍生出來,在她昏迷的時候他是怎樣睡的?難道……

林伊蘭停止再想下去。這裡是貧民區,他不是紳士,幸好也不是禽獸。眼下她完全沒有力量,即使他真想做什麼她也不可能制止。但願幾日一睜眼就能過去,結束難以啟齒的困境。敵人的憐憫比嘲諷更讓人難堪,他的態度清晰地表明他也希望盡快擺脫麻煩。

他不常在屋裡,在的時候也極少說話,但偶爾也有例外,「你昨天和今天吃得很少,為什麼?」

除了剛醒的時候喝完了一碗土豆湯,林伊蘭後期進食少得可憐。

「一直躺著不動,我不覺得餓。」林伊蘭半靠著床頭凝視窗外,一隻紅嘴黃羽的小鳥在樹葉間飛來飛去地築巢,已經完成了一半。

「食物不合胃口?」

「是我自己沒有食慾。」林伊蘭收回視線,有點意外。

男人思考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拋至枕邊。「想吃什麼讓老婆婆去買,這是你的錢。」

林伊蘭低頭看去,驚訝地發現是自己的錢袋,「我以為被偷了。」

「現在物歸原主。」男人並無解釋的意圖,「點一下有沒有少。」

「謝謝,能找回來我真高興。」林伊蘭沒有數,輕撫了一下柔軟的絨面,「假如你需要,金幣送給你,我只要這個袋子就好。」

「你很富有?」男人的語氣微微嘲諷,「對,你買得起赤龍牙,當然不在乎這些。」

「你救了我兩次。」她想推過去卻全然無力,只有淡淡一笑。

「我已經得到了回報,你可以用它弄點需要的東西。」

林伊蘭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不麻煩的話……」

「什麼?」

「可否代我買本書?」她遲疑著不知要求是否過分,「什麼內容都可以,總躺著很無聊。」

「沒有其他?」

「不必,只這個就好。」

男人看了她好一陣才又詢問:「想看哪一類?」

沒想到對方識字,林伊蘭怔了一下,「繪畫、小說或詩歌都可以,厚一點的最好。」

傍晚,幾本半舊的厚書擺在了枕畔。床邊的矮櫃上多了一盞油燈,燈下放著她的錢袋,同時留下的還有一句話:「假如你還認為別人扶你去廁所太尷尬而堅持不願進食,明天就換成我親自照料。」

有了書,時間終於不那麼難熬。倚在床上翻著書,林伊蘭逐字閱讀優美的篇章,接觸這種令人愉快的書籍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重拾,吸引又多了一層。

天氣很糟,午飯過後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嗒嗒的滴水打得鐵皮屋頂不停地作響,林伊蘭在昏暗的光線下讀得有點眼花,剛要推開書歇一歇,門外忽然有了聲音。

零碎的腳步不止一人,不知是哪裡的野狗被踢了一腳,傳出一聲哀鳴,跳起來狼狽地逃離。人聲漸近了,彷彿是幾個孩子在交談。

「……真有一個女人?」一個女孩的聲音。

「……薩說……意外……」一個男孩接口。

「……我猜……」另一個男孩嬉笑。

陌生人的聲音令林伊蘭的情緒驀然緊繃。空蕩蕩的屋內無處可躲,環顧身側,林伊蘭從床邊的空碗中撈出叉子,縮入了被褥。

似乎被什麼東西撥了幾下,門開了。

「讓我看看菲戈藏起來的女人長什麼樣!」兩個年輕的男孩當先衝進來,後面跟著一個蜜色肌膚的少女,三個人瞪著眼直直地盯著床上的女人。

半晌,一個男孩跳起來,「肖恩你看,真有女人,還是個美人呢!」話沒說完,身邊的朋友衝上去卡住了女人的脖子,嚇得他趕緊上前拉開,「肖恩!這是菲戈的女人,你瘋了!」

「潘!」肖恩激紅的臉上全是怒氣,「我記得她,這女人是軍隊的人,當初差點用詭計殺了我。菲戈肯定是為了報復才把她關起來折磨,我要把當時的賬討回來。」

「軍隊的?怎麼可能,她……呃,好像……」潘突然覺得對方有點眼熟。

一旁的女孩仔細打量被拖到地上衣衫不整的女人,「潘,我記得她,我們偷過她的錢袋,為了給肖恩買藥,後來你不是說給了菲戈?」目光一轉掃到床頭的矮櫃,「你看!」

三人望著櫃上的書和錢袋,越來越迷惑。

「黛碧說得對,事情有點奇怪。」倒出錢袋瞟了瞟金幣,潘不明所以地撓頭,「一個子也沒少,難道菲戈認識她,肖恩你確定沒認錯人?」

「怎麼可能!」肖恩銳聲否定,「那天是菲戈救了我,一定是看她長得不錯,留下來自己享用。」

「沒人會喜歡軍隊的人,菲戈更不可能!」黛碧一口否定,閃亮的眼睛燃起了火花,「他連喬芙那樣的女人都不要,怎麼可能看上這個瘦巴巴的醜女人?」

「你說她醜?我可不這麼看。」潘提出反對意見。雖說頭髮短了點,但容貌非常漂亮,怎麼看都是難得的美人。

「你懂什麼!男人喜歡喬芙那樣大胸的女人,所以她生意才會那麼好,是薩說的。」發育良好的女孩驕傲地挺了挺胸,「以後我會比喬芙更漂亮。」

潘瞧著黛碧鼻樑兩側的雀斑嚥了下唾沫,明智地迴避了爭辯。

「你和菲戈是什麼關係。」肖恩凶狠地逼視著她,越想越可怕,甚至拔出了槍,「是不是你用美色勾引他說出一切,然後私下通告軍方,以殺死我們所有人?說!不然我殺了你!」

「肖恩!」潘覺得朋友反應過度,「她只是個女人,我想沒那麼嚴重,或者等菲戈回來再問。」

「菲戈才有問題!竟然把她藏在這兒,要不是薩說漏嘴,被我們無意中撞破,根本不會發現貧民區裡有軍方的人!」肖恩的情緒十分激動。

「菲戈不可能看上她,一定是這女人的錯!」黛碧尖叫,反駁肖恩的指控,「軍隊裡的女兵全是妓女,天知道她用了什麼噁心的方法。」

「我不是間諜。」女人終於開口說話,清澈的眼眸悲哀又無奈,「他只是偶然救了我,沒有別的原因,過兩天傷好我就會離開,我甚至根本不認識他。」

「菲戈居然對軍人心軟?他很清楚你們全是冷血的劊子手!」肖恩一個字也不信,越加篤定自己的推斷。他冷笑著質問:「你的手腳是怎麼回事,再給我一拳試試?菲戈對你做了什麼讓你跑不掉,所以才用身體來迷惑他?」

林伊蘭想試著解釋複雜的事實,卻被槍指住了頭。

「肖恩,你該問菲戈,別衝動行事,畢竟他……」潘試圖勸說。

「軍隊燒死了我父親!這個女人也有份,她還曾經想殺了我!我一定要問出他們到底想幹什麼!」肖恩完全聽不進去。

「把這個婊子脫光衣服遊街,這樣她一定會說。」黛碧興致勃勃地貢獻出點子,帶著孩子式單純的惡毒,「把她的頭髮燒光,牙齒可以拔下來賣個好價錢。那些貴族也是這麼對付女囚的,我看見過。」

「菲戈會很生氣,你不該背著他擅自行事。」潘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目前這個女人在他的保護之下。」

「我倒覺得黛碧的主意不錯,等我們問出陰謀,菲戈也無話可說。」肖恩的臉現出一絲殘忍的快意,「誰教她是軍隊的人!」

不顧潘的勸說,肖恩一手執槍,另一隻手去撕林伊蘭的衣服,一把就撕掉了兩顆扣子。他正要繼續,眼前的女人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叉子。肖恩猝不及防,臂彎中了一下,半邊胳膊頓時麻痺,等他醒過神,已被她奪走槍頂住了腰肋。

潘僵住了,黛碧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回過神立刻開始尖叫。

「閉嘴!」女人的聲音有點啞。

潘立刻摀住了黛碧的嘴。

雨越來越大了。林伊蘭環住雙臂試圖讓自己保留一點溫度,在漫無邊際的貧民區裡找到出路是一件異常困難的事,尤其還得不停地躲避。

那三個孩子驚動了許多人尋找她的行蹤,她必須盡快逃離,黑沉沉的夜色既是翼護,也是探索路途的障礙。隨處可見的廢物和瓦礫令她摔了好幾跤,許多地方根本沒有路,順利走出這裡的可能性極低。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給那個男人惹了大麻煩。

讓潘和黛碧待在屋裡不許出聲,挾持著肖恩離開是唯一的方法。她沒辦法讓三個孩子相信自己無辜,更不能讓他們有機會喊來其他人。這裡的人捉住落單的士兵,光著身子遊街僅僅是不太糟的可能之一。用一塊磚頭砸昏了肖恩,剩下的只有賭運氣了。

目前看來,很糟糕。

藏在一堵半頹的牆下躲雨,她已經完全沒力氣挪動。天一亮,她的行跡會徹底暴露,到那時……

休瓦的秋天很冷,林伊蘭拿槍的手凍得失去了知覺。她輕輕呵著手指,放在心口暖著,希望到最後仍有扣動扳機的力氣。這樣難堪的死法不太像一個軍人,不過除了瑪亞嬤嬤誰會在意?或許她的墓碑會刻上「終其一生都無能的,倒霉的林少校」……

身體漸漸覺察不到冷,林伊蘭的眼前彷彿出現了死前的幻覺。

一個比夜色更深的身影越走越近,雨澆在防水外套上形成了一圈薄霧。走過大大小小的水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幽暗的眸子盯著她,半晌,伸出指尖碰了碰她的臉,然後他脫下外衣包住她。她想說用不著,反正身體早就濕透,卻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透明的雨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頜的線條有點僵硬,他抱著她走得很快。

回到舊屋,他踢開櫃子找出一瓶酒,咬開瓶塞給她硬灌了半瓶下去。他乾脆利落地扒掉兩人所有的衣物,在床上用被子裹成了一團。

被緊緊摟在一個陌生男人懷裡裸裎相對,林伊蘭已經沒力氣發怒或反抗了。胃裡的烈酒變成了一團火,燒得她頭腦一片模糊。彷彿有火在眼前蔓延,世界不停地旋轉,無邊的黑洞吞噬了她殘餘的意識。

林伊蘭醒的時候像每根骨頭被拆過了一遍,身體隱隱作痛。她蜷在被子裡動了下,輕輕吸了口氣。

男人走過來,在床邊俯瞰著她。

靜了半天,林伊蘭問出第一句話:「我睡了多久?」

「三天。」男人提供答案,「你發高燒。」

身體仍然無力,不知是藥效還是生病所致,林伊蘭不禁有些煩亂。

「在想什麼?」

「休假快結束了……」她無意識地輕喃,尚未恢復體力的情況下回軍隊,並不比待在貧民區裡好多少,但逾期不歸的結果也不容樂觀。

「你只擔心這個?」

林伊蘭回過神,「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

男人一言不發,她不知道對方的表情是否該稱為不悅。

許久,他再度開口,「沒什麼話要問?」

林伊蘭想了一陣,「我給你惹麻煩了?」

「沒有。」

「醫生有沒有說我幾天能復原?」

「七天內體力復原,但連著兩次重病,必須調養很長時間。」

林伊蘭略微心不在焉,「謝謝,我明白了。」

男人望著她很久,拖過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端起放在一旁的土豆湯。

「我可以自己喝。」胳膊一動,林伊蘭就呆了一下,她光裸的臂上有多處包紮。她暗中摸了一下身體,所有傷全上過藥,腳和腿裹得密不透風。她逃走時腿腳無力,蹭爬滾各種方法都用過,此時才發現外傷纍纍,不知在雨水裡泡了多久。

「抱歉,一定費了很多藥。」赤身裸體被包成這樣,大概醫生全看光了。林伊蘭已經懶得去想羞恥之類的問題。

男人的臉色更難看了,沉聲命令:「張嘴!」

林伊蘭很想自己喝,但直覺告訴她最好照辦,反正丟臉的事已數不勝數,再多一件也無所謂。

直到一碗湯喝完,男人才又開了腔,語氣恢復了平靜,「肖恩的父親是我的老朋友,死在軍隊手裡,所以肖恩極度仇恨軍人,還參與了襲擊市政廳的行動。那次他嚴重失血,拖了很久,險些送命,用赤龍牙才救下來,還是你救了他。對於他冒失莽撞的無禮行為,我替他向你道歉。」

林伊蘭並不想聽,也不覺得他有解釋的必要。她靠在枕上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男人深邃的眼睛盯了她很久,讓林伊蘭莫名其妙,不明白哪裡又出了錯。他卻沒有再說,放下碗把椅子稍稍往後退了下,換了個放鬆的姿勢,「睡吧。」

林伊蘭瞥了眼窗外,天光正亮。

「在你復原之前我不會離開這個房間,你可以安心休息。」

林伊蘭想說什麼又忍住了,閉上眼開始努力催眠自己。

睡得太久有點噁心,對方看起來真打算時刻不離,除了林伊蘭去廁所的時候他會在簷外站一會兒,其他時間全在屋子裡看書。

林伊蘭連坐起來的力量也沒有,翻書更不可能。極度乏味之下她開始改數窗外的葉子,數了半晌頹喪地放棄了——天冷,又下了幾天的雨,葉子沒剩幾片。

「你很無聊?」他突然發問。

「還好。」

「這裡不是囚牢,你可以說實話。」男人合上手中的書,淡淡地說道:「也可以提問或提要求,我會視情況而回應。不能提及的會帶過,不會懷疑你是否在刺探。」

林伊蘭錯愕了片刻,從善如流地發問:「你在看什麼書?」

他展示了一下封面——一部被帝國列為禁書的學者著作。

「那本書講什麼?」她一直很好奇。

「討論貴族與議會對這個國家意味著什麼。」

很驚悚的內容,足夠讓著作人上火刑柱。

「你怎樣看?」

「以前我認為是蛀蟲。」男人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眉梢微揚,「現在我認為似乎還有些特別的地方,耐人尋味。」

她避開對方的視線,問出下一個問題,「你對軍隊的看法?」

「平民的敵人,皇帝和議會的走狗,少數貴族提升爵位的捷徑。」

十分精準的概括,林伊蘭自嘲地笑笑,「我的衣服和配槍?」

「離開之前由我保管,走的時候還給你。」冷場了一陣,他揚起眉,「沒了?」

她的目光掠過桌上的碗碟,「土豆湯是誰做的?」

話題突然跳轉,男人怔了一下,「很難吃?」

「也許生土豆味道會更好一點。」

「說得對。」他沉默了片刻,「可惜我只會這一種做法。」

「或許你該加點香藺草和黃油,起鍋的時候放,這樣不管怎麼弄味道都不會太差。」林伊蘭真誠地建議。

他冷峻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類似尷尬的神色,「下次我會試試。」

夜靜得能聽見老鼠爬過院子的窸窣聲。

林伊蘭緊緊咬著唇,傷口難耐的癢意不斷刺激神經,持續的折磨令人崩潰。她忍了又忍終忍不住,摸索著試圖拆開紗布。

「別動。」半邊床上貌似沉睡的男人突然出聲,側頭望過來,「你傷的地方不少,敷扎的時候用了最好的草藥,缺點是癒合的時候很癢,撓了會留下難看的疤痕。」

林伊蘭停止了片刻,癢越來越鑽心,「要忍多久?」

「大約一夜。」

她呻吟了一聲,確定自己沒有足夠的耐力,「能不能把我打昏?」

「你近幾天昏迷和用藥的次數太多,最好不要。」男人停了一下,點亮油燈半坐起來,隨手抽了本書,「我替你念小說分心,盡量忍過去。」

簡陋的板屋內,低沉的男聲在不急不緩地誦讀。昏暗的油燈映出了他清晰的側顏,柔軟的舊襯衣領口微開,淡化了他鋒銳的氣息,看上去隨意而慵散。

林伊蘭失神地望了一陣,癢意又佔據了心神,她禁不住悄悄拆開腿上一塊紗布,剛揭開一角,一隻手隔著被子壓住了她,幽暗的眼眸讓她錯以為自己落入了陷阱。

「你不怎麼合作。」他語氣很平,卻像在責備,她突然感到不自在,「謝謝!可我是軍人,不在乎疤痕……」

話還沒說完,陰影遮沒了光,男性的氣息一瞬間壓下來。溫熱的物體描摹著唇線,又啟開齒間探進來,放肆地觸探。舌尖糾纏不放,她想躲,被壓在枕上無處可逃,他的呼吸越來越重,定住她的頭不容躲避,極具技巧的吮吻令她脊背躥起一陣酥麻,幾近失控的感覺讓人害怕。

結束了這個吻,他隔開一點距離俯視她,拇指蹭了下她被吻得鮮紅的唇,「如果你再犯……」他低啞的聲音中蘊著警告,深黑的眼眸裡有毫不掩飾的慾望。她閉上眼平息紊亂的呼吸,不敢有任何動靜,隔了許久,聽見他輕輕一笑,拾起書又念起來。

漫長的一夜過去,窗邊透出了晨光。

林伊蘭詫異於自己竟然忍了過來,難耐的刺癢終於消失,她側過頭望向身旁——半斜的身體倚在床頭,沉睡中的男人異常安靜。閉合的眉眼輪廓極深,給人一種堅毅的感覺;修長的手壓在泛黃的書頁上,指間的薄繭卻令人聯想起他握刀時的犀利……

男人靜止的睫微微一動,她立刻合上眼。過了片刻,有人替她將被子緊了一下。又過了半晌毫無動靜,有什麼突然碰了一下唇,彷彿手指驗證觸感似的劃過,轉瞬又消失。

藥果然很有效。拆去繃帶後淡紅色的疤痕遍佈,但已無疼痛的感覺,比想像中癒合得更快。最嚴重的傷在腿上,男人執起林伊蘭一隻腳檢視,粗糙的指尖輕按。初癒的肌膚異常敏感,觸碰讓她極不自在。他瞧了她一眼,「恢復得很好,近兩天不要沾水。」

「謝謝,我的衣服……」

男人站起身,從櫃子底部啟開一個夾層,拿出了漿洗乾淨的軍裝,配槍軍靴一應俱在。

換下舊襯衣,林伊蘭穿戴整齊扣好配槍,走出了留駐多日的矮屋。男人在簷下等著,藉著屋內透出的微光打量了片刻,「你不適合當軍人。」

「說得對。」林伊蘭心底一黯,淺淺一笑,「可惜我只有這一種選擇。」

他不再說話,轉身向外走去。林伊蘭隨著他走過狹長的小巷,夜色掩去了軍服和旁人的注意。她的體力尚未完全恢復,好在他走得不快,她跟得不算吃力。

轉過一個屋角男人突然停住。前方有個少年的身影,一見他們就靠過來,被男人截住,低聲說了幾句走了回去。

「潘想向你道歉。」他簡短地說明,讓身後的少年上前。

「對不起,我想你是個好人。」潘有些侷促不安,「肖恩不信是你給了赤龍牙,可我知道是真的。我們不該那樣對你,你和軍隊那些渾蛋是不一樣的,很抱歉害你受傷,薩說你差點死掉,我……」少年抓了抓耳朵,難掩窘迫,「請原諒我們,原諒肖恩。」

「已經過去了。」林伊蘭想了想又補充,「即使壞人也別讓她光著身子遊街,那非常惡劣。」

「不會的,黛碧見過貴族懲罰女犯人,所以……我不會讓他們這麼幹。我保證再不偷你的錢袋,也不讓別的孩子偷。」

「那麼我原諒你。」

貴族……望著得到寬恕後釋然退開的少年,林伊蘭默默歎息。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開口,「我只送你到這兒,走完這條巷子是大街,隨手就能雇到馬車。」

林伊蘭點了點頭,微有一絲猶豫,「你……願不願告訴我你的名字?」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低頭凝視著她,男人神情難測。

「如果你不願說,我會忘掉。」

「那麼記住吧,雖然沒什麼意義。」男人的笑微帶嘲謔,「祝你好運。」

纖秀的身影被屋子遮沒,消失於視線之外。潘湊上來目送,男人瞥了他一眼,「你跟肖恩交情最好,為什麼相信我?」

「她是個好人,雖然我不懂。」沒有道歉時的孩子般的無措,潘顯出超乎年齡的成熟,「黛碧的妹妹把鼻涕擦在那件看起來很貴的風衣上,她一點也沒有嫌惡的表情。我本以為她愚蠢又無能……沒想到她竟然是軍人,還擊倒了肖恩。」儘管慶幸,潘仍然不能理解,「她為什麼不把黛碧扭到警備隊?那群傢伙為了討好軍隊,就算砍掉黛碧的手也會把錢袋追回來的。那麼多金幣,她居然算了。」

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腦袋,沒說話。

靜了一刻,少年又開始發問:「菲戈,你喜歡她嗎?」

男人沒有回答。

「我從沒見過你對女人這麼有耐心。」潘口無遮攔,陷入了遐想,「其實她挺不錯,臉長得漂亮身材又好,胸雖然沒有喬芙那麼大,但也很誘人。肖恩撕她衣服的時候我看過,絕對不是黛碧說的那麼平……」

「閉上你的嘴!」男人出聲打斷,聲音忽然變冷。

「我說的是事實。」潘充耳不聞,仍在想入非非,「你不是救了她,完全可以跟她來一段,可惜年紀差太多,不然我都想試一試。」

「她不是你能肖想的女人。」男人冷冰冰丟下一句,轉身往回走。

潘蹦跳著追上去,叫嚷聲越來越遠。

回到軍營,一切又回到了熟悉的軌道。不等戴納有機會找麻煩,一起意外事件影響了整座城市。

火刑後沉寂一時的叛亂組織以巧妙的手法混入休瓦警備隊駐地,處死了出賣前任首領的告密者。事發的深夜毫無警兆,哨兵被人潛至近身刺死,直至第二天換崗衛兵輪班時才發覺。

死者被吊在房梁,胸口遭利刃刺穿,腳下堆著告密得來的賞金,亮晃晃的金幣上,滴落的鮮血凝固成紫黑色的血塊。叛亂者堂而皇之的復仇猶如一場公開的挑釁,激起了休瓦貴族與法官的不安。幾度全城搜查一無所獲,他們陷入了空前的警戒。

「謝謝,安姬。」林伊蘭接過下屬遞來的文件,隨手翻閱軍方的內部通令,安姬突然在後方小聲咳了一下。抬頭見戴納和幾個士兵迎面而來,林伊蘭退到一旁,依軍中上下級慣例讓路。

同一時間戴納也看見了她,變成一種輕鄙中夾雜著不甘的眼神,停下來譏諷。「那天兩個男人的表現讓你很不滿意?看你瘦了很多,是不是對方太粗魯?真可惜,換成我會更有情趣,絕對讓你爽到哭出來。」

兩個?林伊蘭心下一動,嘴上不動聲色地反擊,「不勞中尉動問,倒是聽說長官受傷不輕,有沒有請軍醫看過?」

戴納額上青筋一跳,「賤貨!被別人白睡了還端架子,遲早我試試你到底有多騷,非把你……」

「好。」林伊蘭截斷他的話,眼神如冰,「今天晚上訓練場一對一,只要你贏得了我。」戴納愣住,隨即興奮得難以自控,「你說真的?」

林伊蘭冷冷一笑。

爆炸性的新聞傳遍了軍營——步兵營最刺手的玫瑰公然挑釁中尉連長,以陪寢作賭。聳動的消息讓當夜的訓練場水洩不通,人潮空前。甚至有人開出了賭博賠率,下注者無數,其中不乏高低各級軍官。日復一日的軍營生活無聊乏味,女人和鬥毆是最具吸引力的話題。

戴納在軍中服役多年,搏擊的技巧相當出色,比起新調入的林伊蘭更令人看好。多數人都認為這是女人順水推舟的調情伎倆,縱然開出了極高的賠率,賭局仍是一邊倒。

結局令所有人瞠目。避過了前期攻擊,林伊蘭斗至中場時開始回擊,戴納攻擊的重拳被她擋開,右肘閃電般由下而上撞在對手下頜,裂開的下頜飛濺出鮮血,戴納搖晃著退後,林伊蘭並沒有停頓,連續重拳擊在失去抵抗能力的戴納腹部,全場都聽到了骨折的聲音。

血從戴納口中湧出,林伊蘭美麗的綠眸冷酷無情,露骨地顯現出輕蔑。她接過安姬遞來的毛巾擦了擦手,甩下鬥場逕自離去,溫和低調的形象瞬間轟然崩塌。現場一片啞然,半晌才有回過神的士兵呼喊軍醫急救。

林伊蘭之名,從這一刻起響徹軍營。

《薔薇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