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航

午夜,停在港口的船即將起航。最後時刻趕上來兩個乘客,一個年輕男人夾著一名少年,三步兩步跳上了舷梯。

秦洛拖著虛軟的少年從旅客中走過,一不經意,少年的頭險些撞上鐵欄,被一位路過的男人扶住提醒,「小心你的同伴。」

秦洛粗魯地拽過少年的肩膀,漫不經心地道謝,「抱歉,他在酒館喝多了。」

目送兩人的背影,男人微微蹙起眉。

拋給水手兩枚銅幣,順利地找到了訂好的艙房,踢上門,秦洛毫不客氣地把少年甩在地板上,撞得砰然一聲重響。聽起來很痛,少年卻一聲不吭,扭動著嘗試爬起。

秦洛掐起對方的下巴,研究式地打量了一番。

肢體修長,眉目分明,相當出色的容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但眼神非常奇異,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是個幸運的傢伙,嗯?讓我看看那個婊子給了你什麼?」他扯開林伊蘭贈予的包裹,一隻精美的古董匣呈現在眼前。秦洛哼了一聲,彈了彈嵌在匣上的寶石,眼神更冷了幾分,「她對你真大方,可惜另一個傻子沒有你的好運。」

少年的手腳似乎毫無力氣,始終支不起身體,倚在牆角看著他。

「讓我想想怎麼處置你。」秦洛來回踱步,陷入了自言自語,「賣到街頭當乞丐,年紀大了一點;賣去伯裡亞當苦力又小了一點……不如把你扔到調教男孩的妓院,說不定能換個好價錢。」

少年的眼神流露出的不是懼怕,而是摻著無可奈何的好笑,這讓秦洛越發惱怒,「你以為她還有辦法威脅我?只要下了船,我盡可以讓你死在伯裡亞的深山老林。」

「……洛……」少年嘴唇顫了顫,終於說出了第一個字。

秦洛的眼眸沉下去,一手拎起了少年的衣領,「你說什麼?」

「……是……菲戈……」

秦洛揪住衣領的手頓了一下,用力一送。少年撞上了牆壁,幾乎能聽見木板的裂響,秦洛冰寒的話語捲裹著殺意,「你沒資格提這個名字。」

「洛……我是菲戈。」沉重的一撞令頭腦眩暈,也奇跡般令言語順暢了一些,少年握住秦洛的手腕,以全然陌生的聲音道:「我還活著。」

秦洛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但在那雙與菲戈相同的黑色眼眸的注視下,他竟沒有再動手,而是聽對方說下去。

「你六歲時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你在搶人錢包,但手腳太笨,被揍得很慘;你初戀的女孩是莉雅,你偷看她洗澡的時候被狗咬,左邊屁股現在還有個疤;三個月後你喜歡上了露茜,分手時被她甩了七個耳光;你偷光了薩的酒,他給你的湯裡下了瀉藥,結果你在廁所待了兩天;我們初次打架是你回去後又從秦家逃出來,認為父母兄長把你當成缺乏教養的野猴子,還不如做貧民區的流浪漢;你在學院寄來的信很無聊,裡面幾乎全是你如何揍同級生和追女孩的廢話……」

嗓間的不適令少年咳了咳,唇角有秦洛熟悉的微嘲,「洛,我還在,只是換了一個身體。」

秦洛不由自主地鬆開手,少年滑跌下來,眼睛仍看著他。

「你討厭松子酒,喜歡蜜汁烤肉,為此生了三顆蛀牙,十四歲時薩替你拔掉了其中一顆;你在靴筒裡藏著短刀,雙手都能用槍,左手比右手更靈活;你鼻子過敏,最怕香水,和女人上床一定要對方從頭到腳洗乾淨……」

一件件隱私被輕易道出,過去的一切毫無困難地再現,秦洛從憤怒到錯愕,又轉成茫然與不可置信,少年終於停下來,「還要我說得更多嗎?」

「……不可能……你……菲戈……不……」秦洛語無倫次,荒謬的現實混亂了他的邏輯。

「很難得你有這種表情。」陌生的少年,熟悉的語氣神情,恍惚疊印出另一張面孔,「還是不信?」

「……如果不是菲戈,那就只可能是鬼魂。」秦洛點頭又搖頭,眼前的情景離奇而不可思議,許久後他終於找回理性,想起錯亂的肇事者,「她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我不知道。」少年用菲戈慣常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又低頭打量自己,同樣困惑不解,「我不清楚他怎麼做的,當時的情況很奇怪,我看見我燒焦的身體在另一個地方……」

「他?」秦洛抓住了重點。

「一個倨傲的老頭,她稱為其博格導師,那個房間裡有各種古怪的儀器。」

秦洛的思維又一次被驚愕佔據,這個晚上面對的一切令人匪夷所思,他第一次覺得腦子有點用不過來。「她帶你進了C區?我知道那裡藏著帝國最核心的機密,究竟是什麼東西?」

秦洛所知的博格僅有一位——研究中心以執拗難纏而聞名的博格准將。秦洛對研究中心不算陌生,對A區印象深刻,但對博格主導的神秘C區卻從未有機會踏足,瞭解程度完全空白。

少年皺了皺眉,描述起所發生的細節,「我不清楚,她把我從水牢帶到一個實驗室,只有她和那個老頭,還有這具……屍體。那個人提到神的光之類,似乎把我當成了財政大臣。注射後我的意識有點模糊……恢復神志後我能聽見他們的交談,但完全無法支配身體,博格說是暫時現象,而後伊蘭殺了他,把我交給了你。」

「神的光……」幾個字勾起了某些片段,秦洛深想下去,思緒突然停頓——她殺了准將?

「洛,我必須回去。」少年掙扎著站起來,身體踉蹌著搖晃,「出了這樣的事,林公爵不會放過她,伊蘭會被她父親撕得粉碎。」

「你回去能做什麼?你根本進不了基地,更別說當騎士救她。」秦洛已確信無疑,上前扶住他,「別想太多,再怎樣公爵也不會殺掉自己的親生女兒。」

「現在或許還來得及帶她出來!」他壓抑的氣息急促而焦灼。

秦洛鉗住他的掙扎,「她自己不願走,否則她盡可以跟我們一起離開。你就算現在回去也白搭。她費盡心機救你,不是為了讓你愚蠢地送死。」

「你不懂公爵對她有多冷酷!」激動的情緒令聲音瘖啞,少年停了停才又說下去,「地牢裡她來看我,額上帶著傷口,半邊臉全腫了,只因為公爵知道她曾和我一起……他不會原諒她,天知道他會怎麼對她,我不能這樣逃走!」

「好,我明白,但船已經開了。」秦洛放緩了語氣,改以事實勸說,「別說找條舢板劃回去,你我都不懂划船,船長也不可能讓我們雇他的水手,一切只有等靠岸。聽著,我知道你很擔心,但目前公爵人在帝都,無論她做了什麼,基地都得等公爵回來處置,她暫時不會受任何懲罰。等到了南方我會派人打聽,假如情況嚴重,你從陸上趕過去也來得及,如何?」

「伊蘭她……」

「被我捆起來,或憑現在的身體游回去,你可以選一個。」秦洛截住他的話,態度極其堅決,「我保證她死不了,反之如果你死了,一切將毫無意義。」

少年沉默下來,秦洛在他身邊坐下,在地板上伸直長腿。

過了許久,狹小的艙裡再度響起話語。

「死而復生感覺如何?」

好一陣才有回答,「很好。」

「恭喜。」簡短的祝賀。

「謝謝。」同樣簡短的回語。

無法控制唇角的弧線,秦洛勒緊摯友的肩,笑出了眼淚,「歡迎回來,你這混賬。」

「你得換掉這身軍服。」翻開行李箱,秦洛掃了少年一眼後搖頭,「麻煩的是你變小了,暫時將就著穿我的衣服,下船後再買新的。」

好容易恢復了一點力氣,少年接過拋來的衣服換起來。

「等等,這是什麼東西?」秦洛盯住他裸露的背,神色微變,「NO. 137?」

黑色的紋章在背肌上宛如刻印,研究了半晌,秦洛皺起眉,「這個記號我在帝國機密案卷裡見過,似乎是項目代號。137一定是這具身體的編號,不知用什麼辦法收集而來,你最好小心點別讓人看見。」

少年套上的襯衣顯得很大,捲了卷才露出手腕。秦洛取笑,「現在你比潘還小,她替你選了和以前相同的髮色瞳色,加上這張臉,我得說她挑得不錯。」

他勉強扯了扯唇角,沒有說話。

「別想了,一切下船再說。」秦洛拍了拍朋友的背算是安慰,「我只訂了一間房,你睡床上吧,我再去要一床毯子。」

時至深夜,船艙裡有些悶,要來軟毯,秦洛點燃一根煙,盡力平復激動。菲戈活著,他必須全盤考慮細節,決不能有任何意外。

假設這具身體屬基地研究中心所有,必然會有相關資料。一旦事發,來自帝國的通緝將是最棘手的難題。就算有天衣無縫的身份文件也難免麻煩,除非去人煙稀少的偏遠地域……

聚精會神的思考被哄鬧嘈雜的人聲打斷,秦洛略一掃視,發現艙內的旅客全擠在甲板上。他好奇地扶欄而眺,立刻驚呆了。

這艘船極大,船行速度不快,從船尾方向依稀可見遠處的休瓦城的影子,船上方黑沉的天空被紅光映亮,冒著濃煙的地方似乎是……

「那個位置應該是休瓦城外的軍事基地,看來火勢不小。」說話的是上船時搭過一把手的男人,他正與侍從交談,「有點奇怪,據說林公爵行事嚴謹,不該有這種意外。」

覺察到秦洛在側,男子停住話語,禮貌地點頭致意。

無心再看,秦洛走回內艙,驚駭到無以復加。是她放的火,為燒掉一應資料,毀滅追緝的線索,讓菲戈徹底重生。私縱死囚,擅殺准將,在帝國最重視的研究中心公然縱火,她……

秦洛無法再想下去,思緒亂成一片,在艙外待了許久才推開門。

狹小悶熱的艙室內,俊美的少年並沒有睡,靜靜凝視著木匣。他深邃的眼神幽暗如海,神色靜謐而溫柔。

船行海上,浩蕩的海面遼闊而壯麗。

海船上搭載著各種各樣的旅客,輕裝出行的貴族擁有獨立居室,窮困的貧民十幾個一堆地擠在底層通艙。

秦洛以化名訂了上等艙,這一層儘是衣著體面的男女。航行中仍講究穿戴的貴婦人一身珠寶,由伴婦陪同在甲板上散步;風度翩翩的男士們客套地寒暄,話題不外乎牌局、馬球、打獵與艷遇,這正是秦洛熟悉的世界。

數日過去,秦洛漸漸習慣了好友的新身體。見菲戈安然無恙,船行又無聊,他在艙室待不住,開始計劃獵艷,臨出門前彈過一張卡片。

「你的新身份。」

「修納?我記得這是傳說中犯了重罪而被神毀滅的惡魔。」

秦洛毫無歉疚地壞笑,「她又沒說是你,我隨便起的。」

過去的菲戈、如今的修納不在意地翻了下卡片,「也好,很適合。」

「你也出去透透氣,悶在艙裡會發霉的。」熟練地打好領結,秦洛擠擠眼,輕佻地暗示,「甲板上的好風景更多。」

帶著鹹味的風乾淨清涼,海鳥追逐著鳴叫,翻湧的浪花浮蕩著雪白的泡沫。

仰望著碧藍的天空,修納忍耐著強迫自己適應明亮的光。幽閉地牢裡的幾個月在靈魂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沒有風和光的濁臭水池,他曾以為自己會在黑暗中腐爛至死。直至沐浴在陽光下,潛意識裡仍有克制不住的畏縮感。

攤開手掌,修長的指節白皙完好,肌腱靈活有力,雖然暫時不及昔日的力量和靈巧,但反射神經優異,內在潛質極高,唯一所缺的僅是訓練——這是伊蘭所給予的,全新的生命。

帶著香風的女人行過,遺下一方精緻的手帕,走出兩三步後停住不動,蕾絲傘下一雙興味的眼放肆地打量。精心描繪的妝容遮不住時間帶來的衰痕,纍纍的寶石戒指光彩奪目,卻無法屏蔽鬆弛長斑的手背。

覺察到視線,修納中斷思緒抬起頭。衣飾華麗的貴婦倨傲地仰首,示意他撿起手帕,意圖昭然若揭。他怔了一瞬啞然失笑,懶於應對,索性起身走開。

眼看青春誘人的獵物要逃走,貴婦磕了磕羽扇。

兩名隨侍擋住了修納,輕蔑的低語帶著惡意威脅,「不長眼的小子,這位夫人隨時可以讓船長把你丟下海。」

修納眼眸微沉,突然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替他回答:「抱歉,這位少年是上等艙的客人,夫人或許認錯了。」一個年長的男人走近,相貌端正溫厚,氣質儒雅,臂彎裡夾著幾本厚重的書。

「溫森伯爵,想不到您也在這條船上。」貴婦厭惡的神態一閃而逝,執著羽扇的手輕搖,侍從退到了一邊。

「真是愉快的巧合。」溫森伯爵優雅地躬身,「好久不見,夫人依然康健。」

貴婦令人不快地笑了一聲,聲調尖刻,「真是意外,我以為您已經流亡國外了。」

「由此可見謠言的荒謬。」無視嘲弄,溫森依然言辭溫和,「請原諒我冒昧的打擾,我正巧有事要詢問這位少年。」

敷著厚粉的女人僵硬地諷刺,「您結交的對象總是令人驚訝。」

溫森微微一笑,「抱歉,祝夫人旅途愉快。」

告別了尖酸的貴婦,溫森伯爵與修納並排而行,和藹地提醒,「你最好離那位夫人遠點,她的風評不怎麼好。」

「謝謝。」

伯爵十分敏銳,「看來你並不需要幫助,或許是我冒失了。」

修納笑了笑。

伯爵仔細地看了看他,含蓄地建議,「這一層權貴較多,你的相貌和……衣著,可能會帶來一些麻煩。」少年的俊顏相當惹眼,衣服卻極不合身,在上等艙顯得格格不入,很容易引起曖昧的聯想。

修納對沿途投來的目光視而不見,「搭船的時候很匆忙,來不及準備行李。」

「請容我冒昧,那個帶你上船的人是你的……」

「朋友。」

伯爵真誠坦蕩地解釋,「抱歉,因為上船時他對你很粗魯,令我生出不必要的疑慮,希望你不介意。」

修納單純感到詫異,「像閣下這般好心的貴族很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伯爵不在意地一笑,為他的話歎了口氣,「但請相信,並非所有貴族都如剛才你遇上的……那麼糟糕。」

那種微悵的笑讓修納想起了某個人。

清澈的綠眸碧若湖水,長長的睫毛輕閃,襯得雙瞳楚楚動人;柔美的唇角含著笑意,彷彿春風中綻放的美麗薔薇。她是那樣美,又那樣沉靜,獨特的精緻彷彿融入了骨血,無論任何舉止都異常優雅。嚴謹的貴族教養造就了她的氣質,也塑造了她溫柔自製的性情,只有在他懷裡她才會展露真實。

初見時她還有健康的神采,隨著時間推移她一點點蒼白憔悴。她的壓抑掙扎,他全然無能為力,甚至一度給予了她最難堪的傷害。她沉默地忍耐,命運卻報以無止境的殘忍,榛綠的明眸最後成了絕望的死水……

即使閉上眼,陽光仍然刺痛了雙眸,修納猛然坐起來。

正午的甲板一片空寂,只有兩三個人在遮陽傘下休憩。遠處看書的人被驚動,望了一陣,合上書走過來,赫然是前幾天見過的溫森伯爵。他關切地察看他的神色,「你臉色很糟,需不需要我替你叫船醫?」

「不,謝謝。」修納抑下心事,抬眼無意中掃到溫森手中的書,目光停了一刻。他記得這是一本禁書,其中有關於貴族與帝國的剖析,犀利的觀點極其大膽。此刻這本書卻出現在一位伯爵手中。

注意到他的視線,溫森伯爵有一絲意外,「你識字?」

修納答非所問,「我以為貴族會希望燒掉它。」

「你看過這本書?」又一個驚訝,溫森伯爵望了少年半晌,翻了翻書頁,「就常規而言或許如此,但個別貴族例外,比如它的作者。」

沒想到遇上一個讀者,伯爵由衷地高興,在他身邊坐下,「能否說說你的感想?」

修納沉默,他從未想過這本書竟出自貴族之手。

溫森微微一笑,一字不差地背誦了大段指責貴族濫用權力的篇章。

驚異漸漸平息,修納重新打量溫森伯爵。或許他早該想到,書中不少驚世駭俗的思想需要極高的眼界,還需要將書稿付印刊行的金錢及特權,這些絕非平民所能擁有。

「很驚訝閣下質疑貴族階層存在的意義。」修納審慎地措辭,「畢竟您是伯爵。」

溫森身上有種安然沉穩的氣息,「寫作的時候我僅是旁觀者,智慧與地位財富無關。」

「既然您認為現存的階層已經腐朽,為何又提出保留貴族的必要?」

「在平民眼中,貴族是令人厭憎的存在——苛刻暴戾、為所欲為、肆無忌憚地搜刮金錢,為自己掘墓而不自知。」溫森委婉地措辭,平和地分析,「但另一面,卻又有長期熏染而成的上乘品位。領會文明精髓需要數代優渥的環境及藝術教育,注定只能是少數人。貴族研究精緻的美食,寫出細膩的詩歌,欣賞戲劇與音樂,通過贊助有才華的藝術家而催生出極致的傑作。他們的眼界決定著文明提升的方向。沒有貴族或許能減少一些苦痛,但也將是一個庸常無智的社會。」

修納的視角與溫森迥異,「無論怎樣的優點,仍改變不了貴族寄生蟲的本質。」

溫森苦笑了一下,「當然,也可以換另一種說法,他們吸取養分、綻放精華,就像樹木上開出的鮮花。」

「鮮花過盛的樹木第二年會枯死。」修納的話語冷淡而鋒銳,「恕我無禮,被吸血的人可不會為螞蟥的存在而欣悅。」

溫森並不介意對方尖銳的言辭,他眼中閃著睿智的光,「上層貴族及皇室確實擁有特權,並且貪婪地濫用了特權。他們本該以公正的態度治理帝國,用法令和智慧引導各階層保持平衡,卻為私慾而扭曲了法律。最可怕的是上位者缺乏仁慈,以暴力和殘虐的手段壓制民眾。長期教化下,民眾也變得異常冷酷無情,對世事毫無憐憫,僅剩下詛咒和憎恨。」

從修納有記憶以來,生存就是一項艱辛而坎坷的挑戰,從未展示過其溫情脈脈的一面。貧民區的人對嚴苛的責罰和殘忍的酷刑習以為常,並時常將學自貴族的手段用在某個倒霉者身上,從不認為有什麼失當。溫森顯然對這樣的現實另有見解,他智慧的臉龐憂鬱而沉重。

「當整個社會都變得殘忍無情,貪婪和自私橫行,毀滅也就為期不遠。商人及工廠主極其富有,不滿於傳統限制和不斷增加的稅收,在議會收買了代言人,將供養貴族的稅務轉嫁給平民;低級貴族僅有名義上的尊榮,對高階貴族的輕慢深懷不滿;而最具地位的人卻只懂得緊抓權力。各種階層徹底對立,皇帝陛下無計可施,帝國實質上已近分裂,只在等一個互相廝殺的時機。」

修納禁不住反問:「既然閣下洞悉根由,為什麼不建議取消特權,推行新稅令,消解激化的矛盾?」

溫森十分無奈,「持有權力的人永遠不肯讓出利益,哪怕會因之滅亡。任何觸動他們利益的舉措只會讓崩壞加速。僵化的機制運轉太久,已經失去了調整的可能。」

似乎預見了異日的情景,溫森情緒消沉,「或許某一天巨變將改變這個時代,憤怒地擊碎一切,無論美醜好壞。民眾的怨恨猶如磨石,將復仇之刃研磨得鋒利無比。仇恨越盛,變革時與舊秩序的決裂就越徹底。他們會拒絕皇帝的安撫,拒絕溫情的訴求或恐嚇的拖延,用最決絕的姿態橫掃一切,而後……」

憐憫地歎息了一聲,溫森緩慢道:「而後他們像嬰兒一樣茫然。民眾空有毀滅的慾望,卻對毀滅後隨之而來的一切一無所知,最終落入投機者的掌控,淪為野心家的棋子。我只希望這一過程盡量短暫,海嘯過後仍能殘存部分精華,不至於悉數崩毀。」

修納靜默了一陣,「那麼之後又如何?」

溫森摩挲著書籍封底的地圖,彷彿從歷史高處俯瞰,「野心家憑力量與機遇踏上權位,重複另一個時代的輪迴,又或許……」

「分裂?我認為這一可能性更高。假如缺乏強有力的統治者,帝國會出現多個拉法城。」

「沒錯,幾個虎視眈眈的鄰國尤其希望如此。」沒料到少年有這樣的見解,溫森藏住驚訝回答,「儘管帝國近百年不曾與外敵交戰,但並非永久。特別是一個大國衰弱,鄰人都會嘗試從它身上咬下點什麼,尤其是利茲國。」

溫森隨手在紙上劃出簡略地形圖,「利茲與我國相鄰,長久以來,他們一直缺乏一項重要的資源。猜猜是什麼?」

「鐵。」修納接著說下去,深眸漾起洞悉的冷意,「利茲的工業全靠我國的鐵礦。」

溫森欣賞地點頭,「鐵是大國的骨骼,利茲國對此垂涎已久。雖然兩國之間的藍郡是雙方默認的緩衝帶,可假如西爾崩潰,他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越過藍郡入侵,首當其衝的就是加雅城。一旦打下加雅有了立足的據點,緊鄰的鐵礦豐富的尼斯城就成了他們的囊中之物。」

修納接口,「甚至不必用兵,只需以軍力威脅和重利相招,尼斯城就會投入他們的懷抱,崩散的帝國無法開出更優越的條件。」

「沒錯。」激起了深談的興致,溫森動筆將邊際線延伸過去,「加雅城、尼斯城,而後一個接一個。分裂的行省無法對抗利茲,將逐一被侵佔。百年——或許用不了那麼久,吞併的資源和利茲的富庶將加速這一過程。最終他們的領地會到達這裡。」溫森重重一筆,畫到帝國另一端邊界,「利茲的殖民地——西爾國的新名字。」

「必須重新崛起一個強勢的中樞。」修納下了結論。

溫森表示贊同,「而且不能太久,否則帝國將過度衰弱,難以對抗外敵的侵蝕。」

修納思考了片刻,「利茲國軍力較弱,資源也不如帝國豐富,我認為他們會很謹慎。公然入侵會激起西爾民眾的反彈,同仇敵愾絕非利茲所樂見。」

溫森對他越來越激賞,「說得對。聰明人會挑最省力的方式,而不是愚蠢地濫用槍炮。據我所知利茲皇儲精明強幹、雄心勃勃,對政事頗有見地,很難預料屆時會採用何種手段,極可能會成為西爾的關鍵威脅。」

衰朽的帝國,窺伺的鄰人,無法預期的未來。

討論陷入了沉寂,許久後溫森伯爵微笑,「抱歉,此時才問或許有點奇怪,能否告訴我你的名字?」

「修納。」

「修納?」伯爵帶著試探詢問,「姓氏是?」

「我出身平民,與貴族沒有任何關係。」修納明白對方想問什麼。

溫森伯爵沉吟半晌,凝視著他,姿態平和而尊重,「那麼修納,在這漫長無聊的旅途中,你是否願意多交一個朋友?」

「洛,你知道溫森伯爵嗎?」

「溫森?」秦洛正拔下靴子,聞言一愣,「你在船上遇見了他?」

修納簡略地敘述了經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沒見過,只聽過一些傳聞。你最好離他遠點,那傢伙假如不是伯爵,恐怕早進了審判所。」躺在地鋪上,秦洛打了個哈欠,午夜的一場風流情事消耗了不少體力,他已經有了濃濃的睡意。

「說詳細點。」

被踢了一腳,秦洛勉強提起精神回應,「溫森的出身相當高貴,像林家一樣,是西爾國最古老的名門之一。據說學識修養極高,可惜太不識趣,時常寫一些聳人聽聞的東西,讓皇帝陛下和議會極其不滿。最後礙於家族關係,將他軟禁於領地,終身不許踏入帝都,禁絕一切著作。」

修納覺察到話中的漏洞,「既然禁止離開領地,伯爵怎麼會出現在這條船上?」

「誰知道,也許陛下又有什麼新的敕令。」秦洛不以為然,他對失勢的伯爵不感興趣,扯過薄被覆上,很快陷入了深眠。

黑暗中傳來秦洛均勻的鼻息,船輕輕搖晃,走道上有隱約的調笑低語,一切寧靜而安逸。這是真實存在的現實,而非地牢裡的夢境……

修納枕著手臂,凝望舷窗外燦亮的星空,久久無法入睡。

《薔薇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