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

溫森伯爵為人謙遜低調,品位高雅、見解獨特,對時局點評切中利害,總能將紛繁的事物三言兩語剖析分明,開闊的思維加上智慧的見解,令修納受益匪淺。

漫長的航程中,兩人的交流更多地像是授課。

伯爵深入淺出地談論制度、君主、議會、地緣政治、階層衝突等主題,從學者的角度解析,引領修納接觸各類學說及軍事研習,諸如稜堡攻防、火炮運用、兵勢優劣等等,甚至引導他學習上流社會的談話技巧、禮儀規範、品酒擊劍……溫森廣袤的學識令人歎為觀止。

儘管不懂伯爵為何慷慨無私地傾囊而授,但修納確實從中獲得了極大的提升。以前所未有的視角認知事物,眼前彷彿展現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時間飛一般滑過,當船駛近帝都,兩人的友情也已積澱深厚。與秦洛兄弟般的情誼不同,溫森像一位全方位的導師,親切和藹又備受尊敬。

「書恐怕會給你帶來麻煩,所以我送你這個。」臨別前夕,伯爵將一套衣服交到修納手中,「我讓僕人把衣服改了一下,希望你不介意這微薄的贈禮。」

簇新的衣服熨得乾淨筆挺,修納接在手中一時無言。

「修納,你很特別,以你的頭腦加上堅毅的性格,注定將有所成就。」伯爵話語微頓,神色不無惋惜,「可惜這段時日太短,假如有機會進皇家學院修習對你會更有幫助,只是平民必須有推薦信,而我目前又處境不便……」溫森伯爵沒再說下去,他像對待紳士般與修納握了一下手,「很高興和你度過的這段愉快時光。」

「我很好奇。」疑惑在心底盤旋多時,修納最終問出來,「為什麼教我?您真不明白我會怎樣運用這些知識?」

「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你會為這個時代帶來某種變化。」溫森意味深長地眨了下眼,心照不宣,「就個人而言,我很期待。」

「即使可能出現您所不願見的局面?」

「那也是神的旨意,就如神讓我們相遇。」溫森含笑而答。

修納凝視良久,深深鞠了一躬,不是對貴族,而是對一位尊敬的長者致禮,「多謝閣下的教導,但願再次重逢不會令您失望。」

「哦……」伯爵緩了一瞬,平淡地答道:「我想不太可能。儘管我在船上相當自由,實質上卻是被帝國判處死刑的犯人,如今既然被押送到終點,我時間也不多了。」

死刑犯?修納不可置信地盯著伯爵。長達數月的講授期間,溫森伯爵自始至終從容不迫,從未流露過半分即將面臨死亡的陰影。

溫森平靜地翻著心血凝成的著作,「我寫的東西不被時代所接受,某些文章讓一些議員感到不安。受這樣的判決我已經很僥倖,至少逃過了審判所。」

「您身邊有六名衛兵?」一瞬間做了決定,修納掃了眼距伯爵十步外的護衛。

「謝謝修納,無須替我設想逃走。」溫森溫和地否定,他坦然自若,彷彿死亡不過是一場遠遊,「命運女神對我十分寬厚,既讓我生而得享優裕自由的生活,又讓我領悟到學識與思想的樂趣,甚至還能將淺薄的思維編著成書留給後世,我已十分滿足。」

修納蹙起眉,「為您的見解和智慧而死?我不認為合理,該死的是下這道愚蠢命令的人。」

「感謝你替我不平。一些朋友也曾為挽救我的生命而盡過最大努力,判決已是無可更改。」摘下單片鏡慢慢擦拭,溫森睿智的雙眼蘊著看透世事的沉靜,「我的思想對皇權與貴族而言是毒藥,他們不願看見隱在表層下的激流,寧可閉上眼睛掐滅警告的聲音。這個帝國腐朽、墮落、搖搖欲墜而又拒絕任何改變。」

「與其聽憑那些朽爛的議員裁斷,不如活著見證未來。」修納換了一種方式勸說,「難道您不希望親眼見證歷史的走向?」

「修納,我得承認你的話很有誘惑力。」伯爵目光閃了一下,相當愉悅地笑了,「可我不能,陛下給了我特權,我卻用這特權去質疑自身階層的存在意義,這已是一種背叛。何況我托庇家族才得以獨立寫作及思考,同樣負有責任維護我的家族榮譽,不能讓它因我而蒙上污名。既然我作為一個貴族而生,也該像一個貴族而死。」

「我不能看著朋友無辜送命。」修納並不放棄,「逃走不會傷害任何人,真正的親人摯友都不希望您毫無意義地死。」

「謝謝修納,很高興能在生命結束前遇上你。可我不願挑戰法律的尊嚴,儘管這尊嚴已被濫用。請你理解。」伯爵意志堅決,儒雅的面孔初次呈現出貴族的驕傲,「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擁有廣闊無邊的前景。請替我看著帝國的演變,這樣縱然離去,我仍能與世界同在。」

勸告對心意已決的人徒勞無功,修納唇角緊抿,下頜僵硬。

伯爵示意新朋友坐下,倒了兩杯紅茶。他不在乎近在眼前的死亡,反而對新交的朋友興趣十足。「我一直詫異,你的年齡與思考方式全然不符,能不能說說你的經歷?就當是滿足一個垂死之人的好奇。」

修納靜默了很長時間,「您相信人有靈魂吧?」

「靈魂?」沒想到會突然提到這一問題,溫森想了下,「那是神話,與這有關係?」

「您有豐富的學識及廣博的見解,是否曾設想借助某種特別方式,使一個人的靈魂轉移到另一具身體?」修納的聲音輕而穩。

「你是說……」溫森露出難以理解的神態。

「或許您所見的並非真正的我,僅是這具軀殼中的借住者。」

理智一方面讓溫森拒絕相信,另一方面卻開始思考真實性及可能造成的影響。

「你是想說靈魂交換?像……」

「像換一件衣服。」修納述說著聽起來不可思議的妄想,「比如將衰老的、醜陋的、毀損的肉體置換成年輕健康的身軀。」

「不,不可能。」以學者的頭腦思考了片刻,溫森漸漸察覺出其中的荒謬,「這將導致可怕的混亂,絕不可能有這種方式,你是在開玩笑?」

話到嘴邊又趨於保留,修納選擇了模糊,「或許。」

「誰能擁有神靈的力量?」溫森並不相信,卻情不自禁地衍生推想。他能感覺出修納身上有某種特殊的東西,與年少的外貌全然不符。或許是眼神中潛藏的成熟淡定,或許是某種內斂的鋒銳,讓修納的氣質矛盾難解。他還記得初見是在休瓦上船,當夜基地大火……

「休瓦研究所?」溫森脫口而出。

休瓦基地中藏著帝國最機密的研究中心,由最具威望的將軍坐鎮。議會慷慨地撥款,耗費天文數字的資金,沒人知道究竟在研究什麼……

修納眼眸微閃,無形中印證了他的猜測,伯爵的神情變成了悲憫,「天哪,不該有這樣的技術,它會帶來恐怖的災難。假如這一切是真的,我只能向神靈祈求寬恕。」

修納緘默不語。

溫森越想越驚悸,冷靜消失無蹤,「不,它會導致秩序的崩壞。本該入土的亡靈將永遠緊握權力,死神也無法令他們避退;社會失去更新的力量停滯不前,自然的循環被人為惡意扭曲——修納!請告訴我這僅僅是出自虛構,並非真實!」

「對,這只是臆想,請忘了它。」沉寂片刻,修納如他所願地否定,臉龐上卻無絲毫笑意,「抱歉我開了一個不恰當的玩笑。」

溫森鬆了一口氣,臉上仍帶著將信將疑的惶惑。理智與常識割裂了他的思維,隱憂縈繞不去。

黃昏時刻,船靠上帝都碼頭,被衛兵押送下船的最後一刻,溫森伯爵轉過頭,盯住送別的朋友,「修納,假如——你所說的玩笑屬實,可能的話請毀了它,否則終有一天,人類將被自己毀滅!」

這位高貴的智者對逼近的死亡毫無畏懼,卻為縹緲難辨的遠景憂心忡忡。帶著滿腹憂慮,溫森伯爵在士兵列隊押送下漸漸遠去。

「真是個傻瓜。」秦洛在朋友身畔目送伯爵的背影。

「他是真正的貴族。」修納倚著欄杆長久地凝望,沉思的眼眸深不可測。

短暫的給養補充完畢,船再度起航,隨著一聲長鳴駛向了未知的彼岸,將黑暗的帝都拋在身後。

遙遠的天際逐漸亮起了晨星。

悶熱的八月,悶熱的南方城市。

秦洛對新調任的城市滿意至極。儘管職位是平調,但從休瓦調到富庶的南方,他的腰包無疑將在短期內飛速膨脹,累積的金錢將成為打通下一步關節的重要助力。當地人精明勢利,一眼就看出新調來的上校野心手段兼具,又正卡住稽查這一肥差,無需過度敲打,金幣便嘩嘩地流入了秦上校的口袋。所以秦洛很愉快、非常愉快,假如不曾接到遠方的來信,他的好心情會持續更長時間。

反覆把信看了三遍,確定上面每一個字的真實性,秦洛用打火機燒掉了密密麻麻的信紙,看著潔白的紙箋化為灰燼,他靠在椅背上久久發呆。

新的住宅是一幢漂亮的別墅。灰色的磚牆上爬滿了青翠的綠籐,庭院噴水池中立著吹號的天使,內廊襯飾著精美的壁畫,裝潢舒適而典雅。秦洛走近長廊盡頭的擊劍室,並不急於推門,而是在長窗外佇立了一陣。

修納正與幾名軍人激烈地格鬥。他瘦弱的身形變得靈活有力,蒼白的肌膚煥發著健康的光澤,修長的肢體呈現出勻稱優美的肌肉線條。從最初的挨打到教官難以抵禦的強悍,僅僅在數月之間。這是訓練的一部分,同時進行的還有射擊與刀術的訓練。修納的目標是用最短時間恢復昔日的矯健,看來顯然已經成功。

秦洛注視良久,終於推開門。修納聽見聲響抬頭,立即中斷了搏鬥。秦洛揮了揮手,如釋重負的軍人幾乎是爬出室外喘息。

修納的頭髮如水洗過般透濕,汗順著髮梢滑落。他緊緊盯著秦洛,「怎麼樣?還沒收到消息?」

「她還活著。」從休息區的銀盤中拈起一塊甜瓜,秦洛極慢地啃咬,盡量輕描淡寫,「由於殺了人,事情鬧得有點嚴重。為了林家的聲譽沒有公開審判,最後被剝奪軍職秘密囚禁,大概要關上一段時間,事態平息後再行釋放。」

「囚禁?」覆在桌沿的指節發白,修納閉了一下眼,「……沒有其他傷害?」

秦洛彈指將銀簽丟回盤中,扯過毛巾拭手,「沒有,畢竟她是貴族。但她的前途就此中斷,終身無法洗脫污點,將來也不可能再任軍職,所以我和她的婚約解除了。」

緊繃的神經稍緩,修納接著追問,「會關多久,什麼時候出來?」

「不清楚,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年。」

「能不能探出她關在哪兒?」

秦洛迴避了他的視線,「休瓦基地公爵轄下,你不可能有機會。別再妄想,你必須離她越遠越好,否則只會招來更多麻煩。」

修納盡可能地抑制情緒,語調卻洩露了他激動的情緒,「你要我置之不理?她是為我才遭受這一切的!」

「那又如何!去基地劫人,要我費盡心機幫你回去送死?」秦洛失控地吼出來,突然按了按額角,再開口語氣已恢復了自制,「就算背上罪名,幾年後她仍是公爵小姐,依然不是平民所能奢望的,你們根本就不該有交集。逃過一劫已是僥倖,別再妄想了,忘了她吧。」

修納緊抿的唇不再開口,秦洛拍了拍他的肩,沉重的心頭稍感安慰。秦洛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可一周後摯友的失蹤顯然意味另一種回答。

帶走了少量金錢和幾件衣物不告而別,修納搭上了去另一座城市的船。書案上留下了一張簡短的字條。

謝謝,洛。

放心,我會珍惜她給的命。

保重,再會。

城市的中央廣場響起了鐘聲,宣告三年一次的徵兵正式開始。

募兵處擠滿了喧鬧的人群,哄嚷擁擠地爭奪,多半是被艱難的生活逼得別無選擇,希冀加入軍隊混口飯吃。過度擁塞導致人人滿腹怨氣,推撞中接連傳出咒罵。

後方哄嚷得不可開交,前方的人卻忙於吸引徵兵官的注意。司空見慣的軍官心無旁騖,「名字?」

「達雷。」一個強壯的大漢排在了前頭。

「有無犯罪史?以前是幹什麼的?」

「沒有,我是鐵匠。」

掃了一眼體格判定初審合格,軍官潦草地登記了身份,「去那邊身體檢查。」

鐵匠的成功激勵了後方的人群,他們愈加沸騰起來,接二連三地報上名字。瘦弱者被毫不留情地剔掉,再厚的衣服也擋不住徵兵官挑剔的目光。

有條不紊的篩選持續進行,一些落選者不死心地糾纏,徵兵官一概刻薄以對,「軍隊不是救濟所,只要能打仗的人,想要飯去做乞丐。下一個!」

不斷有人被刷下去,長長的隊伍絲毫不見縮短。隊列中擠著一個俊美的少年,在一堆臭烘烘的粗漢中格外醒目。他彷彿對周圍嘲笑的視線毫無感覺,異常安靜地等待。隊末一名壯碩的男人不懷好意地挨近,仗恃著懸殊的體格意圖插隊,沒人看清少年做了什麼,只一瞬,壯漢便踉蹌地跌退。他青白著臉瞪了半天,悻悻地回到了隊尾。

輪到少年,忙碌的徵兵官頭也不抬。

「名字。」

「修納。」

「有無犯罪史?以前是幹什麼的?」

「沒有,傭工。」

徵兵官抬頭一瞥,愕然脫口,「開什麼玩笑,小鬼也來應聘,滾一邊去。」

人群爆出了哄笑,紛紛嘲弄,「滾開小子,去找媽媽哭吧。」

「毛沒長齊就敢跟人搶。」

「就那小個頭兒,還沒槍高呢。」

嘩然哄笑中少年依然堅持,「我符合規定的年紀,這是身份證明。」

規定的年齡是十七,少年看來最多十五。徵兵官一口拒絕,「回家吧小子,軍隊不要你這樣的。多吃幾年飯,胳膊能拿起槍再說吧。」

人群再次哄笑,一聲突如其來的痛叫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在少年處碰壁的壯漢再度插隊,毆傷了一個倒霉鬼,順利擠進了前列。

「如果我贏了他呢?」少年突然開口。

「憑力氣絕不可能。少玩些奸滑的小把戲,我確定……」

徵兵官輕蔑的話還沒說完,少年像一隻靈巧的獵鷹翻出去,落在得意揚揚的壯漢面前。周圍的人眼前一花,壯漢被一記重踹踢出去,飛越過兩三個人撞地昏厥過去,龐大的身軀跌落時揚起了一陣灰塵。

一片寂靜中少年走回來,一翻腕奪過了徵兵官的佩槍,砰然一聲槍響,人群驚嘩地退開,空出了一個大圈。

垂下的槍口冒著煙,百米外的鐘樓上落下了一隻鴿子。

遞還槍,少年的眼眸定在徵兵官臉上,目光森然令人生畏,「還要什麼條件?」

目瞪口呆了半晌,徵兵官遞過了表格。

新兵訓練相當辛苦。

老兵的壓迫欺辱數不勝數,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氣,唯有修納對各種難以負荷的操練甘之如飴。他已經很強,仍在抓住一切機會讓自己更強。

鐵匠達雷近乎虛脫,長時間的負重奔跑耗盡了他的體力,黝黑的面孔變為汗淋淋的蒼白。抵達終點時,隊伍裡只剩十分之一的人能勉強站立,看熱鬧的老兵在一旁嘲笑,對例行下馬威樂此不疲。

扔下沉重的背包,達雷扶著膝蓋喘氣,無意中聽見三個老兵的低議,不懷好意的眼神正盯著緩步消解疲倦的修納。發現達雷的視線,其中一人比了個下流的威脅手勢,依然肆無忌憚地談笑。

顯然那小子過於精緻的面孔引起了某些邪念,達雷皺了皺眉。幾周訓練相處下來,他知道瘦弱的修納耐力極佳,但老兵的惡意侵擾又是另一回事。他禁不住找了個機會私下提醒,「修納?」

正排隊打餐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回頭。

「小心一點,最近可能有人找碴兒。」達雷聲音很低,並不想給自己惹上麻煩。

意外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修納罕見地開口,微冷的聲音帶著變聲期的沙啞,「謝謝。」

之後的幾天或許修納有所警醒,一直不曾落單。新兵訓練逐漸接近尾聲,一天夜晚熄燈前,連長突然點名,「修納出列,去三號倉庫搬東西。」

入夜時分僅點了一人,傻瓜都能看出是個陷阱。見修納一言不發地下床,達雷忍不住揚聲,「他一個人或許不夠,長官,要不我也去吧?」

連長似笑非笑,語氣凶狠,「你倒夠義氣,但該學著做個聰明人,閉上嘴老實睡覺!」

燈熄了,所有人都明白修納被單獨叫出去意味著什麼。看不慣少年平日冷淡的人幸災樂禍,更多的人沉默不語,沒人樂觀到認為修納能全身而退。議論聲漸漸低下去,達雷翻了個身難以入眠。那小子還未成年,長得又太秀氣,根本不該進入狼群般的軍營。

巡視的夜哨走過,走道一片寂靜。隔了許久有腳步聲傳來,在門口稍停,轉去了隔壁的水房。達雷避開巡哨溜過去,果然是修納,他正仔細地洗手。

清澈的水流帶著血色,達雷心底一沉,「你還好吧?」

修納側過頭,臉和衣服完好,沒有被揍或撕扯的痕跡,幽暗的眼眸猶有銳意,見是達雷,修納收起了冷色,「嗯。」

「你受傷了?」達雷無法確定少年是否有其他難以啟齒的傷。

「血是別人的。」淡淡的語氣沒有任何異常,「那幾個傢伙應該會安分一陣。」

達雷怔住了,半晌才沒話找話,「或許……過頭了一點,我們還是新丁,惹了老兵恐怕會被那群混賬故意惡整。」

修納不在意地擰上水龍頭,「他們違反禁令深夜進入倉庫,犯規最重的不是我。連長的手段無非是強制訓練,馬上要出營了,他沒多少時間。」隱蔽的暗傷是對付這類混賬最好的手法,連軍醫都無跡可尋。

「你以前是幹什麼的?」達雷重新打量起一同受訓的夥伴。

冷淡的眼神緩和了幾分,修納看了一眼鐵匠,「我習慣待在貧民區。謝謝,這點事我還能應付。」

孤僻的少年突然顯得深沉難測,達雷生出興趣,詢問起衝突的細節。昏暗的光下,水龍頭滴滴答答地淌水,修納倚著池壁一一回答,漂亮的臉龐略微放鬆,交上了軍中第一個朋友。

黑暗空蕩的囚室,一個人倚在牆角一動不動。

單薄的襯衣浸透紫黑色的血漬,微蜷的雙足似乎被高溫灼燒,呈現出怵人的焦紅。一隻髒兮兮的老鼠大膽躥近,試探地舔了舔血肉模糊的手指,受腥甜的氣息吸引,放肆地跳上了手臂……

猝然彈了下身體,修納從噩夢中驚醒。除了零星的槍響,四周很安靜。石屋中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士兵,在惡戰的間隙短暫地睡眠。

從夢境回到現實,修納抑下狂跳的心臟,竟覺得手指發軟。不可能是伊蘭,公爵的女兒就算被囚也不至於受刑。

理智十分清醒,心卻像被無形的利刃絞痛,無來由地恐懼不安。修納下意識地按住胸口,彷彿觸摸著深藏內心的影子。

擔任警哨的達雷被聲響驚動,回頭望了一眼,「醒了?你臉色真糟。」

用力擦了下臉,修納冷靜下來,通過觀察口窺視外邊的動靜,「情況怎樣?」

「敵人在休息,但我猜下一波攻擊不會太久。」達雷不樂觀地咒罵,「那個愚蠢過頭的霍恩真該下地獄。」

這次的局面相當麻煩。叛軍頭領蓋爾是帝國男爵,出身軍隊,在領地內實行軍事化管制,喜愛殘酷的訓練。他每每心血來潮便強令村民參與,不服從的一律重笞。這一帶土地肥沃卻收成不佳,農民面黃肌瘦,毫無疑問原因在於蓋爾男爵隨時發作的癖好。

假如男爵僅僅是過將軍癮及鞭笞無辜,沒人會插手干涉,但他還有個招災惹禍的毛病——極度自命不凡。男爵對議會施政大放厥詞,甚至在賽馬會上衝撞了維肯公爵——最得陛下倚重的首席大臣。他平日的素行不良正給了公爵極好的懲治借口。自知在劫難逃的蓋爾在謀反的帽子扣下前狂奔回領地,憑借多年搜刮的財富和訓練有素的村民,乾脆舉起了叛旗。

維肯公爵大怒,委任親信霍恩將軍集結重兵包圍了蓋爾的領地,要求在最短時間內將這不知死活的傢伙送上絞架。可惜進入領地唯一的橋被蓋爾拆了,臨時搭建的便橋又無法承栽重型火炮,以至於對結實過頭的稜堡束手無策。工兵一邊趕工搭橋,一邊開掘塹壕,緩慢的進度難以實現維肯公爵的意願。

在強大的壓力下,霍恩將軍硬著頭皮發起進攻,除了產生幾百具屍體外別無成果。最終找到昔日在稜堡幹活的泥瓦匠,重金獲悉了一條出入的密道。派了先遣隊趁夜潛入,試圖打開稜堡的大門。

計劃很好,只是霍恩忘了質疑泥水匠出現的時機是否過於恰好。因此小隊落入陷阱,修納絲毫不感意外。

「幸虧你找到這個地方,我們才能撐這麼久。」達雷環視了一下作為掩體的石屋,感慨而絕望,「可援軍進不來,子彈也快用光了,我們還是得死。」

蓋爾男爵的稜堡很大,這裡數百年前曾經是座要塞,裡面幾乎像一個小鎮,難怪他會有恃無恐。此刻修納他們藏身的地方是個古老的倉庫,大批糧袋提供了安全而堅實的保護。他們一出暗道就遇到了掃射,前排的士兵全數陣亡,倖存者憑借屍體堆成的掩體還擊,在命運女神的眷顧下逃進了石屋。敵人儘管圍困重重,但缺乏火炮一類的重武器一時也打不進來。雙方陷入了僵局。

「你猜蓋爾給了那個混賬什麼好處讓他心甘情願地賣命?」間諜連同先頭部隊一起被掃成了篩子,明知必死仍然敢於欺敵,這份忠誠實在令達雷困惑。

「他只是普通的泥瓦匠。」

「你怎麼知道?」

「看他的手。」修納用長槍挑起外衣在窗口試探地一晃,外面沒有任何反應。「恐怕也不是為錢,他清楚自己的下場,眼睛很絕望。他大概有親人被扣作人質,很可能他比我們更恨蓋爾。」

「你知道?為什麼不說出來?」達雷氣結,這才醒悟修納為何示意自己跟在最後。

「霍恩不會信。為了盡快攻破城堡他會嘗試任何可能,一小隊炮灰不值一提。」修納很清楚坦誠的結果,或者被霍恩以動搖軍心的罪名處決,或者事後被惱羞成怒的將軍秘密弄死,兩種都不太令人愉快。

「至少我們可以找機會逃跑。」達雷仍是滿心不甘。當逃兵雖然後患無窮,但總強勝做炮灰。

「我不能逃。」修納抽出槍檢查子彈,扣上彈匣,「天快亮了,敵人很鬆懈,我要趁這個間隙逃出圍困,找機會單獨行動。」

「你瘋了?外面圍成這樣怎麼出去?況且我們在稜堡中孤立無援,這樣做等於找死。」達雷瞪著眼,好像修納頭上突然長了兩隻角。

「不出去是等死。」無視達雷的質疑,修納淡瞥了他一眼,「你怎樣選?找死或等死?」

《薔薇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