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芙蕾娜是個失誤,以撒很快發現了這一點。興奮的公爵小姐對每一件珠寶評頭論足,能讓她稍稍入眼的又價值奇高。他確實打算用一點親切和適當的饋贈來化解奧薇的防衛,但過分貴重的禮物顯然不在他的預算範圍之內。
以撒當即中斷了瀏覽珠寶店,改為參觀奴隸市場。
拉法城有最古老的奴隸市場,直到奴隸法案廢除後的現今,仍然保留了部分習俗。如今被拉到台上買賣的已經不是貧民或俘虜,而是犯有罪行的囚徒。犯人按罪行輕重定價不一,賣出的金額視為贖罪金,交納後當場就能離開。而無人出價的則被拖上行刑台,依法庭判決行刑。
一行人處於奴隸市場擁擠的人群中,親眼見識了這一奇特的拍賣。
有些罪行較輕的犯人被親人湊錢贖買,另一些重罪犯無親無故,所需的贖金又極高,幾次叫喊無人問津之後,被拉到行刑台上砍掉手腳或是被乾脆地絞死。
拉法城處理罪犯的方式十分明晰,一切事物都是商品,一切罪行均可以贖買。生與死的微妙差別僅在於是否有足夠的金幣,唯一的要求是當堂付清。
奧薇以斗篷遮住了身旁的芙蕾娜,避免孩子看到過於殘忍的處刑場面。以撒終於暫時獲得了耳根清淨,與拉斐爾討論起拉法城的量刑尺度。「拉斐爾,瞧那個犯搶劫罪的囚徒,處以剁手之刑,贖買金是一百二十金幣;這邊的矮個囚徒是鬥毆致殘,處以鞭笞之刑,贖買金是一百金幣。你認為這代表什麼?」
被提醒之後,拉斐爾也覺察到其中的差異,「這裡的法令不太合理。」
以撒趣味地分析,「很明顯,對侵犯他人財富的犯人懲罰更重。這樣的定罪意味著拉法城最為保護的是個人財產,可見控制這座城市的定是一群商人。」
「凱希,殺人罪、絞首之刑,贖買金三百金幣。」執刑者拖出一個戴腳鐐的死囚,洪亮地報出金額。
奧薇猛然抬起頭,盯住了台階上的囚徒。待死的囚徒憔悴骯髒,看上去極為瘦弱。他穿著一條破爛的褲子,幾乎衣不蔽體,完全不足以引起人群的興趣,嗡嗡的低議仍在談論前一個絞首囚徒的死狀。
台上的執行者喊了第二次。
「大人!」奧薇顧不得禮儀,一把拉住了以撒,「那個人是我的朋友。」
「你認識?」以撒有些意外地投注了一眼,雖然沒有掙開她的手,聲調卻很冷漠,「想讓我救他?憑什麼?」大概先前的親切施與太過,讓這女人產生了錯覺,竟然逾矩地提出了非分之求。他或許可以滿足,但必須先讓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執刑官第三次叫喊,無人問津,絕望的囚徒渾身顫抖,被無情的獄卒拖向絞刑台。
「不!」奧薇鬆開了手,極輕的聲音在人群中仿如幻覺,「只是想請您允許我去救他。」不等回答她已離開他,從人群中擠到台邊,「贖買凱希!三百金幣!」
「那女人瘋了?」拉斐爾冷笑了一下,「她哪來的三百金幣,難道還指望以撒閣下替她……」不屑的輕蔑突然噎住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蒙斗篷的女人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寶石,交到贖買官手中。
人群鴉雀無聲,難以置信地盯著價值懸殊的交易。
「是我看錯了還是她瘋了?那枚寶石最低值一萬六千金幣!」一個珠寶商失聲驚叫,「賣給我吧,我替你出三百金幣!」
人群轟然爆響,此起彼伏地尖叫,「給我吧!我出六百金幣!」
「給我!我出三千金幣!」
「我出五千!」
狂熱的人群令局面失控,確定了寶石的價值,贖買官迅速結束了拍賣。
獄卒打開死囚的鐐銬,半羨半妒地嚷道:「滾吧,渾球!你真幸運,有人願意出這麼多錢為你贖命!」
死裡逃生的囚徒被獄卒一推,踉蹌地摔倒,激起了一陣哄笑。奇跡般的場面使人群格外興奮,仍簇擁在高台前,沸揚的低議譏笑聲如浪翻湧。難堪和羞辱摧垮了可憐的囚徒,他幾次都站不起來,幾乎在刺激中昏厥。
一個年輕女人擠上高台,解下斗篷覆在死囚赤裸的背上。她不避污穢,跪下來緊緊抱住了他。
譏嘲的聲音消失了,人群突然靜默下來。纖細柔弱的身影有一種超越凡俗的美麗,讓場景變得奇異而莊嚴。散落的長髮擋住了她的眉睫,清麗的臉龐寧靜低垂,猶如一個張開翅膀的天使,翼護著絞架下的死囚。
以撒看了一刻,淡淡地撇開眼。殘留在腕上的汗已經消失了,似乎仍能感覺到她濕冷的手指。以撒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莫名地生出了一絲懊悔。
「她在幹什麼?」以撒在沙發上翻著書頁,似乎隨口而問。
「在替那個囚犯清理一些小傷口。」拉斐爾在窗前報告,「現在開始刮臉了,她從旅店借來了刮臉刀。」他們所在的地方與奧薇租下的房間處於拐角的兩側,相鄰的窗口宜於監看,這正是以撒選定房間的原因。
被心愛侍女拋下的芙蕾娜攀在窗台上不高興地嘀咕,「那個人真髒,奧薇聞不到他身上的臭味嗎?」
「我猜或許是她的情人,她照料得很細。」拉斐爾邊看邊猜測,忍不住詢問,「芙蕾娜,你知不知道她哪來的寶石?居然只抵三百金幣。」
公爵小姐搖頭不解,「奧薇不怎麼用錢,因為莎拉很節省。」
「那男人醒了,看上去對環境有點恐懼,這可憐蟲一定在牢裡吃了不少苦頭。」拉斐爾繼續窺視,不忘發表個人見解,「長得倒不像殺人犯,這傢伙居然連女人都怕,可能是她的紅眼睛有點嚇人……」拉斐爾略帶幸災樂禍的話語突然停頓。
「他竟然抱住奧薇!」芙蕾娜氣惱地叫起來,「太過分了,只有我和莎拉能抱她!」
光線一暗,拉斐爾發現身旁多了個人。以撒站到了窗畔,看見憔悴的男人緊摟著奧薇,臉埋在她纖弱的肩膀上,聽不見在說什麼,隔得很遠仍能看出他在發抖。
「伊蘭……伊蘭……」凱希聲音嘶啞,做夢般呼喚,「……真的是你?」
任凱希緊擁,她也難忍激動,「是我。」
化為灰燼的名字再度被喚起,遙遠的過往席捲而來,沖毀了一切克制。她試了幾次才能開口,聲音微微發顫,「凱希……真高興見到你……」
無數謎題在心中盤旋,糾結多年的疑惑終於有了出口,「……當年,是你救了我?」肩頭浸濕了一片,凱希彷彿用盡力氣,箍得她腰骨隱隱作痛。她理解地環住他,許久凱希才略略放鬆。
「不是我,伊蘭。」他吸了口氣,勉強控制住情緒,「是你父親,林毅臣公爵。」
……父親……
凱希看著她,鼻子再度發酸。「那年……你被監禁審訊,我想救你卻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反覆摸索神之光的奧秘,期望成功了或許能減輕你的罪名。我知道這很傻,會讓你所做的一切努力白費,可我當時只想到這個方法。你是我和娜塔莉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你死。」
她的心變得哀涼而酸楚,像浸入了苦澀的鹹湖。
「你燒掉半個研究中心,但幸好實驗區保留了下來,借助博格導師最後一次的操作記錄,我終於掌握了核心技術。可議會關閉了C區,我不知該向誰去報告,所以去找了你父親。」凱希彷彿又看到了那張威嚴冷峻的面孔,「你父親……看了我很久,說來不及了……你被班奈特審判,酷刑已經把你毀了……」清澈的眼淚奪眶而出,凱希悲哀而痛苦,「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後來親眼看見……伊蘭,他們怎麼能那樣殘忍……就算是毫無人性的惡魔都不會……」
冰冷的額頭滲出了汗,她打斷他,盡力讓聲音平靜,「後來怎樣?」
朋友極度蒼白的臉讓凱希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停了停才又說下去,「……公爵說唯一的辦法是用神之光讓你重生。好在C區已被議會封閉,正好可以進行秘密操作。唯一的困難是瞞過皇帝派來的監刑官,讓他們以為你死了。」
「我記得我受了槍擊。」她仍清晰地記得子彈灼熱地貫穿胸膛,曾以為迎來了渴望已久的解脫。
「公爵安排了行刑者,讓子彈稍稍偏離你的心臟,等監刑官一走就給你注射強心劑,送到C區時你還有一線氣息。我在那兒替你轉換了身體,不等醒來你就被公爵的人帶走了。我不知道他把你送往何處,但至少……你活著,真好。」凱希嗓子有點哽咽,望著緋紅的眼眸愧疚而自責,「對不起伊蘭,我沒辦法給你找到更好的身體。儲備區化為灰燼,僅剩這具單獨存放的瑕疵品,它的一切指數都很優秀,只除了眸色——我別無選擇。」
她很清楚能以神之光救她的只可能是凱希,也曾懷疑過父親是否知情。畢竟以凱希的地位和能力,躲開所有人對她成功施救的可能性近乎為零。但她不敢深想,更不敢奢望父親會原諒她的背叛。多年前她已對父女親情斷絕了任何幻想,此刻卻在凱希口中得到了證實。
她緊緊咬住唇,無數複雜的情緒在胸口翻湧,酸澀的熱淚湧進了眼眶。冷酷的、無情的、從來沒有微笑、從有記憶起一直對她漠不關心的……父親……
奧薇從餐盤上端出甜點放在芙蕾娜面前,動作優美而無聲。或許是為謀取索倫公爵的好感,又或許是出於貴族的禮節,以撒自從知道芙蕾娜的身份後,就邀請她在席上一同用餐,旅途上的各種開銷頗為大方,盡量不令公爵小姐有半分不適。對奧薇則是另一種安排——用餐時她必須在一旁服侍,盡侍女的本分。
「那個男人怎樣了?」拉斐爾按捺不住,帶著嘲弄詢問,「真是一場令人激動的舊情人相會。你最好解釋一下。」
奧薇為每一個人更換餐盤,輕淡地帶過,「只是以前一位舊友,目前他需要休息。」
「奧薇,他是你的情人嗎?」芙蕾娜咬著勺子很好奇。
奧薇微微一笑,輕柔地提醒淑女守則,「芙蕾娜小姐,用餐的時候請保持靜默。」
芙蕾娜吐了吐舌頭,乖乖地挖起了甜點。
溫和的勸誡對孩子有效,對成年人卻毫無作用。以撒平淡的語調帶著一種不容迴避的威迫,「寶石從哪來的?」
奧薇回道:「索倫公爵的慷慨賞賜。」
「我父親……」芙蕾娜還沒說完,被緋紅的眼睛一掃,又縮了回去。奧薇多數時候很溫柔,但偶爾又異常強勢。
「超乎想像的大方。」用餐巾拭了拭手,以撒哂然道:「通常男人的慷慨只對情人。」
「還有女兒。」奧薇安然而答,神色自如,「一切為了芙蕾娜。」
「既然有昂貴的寶石,為什麼還要過貧窮生活?」叉起一塊碎肉,以撒似乎漫不經心,「你連家人也不放心?」
「現在的生活很好,我們已經習慣了。」
「看來你不怎麼喜歡金錢。」以撒輕謔。
「您誤解了,我當然喜歡。」奧薇禮貌地一笑,「畢竟它非常重要。」
「價值逾萬的寶石僅抵三百金幣,不會心疼?」以撒瞥了一眼,語帶深意,「或是那個人非常特別,令你不惜代價?」
「大人弄錯了,寶石抵的並非三百金幣,而是一個人的生命與自由。」奧薇平靜應對。
以撒啜了一口紅酒,姿態十分優雅,「那麼仁慈的奧薇,接下來你打算如何安置你那位可憐的朋友?為了成全你的善心,我不介意旅途上再多一個人。」
氣氛突然靜下來,奧薇停了一瞬才回答,「謝謝大人的好意,凱希另有去處。」
「你們看上去感情很好。」以撒唇角綻出意味深長的笑,「好到令我覺得把你和朋友分開,是一種愚蠢的錯。」
奧薇沒有表情,動人的雙瞳卻變深了,緋眸成了血一般的殷紅,映出主人的某種情緒。
以撒趣味地凝視了一刻,忽然吩咐下屬,「拉斐爾,稍後我去隔壁邀請那位先生與我們同行。為表示誠意,今晚你搬過去照料,以免奧薇太辛苦。」
拉斐爾立即應聲,「遵命,閣下。」
奧薇垂下眼睫,極力克制住怒意。她第一次,如此厭憎一個人。
「這麼說你是路過拉法城的時候被無辜地捲入了街頭鬥毆?」
清洗修飾過後,換上奧薇購置的衣服,凱希終於恢復了幾分神采,對答也流暢多了。「是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打起來,現場太混亂了。一個人撞進我懷裡,腹部插了一把長刀,趕來的警備隊認為我是兇手,硬把我關進了監獄。法官判決後,我讓僕人去向親人報信以籌措贖買金,可他一直沒回來。獄卒說或許是死在城郊了,那裡經常有盜匪出沒。隨後我又嘗試了幾次,但時局太亂,家人和朋友都逃離帝都不知去向。典獄長見再也搾不出錢,便決定處死我,幸好遇到了伊……奧薇。」凱希話語打了個結,微微有些窘迫。
「真是太糟糕了。」以撒適當地表示同情,按他的身份更改了稱謂,「既然有僕人,想必您是一位紳士?」
凱希如實回答,「我的確出身貴族,但家族已經沒落,並沒有顯赫的爵位。」
「您接下來打算往哪裡去?」
「我必須去找回親人。」一別數年,世事動盪,不知父母妹妹是否安好,凱希不自覺地流露出彷徨與牽掛。
以撒彬彬有禮地提出邀請,「假如凱希先生沒有確定的方向,不妨與我們同行。現在劫匪太多,像您這樣的紳士單獨旅行實在非常危險。」
不明就裡的凱希由衷高興,「太好了,這是我的榮幸。」
以撒微笑,「恕我冒昧,您和奧薇是情人?」
「不。」凱希脫口否認,臉頰泛起了緋紅,「怎麼可能?我們是朋友。」
真是個靦腆的傢伙,以撒莞爾,「你們看起來很親密。」
「只是多年未見,我們都有些失態,不是您想的那樣。伊……奧薇值得更好的人。」
凱希兩次失語,以撒不動聲色地記下來,「您和她是怎樣認識的?」
「……她以前……在我家做過一段時間,咳,侍女。」凱希不善說謊,照摯友的叮囑硬著頭皮對答,短短一句話說得磕磕巴巴。
「凱希先生的家是位於……」
「帝都。」
「是您的貼身侍女?」
「不……哦……是我妹妹的侍女,一直相處非常愉快。」凱希的後背已經開始冒汗。
「奧薇是個好性情的女孩。」以撒隨口讚美,拋出下一個問題,「找一個合心意的侍女並不容易,怎麼會讓她離開?」
「……因為……」一個接一個問題難以應對,凱希搜索枯腸,終於想到了借口,「對不起,我……傷口有點疼,想休息,喔不……想請奧薇換一下藥。」
以撒會心一笑,不失風度地欠身,「當然,凱希先生是該好好休息,請原諒我的打擾。」
恢弘開闊的帝都議政廳,例行議事完畢,執政官單獨留下了司法大臣。
「你軟禁了蘇菲亞?」
秦洛承認,「我認為有這個必要,而且不能對外公佈。」
修納沒有異議,「做得對。蘇菲亞知道得太多,萬一將來逃出帝都,很多事會更棘手。」
「等事情結束,你準備怎麼處置她?」
修納眉間一蹙,「送到國外吧。」
秦洛搖了搖頭,癡心的蘇菲亞愛慕修納多年,幾乎可說是傾盡全力,最終的結局卻是強制流亡,著實令人唏噓,「你真的完全沒對她動過心?」
修納斜了老友一眼,「別廢話,給你一天時間,把你塞過來的人調回去,我不需要搔首弄姿的助手。」
「她們僅僅是協助近衛官做一些瑣務。」秦洛的神態十分無辜,「我看威廉很高興有人分擔工作。」
「洛,你清楚我的意思!」修納沒耐心繞圈子,直接給出警告,「如果再像上次那樣把人弄到我床上,我會讓你光著屁股從議政廳出去。」
秦洛挫敗地歎息,索性把話說破,「你該有女人了,看看你現在有多年輕,沒必要強迫自己忍耐。」
執政官目光幽沉,一言不發。
秦洛對他的堅持不屑一顧,「你在堅守什麼?根本毫無意義。你拒絕女人、拒絕一切娛樂,把自己變成工作的機器,究竟要自虐到什麼時候?」
修納沉默了一會兒,「沒你想的那麼複雜,我只是沒興趣。」
秦洛氣得笑出來,「沒興趣?你指什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修納面無表情地帶過,「別再談這個,維肯那邊有什麼動靜?」
「發瘋一樣地徵稅及募兵。」秦洛歎了一口氣,順從地把話題從執政官的私生活轉移到國家大事,「當然,林氏家族的領地也一樣。沙珊行省的地形很麻煩,打起來恐怕會成為長期戰。」
修納考慮的是另一面,「林氏目前由誰統御?林晰?」
「別指望他們投降,畢竟你殺了上一代林公爵。」秦洛一語切中利害,「民眾也不會同意。他們熱切希望執政軍能血洗沙珊,一平多年的積恨。」
修納氣息微沉,半晌才道:「或許還有變局。」
「什麼意思?」
修納指節輕叩,憶起昔日的陰鬱少年,「林氏的新族長能否統率族人,目前還很難說。」
秦洛瞬時瞭然,現出笑意,「有可能。林晰出身旁系,上位時間又太短,還來不及培養自己的親信,說不準就會被踢下來。一旦族長虛懸,又找不出嫡系血裔繼承,林氏內部必然分裂,屆時對我們更有利。」
修納唇角忽然緊抿,秦洛同時停住了話語。某個無法迴避的幽靈再度浮現,令氣氛僵冷凝滯。停了片刻,秦洛若無其事地轉換話題,避過林氏跳到某個小道消息上,「對了,近期有些地區冒出了奇怪的傳聞,據說出現了魔女。」
修納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淡,「什麼樣的魔女?」
「最開始索倫公爵身邊有一個紅眸女人,沒多久伊頓陷落;之後某個小鎮一隊逃亡的士兵全數死在酒館,幾個倖存的女人說兇手是個可怕的魔女,有著血紅色的眼睛。兩件事的關鍵是紅眼睛。傳說紅眸一直與災劫與動亂有關,一些人認為這是帝國再次變亂的前兆。」
修納對捕風捉影的謠言不屑一顧,「所謂的不祥和凶兆無非是愚蠢的迷信。費太太曾經堅稱她的貓被魔鬼附身才掉光了毛,我可清楚是你幹的。」
「誰讓那老太婆刻薄又吝嗇。」當年貧民區的壞小子、而今的司法大臣被揭出昔日惡行毫無愧色,「看她天天抱著貓還以為她有多寶貝,被當成魔鬼燒死的時候她可一點都沒心疼。」
修納眉間一蹙,「你我都清楚低級流言的可信度,所以別再拿荒誕的無稽之談來浪費時間。」
「既然不感興趣,如閣下所願,我們討論國事。」秦洛打量著他的神色,頗為促狹地一笑,「利茲國外交特使到了帝都,幾日後會提出正式會面。到時候呈遞的國書極可能有聯姻一項,交換條件應該是新能源技術。另外一些重臣也有意就子嗣問題提出進諫——顯然你的婚姻狀況引起了各方面的關注。」
無視修納的不悅,秦洛點出關鍵,「帝國的最高執政者年輕、未婚、無嗣,無論從何種角度而言,都意味著危險而不安定。」
修納不為所動,「上次你也建議我娶蘇菲亞,並刻意隱瞞維肯操縱審訊一事,當時我真該揍你幾拳。」
「那時你需要維肯公爵這一盟友,可惜你後來過早地悔婚,讓維肯生出戒心拒絕前往帝都。不然此時盡可用隱蔽的手法除掉他,省去大費周章的動兵。」秦洛理直氣壯地聳肩,全無欺瞞朋友的慚色,「但這次不一樣,婚姻和子嗣關乎你的地位穩定,就情勢而言,不管你喜不喜歡,你都應該有一個妻子了。」
「為什麼我得像嘮叨的老媽子一樣照料那傢伙。」躺在情人的香閨,秦洛喃喃自語地抱怨,「費盡心機把女人塞給他,勸他結婚生子,他還對我擺一張臭臉。有我這麼盡職的臣子嗎?」
愛瑪夫人輕笑,將一粒晶瑩的葡萄餵入情人嘴裡,「聽說利茲公主是位美人,或許見過畫像之後,執政官閣下會改變主意。」
秦洛享受著美人的慇勤,語氣相當無奈,「再怎樣的美人對他也不會有用。」
「為什麼?」愛瑪夫人眼波流轉,曖昧地輕笑,「難道執政官閣下已心有所屬?」
秦洛懶洋洋道:「沒錯,他的心只屬於帝國和政務。」
被情人提醒,眉眼半睜半閉的秦洛忽然想起另一種可能。昔日的菲戈雖然謹慎自持,卻也不介意逢場作戲。如今如此自律,難道更換後的身體有不為人知的隱疾?或許該換個方向旁敲側擊地探問,當然,得確定在不激怒修納的前提下……
愛瑪夫人興致勃勃地猜測,「或許那位閣下太年輕,還不懂情愛的樂趣,我相信一旦碰上真正令他心動的美人,就算他是鐵石心腸也會立刻融化。」
秦洛拉下她的細頸,在香唇上偷了個吻,「寶貝,你太天真了。他不喜歡女人,也毫無結婚的意願。如果哪個女人成了他的妻子,我簡直要致以最深切的哀悼。」
美麗女人的無知總會令男人覺得可愛,愛瑪夫人扇動的長睫彷彿輕盈的羽毛,足以讓人色授魂與,「難道他不想有自己的子嗣?」
秦洛欣賞著美人的嬌態,順口解答,「這次私下進言後我才發現,對那位閣下而言,子嗣會附帶著一個足以構成威脅的母親,更別提她或許還來自敵國,只會更增篡位奪權的風險。這些他絕不願見到。」
隨手把玩馨香的長髮,秦洛猶如在逗弄一隻寵物,「他根本不會對任何女人心動,也無所謂愛情。就算將來必須結婚也會挑恰當的時機,選一個柔弱無害的妻子。而此刻,任何關於婚姻的建議都會讓他倍加警惕,質疑對方的用心。這些我只告訴你,可千萬不能傳到別人耳朵裡。」
好奇心得到充分滿足的愛瑪夫人甜美地笑,為情人奉上熱吻,順利地挑起了情事。
當女人睡去,秦洛利落地整裝,毫無留戀地走出華邸。不用三天,這些話會傳遍上流階層,首個獲悉者就是近期與愛瑪夫人幾度私下接觸的利茲特使。對方聰明的話會立刻更改國書,抹掉聯姻的諫言,讓帝國某些準備了滿腹諫言的重臣機會落空——真是一樁令人愉快的罪過。
狡詐的司法大臣在馬車裡露出邪惡的微笑,滿意地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