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海風腥味的房間內,只有交易的雙方。
「一樁簡單的海運,但貨物有點特殊,我要運送的是人。用你的船隊把我指定的人平安健康地送到塔夏國海岸,到岸後由迦南銀行給付船費。這是他們簽署的證明,您一定清楚迦南銀行的信用擔保有多可靠。」
摩根以強悍聞名,同時又兼具商人的精明。他仔細驗證了文件真偽之後才道:「有多少人?」
女人極淡地笑了一下,「總數近十萬人,一百金幣一個人,至於能賺到多少就要看閣下的手段。」
這是一個極其驚人的數字,連閱歷無數的摩根都為之一怔。
「海圖和領航員已經準備好,您有一個月的時間徵集水手和招募其他船隊,必須在指定的日期前抵達。」她從床下拖出一隻鐵箱打開,耀眼的金光立刻映滿了房間,「這是預付款。」
「西爾國的沙珊行省。」整箱金燦燦的黃金並未讓摩根忘形,他的視線停在海圖上,凝定良久之後才開口,語調充滿嘲弄,「我聽說這個國家的舊貴族像老鼠一樣擠在那裡。」
她似乎沒聽出譏諷,平靜地反問:「不介意從走投無路的老鼠身上賺點錢吧?」
「誰會跟黃金過不去?我們是商人,看在錢的分兒上不介意為任何人提供服務。」出人意料的回答令摩根大笑起來,輕視的目光生出一絲欣賞,隨後一收,「這張圖從哪兒來的?」
她一手撫平翹起的海圖,「來自家族秘藏,算作交易之外的附送。」
摩根心下雪亮,就算不為那一千萬金幣,單憑圖上標示出的新航線也有極高的價值。他的大手不經意地摩挲著腰刀,室內的溫度突然下降,「相當令人心動,不過你竟然敢隻身一人與我談判,不怕我把你綁去迦南銀行?」
女人鎮定逾恆,「提取款項的鑰匙在沙珊,恐怕您得乘船去取。」
摩根也僅是試探,如此巨大的財富,對方當然不會全無提防。「我很詫異,那些貴族的家眷究竟有多少?我從沒見過貴族流亡會拖這麼多累贅。」
「多數是普通人。」沉默了片刻,女人低聲回答,「他們唯一的過錯是隸屬於某個家族。」
「居然還有不肯丟下子民的領主。你又是什麼身份?屬於哪個即將毀滅的家族?」摩根不予置信,但覺得十分有趣,瞇起眼評估買賣的可靠度,「看來那個貴族對你很放心,你是他的女人?」
她是女人,但又不像女人,至少她的冷靜沉著足可擔當一樁交易的合作對象。清麗的臉龐一無表情,她避過詢問,指尖叩了叩冷落已久的海圖。「我是這筆交易的代理。您願意做這樁生意嗎,摩根閣下?」
不歡而散的會談之後,以撒反覆斟酌,出人意料地提議了再次會談,而後是下次,下下次……
最終,利茲令人驚訝地無條件拋棄了沙珊,連帶提供了利茲滲透行省三年中得來的許多重要情報。正如修納的預料,對利茲人而言,結交一個強有力的未來盟友,顯然比耗費重金援助一艘下沉的船更有利。
兩個月後,帝國執政官繼休瓦之戰後首次親臨戰線,遠征沙珊。無數民眾歡呼著目送,期待執政官再一次帶來榮耀的勝利。
以撒與拉斐爾一路隨行觀察,最後的一絲懷疑徹底消散,終於確信執政官有足夠的聲威煽動民眾支持戰爭。這支個性鮮明的軍隊對修納有種狂熱的擁戴,比虔誠的教徒更為忠誠。士兵毫不懷疑偉大的執政官能贏得戰爭,統率人民,令西爾重建輝煌。
修納極其冷酷,然而同時他又絕對自律。沒有對金錢的貪慾、沒有奢靡的享樂、沒有沉迷的愛好,他幾乎是一具完美領袖的標本,或許正是這些因素造就了修納非凡的魅力。
儘管活得像個機器,修納卻比機器更無情,但以撒謹慎的探測,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那是遠征前的一場私人宴請。
「謝謝,目前新能源項目進行得很順利。」機器啜了一口開胃酒,冷淡地回答。
「神之火真是一項驚人的成就。」在等待上菜的間隙,以撒將話題巧妙地轉移,欽讚的語氣十分自然,「請容我向西爾精英的智慧致敬。」
秦洛一笑,接口而答,「確實得感謝嘔心瀝血的研究者,否則很難想像西爾能迅速擺脫戰後的羸弱。我們會異常珍惜地使用這項技術。」
執政官的意願相當明顯,司法大臣則較為委婉,但顯然意見一般無二。
隨後秦洛拉開另一個話題,在打獵與社交間泛泛而談。與淡漠少言的修納不同,秦洛是個天生的社交家,幾句話已令氣氛輕鬆活躍,以撒也不再提起,而是興致盎然地與司法大臣討論挑選獵犬的訣竅,誇讚廚師精心烹製的佳餚。
當侍從端上最後一道甜點,以撒放下刀叉,似乎偶然想起,「我在西爾期間碰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或者說遇見了一位有趣的人。」
秦洛一派戲謔,「我打賭一定是位美人。」以撒莞爾,「吸引我的並非容貌,而是她背上的一塊印痕。」
秦洛挑了挑眉,言語調侃,「難道那位美人身上紋了某位紳士的名字?」
「哦,我認為比名字更有意思。」向侍從要來紙筆,以撒幾筆畫出圖案,隨手遞給秦洛,嘴角的微笑莫測高深,「您不覺得它很獨特?」
秦洛隨意一掠,目光忽然定住了,半晌才又開口:「確實特別,看起來有點眼熟。我是否有榮幸認識這位女士?」
游離於談話之外的執政官瞥了一眼司法大臣推過來的紙箋,表情有一刻的空白。儘管修納什麼也沒說,但這對以撒已經足夠,他明白自己找到了一個有份量的籌碼。
與秦洛交換了一個難以解讀的眼色,執政官打了個手勢,侍從立刻退出房間,而後秦洛開口:「您在何時遇見這位女士?」
「有一段時間了,不過卻是最近才發現她的小秘密。」以撒語調閒適,神情輕鬆愉快,「女人最可愛之處就是時常帶來驚喜。」
「這點我贊同,可惜偶爾她們也會是煩惱的根源。」秦洛啜了一口酒,似乎滿不在意道,「漂亮嗎?」
「非常美麗。」以撒眉梢帶著男人之間意會的曖昧,「而且絕不僅僅是臉龐。」
秦洛會心一笑,「聽起來是個尤物,閣下真是幸運,方便的話可否引見一下?」
「恐怕不行。」以撒微笑更深了一分,「我可不願一時失誤,讓您的風采奪去她的芳心。」
秦洛眸光一閃,「僅憑閣下的描述,我們很難確定她的魅力是否真實,或許您是出於愛慕而誇大其詞。」
「誇大?」以撒輕笑一聲,以優雅神秘的語調誦讀了一首拉丁文詩的片斷。
「她的存在歸屬於一樁完美的奇跡,通身沐浴著神靈的光澤與恩賜。」秦洛低聲復誦了一遍,停了片刻才道:「您讓我越來越好奇了,究竟怎樣才肯讓我見一見這位獨特的美人?」
「既然她如此珍貴,您一定明白我很難克服男人的私心。」
「我不喜歡兜圈子。」一個冷硬的聲音響起,以撒等待已久的執政官閣下終於開口,結束了雙方暗藏機鋒的對話,「把她交給我,一旦驗證她的來歷與紋章屬實,我將在合理條件之內與利茲共享新能源技術。」
秦洛似乎想說什麼又按捺住,最終一言不發。
以撒眼神亮起來,話語卻冷靜自如,「修納閣下十分慷慨,但這其間有許多細節……」
「細節有其他大臣跟你談。」修納打斷了他的話語,沉冷的聲調毫無起伏,「我的要求只有兩個:第一,她身上的紋章完全真實;第二,她必須是活的。」
修納的姿態形同命令,以撒卻並不在意,爾雅的笑容下藏著不為人知的嘲謔。這位執政官對於永生的渴望,全然超乎想像。
「執政官閣下究竟怎麼了?」近衛官威廉在一旁侍立,從頭到尾聽完全程,但沒能看到以撒所畫的圖案,心裡被貓抓一般奇癢無比,結束後立即找機會抓住秦洛打探,「修納閣下怎麼會突然對女人感興趣?您不僅沒有阻攔還參與討論?憑利茲特使的口頭描述就神魂顛倒,竟然許諾以新能源技術交換!那真是我認識的閣下?您和他到底在想什麼?以撒簡直像一個高級皮條客!」
聽完威廉慷慨激昂的責備,秦洛回想片刻,突然狂笑起來。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哈哈哈……親愛的威廉,你真有想像力,那個皮條客……哈哈哈……太絕妙了……」
「閣下!」威廉大惑不解,「難道你們不是一直在說一個女人?」
秦洛好容易從狂笑中平復下來,「當然是女人,假如她真是神之光的試驗體,絕對會是位美人。」
「美人又怎麼——等等,您說神之光?」威廉突然意識到重點。
秦洛忍不住再次失笑,「對,與能源計劃的神之火同時進行的神之光項目,以你的地位應該聽說過部分內容。」
威廉張口結舌了半晌,「我聽說過,但是它不是徹底失敗了?」
事實上它不僅完美地成功,而且第一個受惠者正是威廉崇敬的執政官本人。這些秦洛當然不會說出來,他擺出一本正經的神態,「假如以撒手中的女人確實是休瓦研究中心的試驗體,這表示靈魂轉換已經成了現實。這個女人是何時重生,誰令她重生,她對神之光瞭解多少,通過她利茲人又知道了多少,神之光技術是否已經洩露——這一切都可能導致極其嚴重的後果,必須徹查清楚。」
秦洛按住近衛官的雙肩,語氣沉重而失望,「威廉,修納絕不是色迷心竅,更不可能為美色出讓西爾的利益,你竟然如此輕率地指責,實在是——」
威廉一路聽著越來越不安,司法大臣的責備更令他慚愧得無地自容,「抱歉閣下,是我愚蠢,我真不該——」
「皮條客。」沉痛忽然變成了戲謔,秦洛再度大笑起來,「我會一直記得這個綽號,天才的威廉!」
被戲弄的威廉懊惱了許久,終於想起另一個問題,「假如神之光技術確實成功,您認為執政官閣下會怎麼做?他會重建休瓦基地?」
秦洛沉默下來,半晌才道:「不,他會毀了它,徹底將它埋葬。」
沒人能抗拒永生與永恆權力的誘惑,修納竟然絲毫不為所動,威廉無比欽佩,「修納閣下果然是西爾最高貴無私的人。」
秦洛淡淡地點燃了一根煙,藏住了心底的歎息。什麼永生,什麼新能源技術,在修納心中一文不值,他所堅持與守望的,無非是某個逝者的願望。曾經她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去毀滅的東西,修納怎麼可能還讓它留存於世間?
一次試探就贏取了超乎想像的許諾,以撒空前滿意。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找到奧薇?
她的價值無可比擬,又異常聰明冷靜,假如她存心躲藏,扮成柔弱無害的平民,幾乎不可能被發現。如今她拋棄了林氏,拋棄了沙珊行省,很難找到一個有效的捕捉方法。
奧薇會在哪兒?她究意是誰?一度縈繞的疑惑突然變得無比重要。隨著費盡周折查到的情報回傳,終於有了發現。
「閣下,關於休瓦基地火災內幕,我們重金賄賂了執政府重臣,探出了一些機密。」凡是有關神之光與奧薇的情報都必須第一時間報告,忠於命令的拉斐爾在一個深夜打斷了以撒的睡眠。
以撒打鈴讓隨侍衝來兩杯咖啡,濃香驅走了睡意,「說說看。」
「神之光縱火的罪犯身份非常特別。」拉斐爾初聽時幾乎難以置信,「她是林氏家族曾經的繼承人,林晰的堂姐——先代林公爵的女兒林伊蘭。」
正要啜飲咖啡的以撒停了一下,眼神微凝,「原因?」
「傳說是繼承人之爭,林公爵似乎對這個女兒很不滿,在基地事變前夕已剝奪了她的繼承權,對外公佈林氏將由林晰繼承。給她的安排是聯姻,縱火前一個月她剛剛訂了婚,那位倒霉的未婚夫您今天正巧見過——西爾的司法大臣秦洛。」
「秦洛?」以撒想起近日接觸的印象,微諷地評價,「林公爵眼光不錯,秦洛確實手腕過人,可惜公爵無法預料到西爾政局會翻天覆地。假如這樁聯姻真的成功,以秦洛的心性,我毫不懷疑他在政治巨變時,會將出身林氏的妻子當成祭品獻給執政府。」
恐怕神靈也難以預知世事會變幻至此,拉斐爾禁不住感歎,「失去繼承權的公爵小姐燒掉了半個研究中心,以發瘋的行徑終止了婚約。秦洛事後肯定對此頗為慶幸,不然此時在沙珊行省等死的必然有他,他更不可能達到如今的地位。」
以撒若有所思,「放火之外她是否還做了什麼?」
拉斐爾流露出敬佩之色,「的確不僅如此,她取走了記載著神之光奧秘的上古手抄卷一併焚燬,還殺了主持研究的博格准將,導致多項機密成果斷絕,西爾人才不得不放棄了這一項目。皇室甚至懷疑縱火與西爾皇儲和林公爵本人有關。最後嚴密審查始終找不到證據,才當作林氏家族的內爭處理。」
以撒諳熟宮廷紛爭,自然能想到其間的曲折,「這位公爵小姐對家族可真是忠誠。」
拉斐爾遲疑了一下,「其實關於縱火原因還有另一種說法,很荒誕,我認為可能性極低,不過……」
以撒挑了挑眉。拉斐爾拿不準無根據的流言是否有呈報價值,「據說是林伊蘭對父親的報復,因為她的情人死於公爵之手。」
「情人?」
拉斐爾解釋道:「休瓦有些暗地流言,說公爵小姐曾是已故休瓦叛亂首領的情人。傳言還準確地說出她是位綠眼睛的美人,甚至說林公爵正是因為發現了醜聞才憤怒地炮轟休瓦。」
荒誕不經的傳言不值一提,但同時似乎有什麼在以撒腦中一閃而過卻無從捕捉,半晌後才道:「很精彩,但可信度太低。」
拉斐爾赧然,「閣下明鑒,我也認為林伊蘭縱火應該是宮廷陰謀。」
「林伊蘭?」以撒下意識地復誦了一遍。
拉斐爾不解,「這是公爵小姐的名字。」
林伊蘭,伊蘭,伊……以撒反覆默念,突然靈光一閃,霍然站起,「拉斐爾,盡一切力量,立刻清查這位公爵小姐的社交圈中是否有叫凱希的人。」
「凱希?您是指奧薇當時在拉法城買下的那個人?」拉斐爾不明所以,「您認為……」
真相的外衣即將揭開,以撒按捺激動低低一笑,「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或許那位公爵小姐——根本沒有死。」
崔伯爵是西爾國少數留存下來的上層貴族之一,所擁有的領地有部分鄰海。與同樣擁有海岸卻難以靠船的近鄰沙珊不同,崔伯爵的領地是西爾少有的港口,同時也是途經沙珊的便道之一,在遠征軍的補給線上佔據著重要位置。
崔伯爵既非秦洛那樣前瞻性的投機派,也非伊頓索倫公爵一類的自負強硬派。他在政局穩固後極快地窺明形勢,主動迎接執政府委派的總督,讓出大部分控制權,避開執政官橫掃政敵的鋒芒,保全了地位和財富。
如此圓滑精明的當然不可能是古板難纏的守舊派,崔伯爵慇勤備至地為軍隊提供了充足的物資,更為帝國執政官舉辦了簡潔而不失高雅的宴會。既表達了歡迎之意,又不至於過分僭越,將臣服與逢迎之意表現得恰到好處,連秦洛都禁不住暗讚。
融洽的宴會進行到尾聲,隨著崔伯爵擊掌,十餘位年輕漂亮的少女被帶入場中,以最嬌柔的姿態屈膝行禮,猶如一群馴順的羔羊,等候尊貴客人的挑選。為貴客奉上侍寢的佳人是西爾國領主慣常的待客之道,但這次的效果卻出乎崔伯爵意料,隨著美人的出現,輕鬆愉快的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
老於世故的伯爵立即覺出不對,卻不明原因,只能小心地微笑試探,「這些女孩是為此次宴會專程挑選的,每一個都是處女,如果能得到各位大人的垂愛,將是無上榮幸。」
近臣威廉近衛官將頭轉到一旁,似乎對牆沿裝飾的稜線產生了高度興趣;其他人目光游移,不約而同地避開美女,室內的氣氛極其怪異。最不能得罪的執政官閣下反應更糟,修納神色冷淡,唇角緊抿,直接傳遞出了令人心慌的信號。
崔伯爵明白出了問題,卻無法獲知該以何種方式化解,侷促不安中終於碰到了好心人。場中唯一神色自如的司法大臣秦洛晃了晃酒杯開口:「的確都是出色的美人,可不能辜負崔伯爵的一番好意。」
秦洛隨手牽起一位屈膝過久已經開始輕顫的少女,輕佻地化解了僵局。他落落大方地挑了一個,並包攬了餘下美人的分配,除了沉默的修納和忠於愛妻的威廉之外人人有份。過分僭越的行為近乎無視階位,修納卻對其放任而為。宴會終於順利結束,崔伯爵著實鬆了一口氣。
八面玲瓏的秦洛當然不會忽略新結交的利茲特使,以撒對美人不感興趣,轉手推給了拉斐爾。他反而對當時怪異的氣氛印象深刻,冷血的執政官似乎有某種特殊的禁忌。此外,司法大臣秦洛與修納的私交,絕對比傳聞中更牢固。
傍晚在花園散步的以撒聽見人聲,隨即駐足望去。
傘狀花樹下佇立著兩個人,威廉近衛官正彬彬有禮地安撫著主人崔伯爵,「您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執政官閣下不喜歡美人。」崔伯爵似乎低聲說了一句,威廉聲音稍揚,彷彿哭笑不得,「您不需要再做什麼,那位閣下對男孩更不感興趣,除非您想真正激怒他。」威廉極力讓伯爵相信此前的失誤不會造成任何不良影響,用了好一陣口舌,艱難的撫慰還未完成,城堡外傳來陣陣騷動,驚動了所有人。
接連碰上意外的崔伯爵幾乎青了臉,迅速前去處置。
等局面平息下來,伯爵背心滲汗地對執政官等人致歉,「萬分抱歉,這些無知村民竟然驚擾了各位,完全是我的過錯。」
幸好修納閣下並無明顯的不悅,只淡瞥了一眼城堡的外牆,「怎麼回事?」
「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崔伯爵窘迫地搓了搓手,「有個魔女逃走了,村民們前來報告,打算四處圍捕。」
修納神色一沉,「我記得之前已下令禁止私刑。」
崔伯爵強笑著解釋道:「這裡離沙珊很近,村民又多半愚昧,時常懷疑魔女入侵。我曾經通告過帝都的禁令,但效果不佳,他們無法理解大人的良苦用心。」
修納皺起眉,崔伯爵心底一緊。秦洛適時接過話題,「他們要捉的魔女是什麼人?」
崔伯爵難以啟齒般咳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是一個八歲的女孩,母親剛剛去世,叔父發現她最近行為異常,時常在夜裡流連於墳墓,所以指控她被魔女附身。」
秦洛接著詢問:「女孩的父親呢?」
「幾年前在一場意外中身亡。」
秦洛眉梢多了一分瞭然,「讓我猜猜看,一旦這可憐的孩子死掉,叔父會繼承全部家產?」
「確實如此。」崔伯爵被問得有幾分狼狽,「我也知道其中有可疑之處,但是孩子的叔父堅持指證,村子也出現了許多流言,自發地舉行公開試驗以分辨她究竟是不是魔女。」
秦洛露齒一笑,彷彿覺得十分有趣,「真是令人好奇,他們是怎樣辨別的?」
崔伯爵尷尬地咳嗽,一時說不出口,隨同出去調查的威廉代為回答,「試驗的方法是三十分鐘的焚燒,不死的就是魔女。」
修納的眼眸更暗了,氣息又寒了一分。崔伯爵明顯感到壓力,「請閣下寬恕,我也曾屢屢訓誡,但村民頑固愚昧、極其無知,完全難以教化。」
秦洛給修納遞了個眼色,示意他緩和神色,而後和藹地拍了拍崔伯爵的肩,「親愛的伯爵,現在最好找出那個女孩,她是怎麼逃走的?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不是逃走。」崔伯爵擦了擦額頭的汗,對秦洛的解圍而感激萬分,「是被人救走的,村民視一個過路的女人為魔女的同夥,她打倒阻止的男人,強行把孩子從柴堆上解下來帶走了。」
秦洛這次真的生出了興趣,「一個過路的女人?」
威廉點點頭佐證,「村民是這麼說的,他們正準備大肆搜捕。」
修納森冷地下了命令,「去把人找出來,再將孩子的叔父扣起來,審訊清楚後召集村民。」
崔伯爵一時沒能會過意,「閣下是要……」
秦洛打斷他,善解人意地解惑,「親愛的伯爵,既然有幸碰上,我們也想見識一下這種有趣的鑒別試驗。」
崔伯爵一瞬間產生了某種錯覺。
微笑的司法大臣猶如期待好戲上演的惡魔,慢條斯理地補充道:「比如看一看那位指證親侄女的叔父,是不是被魔鬼附了身。」
奧薇用斗篷覆住了昏睡過去的孩子。時間已經不多了,必須盡快回到沙珊。但眼下的情況很糟,遠征軍的到來令整個領地戒備嚴密,她對地形又很陌生,帶著一個孩子更增加了穿越領地的難度。可明知如此,她依然無法容忍無辜的孩子被活活燒死。
她已經非常疲憊,卻無法休息。輕撫了下孩子亂蓬蓬的頭髮,發上帶著刺鼻的煙味,細嫩的手指看得出曾受到母親的精心呵護,暈紅的腮上猶有淚痕。或許是刺激過度,孩子有點發燒。
第一次目睹這野蠻而暴虐的行徑,奧薇不知道能對孩子說什麼,又怎樣解釋這種因己而起的殘忍。或許人們是對的,紅色的眼睛根本不該存在於西爾,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
奧薇低頭看著孩子稚嫩的臉,長睫下的眼眸幽暗而悲涼,蒙上了層層陰霾。
威廉近衛官有點頭疼。
他本以為搜尋帶著孩子的女人是樁極為簡單的任務,現實卻粉碎了他的這一預期。崔伯爵的衛兵三次遭遇無功而返,顯然對方比想像中更難纏。如果不是提前封閉了路口,恐怕對方早已脫離了領地。
修納計劃在崔伯爵的稜堡停留三天,威廉沒時間與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捉迷藏,更不可能投入大量士兵去搜捕,陷入了相當尷尬的境地。
聽完報告,修納考慮了兩秒,替下屬解決了難題。「在所有地方貼滿通告,宣佈明天早上審判孩子的叔父,她自己會把人送來。」
村落的鐘響了。崔伯爵領地所有村落的村民都被召集到稜堡門口,縱橫帝都政壇的司法大臣紆尊降貴,親自當眾審理一個微不足道的鄉紳。
儘管被指為魔女的孩子缺席,但無礙審判,沒用多長時間秦洛就成功地讓男人招認了誣陷侄女以謀奪家產的惡行。行刑的士兵將罪犯綁上臨時豎起的火刑柱,男人乞憐的號叫響徹了山坡。執政官蹙了下眉,罪犯立刻被綁住了嘴,尖厲哀號猶如被利刃切斷,圍觀的人群死寂無聲。
帝國執政官環視著悚然無聲的村民,俊美的臉龐森冷無情。「今天起,帝國有一條新的法令。凡有人指證他人為魔女,應當首先通過同等試煉證明自己不曾被魔鬼所惑。否則指證被視為誣告,領主將予以重刑懲處,決不寬恕。」
凌厲的氣勢令人喘不過氣,場中沒有半點聲音,所有村民都低下了頭。修納在一張高背軟椅上坐下,冷淡地命令:「現在,行刑。」
熊熊燃燒的火把扔上了柴堆,迅速引燃乾燥的木柴,激發出嗆人的煙味,火苗捲上了受刑者的腳,無法呼叫的罪人面目扭曲,透出無法形容的痛苦。燒焦的味道越來越濃,圍觀的人群卻沒有慣常的歡呼興奮,無形的威壓懾住了情感,彷彿一幕怪異可怖的啞劇。
不遠處的樹林裡有人在遠遠地注視。火焰中扭動的人體異常觸目,過去的回憶猶如夢魘重現,奧薇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扶住一棵樹嘔吐起來,虛軟得幾乎站不住。
再也吐不出半點東西,冰冷的虛汗終於停止,一個得意中帶著威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想這次你應該逃不掉了,請跟我到城堡一趟,女士。」
奧薇轉過身,看見了十餘名持槍的士兵,也認出了發話者的臉——曾經在執政官書房中給過她一拳的威廉近衛官。
同一時間,笑容在威廉臉上凝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