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輛窄小的雙人馬車,兩人必須對面而坐。他就在一臂之遙,完全靜默,耳畔只有馬車行進的聲音。車內一片安靜,呼吸都彷彿帶上了他的氣息。
逼人的視線太過灼人,她不敢看,無意識地環住了手臂。有一剎那,他似乎看穿了一切,理智又告訴她這是錯覺。或許他想留下魔女的命以便審問,或許下一刻就會出現鐐銬和刑具。
惶然和疑惑盤旋在她的心頭,思維疲倦而混亂。忽然他抬起手,她本能地一躲,猝不及防下後腦撞上了堅硬的車壁,引發了一陣劇烈的眩暈。僵在半空的手收了回去,片刻後他取出一方手帕,輕緩地放在她身邊。
她遲疑半晌才醒悟過來,用手帕按住了額角的傷口。
血浸濕了裙子,粘在肌膚上黏稠而不適,他脫下外套遞過來,她搖了搖頭,「會髒。」
黑暗的馬車中看不見神情,他的指節似乎又響了一下,將外套摔到她膝上,聲音僵硬到極點。「穿上!」
她沒有再說,順從地拎起來覆在身上,厚暖的外套還帶著他的體溫,冰冷的身體漸漸緩和。馬車規律地搖晃,神志逐漸昏聵,她再也支持不住,倚在車壁上昏睡過去。
睜開眼,她發現自己睡在一張豪華寬大的床上。柔滑的絲綿像雲一樣輕軟,毫無重量地覆在身上,肌膚溫暖而舒適,枕上的淡香出自西歐頂級的香料,壁爐裡的火正在燃燒,四周極其安靜。精美絕倫的梳妝台,造型典雅的扶手沙發,純銀的燭台與洗手盆,厚軟的雲絲地毯覆蓋著地面——空曠的臥室雅致而溫馨,這些浪漫奢華的陳設毫無疑問屬於某個貴族。
但這不對,她應該在某個監牢醒來。
她怔了一會兒,掀開被子又呆住了。血漬斑斑的葬裙不知去向,所有的傷口被重新包紮,連腳底都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她的頭腦一片渾噩,無法再思考下去,扯過床單裹住了身體。
打開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間同樣精緻的會客室,還連著一間書房,通往外廊的門上了鎖,隱約能聽到士兵巡邏的腳步。
顯然她被囚禁了,這一事實令她鬆了一口氣。或許修納什麼也沒覺察,只是想換種方式套取神之光的信息。這一推想讓她的心情平靜下來,走進了臥室內的洗浴間。擰開水龍頭,清澈的水瀑傾瀉而出,衝去連日奔逃累積的污漬。水滲進傷口帶來幾許刺痛,她忍住暈眩清洗完畢,圍上浴巾,在鑲銀的落地鏡前撕下了額上的紗布。
傷口大約三厘米,邊緣有些青紫,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被頸側的痕跡吸引。
將濕淋淋的長髮撥到一側,她在鏡子裡瞥見了後頸一線紅色的傷痕,這道傷讓她感到迷惑,輕輕按了按才想起來,大概是出自斷頭台,假如刀板再落下幾寸,她的頭恐怕已經離開了身體。
那樣一切痛苦都結束了,她有點恍惚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清晰的影像逐漸被霧氣氤氳,她抬手拭開鏡面,忽然發現鏡子裡多了一個人,頓時僵住了。
修納在門邊看她。漆黑的眼眸深得看不透,讓她渾身發冷。
她明明鎖了門……
沉默的凝視比一切事物都可怕,從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令她如此恐懼。寂靜許久,她按住浴巾勉強開口,「請出去,讓我換上衣服。」
他終於動了,不僅沒有離開,反而向她走來,深暗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彷彿鷹爪下的獵物,她毛骨悚然,倉皇地試圖逃避,但這毫無作用。他捉住她的手臂,將她反壓到牆上,一把撕下了裹在她身上的浴巾。
赤裸的胴體暴露在空氣中,胸口緊貼著冰冷的瓷磚,她的肌膚暴起了一陣陣寒慄。看不見他的臉,更猜不透他想做什麼,她不由自主地顫抖,「別這樣,求你……」她的聲音哽住了,不知道自己能乞求什麼。
扣住手臂的力量極重,彷彿禁錮的鐵鉗,一隻手忽然撫上她清瘦的背,反覆摩挲著刻印,低沉的男聲在她耳後響起,「這個身體裡的人是誰?」她僵住了,無法回答。
他的手又重了一分,「告訴我,裡面的靈魂是誰?」她緊緊咬住唇。
片刻後他笑了一聲,聲音彷彿從齒縫中透出來,帶著無法形容的恨與怨,「我知道你不會說,連審判所和斷頭台都無法讓你開口,對嗎?」
他一手勒住她的細腰,將她翻過來攬在懷裡;另一手拔出佩槍,冷硬的槍口抵在她的後心,「這是最新研製的槍,威力強大,一粒子彈能穿過三個人。」鐵一般的手臂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傳入耳中的字句陰冷淡漠,「既然你執意不肯說,就讓你的心來告訴我,讓子彈透過你的胸膛,再帶著血穿透我的心臟,或許我就能知道真實的答案了。」
她驚呆了,拚命掙扎起來,衰弱的身體綿軟無力,反而又被他扣緊了幾分。沒有表情的面孔俯瞰著她,瘋狂的舉動與冷靜的話語截然相反,「我只數三下——」
「不!」她用盡力氣想推開他,「你瘋了!」
「一。」
她慌亂而恐懼,他卻靜靜地俯瞰,眼眸深處帶著冷笑,撥開了槍栓,「二。」
「不——!」銀扣硌進了肌膚,堅冷的槍口壓緊後心,她終於崩潰,失控地尖叫起來,「不!菲戈!是我!」
塵封已久的名字迸落在空氣中,世界似乎靜止了。
禁錮的手臂鬆開了,林伊蘭虛弱地跌在地上,發顫的雙手掩住臉龐,「……是的,是我。」
或許是過度驚悸,又或許是因為受寒,她發起了高燒。無數人在破碎的夢境中一一浮現,嬤嬤慈愛的勸哄,母親溫柔的臉龐,娜塔莉熱情的笑顏,以撒傲慢的戲謔,還有父親……冷淡的綠眸依然帶著譏諷,卻奇怪地不再感到苦悶,反而變得遙遠而懷念。
有人在替她更換敷額的濕巾,擦去高燒的虛汗。苦澀的藥汁後總有一勺甘甜的蜜糖,模糊的意識讓她以為是嬤嬤,直到退熱後清醒,她才發現無微不至的照料來自修納。十年前他已經具備了極其優良的耐心,十年後依然未變。他替她測量體溫,定時餵藥,換下被汗水浸透的床單,像照料一個孱弱的嬰兒。她無論何時都能看見他的身影,似乎從未離開。或許他也不需要離開,他與她住在同一個房間,睡同一張床,只是極少開口。
她漸漸恢復了健康,有時在他睡著後她會側過頭,在黑暗中靜靜地打量他完美的輪廓。忽然他睜開眼,精緻的臉龐微微一笑,冷峻的唇線突然變得柔和,融化了禁制的氣質——這僅存在於她的想像。現實中他從來不曾微笑,一種無形的隔膜橫阻在兩人之間,比陌生人更疏離。
林伊蘭很清楚,她的存在是個意外的麻煩,令執政官倍感棘手。
這間房位於尼斯市政廳的頂樓,所有通道都由忠誠的近衛軍守護,防範的不是敵人,而是洶湧的民眾。連日來無數人在樓下聚集,如果不是鐵血近衛軍的威懾,恐怕已經產生了暴動。
佇立良久,她從露台俯瞰下去。露台很高,模糊的叫聲傳到這裡已被風吹散,但她能猜出人們在喊什麼。
燒死魔女。民眾在反覆呼喊。
密集的人群猶如螞蟻,挾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她幾乎可以預想,一旦執政官被魔女迷惑而站在這股力量的對立面,憤怒的人群將毫不猶豫地推倒昔日敬若神明的偶像,讓他與魔女一道化為灰燼。
凜冽的寒風撕扯著衣角,她獨自看了很久,忽然被人握住手臂,拖離了露台邊緣。她回過神,修納正盯著她,指間扣得很緊,幽暗的眼眸中竟似有一絲恐懼。
林伊蘭茫然地望著他。修納很快恢復了常態,淡淡道:「進去吧,外面風很大。」
她順從地走進去,修納隨在其後,鎖上了通往露台的門扉,「桌上有甜點。」林伊蘭掠了一眼銀盤,「謝謝,我不餓。」
修納堅持,「嘗嘗看,也許你會喜歡。」
她沒有品嚐點心的心情,但還是掀開了銀蓋,香甜的氣息盈散鼻端,她突然怔住了。
「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公爵府的侍女說你最喜歡這個。」輕描淡寫的話語聽不出情緒,修納遞過一把銀刀,「宮廷御點師剛烤出來,試試是否如你的嬤嬤所做的那樣美味。」
怔了很久,林伊蘭切下一塊,入口是藍莓獨特的香甜,鼻腔忍不住發酸。或許是蛋糕帶來了一些勇氣,她忽然開口:「菲戈。」半晌,他極輕地應了一聲。
「你能……」她的喉嚨哽了一下,垂下了眼睫,「能再抱我一次嗎?我知道對著這個身體很奇怪,胸部也不夠豐滿……」過度的緊張令她微微慌亂,「如果你不喜歡這雙眼睛,我可以閉上。」
氣氛變得出奇安靜,他沒有回答,站了一陣,忽然轉身走出了房間。低垂的目光終於從盤子上移開,林伊蘭放下銀刀,發抖的指尖痙攣地握起,輕輕歎了一口氣。
林伊蘭獨自坐了半晌,門又開了,進來的不是修納,而是威廉近衛官。他神色怪異地瞧了她一眼,指揮士兵用一堆木板將通向露台的落地長窗結結實實地釘了起來。一扇接一扇,房間內所有臨街的長窗都被粗厚的木板釘死。明亮的光線立刻暗下來,雅致的房間突然變成了一個牢籠。
沒人說話,彷彿她根本不存在。改裝完畢,近衛官又帶著士兵離開了。
林伊蘭怔怔地看著木板縫中透進來的光,隨著時間推移,光逐漸轉暗,她的心似乎也隨之寂滅。冷卻的蛋糕失去了鮮美的甜香,她強迫自己放棄思考,倚在床邊漸漸睡著了。夢裡她又看見了嬤嬤的臉,笑得滿是皺紋,慈愛地親吻她的臉頰。還有嬤嬤的貓,在她腳邊來回打轉,蹦進懷裡乖巧地舔舐她的脖子。她想揮開貓咪,但似乎有什麼捉住了手,她一下子驚醒過來。
壁爐燒得很暖,床頭燈的黃光籠罩著房間。修納撐在她身體上方,肌膚還帶著沐浴後的濕氣。他不知什麼時候解開了她的襯衣,一手扣著她的腕,漆黑的眼眸猶如不可測的深淵,望了她一眼,忽然俯首輕咬細頸。
突然的刺激襲來,林伊蘭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菲戈?」失神中聽見低沉的男聲,「你想要這個?嗯?」話尾鼻音極重,帶著情慾的沙啞,令她突然口乾舌燥,心頭發癢,抬手遮住了眼。
修納強迫她的臉迎向光,手指一寸寸描摹,彷彿在鑒賞一幅畫。發燙的指尖在她輕顫的睫毛上停了停,「睜開眼睛。」
林伊蘭沒有睜開,即使眸中的紅翳已經消失,她的眸色仍無法更改。她害怕從他臉上看到厭惡的神情,側過臉攬住他的腰,無言地邀請。
突如其來的劇痛撕裂了靈魂,她的眼前一片黑暗,完全無法呼吸,強烈的痛苦讓她開始抗拒。修納反射性地按住她。
空氣一瞬間僵住了,只有兩人紊亂的呼吸。
僵滯的氣氛持續良久,他什麼也沒說,起身走進了浴室。
她又做了一件蠢事,最後一點溫存的回憶也消失了,只剩破滅後的冰冷碎片。林伊蘭慢慢蜷起來,指尖掐住肩膀,費盡力氣才能抑制顫抖。溫熱的淚爬過臉頰,一滴滴滲入了金色的床單。
不知過了多久,修納走出來,掀開被子抱起她。頎長的身體冷得像冰,肌膚一觸,林伊蘭忍不住縮了一下。
濛濛的水流溫暖柔和,落在身上像一張綿密的網,緊繃的神經一絲絲放鬆下來。修納依然沉默,一道赤紅的指痕在麥色肌膚上異常刺眼,林伊蘭覺得自己似乎應該說些什麼,「謝謝,你一直是最好的情人,總是這樣溫柔。」
修納沒有回答,許久後才道:「伊蘭,對你而言我是什麼?」
水順著髮梢流瀉,模糊了視線,林伊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見沉沉的話語,「十年前你對我唯一的請求是抱你,十年後依然如此。對你而言,我究竟意味著什麼?」
她恍惚了一瞬,好一陣才回答:「……對你而言,我又意味著什麼?」
他似乎澀笑了一下,話中有無限的苦痛,「你是我綿延多年的噩夢。」
她怔了片刻,低下頭關閉了水龍頭,「噩夢總會結束的。」
「怎麼結束?」他凝視著垂落的長睫,聲調多了一線冷嘲,「看著你從露台上跳下去?」
濕漉漉的長睫顫了一下,她扯過浴巾裹住身體,「……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知道嗎?我總會夢見你,總是聽見你在叫我。」修納置若罔聞,指尖撫觸溫軟柔嫩的唇,彷彿陷入了某種幻境,迷茫般自言自語,「有時我在綠晶礦洞湖底,你在岸上,美得像森林仙女;有時我在水牢,你舉著火把,悲傷地叫我的名字;還有一些時候我躺在試驗台上,你低頭看著我……無數次我夢見你在地牢裡受刑,身上遍佈各種可怕的傷痕;我夢見你在陽光下微笑,也夢見你在絕望中哭泣;夢見你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呼喚我,指引我去救你。這些夢不斷糾纏,讓我日夜難安,發瘋一樣向上攀爬,哪怕變成你所厭憎的惡魔。」林伊蘭怔怔地看著他,想開口卻被打斷。
「我知道你沒有呼喚。你的性情既驕傲又克制,從不追尋、從不奢望。無論你為別人付出了什麼,都不會奢求對方的回報。可我總會忍不住幻想,幻想你需要我、在等待我,只要我足夠強大,總有一天你會完完全全屬於我。」傷感和痛楚溢滿了心房,他自嘲地苦笑了一聲,「多麼愚蠢的妄想,這種妄想驅使著我成了帝國執政官,沒人能違逆我的意願,我以為我能再度擁有你。可我錯了,死神比我更強,它早就帶走了我心愛的薔薇……」他的喉嚨塞住了,無法再說下去。
林伊蘭完全呆住了,秀美的臉龐一片愕然,許久後才喃喃道:「不,這不可能……我是說你不可能……」
他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她。
緋紅的眼眸湧起了霧氣,林伊蘭嘴唇輕顫,漸漸開始搖頭,「不……不會……」他牽起她的手,在掌心落下一吻,「我愛你。」
「不,你一定弄錯了,不可能是因為我……」
又一個吻落在傷痕未癒的額角,「我愛你。」
「不,你只是負疚,這完全沒有必要……」
下一個吻落在精緻的眉心,「我愛你。」
「不,不對,你只是喜歡我過去的身體……」
再一個吻落在挺翹的鼻尖,「我愛你。」
「不!」慌亂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你已經是執政官,不可能還……」
「我愛你。」一個吻落在溫軟的唇,印下十年前無法出口的愛語,「從過去現在到未來,無論我是誰,無論你是誰,永遠。」
淚水湧進了林伊蘭的眼眶,無邊的酸楚淹沒了心湖,她再也無法自制,摀住臉失聲痛哭。清澈的淚從指縫淌出,一滴滴落在他的胸膛,流進了哀痛的心底。
哭聲在安靜的浴室中迴盪,久久無法停息。修納倚著牆,環住她輕顫的肩,緊緊擁住了失而復得的愛人。
從深夜到黃昏,從疏離陌生到熟悉如昔,無所不至的交談讓他們找回了彼此。
壁爐邊的長沙發上依偎著兩個人,修納把她攬在懷裡,語調低而溫柔,「從船上跳下來?你知道那有多危險……」
林伊蘭只是微笑,「幸好你曾經教會我游泳。」
他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柔美的臉龐,聲音有些啞,「冷嗎?」
「沒關係,時間不長。」她枕在他的肩膀,凝視著壁爐中跳動的火焰,「重生之後我一個人生活,莎拉和艾利找到我,把我當親人一樣疼愛。有段時間我總做噩夢,莎拉整夜不睡地照看我,艾利絞盡腦汁給我講笑話。他們很窮,卻把所有錢用來給我買最好的食物,盡一切努力讓我相信我是奧薇……」
她停了半晌才解釋般說道:「主持後備軀體徵集的是我父親,為了神之光從莎拉身邊奪走了她最愛的女兒。她一直在尋找,顛沛流離過得很辛苦,眼睛也哭傷了。我無法告訴她奧薇已經死了,佔據身體的正是兇手的女兒……他們讓我重新過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能讓她再失去僅剩的兒子。」
「對不起。」自責像小刀剜著心臟,修納閉了一下眼才開口:「我知道這毫無意義,但還是要道歉,為所有我帶給你的痛苦。」
對不起,讓你因我而蒙受了恥辱,帶給你各種各樣的傷害。
對不起,我沒發現你活著,沒能及時找到你,看著你卻沒有認出你。
對不起,我親口說了那些可怕的話,把你視為敵人一樣對待。
對不起,我冷酷地縱容別人傷害你,用你珍視的人去脅迫你。
審判、通緝、懸賞、死刑判決、斷頭台……盲目和無知是一種罪,他一錯再錯,不可饒恕,甚至沒有資格祈求原諒。
「不是你的錯,我也該道歉,我沒想到你……」林伊蘭遲疑了一下,停住了話語。
修納的手臂將她摟得更緊,「伊蘭——」
她不想再說下去,打斷了他的話語,「能吻我嗎?」
修納頓了頓,放棄了話語,托起她小巧的臉,印下十年後第一個深吻。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彼此身上,暌違已久的思念令人沉淪而貪求,在意志潰敗的前一刻,他喘息著中止了吻,強迫自己放開她。
林伊蘭肌膚發熱,神志仍在昏沉。過了許久他才說話,氣息恢復了自然,「冷嗎?我給壁爐加點柴。」迷亂的氣氛散去了,他起身挑旺爐火,打鈴喚侍衛送來餐點,同時命人拆掉了封窗戶的木板。
雅致的房間重又舒適怡人,夕陽溫暖得令人恍惚。用餐完畢他仍把她擁在懷裡,林伊蘭避過先前的話題,談些輕鬆的生活趣事,氣氛一片安然。
忽然她靜默下來,修納回過神,以目光詢問。
「你在想什麼?」暮光中俊挺的輪廓完美得不真實,一絲現實的陰影襲上心頭,林伊蘭聲音淡下來,「如果是擔心……」他打斷了話語,「只要你在我懷裡,我什麼也不會擔心。」
扣在腰上的手很緊,箍得骨骼生疼,她沒有掙扎,只陳述事實,「剛才你走神了。」
他忽然笑了,隱隱的怒意淡去,多了一絲邪氣,「知道我在想什麼?」不待詢問,他附在她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瑩白的耳垂一瞬間燒紅了,林伊蘭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怔怔地看著他。修納笑了一下,「嚇到你了?」
「不。」林伊蘭臉頰緋紅,「我只是有點驚訝。」
修納笑容稍淡,攬著她的手臂改枕在腦後,「你知道我本來就是一個流氓。」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你看上去似乎完全沒有慾望,卻突然說這種話。」他沒有開口,目光變得幽深熾熱。
她戲謔地撫了一下黑色制服上冰冷的銀扣,「現在的你和過去完全不同,從衣著到行為都一絲不苟,像一個絕對自製的執政官標本,可剛才又那樣……」
修納忽然道:「你可以解開它。」
那種別具意味的笑容讓她心跳快了一拍。
他挑了挑眉,「不想仔細看看你給我的身體?」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溜到制服遮蔽下的胸膛,立即又移開。
修納不疾不徐,平淡的語氣夾著曖昧的挑逗,「你的新身體我觸摸過每一寸,不過那時你在昏迷。」
林伊蘭的臉一瞬間全紅了,即使在過去他也不曾如此放肆地調情。
「這對你不太公平,所以基於平等的原則——」修納牽起她的手,放在最上端的一枚銀扣上,「我願意任你擺佈。」
深邃的眼神似笑非笑,像是在取笑她的羞澀。林伊蘭心跳得越來越快,彷彿某種莫名的力量誘惑,驅動了發燙的指尖。第一顆銀扣開了,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
黑色制服逐漸敞開,而後是筆挺的襯衣。
這是一副比例完美的軀體,寬肩窄臀,肢體修長,光滑緊致的皮膚包裹著肌肉,每一分線條都精悍有力,麥色肌膚上散佈著一些細碎的疤痕,刻畫著軍旅生涯中的無數次冒險。
他緊緊盯著她,暗眸彷彿有火焰燃燒。林伊蘭沒有注意他的目光,她在注視一處醒目的槍痕,這處離心臟很近,足以想像當時的凶險。她看了很久,輕柔地撫過猙獰的傷痕。
指下的肌肉立即繃起來,他再也按捺不住,扣住她激烈地索吻。
迷亂中感覺衣襟被扯開,前一次疼痛的回憶讓林伊蘭回到現實,「菲戈……不行,我……」
修納吻著脆弱的鎖骨,耐心地摩挲她微僵的背,「別怕,這是你給我的身體,它會讓你快樂。」
不安中她猶豫而掙扎,「或者讓我先喝點酒……」
「相信我,你不需要。」動人的聲音似乎有種溫暖的魔力,淡化了難言的恐懼,她終於放鬆下來。
一隻手繞過肩,替她拉起了被子。肌膚還帶著汗意,倦怠的身體有種懶洋洋的酸乏,她抬起頭,一個吻落下來。
親暱的氣氛極溫馨,修納低低地詢問:「疼嗎?我想我有點失控。」
「我很好。」她輕笑一聲,回吻了一下,「也很快樂,比我想像中更好。」修納笑起來,深情的黑眸盈滿了自豪。
無意中瞥見肌膚上點點紅印,林伊蘭有些驚訝,「你以前從不在我身上留下痕跡。」
「那時你不屬於我。」修納的手流連在細瓷般勻美的曲線上,迷戀而沉醉,「現在你是我的,我的伊蘭。」
她忽然有幾分猶疑,「你……喜歡嗎?它和以前不太一樣,而且我的眼睛……」
「很美,和過去一樣動人。」修納吻住了愛人的彷徨,「我喜歡這雙漂亮的眼睛,真實地展現你的情緒,在你最快樂的時候它會變成璀璨的金紅,你一定不知道有多美,勝過世上一切色彩。」
林伊蘭好一陣沒有說話,而後她抬起手,蒙住他深邃溫柔的眼,「菲戈。」
修納沒有躲避,任她覆住雙眼,「嗯。」
「我愛你。」
他的呼吸忽然停了。
「我愛你,我只要擁抱是因為我不敢說愛,我怕你並不愛我。」他看不見她的臉,這讓她有勇氣繼續說下去,「在法庭上我見到你,可我無法說出口。我已經是聲名狼藉的魔女,你卻是帝國最高貴的執政官。死去的公爵小姐或許會讓你懷念,活著的魔女卻只會帶來災禍……」她哽了一下,聲音抑不住地發抖,「是的,我還活著,但這並不比死了好多少。人人都厭惡這雙紅眼睛,我想這或許是報應。我父親殺了太多人,為了保護林氏我也一樣……」
他反握住她的手,她的眼淚無聲滑落,「我們不該在一起,我會把你拖進地獄,徹底葬送你辛苦得來的地位。到此為止吧,我會永遠記住你給我的溫柔……我愛你,從十年前你在雨中抱起我,從十年前你第一次吻我,從那時起我一直愛你,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所遇到的最好的一切。」
她的心已經被絕望徹底粉碎,乖戾的命運從來沒有給過他們相守的機會。即使他已身居高位,即使他的擁抱溫熱如昔,黑暗的現實卻依然堅不可摧。時間造就了截然逆轉的境地,也劃出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在結束前的片刻溫存已是一種奢侈。
明知如此,她的眼淚卻無法停止。被修納一把掙開,反身壓住她。「我只告訴你一件事!」盯著淚痕交錯的臉龐,修納瘖啞的聲音近乎低吼,「如果你選擇死亡,我絕不會多活一秒,下地獄是嗎?我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