隕落

一則令人震驚的流言在帝國飛速擴散。西爾國最尊崇的執政官閣下被魔女迷惑,徹底喪失了理性。

他不但沒有將魔女處刑,反而與她夜夜交歡,忘記了身為領袖的責任,公然庇護魔鬼的使徒。

一度受到狂熱擁護的領袖突然間蒙上污點,人們無法理解,更無法原諒。越來越多的民眾聚集到尼斯城,圍住了執政官所在的建築,要求以火刑處決魔女。

隨著時間流逝,人們的情緒日漸激動,呼喊變成了憤怒的咆哮。受魔女迷惑的執政官一併成為詛咒的對象。激憤的人群無法忍受邪惡的魔女污穢帝國,開始焚燒象徵執政官的木偶抗議。

林伊蘭沒有看到報紙,也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訊息,但能猜想到大概。憂慮像巨石一樣壓在心口,讓她日夜難安。她想提及卻屢屢被打斷,修納似乎忘了現實。

林伊蘭勉強掙起來,取過床邊的衣服,剛一觸及就被他奪去扔開,強健的手臂輕易把她圈回懷中。

「菲戈!」林伊蘭極少生氣,但這次很難控制住憤怒。

「知道十年前我最討厭什麼?」修納充耳不聞,強勢地把她壓在枕上。她稍停了掙扎。

「最討厭你一結束就穿上衣服,讓我覺得自己簡直像個男妓。」

林伊蘭怔了一下,「那是……」

「那是因為你沒有安全感,貧民區讓你害怕。」不等解釋,修納已經替她說出來,「可現在不同,幾百名絕對效忠於我的士兵守在外面,就算一群犀牛都不可能衝進來,你完全不必再有任何顧慮。」

林伊蘭歎了口氣,情緒平靜下來,「菲戈,我們必須談談。」

「我不想和你談。」修納不為所動,神情和語調一樣沉靜,「我們過去相處太短,溝通太少,我很清楚你始終對我缺乏信任,即使我說愛你。」

「不,我相信,只是……」

修納淡淡地打斷,「只是你根本不信有人能和你一樣堅守自己的心。」

林伊蘭啞口無言。

「你對人性太瞭解,所以從不寄予過多期望。你的心在告訴你別高估這個男人,即使他一時沖昏頭干了諸多傻事,都僅僅是為歉疚和責任。他把持過權勢的魔杖,不可能再忘記那種滋味。遲早他會怨恨你、詛咒你,為自己愚蠢放棄的一切後悔不迭。」

林伊蘭完全無法開口。

「或許你是對的,我不值得信任;又或許你是錯的,世上並不僅是你一個人珍視感情,這一切只能以時間而非言語來證明。」修納凝視著她,微微一笑,「我不會說動人的誓言,因為一切誓言都可能被打破;我不會許下承諾,因為你不信空洞虛無的承諾。我只能說我希望每一天醒來你都在枕邊,每一個夜晚都能與你相擁。無論拋棄什麼,都是為這一自私的心願。」

緋紅的眸子湧起了淚意,猶如美麗絕倫的寶石,「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我很貪心,試圖用骯髒的手去攀折一朵高貴的薔薇,將她據為己有、永遠珍藏。」修納低沉的聲音極溫柔,「伊蘭,說你愛我,不再逃避不再猶豫,從靈魂到身體都屬於我。」

「可你會……」

他低頭吻了一下細柔的手心,「你願不願意要這樣一個男人?他過去是個流氓,將來也同樣如此。他有罪惡的靈魂,低劣的習性,做過無數卑鄙可恥的惡行。那些惡魔般的行徑他甚至不敢讓你知道,害怕玷污你無瑕的靈魂。你是否會嫌惡他,拒絕他?」

「不,你很好,是我……」

修納不再讓她說下去,「那麼說愛我,說我們再也不分開,無論何時何地。」

幽深的眼眸承載著無盡的愛意,讓她無法再抗拒。許久之後,林伊蘭哽笑了一下,鼻尖微紅,「我愛你、屬於你,只要你願意,我們永遠在一起,從現在……到將來的每一刻。」

彷彿拋掉了某種沉重不堪的負荷,林伊蘭不再去想迫在眉睫的危機,不再想毫無希望的未來,從身體到靈魂徹底放鬆,恣意享受與愛人相依的感覺。他的頭髮眼睫,臂膀與胸膛,說話的神情,微笑的模樣,凝注的目光,各種各樣的姿態都讓她無比依戀。他們彼此相屬,彼此佔有,這個封閉的空間隔絕了世界,無比安寧也無比美好。

快樂中忽然生出一絲隱憂,結束了一場飛鏢遊戲後,林伊蘭想起某種意外的可能,「菲戈,以前那種草藥你還有嗎?」

正收起飛鏢的修納停了一下,擁住她許久才道:「別擔心,近年研製出了另一種藥,我一直在服用,絕不會再犯下那種不可饒恕的錯。」

林伊蘭微訝地看著他,禁不住有絲疑惑,她一直以為秦洛會把這個秘密永遠埋藏,「你怎麼會……」

修納沉默了一陣,語氣森寒,「我殺了那個醫生。」她怔住了,「這與醫生無關,是……」

「他親口承認是故意讓你流了那麼多血,因為喬芙給了錢,希望你死在手術台上。」

喬芙?她有點明白了原因。

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冷,「我知道,其實該死的不是醫生,而是喬芙,最該死的是我——」

她忽然吻住他,封住了他所有自責的話語,撫慰的吻驅散了森冷的戾氣,讓修納的情緒逐漸平復。

「沒關係,一切都過去了。」林伊蘭柔和地低語。

修納身體依然僵硬,手臂環得很緊,「伊蘭,你恨我嗎?我帶給你那麼多痛苦,讓你陷入了噩夢般的境地,給予你各種殘忍的傷害,我還……殺了你父親。」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不安,俊美的臉龐佈滿恐懼,彷彿在害怕失去。想了想,林伊蘭輕聲道:「我父親……曾說過軍人就該死於戰場,這或許是他所期盼的結局。他和我,以及林氏,都屬於那個覆滅的時代,就像新生必然與死亡相伴,這是歷史的宿命,無論結束者是誰。謝謝你安葬了他,沒有讓他受到侮辱。」

「伊蘭。」修納心潮起伏,喃喃地低喚,「你有世上最美好的靈魂。」

「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善良。在地牢裡的時候,我無法理解人為什麼能如此殘忍地對待同類,極度惡毒又極度扭曲。我甚至開始憎恨,認為神根本不該創造出這種生靈。」林伊蘭眉間掠過一絲陰影,臉色微微蒼白,「後來我沒有死,但也不懂為什麼而活,變得消極冷漠。是莎拉和艾利讓我重新體會到一些值得珍視的情感。」

或許人就是這樣一種矛盾的生靈,既智慧又愚蠢、既仁慈又殘虐、既樸實又蒙昧,才創造出這一光影並存、複雜多變的世界。

「如果這個世界容不下你,也就毫無存在的價值。」修納很久才開口,聲音低啞,「對不起,儘管我做了執政官,卻沒有把醜惡的一切變得稍好。」

經歷過無數風霜雪雨,緋紅的眼眸卻依然清澈明亮。跨越十年的光陰,跨越翻覆的命運,她靜靜地凝視著他,「不,你把最好的自己給了我。」

他終於笑起來,氣息變得柔軟,「還不夠好,我……」

猝然一聲窗戶的裂響從樓下傳來,打破了這一刻的溫馨。騷亂的人群在向大樓投擲石塊,林伊蘭的笑消失了。這層樓所在的高度不會被石塊波及,但民眾的憤怒顯然已無可遏制。

修納拉住想起身的她,「不必理會。」

「你打算怎麼辦?等他們衝上來?」

「別擔心。」修納莞爾,「我已經想好了,只在等一個人。」

林伊蘭心念一轉,剛要開口,修納側了下頭,彷彿在傾聽什麼,而後微微一笑,「他來了。」

幾乎同時,林伊蘭聽出走廊急促的腳步,剎那間已臨近房門,她立即去拾丟在一角的衣服,被修納一把拖回,低笑聲震得她耳畔發癢,「相信我,來不及了。」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破碎的木屑紛飛,堅固的銅鎖轟然而開。修納把她壓在身下,隨手一扯,雪白的床被飛揚開來,覆住了兩個人。

司法大臣秦洛轟開門鎖,一路闖入臥室,平日的風度蕩然無存,眉間殺氣畢露。威廉跟在其後,完全沒有勸阻的意願——近衛官很清楚目前的局面該由誰來負責。狠戾的目光一掠,秦洛走進內室直至床邊。握槍的手背暴起了青筋,槍口指向的目標被執政官擋在身下,不露半點身形。只剩一把微卷的長髮散在枕上,完全無隙可乘。

秦洛眼皮一跳,極力抑住暴怒,「修納,我很高興你禁慾十年後又對女人產生了興趣,但這女人不行!」女人似乎動了一下,被修納按住。

「整個帝國裡的女人隨你挑選……」秦洛咬牙切齒地迸出字句,「任何一個大臣的妻子我都可以幫你弄到手,只有她絕對不行!」

修納一手握住秦洛的槍,慢條斯理地支起身,「洛,你比我想的更急躁,至少該用手敲門。」

秦洛氣得幾欲爆裂,怒火沸騰的目光忽然定住了。帶起的床被下現出了魔女俯臥的身形,露出的半截裸背上除了遍佈的吻痕外,還有一枚黑色的神之光刻印,與修納身上的如出一轍。

秦洛眼瞳收縮,死死盯住了刻印。修納拉上被單,中止了秦洛的窺視,「她的背確實很美,不過只屬於我。」

秦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語調中多了一分謹慎,「她是誰?」

修納唇角帶上了笑,「魔女奧薇。」

秦洛齒間咯吱一響,話語極慢,「我是說——身體裡的人是誰?」

「洛,你騙過我許多次。」修納空前的輕鬆,語氣十分愉快,「不過有件事你說對了。」

秦洛額角的青筋跳了跳。

「你說過她是公爵的女兒,不會死——這句話非常正確。」修納笑容越來越大,精緻的臉龐呈現出炫目的光彩,「真高興你當初騙了我。」

秦洛徹底僵了,彷彿連思維都凍結了。

修納一徑微笑,低頭打趣身畔的魔女,「要不要和老朋友致個意?」

威廉從未見過執政官如此愉悅,更沒想到狡計百出的司法大臣會突然間呆若木雞,不禁在一旁目瞪口呆。隨後,他聽見一個動聽的聲音帶著憤怒從被褥下迸出,「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一剎那空前的寂靜,修納霍然大笑起來。魔女的怒罵產生了奇跡般的效應,秦洛從僵立中回復,驀然收起槍走出了臥室,「我在外間等你。」

威廉傻在當場,直到執政官挑了挑眉,才驚覺過來,狼狽地退出了房間。

修納從地毯上找回散落的衣服穿上,在愛人的長髮上吻了吻,「等我,很快就回來。」

秦洛沒有理會在一旁不停眨眼的威廉。他點起煙,反覆吸了五六次才勉強抑住情緒,腦子裡亂哄哄的一團,幾乎無法思考。修納走出來,外套隨意地披在肩上,襯衣鬆鬆地扣了幾顆,微亂的頭髮十分慵懶,看起來卻神采飛揚。短短數日,嚴峻冷漠的執政官完全換了一個人。

從內心而言,威廉樂見這種轉變,但他無法理解尊貴的執政官閣下會看上魔女。從行刑起至今,修納的種種舉動大為失常,以至於威廉幾乎相信起外界的流言——執政官受到魔女的魔性誘惑。他熱切期盼司法大臣能以強勢的行為及深厚的友情喚醒修納。可此刻似乎連秦洛都陷入了惶惑,就算執政官已經站在面前,秦洛依然一言不發,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就在威廉極想上前踢一腳時,秦洛終於開口,問的卻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確定是她?」

修納隨之點了一根煙,在威廉的記憶中史無前例。從不抽煙的執政官吐了個完美的煙圈,回答同樣令威廉一頭霧水,「你該相信我的判斷。」

秦洛心緒更糟,語氣惡劣地挖苦道:「看得出你仔細檢查過每一寸,滿意嗎?」

「非常好。」執政官神秘而曖昧地微笑,「那種滋味你絕對無法想像。」

威廉覺得自己大概幻聽了,又或是面前的兩人已經被魔鬼附身。秦洛居然絲毫沒有憤怒驚詫,默默又抽了一會兒煙,「你想清楚了?」

「嗯。」

「代價是……」

「沒關係。」修納望著指間瀰散的煙霧,異常平靜,「就算神的意願是讓我們一起毀滅。」

秦洛許久沒有出聲,忽然道:「能不能讓我見見她?畢竟也算故人,總該問候一聲。」

修納看了他一眼,走回內室,片刻後又出來,眼眸中躍動著笑意。「她說不想見你,相信你也不是真想見她,所以只有一句話讓我帶給你。」修納頓了一下,語氣輕謔,「她說你挑戒指的眼光太差了,那枚鴿血寶石是她所見過最醜的。」

半晌,秦洛勉強笑了一下,笑容有些澀意,「確定不後悔?」

修納神情安然,「無論是什麼結果,我們都會在一起。」

「我明白了。」秦洛最後深吸了一口,隨手彈掉煙頭,拉開門走出去。

威廉惶然跟上去,一路在走廊上追問:「閣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您也被魔女迷惑了?您不能放任執政官閣下肆意妄為,時局已經糟糕透了,外界一致抨擊……」

「威廉,你知道修納以前愛過一個女人。」秦洛停下腳步,疲憊地搓了一下臉。

「已故林公爵的女兒,但她很久以前已經去世了。」威廉當然清楚,更明白這位公爵小姐一度與司法大臣有過婚約,他完全弄不懂三者之間的關係,因而從不敢探問。

秦洛心頭冷熱交雜,難以說清是什麼滋味,「她從地獄回來了,所以……修納完了。」

「完了?」威廉激動地叫起來,「我不明白,您究竟是什麼意思?您要放棄執政官閣下?」

秦洛拍了拍威廉的肩膀,神色悵然,「找個房間讓我休息,然後,給你講個故事。」

送走秦洛,命人重新換上門鎖,修納走回臥室。

林伊蘭在壁爐邊,火光映著瑩白的臉頰,濕淋淋的長髮垂在身側,異常嬌柔嫵媚。他欣賞了一會兒,攬著她在長沙發上坐下,沐浴的濕氣混著體香,令他心神蕩漾。

「菲戈。」緋紅的眼眸望著他,有些不確定,「這十年你一直沒有女人?」

修納吻了一下柔白的細頸,「現在有了。」

「為什麼?」修納低笑了一聲,「你給過我最好的,所以我無法再去抱別的女人。」

「可我已經死了。」

「對我來說你一直活著。」他拉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在這兒。」

心口酸澀得近乎疼痛,林伊蘭倚在愛人的肩頭,半晌才能說話,「為什麼他們說你討厭綠眼睛的女人?」

「你是因為這個才不願說出身份?」修納怔了一下,低咒了一句才道:「秦洛曾經在我房裡安排了一個女人,刻意找了和你以前一樣的綠眼睛,把她扔出去的時候我大概有點粗暴。」林伊蘭啞然無語。

「他知道我愛綠眼睛。」修納忽然笑了,黑眸閃閃發亮,「還記不記得你在我屋子裡醒來?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你的眼睛,比春天的森林更美。你翻東西時一定很慌,沒注意姿勢有多誘人,特別是那雙漂亮的長腿,足以讓男人變成發情的野獸,把你立刻按在床上。」

他的眼神讓她一陣戰慄,「可我現在已經……」

「我以為對你新身體的迷戀已經夠明顯,看來還需要表達得更熱情。」修納輕而易舉地挑開了她的衣扣,從肩頸一直吻到背後,動作和語氣一樣熾熱,「無論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只會慶幸,你不會明白我有多感激神讓你活下來,還給了你健康的身體……」

模糊的話語和吻突然停了,修納靜了一會兒,將她翻過來摟在懷裡,「伊蘭。」

她不解地望著他,緋紅的臉頰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

「以撒曾經對你無禮?」

林伊蘭一怔,「他吻過我兩次。」

修納眼神深了深,「吻?他還有沒有做過什麼……」

林伊蘭想起來,「在你找到我的前一刻,他提出讓我做他的情婦。」

修納眸子更暗了,「情婦?」

「為了得到神之火,大概他覺得利茲皇儲的情婦是種榮耀。」林伊蘭淡淡道,「雖然他冷血狡詐,但從身份立場來說倒也無可厚非,我還得感謝他從斷頭台上救了我。」

修納沒有接話。

林伊蘭微詫,「菲戈?」

眸中的陰冷一掠而過,修納一笑,「沒什麼,畢竟他救了你,我在想——該怎麼致謝。」

煙灰缸裡塞滿了煙頭,一縷極細的煙騰起,在寂靜的空氣中消散。

秦洛晃了晃杯子發現是空的,隨手擱下,發暗的眼圈難掩疲倦,「明白了?那位林氏公爵小姐與現在的沙珊魔女是同一個人——修納找了她十年。」

威廉呆望了司法大臣許久,終於理解了所聽到的無法想像也無法置信的內容。

「從我第一眼看到他們在一起,我就知道她會毀了他,但沒想到會是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秦洛揉了揉眉心,脫力地癱在椅子上。

威廉困難地開口,結結巴巴道:「這未免太巧,死去的人怎麼可能會……我是說也許這是魔鬼的戲法,或許我們該去找個驅魔師……」

「就算她真是魔鬼的化身,修納也不會在乎。」秦洛苦笑了一聲。

「您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秦洛停了一陣,垂下眼皮,「我想是真的。」

一切細節拼綴起來呈現出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那些從未深想的蛛絲馬跡,莫名的熟悉感,突兀離奇的問話,同時有了答案。為什麼截獲急報的時候竟然沒想到?從過去到現在,修納只會為一個人發瘋——林伊蘭。

這個名字改變了他和修納的一生,驅使修納攀上權力的巔峰。當整個帝國踏在他們腳下,命運之神卻以惡作劇方式將她呈現在眼前,令一切轟然坍塌。

秦洛沉寂了許久,威廉混亂後終於想起關鍵,「執政官閣下到底打算怎樣處理這一切?」

秦洛不答反問,「如果你是修納,你會怎麼做?」

近衛官臉色變了幾度,最後漸漸發白,「我不知道,如果民眾要求處死的是西希莉亞……」想起方才兩人之間的對答,威廉終於領悟過來,「修納閣下會……」

「你猜對了,以後他不再是執政官,而是魔女的同黨,西爾人民的公敵。」

威廉渾身僵硬,慢慢坐下來,一時沒有說話。

「我們即將面臨一場變局,盡快替我聯絡報業總編和這幾位大臣。」秦洛取過筆隨手寫了幾個名字,毫無平日的謔笑,「你清楚眼下的處境,如果還想保住自己的家族,必須照我說的去做。」

室內安靜良久,一個僵澀的幾乎不像近衛官的聲音終於回答:「是的,閣下。」

魔女的陰影籠罩著帝國,政壇刮起了一場空前的風暴。以司法大臣秦洛為首,在報紙上抨擊執政官行止失當,要求他立即交出魔女重新處刑,公開應對大臣們的質詢,並質疑修納徇私瀆職,有負於帝國領袖之位。文章言辭激烈、鋒芒畢露,字字聲色俱厲地譴責。這位重臣在危急時刻,以決裂的姿態站在了昔日故友的對立面,鮮明的指向迅速贏得了眾多大臣和民眾的支持,紛紛在報紙上發表文章響應。

時局越來越緊張,甚至傳出勸諫修納未遂的威廉近衛官憤然辭職的消息。

同盟背棄而去,大臣眾口一詞,修納卻保持沉默,完全不理會任何質詢。民眾的怒火越燒越旺,人們在街頭演說,散發寫滿鼓動之詞的傳單,四面八方的人流匯湧到尼斯城,隨時可能爆發出驚濤駭浪。

在激流與漩渦翻湧的尼斯,外界輿論認為正處於沮喪與激憤中的司法大臣秦洛拒絕接見任何客人。他在臨時寓所中閉門而居,秘密向帝都寄出一封又一封急件,直到某天,一位突兀的來客到訪。

「以撒閣下。」秦洛不失親切地致意,彷彿之前混亂全國的劫囚與這位特使毫無關聯,「您的拜訪讓我十分意外。」

以撒優雅自如地致禮,「非常感謝閣下在如此特殊的時刻破格接見。」

秦洛捨棄了迂迴,「您在信上說有機密要事相商?」

「確實如此。」以撒微笑,「我保證您會對此感興趣。」

秦洛適時顯出聆聽的姿態。

「在沙珊之戰結束後,相信利茲與西爾之間已經充分信任,過去一些錯誤造成的裂痕也得到了彌補。我提議兩國之間增訂一份協議。」

「協議?」秦洛神色不動,「具體內容是?」

「沙珊一戰儘管全勝,但戰後重建並非易事,對貴國的財政影響不小。出於友誼,利茲願意出資協助西爾更好地發展,促進兩國在新能源領域的全面合作。」以撒侃侃而談,「同時我提議以兩國之間的藍郡為緩衝區,增進雙方互信。任何一方都不許軍事力量及相關人員涉入,從協議訂立之日起生效。」

秦洛慢慢咀嚼其中的含意,一時沒有接口。

「還有一份禮物作為協議附帶,由我私人饋贈。」以撒從懷中取出一枚銀盒,在秦洛面前打開,「相信您一定聽說過這件特殊的珍品。」

一雙半透明的晶石鏡片完好地躺在黑絲絨墊上。

「以撒閣下思慮如此周詳,有您這樣的俊傑,真是利茲之幸。」秦洛接過來注視了一陣,緩緩道:「不過我不懂,您為何來找我?」

政治劇變前夕秦洛竟然沒有立刻趕回帝都把持大權,僅僅是停駐尼斯進行口頭譴責。這種異常的行為已足以令以撒透析,但他沒有點明,而是技巧地回答:「目前的局勢對執政官閣下極為不利,但我相信,以您的睿智一定會作出最適合的安排,將政治與友誼兼顧周全。」

秦洛思考片刻,「我無法確定貴國是否有決心徹底遵守這份協議。」

「我以我的身份和名譽保證。」英俊的眉目間忽然多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氣質,以撒顯得莊重而威嚴,「我可以在西爾待上三個月,直到閣下的疑惑煙消雲散。」

「以撒閣下的地位無可置疑,誠意也令人感動,只是其中還有一些問題,比如……」秦洛莞爾一笑,話到最後聲音壓得極低,以撒不由自主地傾身聆聽,猝然間見對方不懷好意地一笑,猛然警惕已來不及,腹部已然遭受了重擊。

司法大臣突襲的一拳極重,以撒痛得眼前發黑,痙攣地彎下了腰。

秦洛的眼神邪惡而戲謔,語調卻是一派矜持堂皇,「這是執政官閣下的私人贈禮,回報你過去對她所做的一切。另外關於斷頭台,他讓我代為向你致謝。作為謝禮,西爾願與貴國訂立協議,在三年後共享新能源技術。」

忍住腹部的疼痛,望著對面那張極其欠揍的臉,以撒緊緊咬牙,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薔薇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