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惡魔降臨楓樹街

晚上七點半,言溯和甄愛立在路邊等伊娃。他們原計劃回家做飯吃,但伊娃打電話來叫甄愛陪她去吃飯。

於是兩人背對遊樂場一世的燈火繁華,望著春天夜裡寧謐的林蔭大道,安靜而又沉默地立著,像兩棵相互陪伴的樹。

某一刻,高高的這棵樹扭頭,看身旁另一隻,見她又習慣性地發呆了。和以往一樣白皙又淡靜的面容,不,似乎更靜了。

他驀然有種她在身邊,卻沉入了獨立世界的幻覺。也不知怎麼想的,像是忍不住要把她喚醒:「甄愛。」

她沉寂了好幾秒,才「哦」一聲,緩緩回過神來。

這次,他沒有取笑她反應遲鈍,而是不自覺低下聲音,柔得像春夜的風:「在想什麼?」

甄愛拂了拂被風吹散的長髮,回答:「想起戴西說,他們踢林星的藥瓶子,直到林星真的斷氣。」

戴西已經告訴她了嗎?

言溯看她半晌,又望向路對面的工藝雕花路燈,神色寡淡:「有什麼好想的?」

「我覺得戴西不是這樣的人,」她下意識握握手心的電話號碼,笑了笑。

你也不是那樣的人!

言溯沉默看著甄愛,除去她堅硬又冷漠的外表,她的心其實柔軟又純淨,不是嗎?

路燈在他眼中投下湛湛波光,像盛著繁星。

他說:「他們其實是好學生,也不麻木。只是人都有從眾效應,身在其中而不自知,就會變得可怕。獨自守住本心容易,一起,則很難。」

「希爾教授給我講過兩個案例。

有人跳樓,樓下很多人圍觀。其中一個喊你跳啊,其他人也失了心跟著喊跳啊。可他們都是壞人嗎?不。平日裡他們安分守己樂於助人。事後回想起,都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像魔鬼一樣惡毒。」

甄愛腦中浮現出那個場景,不自禁寒心,縮了縮脖子。

「另一個人,400萬現金掉在地上被風吹散,有個路人喊:我們一起幫她把錢撿回去。最後所有紙幣一張不少物歸原主。」

甄愛唏噓不已:「當天是有誰踢了藥瓶一下,剩下的人就被點了咒語。」

言溯神色莫測的:「可我一直認為,如果那天,有誰先說句『快送林星去醫院』,其他的人也一定會幫忙的。」

甄愛一愣,在他心底,他始終認為人性本善。

她低下頭,看著地上的影子。背後的路燈把它們拉長,「他」和「她」重疊著,相互依靠。她輕輕動一下手,地面上的「她」攬住了「他」,她心裡悄悄的歡喜,卻不敢,也不捨得和任何人講。

「言溯。」

「嗯?」

她不看他,固執地盯著地上兩個依偎的影子:「如果我殺人放火,你還以為我是好人嗎?」

「我不會讓你殺人放火。」言溯想也不想,回答得斬釘截鐵,「我會在一開始就阻止你。」

甄愛沒想得到這個答案,怔住。

「殺人太多,就會忘了自己。我覺得現在的你,很好。我不希望你望了現在的心。」

言溯側頭過來,長長的睫毛在眼眸中投下深深的陰影,他看著她,沒有嫌棄,沒有責備,只有深深的關切,「甄愛,如果你覺得迷茫,和我講。」

他承諾:「我會幫你。任何時候。」

甄愛的心狠狠一震,像是被什麼溫熱的東西猛烈地衝撞著,又暖又痛。她從小只知以暴制暴,直到這幾年才發覺意識的扭曲。可即使如此,她受到刺激時,依舊不知怎麼處理,只能選擇她最熟悉的方式。

上次殺掉趙何,她噁心了一個星期,這次她居然又輕易地向哈維拔槍了。

言溯說的很對,殺人會成為嗜血的習慣,讓她忘記自己。

這原本是她痛恨的,她不該變成這樣。

她望住言溯安靜的眉眼,心底忽然滿懷感激:「嗯,謝謝你。」

言溯只看她一眼便知道她理解了,有種陌生的痛浮上心尖。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經歷讓她變成現在這樣,一半天使一半魔鬼。又究竟是什麼直到現在還能觸發她心底最深的恐懼。

不是害怕到極致,她絕對不會拿槍口對人。可即使是害怕,她還下意識地保護戴西。

想起不久前黑暗的迷宮裡,她躲著他,孤身一人在夜色和危險中行走,一步一步,倔強而固執,他的心就像是被沉進水裡,憋悶得像要窒息。

他不知道這前所未有的感覺叫什麼。

千頭萬緒最終彙集在手心,他抬手,拍拍她的肩膀。

兩人各自想著心思,不再言語。

等了一會,甄愛想起什麼,突然心底一軟,摸摸臉頰側頭看他:「言溯。」

「嗯?」他漫漫地回答。

「你上學的時候,是不是經常被孤立被欺負?」她的聲音柔柔的,明明是輕鬆地問,說出來,心口卻咯登一下疼。

他低著眉,俊逸的側臉凝滯了片刻,漫不經心地回答:「你腦袋裡就不能放些有建設性的東西?這問題真無聊。」

甄愛微微地笑,不問了。

不問都知道。成長中,他總比同學年幼聰明,孤立和欺負是必然。於他,從來沒有同齡人一說。其中的苦楚和孤獨就只有他自己知曉了。

但很慶幸,他依舊長成這樣,福禍不驚,淡看一切,依舊擁有一顆澄澈乾淨的心。

真好!

還想著,伊娃的車來了。

伊娃探頭看見言溯,皺了眉:「你怎麼也在?」

言溯不理,逕自拉開門和甄愛一起上車:「嗯,肚子餓了。」

伊娃從後視鏡裡看言溯,眉頭擰在一起,咳了咳:「我要和朋友吃飯,想帶Ai一起去。」

甄愛眼珠轉了轉,她的意思是只帶她一人?

言溯抬眸,淡淡看伊娃:「你不帶我去,我就不准甄愛跟你去。」語調清淡,卻像小孩兒耍賴。

「甄愛又不歸你管。」

甄愛略微頭大,和伊娃商量:「讓言溯一起吧?」

「除非他保證不亂說話。」

甄愛剛要說好,言溯皺著眉,很不滿意地開口:「我從來沒有亂說話過。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有意義。」

伊娃搖搖頭,輕飄飄地說:「喏,廢話廢話。」

言溯抿唇,顯然不高興了,沉默半晌,說:「你不是和朋友吃飯,是約會,還想問甄愛對那個人的意見。哼!」

甄愛默默地坐直,呃,這個應該就是亂說話吧……

伊娃冷冷否認:「胡扯!」

「每次被我說中,你都說這句話,沒點兒創意。」言溯鄙視完,嚴肅地證明自己的正確。

「從剛才到現在,你看了不下4次時間,你很重視;你拿著手機發短信而不是打電話,因為短信更間接避免尷尬;不過就算你對他很滿意……迪亞茲警官,」

言溯冷淡地瞟一眼伊娃的亮片V字短裙,老學究式地皺眉,「你是不是穿得太暴露了?以一個男人的眼光看,我不喜歡。」

伊娃黑了臉,陡然發動汽車開得飛快。甄愛趕緊抓緊扶手,默默閉了眼,又是推理不是亂說,可你就不能等下車了再說?

伊娃的約會對象是華人外科醫生林丹尼,是他主動追求的。認識方式很奇特,一見鍾情。

那天,伊娃和助手們去醫院扛屍體,剛上電梯,助手們尿急去廁所,伊娃就陪一群屍體立在電梯裡。她一人抱不下,乾脆手腳分開擺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十字,讓死人們斜靠在她身上。她背對著電梯門,歪著頭自顧自唱起rap。

林丹尼從電梯邊走過,聽見有人唱歌,一扭頭,一排死人差點兒沒把他魂嚇出來。好歹他是新晉的醫生,也不會太害怕。

接下來,他做了件在伊娃看來很無語在甄愛看來卻很萌的事。

他走過去,對那排人說:「呃,誰帶你們出來的?」

問完才發現,他們當然不會回答。

歌聲停止了,一排屍體後邊擺著十字形的伊娃極度無語地抬頭,鄙視地瞪他:「你為什麼放棄治療?」

這一瞪,林丹尼就深深地陷了,當場樂顛顛幫忙抱著個死人跟伊娃和助理們走了。

幾人談論的期間,服務員一直在上菜倒酒,聽見他們的對話,一臉灰色,心想這人真不會說話,這麼好的晚餐可要浪費了。

結果菜端上來,這四人,男男女女沒一個面露不適的,全都淡定自若,繼續一邊討論著屍體和愛情,一邊喝紅酒吃肉。

服務員凌亂了,這個世界不正常。

甄愛聽林丹尼說,誇他那句話很可愛,怎麼會想到問死人「誰帶你們出來的」。

言溯默默地,不發一言。

言溯和林丹尼坐在桌子這邊,甄愛和伊娃坐在對面。言溯略一抬眸,就見甄愛笑眼彎彎,望著自己身邊的林丹尼。

甄愛很少笑的。就像歐文所說,她笑起來真好看……但人家不是給他看的。

他斂著眼眸,揪著眉毛,真奇怪,如此愚蠢的行為她為什麼覺得可愛?

他無聲地動著手中的刀叉,某一刻,放下刀具,端起酒杯喝了小半口。也就是這幾秒的功夫,另一隻手不動聲色地伸進口袋裡,劃開手機,拇指飛快移動起來。

一邊打字,一邊慢條斯理地喝紅酒,外帶目光灼灼地看她。

甄愛感受到他的目光,迎視過來,只覺得玻璃杯後他的眼神濃郁異常,似乎帶著點兒不滿意。她想了想,以為他還在和伊娃賭氣,這時口袋裡手機一震。

掏來一看,竟是言溯發來的。

第一感覺是詭異,剛才他們在對視好吧,他什麼時候發短信的?難道串號了?

可打開一看……

「那麼笨又不合常理的話,有什麼好笑的?」

……這種語氣除了他還有誰?

甄愛抬眸,無語地看他。他竟絲絲得意,臉上的陰霾稍微鬆散了些。甄愛不解,下一秒,手機裡又蹦出一條信息:

「哦,為你笨笨的腦殼解釋下,後面的符號是Isaac的shit。」所以,前條短信裡的一串東西是他那只鸚鵡的幾坨便便……

甄愛回復了一個單詞,收起手機繼續和伊娃聊天。

言溯的手機一震,低頭一看:

「幼稚 :P」

她說他幼稚?還吐舌頭嘲笑他?

言溯繃了臉,不高興了。她怎麼這麼笨?分不清幼稚的是林丹尼。林丹尼還傻乎乎地和屍體說話呢,多幼稚啊。

接下來的時間,言溯一言不發。

甄愛不理解他了,他很不高興,真的。

半路伊娃要去洗手間,她在桌子下輕輕踢了甄愛一腳,甄愛濛濛地跟著起身。

對面的言溯極輕地蹙了眉,有研究表明,打哈欠是會傳染的,但沒有說上廁所會傳染。為什麼女生上廁所喜歡成群結隊,真奇怪。

哎,難怪女廁所總是那麼堵。

甄愛走時,隨口對言溯道:「看著我的包。」

言溯木木地點頭:「哦。」

兩人一走,林丹尼便長長地呼了口氣,趕緊拿紙巾擦擦脖子上的汗。

言溯飛快又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後看著甄愛的包,說:「這裡不熱。」默了半晌,認真地問,「你有高血壓?」

林丹尼:「……不是。」

言溯:「哦,高血糖?」

林丹尼:「……我才29歲。」

言溯仍舊一瞬不眨地木木地盯著甄愛的空位置:「年齡的大小只是幾率問題,並非高血糖和高血壓的必要條件。而且有些還是先天的。哦,對了,你是醫生,應該比我清楚。」

林丹尼:……其實我原本想說什麼來著?

林丹尼絞盡腦汁想了半天,剛才本就緊張,現在被言溯一繞,完全懵了,好不容易說:「呃,我出汗其實是因為緊張。」

言溯一愣,帶著點兒懊惱地咬了咬嘴唇:「又忘了從社會關係和人際交往的角度分析問題了。」

林丹尼:「……」

「不過,」他似有不解,「你為什麼要緊張?這不合常理。」

林丹尼這下不太自在了,匆忙嚥了一大口紅酒,坐著端正筆直:「我很喜歡伊娃,我,怕她不喜歡我。」

言溯紋絲不動,回答簡短:「她喜歡你。」

林丹尼一愣,眼中閃光:「她跟你說的?」

「不是。」

林丹尼眼中光亮熄滅。

言溯沒看他,仍是執拗乖乖地盯著甄愛的包,像只忠誠的小狗:

「她今天穿了淡紫色,她的幸運色,還帶了她的幸運手環,足以說明她對這個約會的重視。當然,作為唯物主義者,我本身堅定地不相信幸運物這種東西。

……言歸正傳,拿剛才來說,她和你說話時,手肘併攏撐在桌面,歪著頭斜角30度靠在手背上,這個角度看上去最好看,她想吸引你。後來她把頭髮束起來,是因為她覺得她的脖子很漂亮,也是吸引的目的。而且,下巴脖頸和胸口在心理學上都有性暗示的作用。」

默了半晌,「呃,最後一句話當我沒說。」

林丹尼瞠目結舌,心裡的緊張完全放下了。

周圍的服務生豎著耳朵聽,看著言溯,眼光裡滿滿都是崇拜,這簡直是活生生的把妹神器啊!

言溯眼珠轉了轉,斟酌半晌,問:「你,你怎麼知道你喜歡她?」

這個問題讓林丹尼再次緊張,難道言溯在以伊娃好朋友的身份質疑他,他顫聲問:「什麼意思?」

言溯奇怪了:「你對這句話有理解障礙?還是這句話裡有生僻詞?」

他開口不過短短三分鐘,林丹尼就知道他不是正常人,所以歎了口氣:

「我當然知道我喜歡她。我想每天見到她,想拉她的手,想和她擁抱親吻,和她睡在一起。和她一起做很多事,比如看電影,一起吃飯,一起討論喜歡的東西和工作……」

言溯擰著眉,細細想著,他最近天天見到甄愛,昨天分別了十個小時,他想過她,他拉過她的手,抱過她,和她睡在一起過(人家說的睡不是這個意思啊喂),他們一起去遊樂園玩(玩了?),他們一起看過電影吃過飯,討論很多,童話糖果工作和殺人犯。

嗯,他還背過她,比林丹尼說的多一樣。

言溯很滿意,不說話了,乖乖看著甄愛的包。

林丹尼滔滔不絕地說完,發現言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沒在聽了,而是盯著虛空,便好奇地問:「嗯,從剛才到現在,你都在看什麼?」

「我在幫Ai看包。」他認真地看著,像要把那小小的米色包包看出花兒來,隔了半晌,不太讚許地說,「剛才她說話你沒聽到嗎?你對周圍環境的感知度不靈敏。」

到底是誰不靈敏!

林丹尼淚奔:伊娃你們快回來。

伊娃對著洗手間裡的鏡子補妝,甄愛立在一旁看著,表情一絲不苟。對她而言,伊娃的化妝包就像百寶箱一樣,一下一下蹦出色彩斑斕的東西來。

伊娃從鏡子裡瞥她一眼,笑了:「Ai,見你那麼多次,你從來都不化妝?」

甄愛搖搖頭:「嗯。」

伊娃繼續笑:「Ai還年輕,不需要化妝啦。」

伊娃是言溯的大學同學,她已經夠天才了,卻還是比言溯大四五歲,自然也比甄愛大。

甄愛看著伊娃眼角眉梢都笑意盎然的樣子,好奇又認真地問:「伊娃,你很開心嗎?」

伊娃正在塗唇彩,聽了這話,笑容更大:「當然了。」

說到這兒,眼珠一轉,「哼,S.A.那個怪胎算是說對了一句,我帶你來就是想問問你的看法。」興奮的語氣,「你覺得丹尼他怎麼樣?」

「我覺得挺好的。」甄愛點點頭,又不好意思道,「具體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

「足夠了。」伊娃笑得甜蜜,忽然就探身過來抱抱甄愛,「Ai,謝謝你!」

甄愛一愣,頓感溫暖。

其實,應該是她說謝謝,這樣幫朋友參考男人的經歷,她從來沒有。可伊娃信任她,給她這個機會。她才是覺得最開心的那個。

既然是朋友,甄愛決定多嘴一句:「那,我看你對丹尼好像很慎重的樣子,你們要……」

「我要和他在一起,做男女朋友。」伊娃很開心,不經意打斷了甄愛的話。

甄愛默默閉上嘴巴,疑惑,她還以為他們要結婚呢。

伊娃對著鏡子照:「這次我想和丹尼維持穩定的關係了,以前的那些都只是生理和肉體上的。是搭檔,不是男朋友。」很典型的美國人思想。

甄愛納悶了,生理搭檔→男朋友→未婚夫→丈夫,這麼多程序啊,和一個人一路下來不是更方便麼。

但她只是想想,沒有說什麼。

她很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愛情方式,沒有優劣,也沒有誰比誰更高級。

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伊娃手中熒熒的唇彩吸引了過去。因為童年的缺失,她對彩色的東西和小孩子的東西向來沒有抵抗力。

伊娃收拾化妝包的時候瞥見甄愛直直的目光,笑著把唇彩遞給她:「你也塗一下吧。」

甄愛搖搖頭,認真地回答:「我怕會忍不住舔嘴唇,把它吃到肚子裡去。」

伊娃撲哧笑了,把唇彩往她手裡塞:「試一下,肯定好看!」

甄愛看著像果凍一樣的色彩,心裡是想嘗試的。猶豫半刻,拿起來對著鏡子往嘴唇上一抹一抹地塗。

伊娃立在洗手台邊看著,忽然問:「Ai,你和S.A.怎麼樣?」

甄愛手一抖,粉色的唇彩瞬間在她白皙的臉頰上畫了一條口子,像大大的咧著嘴的笑臉,很是滑稽。

「什麼?」她驚訝地瞪著伊娃。

伊娃看她驚慌的模樣,笑得更開懷,抽了紙巾遞給她:「你們很親密呢,裝不知道?」

甄愛一邊傻眼,一邊臉蛋急速升溫。

伊娃也給自己抽了方巾擦手:「我們上大學時,我16歲他12歲,到現在整整11年。」伊娃微微瞇起眼睛,有些感慨。

「我都沒意識到,認識這麼多年了。過去了一個小布什,一個奧巴馬……又一個奧巴馬。世界都變了,他也從當年的小怪胎成長為了……大怪胎。」

甄愛被她這番言語逗笑了,表情豐富的伊娃誇張地挑挑眉:「真的。我和他這對老同學這麼多年都沒有過哪怕一次身體接觸……」

甄愛正在擦臉,聽了這話,眼睛都差點兒瞪出來。

「包括男生同學。他不和任何人有身體接觸。除了歐文,他朋友也很少……」伊娃忽然頓住,想起了什麼似的,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差點兒忘了Alex,那也是個天才呢。」

Alex?

甄愛從來沒聽言溯提起過。

伊娃:「好像是他讀博士時的同學。」

甄愛回過神來,言溯提起過,是那個用炸彈白線騙了言溯的人。

「他和很多同學一句話都沒講過。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伊娃翻了個白眼,「這話是那個自戀鬼說的,他的原話是,『迪亞茲,儘管你的智商只有143,我卻不嫌棄你,你不覺得榮幸嗎』……」

甄愛聽著,輕笑出聲,果然是他的風格呢。

她忽然很開心,要是有一整天的時間,能專門聽伊娃講言溯以前的事就好了。她好想知道他上學時的模樣。

可伊娃話鋒一轉:「Ai你仔細想想,他帶著你到處跑,正常嗎?」她笑瞇瞇的,「雖然S.A.對你就像我們正常人的互相交流,但考慮到他從來不正常,所以,你知道對他來說,你有多特別嗎?」

甄愛被她這番話說得耳熱心跳,趕緊以洗掉唇彩為由,放水洗臉。

伊娃緊追不捨:「再說,那天在華頓高中,我看到他拉你的手了。」

甄愛一驚,那天晚上,他哪裡是拉她的手,他是捏住了她的胸好不好?甄愛別過頭去,小聲嘟噥:「是因為我差點兒摔倒。」

伊娃聽了她的解釋,又想起往事,臉立刻灰掉:「去年我也是腳滑,結果他站在樓梯上,第一反應不是拉我,而是掏出手機打911叫救護車。」

甄愛撲哧一聲笑,趕緊忍住。

伊娃倒無所謂:「台階只有10級,擦傷都沒有。可他這個怪胎,我恨他一輩子!」

甄愛再次沒忍住笑。

要出去的時候,甄愛忽然想起什麼,忙道:「對了,伊娃,能借你的手機上個網嗎?我的忘帶了。」

伊娃把手機遞給她。

甄愛心裡一直想著哈維的話,可她帶的應急手機不能上網,又不好找言溯借怕他懷疑。這下拿了伊娃的手機,就立刻在各大校園的BBS上搜索關鍵詞,thousand miles, my medicine。

很快找到一個很多論壇都有的帖子,標題tips to impress your girl(如何獲取女孩芳心),裡面列舉了很多情話。其中就包括大量甄愛熟悉的,看她看來,全都是威脅。

帖子最開始是5年前,出現在甄愛曾經隱瞞身份就讀的高中,後來就四處傳開了。

甄愛看著那些被人上千次轉載的內容,不知道是無望還是放鬆。這些話早在N年前他就說過,他居然放到網上,讓她身邊的同學們都學會。日常裡有人說起來,就時刻在提醒她想起舊事。

呵,用這種方式嚇唬她提醒她,真是煞費苦心。

不過,轉念一想,那這幾次的事,會不會就是巧合呢?

但傑森的黑白線仍舊無法解釋。

甄愛此刻雖說不上提心吊膽,但也不甚明朗。如果不是巧合,他找到了她,為什麼不像以往直接來抓她?

她想不通,默默把手機還給伊娃,和她一起出去了。

洗手間裡安安靜靜的,半刻後,腳步聲響起。有人走到鏡子前站定,黑眸幽暗。修長的手從洗手台旁的紙簍中撿起一張紙巾,那上面還粘著淡淡的粉色唇彩。

他捧在唇前,深深吸了一口氣,唇角彷彿品嚐到了最甘甜的空氣,肆意而癡狂地勾起。

半刻,他另一隻手從懷裡摸出一枚口紅,在洗手間的玻璃上緩緩寫了一串字:for you, a thousand miles!

等甄愛回到座位,言溯很滿意自己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他收回目光,眨巴眨巴眼睛,覺得盯著的時間久了有點兒酸痛,又抬手揉揉。

甄愛詫異了:「你眼睛痛?」

「沒有。」言溯抬眸,整好撞上甄愛因害羞紅撲撲的臉,他古怪了一會兒,問:「為什麼你的臉看上去像番茄醬?」

甄愛:「……」

不加後面那個醬可以麼……

甄愛不回答,神色尷尬,伊娃卻頗顯得意,唇角彎彎。

言溯擰眉思索了一會兒,沉聲問:「是不是迪亞茲打你了?」

甄愛:「……」

吃完飯後,和伊娃林丹尼告別,甄愛猛然想起她和歐文說好了晚上十點出實驗室的。現在已經九點半。

甄愛手機沒電了,還是不借言溯的手機,趕緊走到路邊電話亭給歐文打電話,等到電話接通,小聲道:「歐文,不用去接我了。」

「你在紐約?」他看了電話顯示。

「嗯,我把剩下的研究程序交給賴安了。」甄愛聲音裡底氣不足,她從沒像今天這樣撂下工作亂跑,總覺是瀆職,心中有愧。

歐文聽出了她的無措,軟下聲音,安慰:「沒事的,Ai,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甄愛臉紅了,聲音更小地辯解:「我沒有亂跑,我只是,」撒謊的時候,人的腦子總是轉的飛快,「我來這兒是因為,明天要受審了麼。就上次撞警車的事。」

歐文笑了:「你要是不想出庭,我可以幫你解……」

「不用。」她望著電話亭外等她的那個高高瘦瘦的黑色身影,握著電話別過身來,一低頭,見路燈把言溯的影子拉得極長,他的肩膀就靠在她的腳邊。

她心裡蕩漾著莫名的情愫:「不用啦,我不想弄得很特殊,就像普通人一樣吧。再說……言溯他,和我一起呢。」

最後這句話說得她又耳朵發熱。

歐文的注意力卻在「普通人」這個詞上,心弦像被撥動一般,陡生感慨,是啊,如果甄愛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無憂無慮地上學工作,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那該有多好。

或許,她也是期待的吧。

歐文沒有再阻攔,想鼓勵她卻不會,只好笨笨地又重複了一句:「嗯,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第二天是言溯和甄愛撞警車案的庭審日。後來甄愛才發現,和言溯一起受審並非什麼美好的回憶。

其實甄愛神經比較大條,坐在小法庭的候坐席裡,也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的。

席間坐滿了人,都是什麼酒駕襲警抽大麻當街鬧事毀壞公務之類的,一個個都等著按秩序接受審判。

就坐時,甄愛看到了當初和他們一起關在拘留室的那幾個年輕人。他們也認出了甄愛和言溯,幾個愣頭的小伙子瞬間跟他鄉見故人一般激動,跑過來和甄愛打招呼:「嘿,好巧啊!」

甄愛覺得好玩,應了一聲。

言溯倒十分淡定,沒事人兒一樣,坐在原地發呆。

年輕人好奇地看了一眼,現在他們清醒了,一看言溯那樣就不像是掀人裙子的人,就小聲問甄愛:「你們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關起來的?」

「哦,我們把兩輛警車撞壞了。」甄愛很誠懇。

小伙子們都瞪大了眼睛,半晌後豎起大拇指,讚道:「酷!」

甄愛愈發覺得他們太可樂,笑了,剛要說什麼,言溯冷冰冰的聲音傳過來,在命令甄愛:「不許聽他們說話。」

哼,他們說的話有什麼好笑的。看你樂呵呵的傻樣。

甄愛不明所以:「為什麼?」

言溯緊緊抿著唇,表情很平靜,但也可以從輕擰的眉間看出幾分不爽。

甄愛不明白他怎麼好好的突然又鬧脾氣,斟酌半晌,哦,該不會是上次在關押室裡,這幾個年輕人說他掀人裙子吧?

甄愛登時就樂了,剛要取笑言溯,沒想他在她開口之前,就斬釘截鐵地鄙視:「哼,因為他們笨。」

幾個小年輕囧灰著臉,揮了揮手以彰顯他們的存在:「呃,我們聽得見呢!」

言溯理都不理他們,只看著甄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還有你,你已經夠笨了。和智商比你還低的人說話,你會更笨的。」

這言外之意是,看我看我快看我,我智商高,你應該多和我說話。

但甄愛沒有聽出來……

她白他:「你,你就會拿智商說事兒。有本事你說點兒別的!」

言溯很認真地和她探討:

「甄愛小姐,我剛才說的話其實很容易反駁的。你只用說『哼,我的智商比你低,你和我說話那麼多天,你變笨了沒有?』……這樣,我就會啞口無言了。」

「而你,會因為讓我無話可說,而獲得邏輯和言語較量上的成就感。這樣,」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你就會很開心,然後,你就可以對我笑了。咳,這種笑容,才是有意義的。」

說罷,冷冷瞪了那幾個小伙子一眼,那意思就是,對他們笑是沒有意義的,應該杜絕!

言溯說到此處,感歎自己的貼心。但是,他雖然營造了這絕佳的條件,可甄愛並不領情,而他也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

他不無惋惜地搖了搖頭,語氣滿是體恤,「我好不容易說出一句沒有邏輯又不合情理的話,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卻沒有抓到。甄愛小姐,我深表痛惜。」

坐在他們前面的小伙子們寒毛都豎起來了:這人腦子絕對不正常!

甄愛:「……」

他是故意氣她呢吧,不,他沒有那麼無聊;甄愛可以預見,他是真心希望和她的言語碰撞一下的。只是,他的思維和溝通方式真的……好氣人。

甄愛木著臉,不說話了。

言溯見她不回答,深深蹙眉,她怎麼了?

他坐直身子,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久,社會心理邏輯密碼生物化學各個學科搜集了一遍,還是分析不出來。

他擰著眉心,小幅度地碰碰她的手臂:「甄愛。」

後者目視前方,不理。

隔了一秒,他推推她:「甄愛。」簡愛

隔一秒,又碰碰:「甄愛。」逆水寒

甄愛扭頭,頗不耐煩:「幹嘛?」瓦爾登湖

言溯一愣,眨眨眼睛,說:「我剛才的意思,不是鄙視你的智商。」

甄愛繼續面無表情:「……這句話真讓人安慰。」

言溯思索了一會兒,慢慢道:「嗯,我聽得出來這句是反話呢。」

甄愛立刻沒好氣地瞪他,他又是一愣,臉色閃過一絲尷尬,咳了咳,繼續解釋:

「你看,在我最心愛的學科上,我把我最不可能犯的邏輯錯誤留給你,讓你反駁我。這是一種多麼,咳,親近的行為。呃,你是我的朋友,其實我,嗯,在向你表達……親密。」

前邊的小伙子們驚恐地對視:翻遍全世界,有人這麼表達親密的嗎!!!!

但甄愛其實早就理解了他的心理,不過是傲嬌地生氣。現在他低聲來哄她,還解釋得這麼明顯,她心裡竊竊地歡喜,臉上染著極淡的紅色,嘟著嘴眼神飛到另一邊,哼哼一聲:「你這個怪胎!」

可話裡怎麼都有點兒嗔怪又嬌笨的意味,一聽就知道和好了。

小伙子們淚流:這不科學!

言溯見她好了,極輕地彎彎唇角,繼續想自己的事情去了。

甄愛乖乖坐在位置上,等著受審。

坐著坐著,原本輕鬆的心情漸漸不復存在了。法官要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宣讀被告犯的錯處,以及處罰結果。這也太……難為情了。

雖然大家犯的都是小錯,可縱觀整個法庭,今天待審判的就只有她一個女的。縱使她如何的後知後覺,隨著時間一步步推移,她只覺得面紅耳赤起來。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逃跑的時候,法官已經念到他們的名字:

「S.A.Yan, Ai Zhen.」

來不及了。

甄愛硬著頭皮站起來,和言溯一起走到法庭中央的受審台前,在一庭人的目光裡,恨不得把腦袋低到地上去。

和她不同的是,言溯居然站得筆直,挺拔得像棵樹,茁壯又精神,完全沒搞清楚自己的處境。

他垂眸看了一眼甄愛,奇怪,剛才他們和好了,怎麼她又不開心?他覺得有必要關心一下她的動態,遂微微朝她傾身,小聲道:「怎麼了?」

甄愛歎氣,要是她的神經有他的那麼粗,就好了。

甄愛不回答,沒想到背後忽然被人一戳,她一個始料未及差點兒趴在檯子上。及腰高的木台輕輕一聲響。

宣讀「罪狀」的法官抬了抬眼皮,頗有微詞地看了甄愛一眼,又面無表情地繼續:「言溯與甄愛於20XX年4月2日在紐約州……」

甄愛怒目扭頭看言溯,他依舊波瀾不驚。

她飛快站直,知道他戳她是因為她沒有回話,遂狠狠瞪他一眼,低聲咬牙道:「我覺得丟臉。」

言溯不理解:「為什麼丟臉?我不覺得。」

甄愛逮到機會,立刻諷刺他:「因為你厚臉皮!」

言溯皺了眉。甄愛以為他生氣了,沒想到下一秒,他抬手在自己的臉上擰了一下,一副科學鑽研的表情。

甄愛:「……」

他揪揪自己的臉,弓身湊近她,無比認真地說:「不厚。」末了,怕她不相信似的,加了一句,「不信你捏捏。」

甄愛差點淚奔。

法官還在勤勤懇懇地宣讀:「根據X號治安管理條例,本庭宣判兩位當事人23小時社區服務……」

甄愛覺得他是故意的,怒了:「我說錯了,你不是厚臉皮,你是沒臉皮。」

「你怎麼知道,你摸過?」

甄愛一愣,扭頭一看,他並沒調戲或是逗弄,相反他的表情相當認真:「甄愛,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這個人的理解能力有問題,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甄愛扶住額頭,回答:「我覺得不自在,是因為站在這裡受審,很尷尬,很羞愧。」

言溯思索片刻,好心安慰她:「不用羞愧,美國有將近一半的人都站過被告席。」

甄愛聽了,精神振奮地住機會:「哈!邏輯學家犯錯了,人家有沒有被告過,和我覺不覺羞恥沒有關係,你……」

「你們兩個可以停止講小話了嗎?」法官抬著眼皮,極度無言地看著他們倆。

法庭裡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在她身上,包括法庭記錄員。

甄愛被點名了,窘得恨不得鑽地洞,頭低得更低。

法官靜默著,等她認錯,而甄愛卻不知道法官的意圖,依舊垂著頭。只覺現在的沉默讓她尷尬得要死。

言溯瞟了甄愛一眼,復而看向法官,點點頭,很誠懇地說:「是,我們已經講完了。」

這話是在認錯麼……

法官:「……」

法官不滿地咳咳一下:「都到法庭上了,你們就不能耐著性子聽聽話?」

言溯聽言,很誠心誠意地說:「法官大人剛才說的話,我們其實都認真聽了。」

法官推了推眼鏡,挑起眉毛:「哦?我剛才說了什麼?」

言溯面無表情語速極快地複述:「言溯與甄愛於20XX年4月2日在紐約州X號公路襲擊警車…bla…根據X號治安管理條例,本庭宣判兩位當事人23小時社區服務…bla…你們兩個可以停止講小話了嗎?」

前面一大段話一字不差,讓所有人瞠目,而最後一句話讓庭內靜默了半秒後,瞬間爆笑一片。

言溯繃著臉,完全不明白笑點在哪裡。

甄愛趕緊扶額,半遮住眼。

法官見怪不怪,淡定地說:「言先生,你是想藐視法官嗎?」

言溯十分不解,他那麼有心,還一字不漏地複述了他的話,這不是表示尊重嗎?他沒有想明白,但還是微微頷首,規矩地回答:「No, Sir!」

法官也是寬容大度的人,沒有為難,繼續宣讀。

甄愛沒精打采地走出法庭,一路上都耷拉著腦袋。言溯看了,不解:「甄愛,為什麼你看上去像一隻被人揍癟了的茄子。」

甄愛忿忿抬頭,瞪他:「我是被你揍成這樣的!」

言溯更加不理解地蹙眉:「揍你?可我今天都沒有碰過你。」

說到這兒,彷彿提醒了自己今天的任務沒完成,趕緊抬起手,依舊笨笨地在她肩膀上拍拍,一下,兩下,以示安慰。

可臉上的表情沒調整好,僵僵地說:「甄愛,不要難過。」半晌,加一句,「我會陪你的。」

甄愛被他機器人一樣不會帶感情的聲音弄得哭笑不得,癟嘴:「什麼陪我?說那麼好聽!你自己也受了處罰,本來就要去社區服務的。」

這話一說出口,她突然心情很好。

啊,就像言溯說的,每次能夠反駁到他,她都莫名地心情好。這,果然是增加親密感的好方法呢!

言溯奇怪地斂起眼瞳,語氣探究:「咦,甄愛?為什麼你這下反應這麼快?居然被你看出來了。」

甄愛:「……」

她真想一腳把他從大理石台階上踹下去。

言溯見她變臉了,趕緊又伸手,一下,兩下,拍拍她的肩膀,低下聲音哄:「甄愛乖,不要生氣。」

甄愛一下子說不出話來,愣愣看著他,也不知為什麼,心就像是被一雙溫暖的手捧著,瞬間平靜又安寧,還有絲絲的安逸感。

一回想,這麼久以來,他從歐文那裡習得的拍肩膀方式,一直都在用,從來未熟練。學習實踐了那麼久,還是笨拙又生澀,每次都像在拍一個各種微生物病菌集合體。

可即使如此,每次的鼓勵和安慰,甄愛都可以清晰而深刻地感受到。

她慢慢走下樓梯,望著春天湛藍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在心裡對自己說:甄愛乖,不要難過;甄愛乖,不要悲傷;甄愛乖……找出哥哥的死因,給他報仇!

言溯立在台階上,見她再度不知不覺走到他前面去了,仍舊是標誌性地背著小手昂著頭。長髮搭在衣服帽子上一跳一躍著。

陽光點點,她的聲音很輕柔:「言溯,幫我解答密碼吧。」說罷回頭,陽光沉入她漆黑的眼眸裡,看上去有種陌生的深沉,「我不為難你,我告訴你那個密碼的來歷。」

言溯立在高高的台階上,清風吹過他的風衣,衣角翻飛。他雙手插兜,目光雋永地看著幾級台階下的甄愛。

其實,那天背醉酒的她回家的路上,他就決定,不管那個密碼的用處是什麼,只要甄愛開口,他都會幫她。

沒想到,她如此尊重他的解密條件和處事原則;更沒想到,她已足夠信任他,願意開口向他講述。

無論是哪一條,都叫他陡然間心如擂鼓,一下比一下猛烈,像是要從胸腔蹦出來。

甄愛一步一步上台階,朝他走過來,到他下邊的第二級台階,站定。

她仰望著他,再度笑了:「CIA,SPA組織,一百多位頂級解密專家都束手無策的密碼。言溯先生,你想挑戰嗎?」

言溯先生,這也是我一開始接近你的目的。

時隔近兩個月,再次進入山間,正值盛大的春天。

當初銀裝的樹木全換了翠綠的葉子,蓊蓊鬱郁,欣欣向榮,茂盛得幾乎遮住藍天。甄愛把頭探出車窗外,望著天空中的新綠和湛藍,心情豁然開朗。

她小聲地喊:「好漂亮啊!」

歐文正在開車,聽言扭頭看她一眼,她的頭整個兒探出窗外,敞亮的天光中,她的笑臉白得幾近虛幻,像要融進窗外流淌的綠色裡。

他收回目光,目視前方,溫溫地笑:「是啊,好漂亮。」

前方的叢林和天空水一般流過,這段漂亮的旅程要是再多走一會兒就好了。

汽車到達城堡前,甄愛立刻蹦下車。和冬天不一樣,現在城堡前的空地上全是青青的小草,不知名的野花點綴其中。

甄愛幾步跑到門前,摁了門鈴,餘光瞥見門腳放著什麼東西。一低頭,就見一尾魚在小小的玻璃缸裡孤獨地游弋,一隻白色的鸚鵡站在綠色的吊架上,無比傲嬌地揚著頭,吐出一個字:「idiot!」

甄愛一愣,喲,小鸚鵡也會罵人吶。

這平淡又欠扁的語氣,和它主人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她剛要回嘴,說你才是笨蛋。

沒想鸚鵡話沒說完,小腦袋轉了個方向,對著門小聲嘀咕:「idiot!S.A. is an idiot!」

甄愛:「……」

難怪被扔在門口……估計是和言溯吵架了。

不過,小魚是無辜的,人家肯定什麼也沒說啊!

正想著,卻見小魚搖搖尾巴,浮出水面,吐了幾個泡泡,像在聲援小鸚鵡。

……活該被趕出家門。

門內傳來了腳步聲,甄愛想如果是言溯來開門,她應該給這兩個小傢伙說情的。不想小鸚鵡撲騰撲騰翅膀,聲音嘹亮又高亢:「genius!S.A. is a genius!」

甄愛:「……」你情商比你家主人高多了……

開門的卻不是言溯,而是女傭。

小鸚鵡仰著頭,豆豆般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轉,發現來的不是自家主人,估計還是進不了屋。它可憂傷了,收起白白的翅膀在架子上蹲好,不說話了。

甄愛想笑,俯身把小吊架和魚缸捧起來。marie忙說:「先生不喜歡別人碰他的東西。他會生氣的。」

甄愛看著手中的一鳥一魚,聳聳肩:「可已經碰了,就多碰一會兒吧。」說著,把魚缸遞給歐文,兩人一起進去。

換鞋時,鸚鵡扭了扭脖子,特平靜地對甄愛說:「thank you, human.」

甄愛:「……」

這語氣,果然是言溯的鸚鵡。

走過寬敞的走廊,前方傳來一聲悠揚而蒼茫的音符,讓甄愛驀然渾身一顫。

她抬頭仰望,這才意識到圖書室的穹頂或許經過專業的音學設計,天然的音響效果,好得像歌劇院。

古老的圖書室裡迴盪著空靈而震撼的鋼琴音。

太陽升起來了。

或金黃或雪白的天光從高高的彩繪玻璃窗上投射下來,水紫,淺藍,淡綠,粉紅,鵝黃,透白……光線將鋼琴前的年輕人籠罩。

他挺拔而消瘦的身子籠在一層淡淡的光暈裡,虛幻得不真實;低眉間,側臉清秀絕倫。

白皙修長的手指載著五彩的光,在黑白琴鍵上跳躍。

甄愛和歐文在一旁側耳傾聽,連鸚鵡也乖乖地歪著頭,一動不動。

甄愛望著白色鋼琴旁那個修長的身影,心裡驀然潮水般瀰漫上一種期待又忐忑的情愫,很陌生。自從遇到言溯後,這種情愫一天天來襲,一天天明顯。讓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只是悄悄地躲在後面觀望,這一次,她期許著獲得回饋的註釋和目光。

這種情愫讓她的心情像夏天般陰晴不定,偶爾激動又興奮,偶爾無望又哀傷。

她不知道,有一個更確切的詞,叫作愛慕。

一曲完畢,甄愛沉浸在時光一樣亙古的音樂裡,不可自拔;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鸚鵡,它撲撲翅膀,歡樂地說:「bravo!」

言溯神色疏淡地合起鋼琴蓋,頭也不回:「誰准你進來的?」

鸚鵡在架子上蹦躂一下,四處張望,不好意思地道歉:「S.A., I』m sorry!」

它的聲音像機器人小孩兒,甄愛聽著心都軟了,忍不住摸摸它的頭,小傢伙和她不太熟,往一旁縮了一下,羽毛滑溜著呢。

甄愛也不問這一人一鸚鵡是為什麼吵架,她把Isaac放在一邊,走到言溯跟前,從兜裡掏出一張寫滿密密麻麻數字字母的紙,遞給他:

「我哥哥的密碼,他說是一個地點,那裡放著他留給我的東西。我猜他是放了什麼秘密。」

言溯瞟一眼密碼紙,指出不對,「這和你上次給我的不一樣。」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甄愛給過他密碼,他看一眼就扔在一旁,後來又出於保密性特意把它銷毀。

當時的那個他只看了開頭,但他記得很清楚,和這次甄愛拿來的不一樣。

甄愛坦然地笑笑:「我一開始不確定你會不會幫我解密,當然要防一手。」

歐文一愣,擔心言溯會生氣,但後者只是微微挑眉,語氣中似乎有讚許:「不錯。」

他說著,把密碼紙平穩地放在鋼琴上,自己後退一步坐進輪椅裡,把鋼琴凳留給甄愛。

歐文呼出一口氣,微笑看著。他很開心甄愛終於肯說出來,讓言溯幫她。儘管很想傾聽,但他更尊重甄愛的隱私。所以他毫不流連,轉身離開。

甄愛瞥見他的身影,喚:「歐文你去哪兒?」

歐文頓住,走過去拍拍甄愛的肩膀,聲音沉穩:「Ai,加油!」

言溯默默看著,也湊過來拍拍甄愛:「Ai,我很期待。」

甄愛心跳莫名就漏了一拍。他在期待什麼?

圖書室內恢復了安靜,甄愛坐在言溯面前,聽見胸腔裡她的心怦怦亂撞。她沒有朋友,也並不習慣傾訴,對她來說,這是比科研還困難又恓惶的事。

可一想到心裡埋藏好久的事終於可以在今天都說出來,她又格外期待,很快收拾好情緒:

「SPA組織是我從小就生活的地方,我住的那裡是科學家基地,外面一望無際全是崇山峻嶺。我17歲以前一直生活在那個封閉的空間裡。那就是我人生的整個世界——沒有國家,沒有城市,沒有電影院,沒有遊樂場……一切和社會有關的東西,都沒有。

那裡有很嚴格的出入管制。每個人出去,去哪兒,去多久,都會受到監控。平時也很少有人出去,因為基地裡有很多科學家爸爸媽媽,還有很多像我一樣大的孩子,也有我們的老師,教我們學習語言,教我們做研究。軍火,化工,生物,各個學科都有。

那裡還有一個非常大的圖書館,裡面放著古今典籍,科研史料,還有每月都送進來的核心研究期刊。以及,」

甄愛不好意思地拂了一下頭髮,「從各國政府盜取的機密資料。」

歐文才走出圖書室,腳步頓了頓,臉漸漸發白。

他無法理解,當今世界怎麼會存在這種類似監獄的地方。而甄愛那麼小就被關在那裡,沒有自由,想想便叫他心疼。

言溯表情淡靜,微微讚歎,那個組織果然高效。

現代社會的天才越來越少,是因為讓人分心的東西越來越多,專注力不夠,毅力和堅持太難。而在甄愛的世界,他們遠離信息爆炸,一輩子只接觸幾樣東西,深入鑽研,精攻於此。難怪甄愛小小年紀在17歲時,就有資本和政府談條件了。

但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她或許熱愛科學,甘願為此青燈苦燭寂寞一生;她或許熱愛繁華,瀟灑度日恣意享受人生;無論哪種選擇都沒有高低貴賤。

這才是社會應有的多樣與百態。

可甄愛沒有選擇,她的人生一開始就被套進模具,被動地承載了一種最寂寞的使命。

把人當做工具一樣使用,何其殘忍。

言溯看住甄愛,她低著眉,白皙的臉上始終平靜,像是早就習慣了。

「習慣」這個詞讓他的心一抽一抽地不適,夾著陌生而無處發洩的憋悶。可他唯一能做的,或許也只有幫她解開那個密碼。

他壓抑住胸腔內不太平靜的情緒,不免苦笑自己的浮躁不寧和莫名其妙,他問:「組織並不是只有科學家和那個基地吧?」

「嗯。」甄愛點點頭,「就像一家大型企業,搞研發的只是少數人,真正龐大的是市場物流營銷客服等等。我們只是組織的極小一部分,真正的,應該遍佈全世界吧。」

甄愛原準備解釋最後一句話的意思,可言溯聽一遍就明白了,道:

「我猜,各地的政府,民營機構,大學科研,壟斷企業,命脈公司,都有被組織控制、收買或安插的人。」

甄愛一愣,呆呆地點點頭。不明白言溯怎麼知道,更不明白他此刻眼中一閃而過的光是什麼。

言溯說完,心裡卻劃過另一絲奇怪的想法。會不會正因如此,甄愛才總是那麼快就被組織的人找到,他們的眼線無處不在。或許是某個護士,大學老師,警察,法官,出租車司機……

但這只是猜想,沒有證據。

甄愛輕聲道:「組織把研究出來的軍火化學武器和生物武器賣給恐怖組織,或第三世界的政府民間機構,賺得大筆的錢收買成員。這些成員從各自工作的領域偷取精華信息反饋給組織。組織再把這些信息用於科研基地,或者轉手高價賣出。總之,它永遠都是獲利的一方。」

言溯沉默不語,越是龐大機密的結構,管理就越嚴格,對待叛徒和洩密者的處罰也就越……

他打住,不肯去想。一瞬間,驀然蹦出一個想法,要是以後可以時刻看著她守著她就好。

可他和她沒有任何口頭的承諾和約定,也不像歐文有保護上的契約關係。

言溯皺了眉,一定要想個方法把他和甄愛綁在一起。

「我哥哥不在基地裡,我打聽到他在某個科研機構工作,做化學。但具體幹什麼、在哪個城市生活,我都不知道。即使是親屬,成員和成員間也是不允許透露身份和任務的。」

說到這兒,甄愛微微一笑,臉上有淡淡的幸福:「我哥哥很好呢,他給我寄很多好玩的東西,而且每天都給我打電話,講他經歷的好玩的事情。整整5年,從他離開家的那天到後來他消失。」

甄愛的笑容淡了一些。

言溯於心不忍:「他只是消失,不代表他死了。」

甄愛的臉色變得蒼茫:「他要是知道我逃出來,一個人,那麼孤單,他一定會擔心。如果他還活著,他不可能5年都不聯繫我。是,我換了身份,可他很聰明很厲害,不會找不到我。而且我還看到了他碎裂的手指,上面紋著我的名字。或許你說他只是受了重傷,可是,」

她神色落寞,低下頭。

「我感覺得到,哥哥他,早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言溯原本想說或許你哥哥被囚禁,寫了密碼讓你去救他,但又覺得不對。那樣一個心疼妹妹的哥哥,是不會讓她去犯險的。

「我懷疑哥哥在完成某個任務的過程中出事了,或許這個密碼和他的死因有關。」

言溯的心中閃過一絲怪異:「這個密碼是怎麼到你手上的?」

甄愛一愣,垂下眼睛:「他消失的前一天打電話告訴我的。他知道有人監聽電話,但他說組織的人一定解不開。他還說讓我想想小時候他說的話。可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言溯不經意點點頭。他前所未有地認真去傾聽別人的故事,一字一句都記在心裡,還想瞭解更多,還想問她關於她父母的事。可話到嘴邊轉了很多圈,終究是沒有問出口。她今天說的夠多了。

他不問,甄愛卻沒有一絲悲傷地說起:「還有我的父母,他們是研究生物武器的科學家,因為違反組織的規矩,被處決。」

言溯一怔,盯著甄愛,可她只是低著頭,臉上沒有一星半點的情緒,看上去比之前更安靜,靜得像心都是死的。

她像在陳述客觀事實,毫不帶感情,「我知道這是罪有應得。他們研究的東西殺了很多很多人。就像原子彈,是邪惡而血腥的。」

言溯揣摩著,聽出異樣:「這句話是誰教你的?」

「沒有誰教我。他們本來就是那樣!」她雙手握成拳,緊緊摁在膝蓋上,整個人都在極輕地發抖。像是氣的,可比起憤怒,她其實更悲傷,更痛苦。

言溯良久不語,面對她的一切,已經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安慰。

他緩緩傾身,手伸過去,穩穩重重地覆在她緊握成拳的小手上,用力握住。她突然就不抖了,呆呆盯著他的手,整個人僵硬起來。

他不管,繼續靠近她,低下頭,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細語:「Ai,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你是我見過最勇敢最善良的女孩。」

甄愛固執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

她的額頭被他用力抵住,莫名傳來力量。

她只看得到他修長的彈鋼琴的手,那麼白皙好看,握著她,像握著她的心。她默默疼痛而顫抖的心瞬間就得到撫慰和安寧。

他沉穩又令人心安的聲音就在耳邊,好聽得讓她想落淚。

她只有這麼一個秘密,沉重又黑暗。可是天啊,她如此信任他,想說給他聽,她希望他瞭解,希望他傾聽;可她又是那麼忐忑,希望他不要嫌棄,害怕他憐憫或同情。

可他沒有,他只是給了她最公正而崇高的待遇——尊重。

見她久久不回應,他近乎難過地歎了口氣:「啊,原來你忘記了。」

甄愛回過神來,趕緊小聲:「沒有,我記得。」說著一時心急,撥浪鼓似的搖搖頭,這下蹭到他額前的碎發,肌膚間輕輕地摩挲,癢癢的,一直到心底。

他清溫道:「你逃出來,和生活了那麼久的地方做鬥爭,這需要多大的勇氣。看你瘦瘦小小的,身子骨裡哪兒來那麼大的力量?」

甄愛的臉龐漸漸緋紅,言溯卻愈發握緊她的手:「一天又一天,我發現你你越來越堅強,越來越讓我佩服且欣賞。」

甄愛臉全紅了,小心翼翼抬起眼簾,望住他的眼睛。他淺茶色的眼眸湛湛地像夏天的水塘,清澈澄亮,那裡可以看見自己小小的倒影。

她心弦微顫。

他,真好。

其實,她是有私心的。如果不久後的一天,密碼解開,她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她希望有個人記得她。記得她的所有。

她希望,那個人是他。

她笑了:「謝謝你,言溯。」

言溯這才緩緩鬆開她,心尖卻劃過極淡的一絲不捨,不捨剛才抵著額頭互相看進內心的親密。但他最終還是坐直身子,目光移到密碼紙上。

98. 23. 15. 85. 85. 74. 66. 93. 78. 96. 87. 65. 86.

C. E. G. P. D. O. R. X. A. U. Q. L. I.

GV. DJK. KWX. QM. RB. BC. HV. NE. UG. LT. AY. PZ. SF

943. 734. 151. 215. 186. 181. 194. 237. 278. 117. 121. 141. 245.

49.01.13.01.71.67.61.35.45.27.03.31.35

他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說:「我需要三天時間!」

甄愛點點頭,尚不覺得任何異樣。角落裡的小鸚鵡拍拍翅膀,引吭高歌:「idiot, S.A. is an idiot!」

甄愛沒忍住笑。

言溯冷冷瞟它一眼:「Isaac,你希望我把你的毛拔光嗎?」

「NO!NO!」小鸚鵡鳴叫兩聲,立刻閉嘴。

言溯不再嚇唬小鳥兒了,心裡卻隱隱升起一絲陰霾,他解密從來不需要那麼久。三天對他來說,太長了。

剛才聽甄愛說話的間隙,他的另一半大腦就已經開始運轉,摩斯維吉尼亞凱撒二進制ECC四方波雷費ADFGVX希爾柵欄密碼加變體,單詞移位數字轉化,頻率分析……不對。

他是化學家,和化學有關的專有名詞特殊年份,同位素,元素週期表,元素字母代表,電子分子質量……都不對。

他甚至在幾分鐘內解出了很多有意義的句子。可沒有一個和地點有關係,也沒有一個能進一步分析解密。

甄愛那天對他說:「CIA,SPA組織,一百多位頂級解密專家都束手無策的密碼。言溯先生,你想挑戰嗎?」

那句話沒有誇張。

他現在,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更奇怪的是,他隱隱覺得,似乎有哪兒不對。

甄愛坐在車窗邊,白白的手指戳在玻璃上,一環又一環兒地畫圈圈玩。玻璃顏色深,言溯的影子映在上面,薄薄的一層。

甄愛小心翼翼戳戳「他」的臉,指尖的觸感又涼又滑,她不禁偷偷地笑,像摸到真人一樣怦然。

「他」不為所動,專注地開著車,臉色淡肅,一言不發。

甄愛自娛自樂了一會兒,驀然發覺自己好無聊。

她慢吞吞坐正身子,側頭看他。他和玻璃上的影子一樣,冷冷清清的,不說話不搭理不注視,只看著前方的道路。

明明是在認真開車,卻又總像在思考著什麼。

今天是去登記社區服務的日子,甄愛早早就來叫他,但他始終都在思索,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臉上平平靜靜的,卻隱隱給甄愛一種籠著陰霾的感覺。

她猜想,或許因為他還沒有解開那個密碼,所以驕傲又自負的他生氣了。

正想著,他烏黑的睫毛一閃。甄愛一驚,趕緊回頭望窗外,沒想到距離沒有估測好,「砰」地一聲,一張臉結結實實撞在窗戶玻璃上。

甄愛痛得齜牙咧嘴,捂著鼻子,眼淚都要酸出來了。

言溯一副看外星人的表情,奇異地看完她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行為,緩緩地張了張口,不可思議地問:「你是諧星嗎?還是,你在學習鳥類的行為?」

甄愛鼻樑高,剛才一下撞得不輕,聽了言溯這話,幾乎氣死,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痛呼:「這種時候,你不幸災樂禍會死啊?」

「你的觀察和總結能力真是慘不忍睹。我哪裡幸災樂禍了?笨蛋都看得出來我是在對比你和Isaac(鸚鵡)的共同習性。」言溯無比認真。

「Isaac也像你這樣,落地窗明明開了一半,它還非要撲騰撲騰往玻璃上撞。笨死了。真不搞懂你為什麼要向它學習?」

這人還真是……

甄愛捂著鼻子瞪著他,恨不得咬他一口。

言溯還不自知,蹙著眉認真琢磨,想了一會兒,點點頭:「我知道為什麼了。你的名字是Ai,它的代號是I,發音一樣。你們應該是同類的……」

電光火石之間,言溯驀然一頓。

名字代號?那段密碼……

不可能這麼簡單。不需要任何專業解密,也不需要任何知識儲備,初中生都可以解開。不可能啊。

甄愛不知他的想法,忿忿地反駁:「你們才是同類。我沒有向它學習,剛才撞玻璃是我自發的行為……」

這話一辯解,更奇怪。

言溯收回思緒,笑了:「自發的行為?你是應激性試驗裡被染液刺激的單細胞藍藻,還是到了冬天往南飛的大雁?」

甄愛灰頭土臉的,別過頭去看窗外,憤憤地說:「哼,從來都不會從人際關係和社會心理角度考慮問題的白癡。」

言溯一愣,斟酌了半晌,想明白了:「哦,懂了。謝謝提醒。」又道:「言歸正傳,你看到我看你,你那麼緊張幹什麼?轉頭就往玻璃上撲?」末了,眼珠轉轉,「你這種行為,真的很像鳥類。」

甄愛惡狠狠瞪他,也不照顧他的情緒了,哼哧一聲:「我不是擔心你解不出密碼,自尊心受挫,對我發脾氣嘛。切,過了一天密碼都沒有解出來,難怪連鸚鵡都鄙視你。」

言溯詫異地抬眉,看上去理解得很費力:「為什麼解不出密碼,我要對你生氣?學無止境呵。雖然目前我還沒有碰到難倒我的密碼,但未來總會遇到。」

他說這句話時,滿眼都是對未知挑戰的期待,就像求知若渴的孩童。

「如果我驕傲到了那種地步,那我真的是無知了。」

甄愛捂著發痛的鼻子,不經意愣住了。原本擔心他因為密碼而受挫,現在這種忐忑的情緒煙消雲散。

反倒是他的心思,純粹而博大,竟到了這種地步,令她無比汗顏。想到自己平時在研究工作上遇到挫折便漸漸灰心,不應該啊,甄愛!

她望著他線條俊朗的側臉,感覺充滿了信心和力量,又有些慚愧,剛才一時鬥嘴說話過頭了。

她想著要怎麼轉圜時,言溯再次顯示了他欠扁的屬性,他一改剛才淡泊的語氣,不酸不鹹地來了句:「再說了,不是還有某人,花了5年時間,在一百多位頂級解密專家的鼎力協助下,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把密碼送到了我手裡。」

甄愛:「……」

她悲怨地倒進椅子裡,能把反諷的藝術發揮到這種地步,她真是,服了他了。

法院判決的23小時紐約州內社區服務分7次,有各種內容可選。服務地點包括公園社區孤兒院福利院療養院戒毒所圖書館博物館監獄等等。

申請和登記的時候,甄愛望著眼花繚亂的服務場所和內容,就像是進了玩具店的小孩,左挑挑右選選,覺得哪個都好,哪個都想嘗試。

言溯冷淡地坐在一旁,鄙視她:「社區服務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一種判罰。你的表情可不可以應景一點兒?不要表現得這麼興致勃勃,跟吃糖果一樣。」

負責登記的黑美人抬起眼皮,透過鏡片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垂下去了。

甄愛收斂了臉上興奮的表情,緩緩坐直身子,拿手指在紙張上戳戳戳,無比期待又虔誠地說:「這個,這個,這個……我要七樣。」

言溯:「……」

喂喂,剛才說的話你聽進去了沒?

兩人登記的間隙,言溯的腦袋依舊圍繞著那個密碼,高速地運轉。

在拿到密碼後的27個小時內,他已經嘗試了無數種解法。他甚至分析出了好幾種確切且實際存在的地址。但據甄愛所說,她的哥哥很確定除了甄愛,沒人能夠解出來。

為什麼他這麼確定?

言溯分析出來的那一堆地址,完全可以通過人腦和電腦頻率分析得出。他不認為,那一百多位解密專家都是吃閒飯的。他能解開,他們應該也能做到,只是時間問題。或許在這5年間,密碼中顯示過的那些地點的建築和人都被調查了無數遍。

直到剛才,言溯才陡然發覺,這原本就不是密碼。最簡單最常見的東西,被套上密碼的標籤,生硬地去解剖,當然找不到正確的答案。

可如果真像他推測的那樣,那麼……他轉眸,靜靜看著甄愛,她正興致勃勃地看著登記員填寫表格……那麼,她就騙他了。

他默默收回目光。

黑美人拿著筆刷刷填寫完,抬起眼皮問言溯:「你呢?」

「和她一樣。」

言溯回答得毫不猶豫,說完才發覺這樣的氣氛很微妙,她興沖沖地負責挑選,他不表示任何異議,就像對妻子順從而又聽話的丈夫。

呵,他淡淡一笑。

回程的路上,甄愛依舊心情不錯,靠著窗子畫圈圈。而言溯的表情平靜得完美,看不出半點兒的異樣。

甄愛猶自不覺,輕鬆而開心地說著幾號幾號要去哪裡哪裡服務,言溯安靜地聽著,等到她停頓的時候,冷不丁說:「密碼我已經想出來了。」

甄愛小聲驚呼:「這麼快?」

她的心突然振奮起來。

等了那麼久,終於出現曙光,終於可以沿著哥哥留下的信息一路走過去。彷彿直到這一刻,她的人生除去研究,開始有了不一樣的目的。

很多話到嘴邊,只說:「謝謝你啊,言溯。」

言溯沒有回應。他當初想過,密碼解開的那刻,他要認真觀察甄愛的表情,欣喜、激動、崇拜……

可真到了這一刻,他固執地望著前方,彎了彎唇角,「我沒料到這個密碼這麼簡單。或者,不能稱之為密碼。」

他微斂眼瞳,透過後視鏡看甄愛一眼。

甄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哥說了,只要多看書,我就一定能解開。可我看了好多書,還是不懂。」

言溯聽完,更加確定他的答案是對的。

他也笑笑:「你哥哥還告訴過你別的事吧?」說罷,他再度看她一眼。

甄愛察覺到不對。從剛才開始,他的話怎麼都有欲言又止的意味。而她認識的言溯不是這樣。

言溯見她僵直了身子,心中一刺,收斂了笑容:「你給我的這些,並不是它的全部吧?」

甄愛一抖,早該料到他會看出來的。

她驀然想起了哥哥的話:只要多看書,你自己一定能解開。可如果你解不開找人幫忙,幫你解密的人說它很簡單,懷疑這不是全部,那很有可能他成功地解開了第一步。你再用我教你的方法繼續後面的步驟。如果你信任他,就和他一起解密;如果你不信任,我依舊相信你能解開剩下的密碼。

甄愛心裡一個咯登,以言溯的聰明,他既然能看出密碼,又怎麼會看不出她的意圖?

「你哥哥很聰明。他說,這是一個密碼,謎底是地點。他誤導了所有專家用專業的解密方法去分析,越走越遠。同時,他還隱瞞了一個事實,解開這個密碼需要不止一個步驟。」

甄愛聽著他的話,臉色微白。言溯說對了,這就是她和哥哥之間才有的默契。

「根據這個密碼直接分析出來的幾十個地址全部都是假的。第一步的正確答案並不是地點。但只要第一步的結果出來,你就有辦法解開。」窗外的景色在他的眼瞳中流轉,看不出情緒,「我想知道,如果我告訴你第一步的結果,接下來你會怎麼做?按照你原來的計劃,對我說密碼解不開了,然後自己偷偷地去處理?」

甄愛沒料到一切都被他看穿,她尷尬羞愧,不敢看他,望向外邊,小聲道:「對不起,我隱瞞了你。」

言溯清淡道:「不要緊,那是對你很重要的秘密。你很小心,所以有所保留有隱瞞都是應該的。」

他頭一次這麼善解人意。

甄愛心底發涼,惶惶地看他,他看似很大度,眼底卻沒有半點兒暖意。

甄愛知道,如果一開始就說出實情,言溯也一定會幫她。

可偏偏她說她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然後偷偷隱瞞了一部分。

她低下頭:「你想怪我,就說吧。」

言溯很平靜:「不想說。」

「為什麼?」

「慎行謹言。」

甄愛瞬間像是大冷天光腳站在冰天雪地裡,她望著路邊茂密的綠色,心底荒涼得像冬天。她再也坐不住,望見前邊快轉彎了,忙說:「就到前面的銀行停吧,我要去辦點兒事。」

言溯把車停在路邊,甄愛邊解安全帶,邊低聲說:「你先走吧,我過會兒坐出租車。」

言溯扭頭看她:「我等你。」

「不用了。」甄愛極力笑笑,一心想要下車,偏偏安全帶扣像是和她作對,怎麼都解不開。她又急又愧,臉都紅了,使性子似地握拳,狠狠捶了那帶扣一下。

很熟悉的白皙手掌伸過來,錯擦過她的手背,微涼。他欺著身子,手指一動,安全帶就彈了出來。

她看著他近在眼前的側臉,清俊的,淡漠的,沒有表情的;她愈發無地自容。不等他坐好,她便推開車門,飛也似的竄逃出去。

言溯抬眸,望著滿是楓樹的街道上她飛奔而去的小小身影,蹙了眉。體內充斥著說不出的懊惱與挫敗。分明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在意?

理智上,他很清楚她謹慎而警惕的個性,以及她天性的不安和懷疑。可情感上,他卻還是莫名地生氣,氣自己為什麼得不到她的信任,毫無保留的信任。

他不明白,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情感,呵,真可笑,他什麼時候會從情感上考慮問題了?

但現在,她也是敏感的,內疚又慚愧地跑了。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莫名煩躁又不安,胸腔鼓動著抒發不出的悶氣,抬手一拳就狠狠砸在方向盤上。砸完又愣住,他為什麼要生氣?

一拳下去,碰到車燈開光。他順著淡淡的光線看過去,路牌上燦爛地寫著maple street楓樹街。甄愛消失的地方是楓樹街13號的銀行。

這個地址好熟悉,甄愛哥哥的那個密碼,解出來的幾十個錯誤地址裡,就有這一個。

言溯心中莫名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推門下車的瞬間,一連六發刺耳的槍響穿過街道上茂密的楓樹林,一群群飛鳥展翅直衝藍天。

一秒鐘後,警笛大作,剎那間又是一聲槍響,尖叫慘叫聲打破了街道的寧靜。銀行門口的人瘋也似的四下逃散。

言溯的心狠狠往下沉。

楓樹林裡落葉窸窸窣窣,鳥兒成群狂亂地飛舞,他一陣風似的朝銀行奔跑去,風衣在落葉飛鳥間拉出一朵黑色的花。

甄愛失魂落魄地跑進銀行,心情跌落到谷底。

她一開始就是那樣打算的,等言溯解開第一步,她就用哥哥給她的密鑰完成剩下的步驟。起初,她的確不信任任何人,只能靠自己。

現在,她信任他了,卻又不捨得把他牽扯進來。

他那麼聰明,把她的心思和企圖看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生氣了。

她可以想到,如果不是遵循「謹言慎行」的戒律,他一定會繃著臉,傲嬌而認真地宣佈:「甄愛小姐,你從此失去了我的友誼。」

她停住腳步,腦子裡幻想著他的臉色和語氣,心情分明很沮喪,卻又很想笑。

他一定會在外面等她,還是快點辦完事情,回去和好吧。

上午11點,銀行裡很多人。甄愛在前台登記了名字,瞥一眼服務員的登記冊,分了好幾個類別,甄愛來辦理的個人密碼保險箱業務,前面還有十幾個人。個人密碼保險箱業務,流程複雜,一人平均耗時十幾分鐘,她估計要等到下午。

唔,要不現在請言溯吃飯去吧。

請他吃好吃的,他就不生氣了呢!

可她還來不及轉身,就察覺身邊的空氣發生了變化。

起風了。

有什麼比聲速還快的東西嗖嗖一聲從她耳邊飛了過去,幾乎是在同一刻,震耳的槍響在耳膜邊爆炸。

一切似乎發生在千分之一秒,眾人尖叫,櫃檯那邊紙幣翻飛。

一個男人囂張而散漫的命令聲在整個銀行迴盪:「On Your Knees! (全都跪下!)」大廳內所有的顧客依靠著本能反應,瞬間全部跪伏在地上,抱著頭瑟瑟發抖。

甄愛第一反應卻是回頭。

逆著光,那人寬臂窄腰,穿著灰t恤寬腿褲,左手隨意地插在褲兜,右手單手拿著一柄衝鋒鎗,直直地對著甄愛的這個方向,就像是瞄準了她似的。

兩人僅隔著二三米的近距離,甄愛望著那黑洞洞的槍口,全身僵硬。

男人面龐乾淨而俊朗,舉著槍,有力地立著,像一尊雕塑。衣衫很薄,裹在肌肉流暢的身體上,挺拔而帶著運動的美,甚至可以用性感來形容。

甄愛一動不動,現在下蹲來不及了,反而會因為有所動作而觸發持槍者的反應。

可她出奇地並不害怕,腦中一閃而過一個念頭:因為和言溯一起,她沒有帶槍;但生性警惕的她帶了神經毒素試管針,只要有機會接觸到面前這個人,她就可以將他一擊斃命。

如果他只是搶錢,她會袖手旁觀。畢竟用毒素殺人容易,事後的麻煩卻一堆;可如果他要殺人,那她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還想著,那人身後的陽光閃了一下。門廳內的銀行警衛從槍套裡拔出手槍,一面瞄準這個入侵者的背後,一面對甄愛做了一個下蹲避開的手勢。

甄愛的心一下子懸在了嗓子眼,隨時準備趴倒。

可一聲槍響,倒下去的卻是拔槍的那名警衛。開槍的是另一個警衛。

兩名中有一個是搶劫犯的同犯!

出現了兩個犯人,甄愛的計劃尚未成型立刻泡湯。

警衛右胸口中了槍,鮮血瞬間染紅地面,他痛苦得齜牙咧嘴,躺在地上一陣陣的抽搐。抱頭跪在地上的人們見狀,嚇得更加不敢亂動,有幾個年輕的女子失聲抽泣了起來。

大廳中間的那位男子巍然不動,表情極度冷漠,看了甄愛一眼,突然舉起槍朝天空開了一槍。靠近門口的巨型大吊燈被打斷,直線滑落。成千上萬塊細小的玻璃墜落地面,在震耳欲聾的轟響中,砸得只剩粉末和骨架,斑駁狼藉地攔在了玻璃大門口。

甄愛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但砸飛的玻璃片明顯比她快。

好幾片碎玻璃從她身體各處劃過,有一塊甚至擦過她的顴骨,臉上刀刻一般的疼。她一腳踩在玻璃片上摔倒在地,又是幾片玻璃刺進手臂手心,痛得像是被紮了無數根針。

她疼得心發顫,卻咬著牙沒發出一絲聲音。

槍聲消弭的一瞬間,空曠的大廳裡陡然警笛大作,紅燈閃爍——有銀行職員摁了報警器。

「Fuck!」

甄愛聽到身邊有個蹲著的顧客咒罵著站了起來,她狠狠一驚,剛要爬起來去拉他,卻沒想那個二十出頭的男子轉身沖穿警衛服的歹徒喊:「Arch!」

叫Arch的假警衛嘩啦一聲拉開桌子抽屜,喊了聲「Jack」連著扔了兩把槍過來。那聲音粗狂豪放,就像銀行搶劫是鬧著玩兒的。

顧客裡面竟然還有一個同夥!

甄愛仰起頭,眼睜睜看著兩柄槍從自己頭上飛過去,落在那個叫傑克的年輕人手裡。

傑克很熟練地一手把手槍別在腰上,一手抓起狙擊槍瞄準銀行櫃檯對面牆壁上的紅色警報器,子彈飛出去「啪」的一聲,警報器碎裂成粉末。

甄愛吃驚地看著,心中一沉。

隔著三十米左右的距離,警報器半徑不到4厘米,這個人槍法很準。

不對,有哪裡不對。

粉碎了警報器,世界安靜了。

傑克兩三步跑上去一跳,輕輕鬆鬆躍到櫃檯上,雙腳與肩同寬,穩穩立在那扇破碎而洞開的窗口前,抱著狙擊槍掃視一眼裡邊縮在角落的兩三個櫃員,一字一句道:

「他媽的誰摁的警報器?」

這一句話讓整個銀行鴉雀無聲,先前幾個抽泣的女顧客全慘白了臉,驚悚地望著那個高高的立在櫃檯上的地獄修羅。

話是平淡無奇,卻在提醒所有的人,他要殺人了。

櫃檯那邊的職員嚇得魂飛魄散,沒人敢承認。

傑克笑了:「不承認我就把你們全殺了。」說著就抬起了槍。櫃檯那邊一陣恐懼的尖叫和窸窣的躲避聲,而與此同時,這邊的人全痛苦地摀住耳朵。

甄愛的心陡然間一抽一抽地疼,為下一個可能死在她面前的陌生人。

可他舉槍的那一刻,陡然一個顫抖而堅韌的女聲傳來:「是我摁……」話音未落,一連三發槍響。

鮮血濺在櫃檯的玻璃上,像盛開的紅梅。

「瑞秋!我的天啊!不!」死者的同事悲慟地低聲痛哭,又不敢放聲,哭音壓抑得像鬼叫。

外邊的人質一片死寂,紛紛沉默地閉上眼,便是一串串晶瑩的淚珠滑落。那是有憐憫之心有良知的人為同類的善與惡而落淚。

甄愛死死地盯著玻璃上的血滴,眼睛頃刻間紅了。

為什麼人的生命那麼脆弱?為什麼人要屠殺自己的同類?胸腔中湧動的悲憤和痛苦像是要爆發前的火山,排山倒海地將她淹沒。她雙手緊緊握成拳,手指似乎要掐進肉裡,卻感覺不到半點疼痛。

她恨不得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她就是只懂以暴制暴怎麼樣。

銀行裡開著通風換氣扇,把試管針砸開在地面上吧,讓他們都去死!都去死!

可偏偏該死的,這裡還有那麼多無辜的人。

傑克不為所動,從Arch手裡接過大袋子扔進櫃檯那邊,手中的槍沖裡面的人晃了晃,「你們幾個,趕緊把錢都裝進去!」

而這時,警笛聲再次響徹天際——從銀行外邊傳來的。

甄愛立刻回頭。銀行門口在一瞬間被防暴警察圍住,一個個端著槍械,槍口全瞄準了銀行內部,等著上級指令。

甄愛愣住,不可能!

剛才銀行裡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最多不超過50秒。這麼短的時間內,這麼多防暴警察是從哪裡空降的?

銀行的玻璃大門口空空的,被巨大的破碎吊燈架子攔著。剛才那個拿衝鋒鎗的,已經不見蹤影。甄愛四處看,發現他早就泰然自若地指使著人質互相綁上繩子,沿著大廳圍成一大個圈。

他在用人質做掩體,以免外面的警察開槍射擊。

相比他的淡定,另外兩個就有些慌了。

Arch一邊跟著他趕人質,一邊問:「King,警察怎麼來這麼早啊?」

被叫作的King的領導者根本不搭理。

傑克是三個人裡最小的,年輕氣盛,罵道:「真是一次比一次棘手,最近這些狗來的速度越來越快了。」

甄愛再次發覺不對,這個搶劫案不對。

正想著,King突然拿槍指了她一下,那雙眼睛非常空洞,沒有裝任何情緒。甄愛覺得這人太古怪了,而旁邊立刻有個女生過來,拿繩子把甄愛的手綁起來。

甄愛沒有反抗,卻感覺到那個女生綁她的時候,塞了一段活扣的拉繩在她手裡。

甄愛一怔,扭頭看她;她卻表情平靜,絲毫不看甄愛,背著雙手,被下一個人綁住了。而下一個綁她的人同樣在不經意間偷偷使用了這個方法。

甄愛莫名心中一暖,眼睛酸酸的。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失而復得的信念。

銀行在十字路口,離停車路段有幾百米的距離。言溯一路飛奔過去時,迎面全是四下散開的人群和自動讓路的汽車。

才跑過去,就看見警車來了。他不管那麼多,直接朝銀行跑去,可快到門口時,又陡然間停了下來。

他要救她。他不能進去。

言溯隔著玻璃,遠遠看見了甄愛。

大家都伏在地上,只有她站得筆直,一瞬不眨地望著歹徒手中的衝鋒鎗,沒有害怕,沒有喜悲。就像她在任何人面前一樣,靜靜的,習慣性地,昂著頭。

不知道為什麼,他驀然心痛。

他早該發現,她只在他身邊,才會呆傻,才會遲鈍,才會撅嘴,才會嗔笑,才會臉紅,才會含著各種或欣喜或難過或羞赧或歉疚的情緒……才會低頭。

他總取笑她遲鈍,為什麼直到現在這一刻,他才發現,真正遲鈍的是他。

為什麼直到現在這一刻,他才明白,這些,已經是她至高無上的信任。

巨大的玻璃吊燈砸進地面,飛濺出水花一般的碎片,也是那一瞬間,她徹底被擋在了視線之外。可他很清楚,離吊燈那麼近的距離,她肯定受傷了。

他安安全全地立在外邊,那盞大吊燈卻像是砸進他心裡,餘震過後,又被無數碎片一塊一塊地紮著。

在長達十幾秒的時間裡,他都無法正常思考,腦子一片空白。但他終究是言溯,立了不到半分鐘,就恢復了清明,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從槍響到現在,47秒鐘,警察就來了。

那,是誰報的警?

很快,銀行外邊聚集了無數的警車和警察,忙碌成一片。銀行裡邊的氣氛,卻格外的輕鬆。當然,輕鬆的只有那幾個搶劫者,尤其是King。

幾十個人質圍著大廳邊緣蹲坐著,為他們三個營造了絕佳的防射擊堡壘。沒過一會兒,外邊開始有警察喊繳械投降從輕處罰的話。毫無疑問的廢話。

傑克對此嗤之以鼻。

等待裝錢的空隙,King忽然提議:「我們玩一個遊戲吧,誰來配合我們玩,就有優先被送出去的權利哦!」

人質們面面相覷,謹慎而警惕。

有一個黑皮膚的中年男人說:「先把女人和小孩兒送出去吧!」

「你確定?」King笑了笑,語氣陰森,「我們這個遊戲的名字,叫做殺人遊戲。」

原本還以為看到希望之光的人,瞬間眼神驚恐。他說的「送」出去,是以屍體的名義嗎?原本期望被點名的人全部低下了頭。

King晃了晃手中的槍:「既然你們不願意,那我挑人吧。我喜歡13這個厄運的數字。我們有3個人,再從人質裡選十個。」

他慢吞吞地說著,一字一句都吐詞清晰。一字一句都像是來自地獄。

到了這一刻,所有人都盡可能深深地低下頭,生怕他點到自己。大家都變成了鴕鳥,將頭埋進黑暗裡發抖,彷彿不抬頭,惡人就看不見你。

可King的速度很快,第一就指向一個大學女生。

那個女生是和男朋友一起來的,見傑克和Arch過來拉她,驚恐地直往自己男朋友身邊縮,一邊躲避一邊痛哭尖叫:「不要,不要!救我,亨利救我!」

她的男朋友也慌了,手被綁在身後,卻用下巴緊緊夾著女朋友的肩膀,哭著祈求:「求求你們,不要,不要傷害她!」

甄愛看得心驚肉跳,生怕他們一個不耐煩開槍打死這個男人。可他們沒有,只是狠狠一腳把他踢開。女生尖叫著亂踢亂打,卻最終拗不過,被他們拖進圈子中央,扔在地上。

周圍的人臉上全是痛苦和恐懼,甄愛聽見身邊的女人聲音極低地哭泣著:「老天啊,救救我們。上帝,救救我們!」那女人懷裡還抱著一個一兩歲的孩子,小孩子不明白發生的事情,卻很乖,被媽媽的臉龐貼著嘴巴,不哭也不說話,只一雙黑溜溜的眼珠好奇地張望著。

在一陣又一陣的哭聲中,King很快選了9個人,還剩最後一個。

這一刻,幾乎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對各方的神靈祈禱,彷彿這是他們活下去的最後一線生機。

厄運不要降臨,不要降臨,每個人都在虔誠地禱告祈求,絲毫沒意識到,他們祈求自己好運,就是祈求另一個無辜的人去死。

King看了一圈,目光最終落到甄愛這個方向,平靜的唇角漸漸浮現起一絲古怪的笑意。甄愛的心微微一沉,就見他緩緩抬起槍,指著她身旁那個女人的孩子:「你,是第10個。」

傑克和Arch上來便拉扯女人懷裡的孩子,女人一下子像崩潰了整個世界,極盡淒然地哀求:「不要,求你們不要傷害她。她只是個孩子,她是我的孩子啊。」

傑克毫不留情,「啪」地狠狠一耳光甩在她臉上,女人瞬間唇角出血,卻整個兒賴在地上,死死咬著自己孩子的衣裳不松嘴。

孩子也感覺到不對,「哇」地扯著嗓子大哭起來。

周圍的人都紅了眼卻無能為力,一個個又後悔剛才祈禱的時候沒有順帶為這個孩子祝願,現在他們生命的勝利失去了光彩,再也沒有了僥倖和好運的意味。

傑克狠狠拉扯著大哭的孩子,可這個母親像是瘋了,一雙牙齒咬出了汩汩的血水,看著像是斷了,眼睛也漲出了通紅的血絲,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鬆口。

甄愛靜靜看著,不知為什麼,她忽然很想變成那個被母親咬住不放的孩子。

「等一下。」她漠漠地抬起頭,望著圈子中央的King,平靜地說,「我換她吧。」

今天,是伊娃·迪亞茲的父親,N.Y.T地方警署老迪亞茲警官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天。

作為土生土長的N.Y.T人,他從心底熱愛這個毗鄰紐約不及它熱鬧繁華卻遠勝其溫馨友愛的小城市。人口不多環境優美,街道上永遠都是愜意安寧的景象。

臨近中午,離退休還有幾個小時,警報響起。楓樹街銀行發生槍擊劫案,2人死亡,三十幾人被劫持。

這在N.Y.T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惡劣大案。老迪亞茲隨隊出警,最後一次執行任務,早沒了年輕時的熱血與激情,只有長年累月沉澱下來的責任與堅守。以及,最後一次,對安全歸來的渴望和期盼。

到達現場後,第一天新接班的治安官維克警官就立刻行動,指揮分配,封鎖道路,申請調集SWAT,一切工作井井有條。

而老迪亞茲在層層警察人影中看到了言溯。

他拿著手機,居然站在警車上,踩得警笛呱啦啦響。他猶不自知,十分認真地在拍照。

「S.A.」老迪亞茲大聲喊他。

言溯循聲扭頭,跳下車朝他走過來,人還沒走近,就沖老迪亞茲命令:「立刻向FBI行為分析小組申請援助。」

老迪亞茲道:「我們發過申請了。剛好幾位FBI探員在本地度假,能立刻過來。其他的坐飛機要一個小時。」

維克在一旁看著,不明白老迪亞茲對這個年輕人的恭敬態度,輕輕咳了一聲:「老迪亞茲,他怎麼知道要我們警察內部要請FBI行為分析小組的事?」

老迪亞茲來不及說話,言溯冷漠地扭頭看維克:「化裝成警衛和顧客,帶著至少三種類型的槍支,提前給警方打電話……種種跡象表明他們不是第一次犯案。而我看新聞,知道FBI前幾個月在中東部好幾個州追查過類似作案手法的銀行搶劫案。所以,你明白了嗎?」

維克一怔,復而又問:「可你究竟是誰?」

老迪亞茲趕緊介紹:「S.A.Yan,FBI和CIA的密碼解析行為分析顧問,過去在N.Y.T幫助我們破過很多案子。」

維克驚異,他當然聽過言溯的大名,可無論如何沒想到這人如此年輕。他到任前就知道N.Y.T藏龍臥虎,還想過有機會一定要拜訪言溯。可這樣年輕的人站到他面前,38歲的維克治安官心中升起一絲不舒服。

他猶豫著初次見面要不要握個手什麼的,但面前的人一點兒都不主動。而此時,「S.A.久仰!」一位便裝的金髮美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朝言溯伸手。

言溯不耐地蹙眉,今天怎麼這麼多他不認識的閒雜人等?都是來打醬油的麼?他雙手紋絲不動地插在風衣口袋裡,臉色冷冰冰的。

美女愣了愣,伸著手,有些尷尬。

言溯眸光淡淡地掃了她一眼:「談判專家?」

「我叫莉莉。」美女驚訝地睜大眼睛,「你怎麼看出來的?」

「麻煩你有點兒職業操守。」言溯無視她的問題,掏出手機低頭劃一下,把屏幕對準她,「這是銀行櫃檯的電話,打進去,叫綁匪先把受傷的警衛放出來。如果可以,我們的醫護人員進去抬。」

維克皺眉,不滿言溯這樣自作主張的態度,但又不得不承認言溯的方法和反應速度的確驚人。

莉莉收起窘迫的態度,趕緊拿起臨時操作台上的電話。

「等一下。」言溯突然盯住操作台上的屏幕,那裡連接著銀行僅剩的一個監控圖像,其餘都被搶劫犯打壞了,只有這一個在櫃檯內部,比較隱蔽,卻剛好可以從背面看見銀行大廳的全貌。

黑白色的視頻裡,三個持槍者從圍成一大圈的人質裡拉人,每個人都在拚命地掙扎。

莉莉盯著監視屏又望向路對面的銀行大樓,摀住嘴:「天,他們要幹什麼?」

言溯一言不發,目光嚴峻地搜索著。

甄愛蹲坐在屏幕的右下角,被綁著手,一動不動。他克制地瞥了一眼她小小的身影,心頭一次像被鈍刀劃過一樣疼。

兇犯開始去搶女人懷裡的孩子,甄愛突然動了一下,她應該說了什麼,因為屏幕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最年輕的那個,手中的狙擊槍指向了甄愛。

言溯驀然間全身都涼透了。

可那人只是拿槍口拍了拍甄愛的臉頰,轉頭對中間的男人說著什麼。很快,他把甄愛拉起來,解開她手後面的繩子,把她推到大廳中央。又命令其餘留在外圍的人全部背過身去,不許看中間。

就好像……接下來會是一場盛大的屠戮。

言溯立在習習的風裡,這才發覺那一秒他出的一身冷汗,冷進了心裡。

10個人已全部蹲坐在大廳中央,圍成一個小圈。傑克和Arch搜了所有人的駕照卡擺在King面前,然後跟兩尊處決者一樣立在他身後。

King話不多,除了眼睛裡時而閃過的鬼魅光彩,看上去竟然溫柔,是個樣貌出眾的男人。只可惜他的笑容不能讓任何人感到安慰。

他盤腿坐在地上,手指一點一點地敲過地面上的十張駕照卡,每敲一個,抬起眸,對應地找準它的主人。陰森而笑意盎然的目光,看得每個人心口發涼。

他看完後,微微笑:「殺人遊戲,開始!」

十個人面面相覷,驚惶又不安時,「等一下!」一個棕髮男子喊,「把他送出去吧。他就在門口,警察都不用過來。」他指了指躺在門口不斷流血的警衛。

King垂下眸,看著地上的駕照卡:「Asa Excalib.」

叫亞撒的男子小聲地應了。

King低著頭,若有所思。甄愛全身都緊繃起來,擔心他會不會突然爆發,殺了這個「多話」的年輕人。可就在那時,櫃檯的電話響了。

言溯緊緊盯著監視屏。

電話響的那一刻,King抬起頭來,朝傑克做了個手勢,後者立刻過來接電話。他的位置離監視器很近,很清晰的一張年輕的臉,二十出頭的年紀。

在這三人裡,他處於最弱勢的被支配地位。

「我是N.Y.T市警署的談判專家莉莉·德特。你們需要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傑克對著電話煩悶地喊:「叫你的人全部撤走。」說完,轉頭看了King一眼,聲音又沒了剛才的狂躁,說:「我們沒有任何想要的。」

莉莉毫不氣餒,溫和又平順地說:「可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傑克畢竟年輕,懷有英雄主義,脫口而出:「幹什麼?」

莉莉的聲音十分安定:「我們可以把門口的受傷者抬出來嗎?他快要死了,我們不會進大廳,只讓醫護人員把他抬出來救治。」

傑克對這類事情毫不關心,但還是說:「你等一下。」放下電話去請示King。

這時,背對著監視器的甄愛忽然回頭,往這個方向看了一眼。言溯一愣,屏幕很小,他明明看不清的,可他仍然感覺她漆黑的眼睛在看自己。

但下一秒,她又漠漠轉過頭去了。

幾秒鐘後,傑克回來了,拿起電話無比冷漠地說:「叫醫生多等一下吧,過會兒還有幾個人,讓你們一併抬出去!」

說罷直接掛了電話。

這話讓中間10個人精神再度緊繃,King無所謂地笑笑:「別擔心,遊戲很快就結束了,只要你們足夠聰明,第一關就找到兇手。」

周圍人面面相覷,望著彼此眼中的驚恐,更加慌亂。

「這個遊戲叫做,誰是兇手!而我是法官。」King肅起容顏,「遊戲開始。天黑,請閉眼!」

十個人全部石化。他這是,要從他們之中選一個「兇手」,然後,殺人!

「我們不會自相殘殺的,你休想得逞!」坐在甄愛對面的女生冷冷地斥責。

King垂眸又看她:「安珀·史密斯。」

叫安珀的女生咬著唇,重複:「我們不會做你的殺手!」

King的臉色暗了一度:「哦,不遵守遊戲規則的,都要死!」立在他身後的傑克面無表情地抬起槍。

甄愛剛要阻攔,安珀旁邊的女生趕忙攔住,用力地說:「我們會遵守規則的!」這正是剛才給甄愛綁手卻系活扣的女生。

「蘇琪,我很喜歡你的識相。」King靜靜收回目光,傑克也移開槍口。

「不要再讓我重複。天黑,請閉眼。」

經過這一輪風波,眾人的心理防線已緊繃到極致,一個接一個,絕望而無助地閉上眼睛。甄愛看了一眼那個離開男朋友的大學女生,她緊閉著眼睛,滿臉淚水,嘴唇因為害怕而蒼白,抖得像是要掉下來。

甄愛靜靜閉上眼,一片黑暗。

她聽見King站起身,繞著小圈緩緩走動,步調均勻而沉穩,繞到她身後,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甄愛猛然渾身一震。

接下來的幾秒拉得極為漫長。King終於走回去坐下,緩緩道:「殺手請出動。」

甄愛坐在屬於自己的一片黑暗中,心跳聲在耳邊,響徹全世界。一秒後,她睜開眼,平靜地望向King。此刻的大廳裡,就只有她和這些魔頭是睜著眼的。

King眼中閃過一絲愉悅的光,繼續指令:「殺手請殺人。」

甄愛靜默地直視著他,紋絲不動。

一秒,又一秒,死一般的寂靜。

King冷笑一下,再度指令:「殺手請殺人。」

甄愛用餘光看到黑洞洞的槍口轉向了自己,她整個人繃成了一張弓,腦子裡一片空白,可本能依舊是無法選擇別人去死。

她咬緊牙關,緩緩而僵硬舉起右手臂——筆直地指向King的眼睛。

代號為King的男人,眼睛裡玩弄的笑意一瞬間消失殆盡,空洞得沒了一絲情緒。

傑克看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對她美貌的讚歎,幾秒後,終究還是歪下頭,瞇起眼睛瞄準。

甄愛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仍是一動不動地指著King。呵,不是說指誰殺誰的嗎?你不遵守遊戲規則呢。膽小鬼!

她指著他,突然覺得可笑,也不多想,唇角便浮現了一抹嘲諷的笑意。傲然又譏誚,像是要把他們三個大男人貶進泥巴裡去。

King似乎看明白了她的笑意,臉上閃過極淡的怪異,卻穩定下來,說:「臨時增加一條規則,殺手不許選法官,也就是我。這一盤作廢,殺手請閉眼。」

甄愛一愣,完全沒想到他還有點兒骨氣,她警惕地看著他,又瞟了一眼傑克手中的槍。後者遵循King的意思,冷冷收起。

甄愛這才閉上眼睛。

再度陷入黑暗後,她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後怕的情緒像潮水一樣席捲全身,骨頭都像泡進醋裡一樣發軟。

King再次選定了殺手,這次不是甄愛。

「殺手請出動。」

……

「殺手請殺人。」

……

甄愛才穩定下來的心臟又陷入緊張,新的殺手會做什麼?有沒有可能她沒有殺人,別人卻選擇殺她?這麼想著,她再度惶遽了起來。

安靜的黑暗中,傳來King冷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殺手已殺人,請閉眼!」

甄愛心裡一個咯登。

「天亮,請睜眼!」

驚慌失措的眾人全睜開眼睛,警惕而惶恐地看著身邊的人。

「被殺的人是……」King的聲音帶著判決,吸引了所有人求生的目光,他從地上的駕照卡中抽出一張舉起來。

甄愛離得近,看到那是一個很年輕的亞洲小伙子,卡片上的大男孩笑得很燦爛。

King右手一捏,駕照卡斷裂成兩半,掉在地上。

他宣佈:「Ko Nakamura」

被點名的日裔男子愕然,所有人的目光或慶幸或悲憫地轉移到他臉上,只聽「砰」的一聲槍響,他的額頭瞬間一枚紅點,鮮血妖魔一樣遮蓋住他半張猙獰的臉。

他仍驚愕地睜大著眼睛,張大著口,卻已來不及爭辯或是求饒,就在眾人不可置信的目光裡,直直倒了下去。

現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肯相信看到的事實,他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一個人被殺,瞠目結舌。

幾秒鐘的寂靜後。

「他是我的朋友!」一個日本女孩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地尖叫,「是誰?你們當中是誰選擇殺掉他的。站出來。站出來啊!」

這一句話將剩餘的人喚醒,是啊,我們當中有一個隱形的兇手,他選擇了這個日本少年做犧牲。下一個,也會選擇到我啊!

剩下的人驚慌失措,瑟瑟發抖,卻又不動聲色地開始觀察周圍的可疑者。

甄愛眼見這樣下去,人們心裡馬上就會被懷疑吞噬,她想了想,決定轉移目標,沖那個女孩很巧妙地說:「你冷靜一點,小心那個叫傑克的開槍打你。」

這話很有效,女孩立刻閉嘴。

這時,女大學生也哭了:「是,殺人的是傑克,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他們才是真正的兇手,真正的惡魔。」

King察覺到了甄愛的意圖,冷笑一下,不為所動地命令:「現在,你們可以開始指認,誰是兇手了。」

沒有人開口,可每個人心裡都在思量,剛才在銀行有過一面之緣的,或素未謀面的,究竟誰是兇手。

King見沒人應答,很是輕鬆地聳聳肩:「既然如此,我們開始第二輪。天黑,請閉眼;兇手,請繼續殺人。」

末了,他幽幽一笑,「下一個被殺的是誰?你們不想為自己的生命爭取嗎?」

惡魔的話像病毒一樣在人的心裡滋生,為了一線生存的希望,人的底線開始瓦解。

女大學生再也忍受不了,突然瘋了般鼓著眼珠子,指向之前說先放女人和小孩出去的那個黑人:「兇手是他!進銀行的時候,那一對日本人竊竊私語說他皮膚黑。只有他和這對日本人有仇,一定是他殺的。他是兇手!」

黑人震驚地盯著她,痛斥:「我沒有。」一邊說一邊慌亂地看向傑克手中的槍,趕緊辯解,「我根本就沒有聽到他們說什麼,是她編造的。她在誣陷。」

蘇琪見大家都亂起來了,趕緊問日本女人:「這到底怎麼回事?」

那女人低下頭:「我們說他了,他,他還瞪了我們一眼,」她猛然抬頭,指著黑人,「他一定是聽見了的。他在撒謊!」

在這一刻,任何微不足道的理由都變成了殺人的原因。

King滿意地笑了:「你們確定是他?」

大學女生咬牙:「確定!」

黑人絕望地怒吼:「你為什麼要害我?你才是兇手。大家,她才是兇手啊!她是第一個指認別人的人。她是兇手!」

現場一片混亂,大家的目光都在這兩人身上游移,都在潛意識裡鎖定了這兩位,也不管這賭局不是遊戲,而是人命了。

「對!」叫艾撒的棕髮男人轉頭看向大學女生,冷笑:「如果說和死去的日本男人有仇,我記得你們拿號的時候爭執了一下,他還罵你bitch。」

這話一落,女生臉白了;而一個金髮女子也幫腔:「是,我看到了。他還差點兒和她的男朋友打起來。」

顯然這個風波更加引人注意,更多的人附和:「我也看見了。」瞬間,人都瘋了,都在往大學女生的死亡處決上添磚加瓦。

女生臉色慘白,指著黑人尖叫痛哭:「不是我,兇手是他,就是他!」

甄愛愣愣望著面前指指點點義憤填膺的人群,驀然覺得所有人都成了面容扭曲的惡魔,猙獰而恐怖。對面的安珀呼籲大家冷靜,可聲音早被淹沒。

人群中不知有誰叫:「剛才你還說兇手不在我們之中,而是開槍的傑克。這句話就是你內心有愧的證明。」

甄愛的頭像是被誰狠狠敲了一棒子。一句真話為什麼成了罪證?

可大家都瘋了,愈發認定大學女生就是兇手。

King淡淡一笑:「認為她是兇手的,請舉手。」

一隻手,兩隻手……緩緩上舉。

甄愛很想替她辯解,可面前的人群都是惡魔,只要她說一句維護的話,她也會被判定成兇手。有什麼辦法才能讓大家清醒?她究竟該怎麼做?

望著一隻隻投票的手,女生恐嚇得不會流淚了,她連滾帶爬地跪伏到圈子中間,淒厲地哭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們不要舉手,不要再投票了!求求你們,不要投票了!不是我,我不是兇手啊!」

舉手的人已經有了4票。

甄愛,安珀,蘇琪和艾撒都沒有舉手的意思,女生絕望的目光瞬間落在還在考慮的黑人身上,她立刻跪著爬過去,抓住他的手:「對不起對不起!我相信你了,不要舉手,不要舉手。我不是兇手,不是!」

黑人臉上閃過一絲痛苦,黑黑的眼睛中淚光閃爍:「我真的不是兇手。」

女生連連點頭,死死看著他:「你不是,你不是。」

黑人搖搖頭,淚花更加晶瑩:「可你,一開始就指認我。只有真正的兇手才會想盡一切辦法誤導大家殺死平民。所以,就是你。」

女生渾身一震,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就眼睜睜看著黑人眼淚落下來,手掌舉上去。

他說:「對不起。我要救自己。」

King挑眉,拿起一張駕照卡,那上面笑靨如花的女孩子圖像瞬間被折斷:「戴安娜·馬丁,5票處決。」

戴安娜尖叫著往外衝,可一聲槍響,她綿綿地倒進血泊裡,再沒動靜。

倖存的人目光呆滯,剛才他們因為恐懼而發瘋,而詛咒兇手去死;可這一聲槍響又將所有人打醒,那樣年輕的生命,是毀在了他們手裡。

是他們親手送這個女孩上了斷頭台。

沒有人覺得慶幸或被拯救,可同時,心已經麻木得沒有了內疚與憐憫。

而更毀滅的消息還在後面。

King微微一笑:「錯殺平民,遊戲繼續。」

莉莉放下電話,沉著臉:「不要條件,拒絕談判,還說會繼續殺人!」

維克愣住:「不考慮撤走?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老迪亞茲歎了口氣:「雖然我很少遇到,但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有一部分人,以殺人和虐待為樂。」說完看向言溯,希望他能給出評論。

但言溯沒聽,正一絲不苟地盯著屏幕。

這不僅是普通的虐待,更是心理上的。這個領導者的施壓手法相當獨特。

黑白屏幕上看不清人的表情,也看不到大家閉著眼。所以King起身圍著10人轉圈時,莉莉滿心疑惑:「他在幹什麼?」

King拍了甄愛一下,回到原地。

言溯幾不可察地皺眉。他看見甄愛抬手,指向King,而傑克的槍轉到甄愛面前。可周圍的人一丁點反應都沒有。

這是殺人遊戲?

言溯想也不想要去拿電話,傑克卻收起了槍。

甄愛暫時沒了危險。

等不及了!

言溯看著監視器,語速飛快:

「談判專家你聽好了!三人之中的領導者,31-33歲,短T恤寬褲褲腿束進馬靴,典型的陸軍習慣裝扮。槍支是改裝過的M10衝鋒鎗,特種部隊專用。軍人不會屠殺民眾,他是被開除出軍隊的。他仇恨社會和國家,覺得被利用被背叛,內心麻木,控制力強很聰明,不屑於簡單粗暴的肉體虐待,喜歡精神層面的摧殘。

他在玩殺人遊戲。這個人你不用談判,因為他絕對不會接受。」

莉莉望著他,欽佩又詫異。

「但你可以從另外兩個人入手。假扮警衛的那個,他只開了一槍,打在非要害部位,他不想殺人,也不主動舉槍。一開始讓人質圍成人牆,他注重安全。他的目標就是搶錢,然後離開;

那個年輕的小伙子,衝動暴躁,把搶劫當做玩樂,一旦他意識到真正的危險,他也會成為最先爆炸的那個。所以你的任務就是讓他意識到他現在做的,和他想像的不一樣。」

才說完,一旁的維克不滿:「S.A.你不是警察和特工,你無法為剛才說的任何話負責。如果激怒了……」

「任何時候,我都可以為我說的任何一句話負責。」言溯冷冰冰打斷他的話,眸光陰森看著他。這一刻,他似乎失去了一貫的風度。

維克氣得顫抖:「你……」

「他說的都是對的!」陌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是趕過來的FBI妮爾特工。她和言溯有過多次合作,見面不用再介紹。

維克治安官原想自我介紹,但妮爾很快投入狀態,直接看向言溯:

「我們追逐這個搶劫殺人犯快一年了。給他的畫像是退役軍人,盜竊技術很高,受人僱傭,把搶劫視為挑戰和玩樂,沒有憐憫,視生命為兒戲。另外,資源豐富。」

言溯抓住了重點,即刻就問:「你說的是『他』,一個人。」

「是。他的代號是King,跟隨他的兩個人時常會替換,因為這個團隊在搶劫十多處銀行後,代號A和代號J的人有的被擊斃,有的被抓獲。只有他一直逍遙法外。雖然推斷出他是軍人,也獲取了他的模糊圖像,卻沒能在數據庫裡找到匹配的。」

言溯風波不動地聽著,提出第二個問題:「為什麼用『資源豐富』這個詞形容?」

「他很可能是受人僱傭的,每次搶劫除了拿錢,還完成一些特定的任務。每次他都準備充分,讓同伴化裝成警衛和顧客,抓取大量人質,確保自身安全。但去年12月後,他就再沒有出現,直到今天。」

「12月的最後一次搶劫發生了什麼意外?」

「在我們看來沒有任何不尋常,和往常一樣有人質傷亡。他的兩個同伴被警方打傷,後來死了,被他拋在路邊。」

言溯不說話了,看向監視屏。

妮爾也看過去:「他每次都會和人質做遊戲,方式都不一樣。上次他帶人質們玩丟手絹,跑輸了被抓到的人就會被槍殺。」

「太殘忍了!」莉莉平時都在N.Y.T,很少見到這種類型的罪犯,聽言,很是氣憤。「S.A.說他們在玩殺人遊戲,剛才King選擇了一個女孩,就這個。」

她指著屏幕下角甄愛的影子,欽佩道:「『殺人』時,她指了King,好勇敢。」

言溯冷梆梆的心驀然一顫,是,那個小姑娘,一直很勇敢。他喜歡她這樣勇敢的女孩。

很喜歡,最喜歡。

等她出來,他一定要親口告訴她。

妮爾看著,卻皺了眉:「奇怪!」

這句話讓言溯回過神,是很奇怪,King為什麼沒有殺甄愛?

視頻裡,King再度起身,繞著所有人走了一圈。

這次,他沒有選擇殺手。或許,他更喜歡看著人們因為心中的懷疑和猜忌而自相殘殺。言溯默默看著,心中的疑惑再升了一層,既然如此,為什麼他第一次要選甄愛?僱傭他的人會是……

幾秒後,King拿起一張卡片,與此同時,銀行裡一聲槍響。

視頻中,日本男子倒在血泊裡。

接下來的事情更叫人瞠目結舌,圈子裡的人質激烈地爭吵起來。

莉莉驚愕地捂嘴:「他們在幹什麼?」

言溯陰森森地盯著屏幕,沖莉莉喊:「馬上打電話。」

莉莉顫抖著去抓電話,可來不及了。五隻手很快舉起來,又是一聲槍響!一個大學女生倒在血泊裡。

莉莉的手頓住,眼淚一滴滴砸下來。

老迪亞茲也顫聲:「不,我們身邊的人不是這樣的。」作為上一屆治安官,他跑過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也熟悉這裡的很多人。現在看到大家反目成仇,他如何也不肯相信。

言溯沉默著,微微斂瞳,盯著屏幕上甄愛的背影。

她的左手一直放在耳邊,像是在捋頭髮,動來動去的。不是,更像是在敲什麼。停頓,一下,兩下,停頓……

她的意思是……二進制密碼!她在和他交流!

她在說:King的日語非常標準。

言溯忍住心裡陡然湧上來的感動,沉聲對妮爾說:「你們對King做圖像對比的時候,有沒有包括海外駐軍,比如日本。」

妮爾一怔:「我馬上打電話給佩林。」佩林是他們小組的電腦天才,最擅長信息搜索。

視頻裡,讓人群內訌的導火索是日本少年的死,而他的死,是King的選擇。

言溯想到這點,剛要開口,妮爾先說了出來:

「他在挑選受害者時,潛意識裡加入了個人選擇。即使作為軍人,他有基本的反偵察能力,但他仍然會在不經意間,通過一些行為和動作表現出他的心態……」

照這麼說,剛才的視頻裡他的一個行為,就特別奇怪。

兩人異口同聲:「人質裡有一個是……」

「電話來了。」維克打斷了他們的話,「King的真名是Jo Rains-Loo。非常奇怪的姓氏。」

妮爾不可置信地張口:「天!12月的銀行劫案裡,有位受傷的女性人質,她玩丟手絹不小心滑倒被抓,被代號J槍擊了,她叫Jo Rains-Loo。」

Jo(喬)這個名字男女通用。

可她猛然想起什麼事,無限後悔地揚起頭:「當時她被打斷肋骨重傷昏迷,醫生問她名字時,她不是在回答,而是在喊人。天啊,難怪那兩個同伴死了,是被King殺死的。因為他們錯傷了她。King消失大半年,是因為他真正的唯一的同伴受傷了!」

言溯:「你記得她的長相嗎?」

妮爾搖頭:「銀行監視器全被打碎,而她被救出來時,臉上全是血。但她給我的感覺我很清楚,如果再見一次,我一定可以認出……」

她的目光落在監視屏上,手指幾乎戳上去:「是她!」

言溯看過去,一下子愣住。

妮爾指著甄愛,「就是這種感覺!就像現在……」她望著屏幕裡一片混亂而獨自淡定的甄愛,「她太鎮定了。那個日本男人死的時候,這個大學女生死的時候,你們看到沒,她很漠然,很冷血,很無情,很……」

「不是她!」言溯冷冷打斷她的話,語氣裡是掩飾不住的怒氣,硬得像磚頭。

妮爾怔住。

說實話,和言溯合作過那麼多回,這是第一次看到言溯面帶慍色。她印象中,不管遇到多麼窮凶極惡的犯人,多麼艱難困苦的境地,他始終都是淡定從容的。

言溯看她半秒,冷硬地收回目光:「妮爾特工,你沒看到嗎?遊戲過程中,King這個角色很局限。他只是在維持秩序,克制而又冷淡。你想想,在這種完全由他掌控的局面裡,他為什麼不更加張揚一點兒?」

妮爾冷靜想了片刻:「與其說玩遊戲,不如說他在陪人玩。他當法官,看著他的兇手殺人,而他藐視法官的規則,不顧世俗道義地去維護她。就像瘋狂又錯誤的寵愛。」

這話的意思是,King第一選擇的甄愛是兇手了。

言溯再度不悅地皺眉:

「我卻認為,自從上一次的遊戲出意外後,這次他們選擇了更謹慎的方式。不然,萬一其他人猜對真的兇手,代號J和代號A不小心手快處決了她怎麼辦?所以,這次沒有兇手,只有殺人。看著周圍的人驚慌恐懼地互相猜忌,看到人性的扭曲,他們覺得這才是最好的遊戲。」

言溯往甄愛的對麵點了一下,那裡坐著兩個女生:「遊戲中,他只往這個方向看過。他想取悅的人,在這裡。」

可,King第一次為什麼要選甄愛,這個問題沉進了心裡。

話沒說完,屏幕裡再度發生變化。

外圍的人質中,大學男生衝過來,他跪在被打死的女生面前痛哭,情緒非常激動,瘋狂地朝拿槍的人咆哮。換來的又是一聲槍響。這一槍打在他的右肩,並非即刻致命。

一切來得太快,莉莉和維克都措手不及。言溯和妮爾卻緊緊盯著其他人的反應,人質都在抱頭痛哭。

甄愛首先衝過去,解開男生的繩子,雙手摁住他的肩膀,又叫跟過來看情況的兩個女生幫忙摁著。

甄愛把摁壓傷口的任務交給了安珀和蘇琪,站起身對King說:「讓醫生進來!」

周圍驚慌的人都詫異地抬頭看她。

King聳聳肩,無所謂的樣子:「為什麼?」

「你說過,玩遊戲的只有我們10個人。生死都在這10人裡。如果他死了,你就違反了規則。」

King被她激得無話可說,點了點頭:「好。你先說誰是兇手,不管對錯,你說了,我就讓醫生進來。」

剩下的人立刻求饒:「不要說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甄愛細細看了一圈所有人的反應,目光靜靜地落在King的身上:「是……」

「不包括我們三人。」King看出她的目的,打斷。

甄愛沉默了。

她在懷疑,除了A.K.J他們3人,這10個遊戲者裡還有一個他們的同夥。她似乎看出了端倪,卻不敢確定。要不要賭一把?如果她指對了,他們真的會開槍嗎?可如果她指錯了,豈不是殺了人?

這時,電話又響了。

莉莉等了沒多久,傑克就接起了電話。莉莉看著言溯手裡的指示牌,輕聲道:「玩了這麼久,King告訴你逃生的方法了沒?」

對方聲音虛了點:「我們自有辦法,再說了,你怎麼知道他的代號?」

「因為他搶過十幾家銀行,還打死了3名警察。」

傑克一怔,殺害警察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莉莉繼續看言溯的指示:「他沒告訴過你他以前的光輝歷史吧。他是不是不准你們自己起代號,而強迫你們叫Jack和Arch。King一直都是他,J和A卻總是輪換,因為之前的幾任都死了,其中還有被他殺死的。你們只是他的工具。」

監視屏中傑克狠狠眨了幾下眼睛,回頭看King一眼,又低下頭恨恨地對電話說:「我不相信你的話。」

言溯再寫出一行字,莉莉問:「你不懷疑,警察為什麼來這麼早?J,我們在搶劫前5分鐘就收到了報警,還說有2人死亡。你認為,是誰報的警?你們三個人裡,誰是發號施令的,誰可以控制死亡的人數?」

「你這麼相信他,他相信你嗎?他把你們培訓成高效的搶劫犯,你們一定相處了很久。你知道他真實的名字嗎?」

傑克不回答,摸了一下額頭的汗。

他已經開始懷疑。

懷疑,果然是最好的武器。

莉莉繼續攻擊:「他叫Jo Rains-Loo,是駐海外美軍,做過少校,右耳朵不太靈,左腿有傷。這些你應該看出來了。」

這些傑克當然知道。

要讓一個懷疑的人相信你說的話,你必須先說出一部分他清楚的真相,一旦他開始相信一部分,就會很快開始相信全部。

言溯很確定他的方法已經起作用了,他看著屏幕中傑克明顯慌亂的眼神,再次打了指示給莉莉。

「讓我們的醫生進去給人治傷,多救活幾個人,你身上的負擔就會減輕一些。他沒有開槍傷人,全讓你開槍了。J,你現在要自救。」

傑克突然回頭,沖King喊:「讓醫生進來,我們得想辦法快點兒出去。」

King瞇起眼睛,奇怪地看他,還沒給指令,傑克就自作主張對著電話:「好,你們可以讓醫生進來。」

懂醫學的警察早就化裝成了醫生,準備進去,這時維克治安官往醫生的盒子裡塞槍,叮囑:「進去之後聽我的命令。」

言溯剛要上前,妮爾已先行一步,抓住那把槍:「不行!你知道被他們發現之後的後果嗎?」

維克的尊嚴一再被挑釁,忍無可忍:「他可以殺掉搶劫犯!」

「那裡面有3個犯人至少6只槍,還有一個偽裝的人質。」言溯冷冷的,壓低了聲音,「維克警官你腦子進水了。」

維克更加憤怒,還要說什麼,老迪亞茲忽然發威,對醫生道:「醫生,別帶槍,馬上去救人。」

警察醫生立刻提著醫藥箱進去。

老迪亞茲望向年輕的維克,剛要開口,卻聽見言溯猛然喊了一聲:「住口!」

那個永遠儒雅紳士的男人從來沒有如此大聲地吼叫,像一頭瘋了的獅子。老迪亞茲錯愕地看過去,才發現他不是說自己,而是說莉莉。

幾秒鐘前,莉莉對著電話說:「King真正的同伴就在人質裡,那是他的Queen。他們兩個在做遊戲,你們只是工具。剛才他們一直在交流,你沒看到……」

監視器中的傑克抬起頭來,舉槍砰地一聲,監視器畫面下起了雪花。

傑克開了一槍,在所有人包括他同伴吃驚的眼神裡,突然把狙擊槍往背上一背,抽出手槍大步走過來。卻不是對著King,而是一下子揪住甄愛的衣領,槍口抵住她的脖子,將她拎了起來。

甄愛沒有掙扎,擔心激怒他。

傑克於是更加確定,湊近她耳邊冷笑:「果然是你。」

這話一出,剩餘的人質全尖叫:「原來她才是兇手!」

「難怪只有她敢和他們對抗!」

「她還自願和那小女孩對換,因為他們是一夥的。」

「剛才她去摁壓那人的傷口,都是裝的。她是兇手。」

櫃檯的電話又響了,可這次,沒人去接。

甄愛想保護的人質現在群起來攻擊她了,她覺得自己一點兒都不在乎,可心裡還是涼透了。他們會懷疑她,外面的警察也會懷疑的吧?

言溯那個傻子呢,會不會懷疑?

傑克惡狠狠地威脅:「King,你說過有辦法讓我們安全離開的。我現在不想玩了,你讓我出去。不然,我就打死她。你別亂動,要是敢拿槍,我先崩了你真正的同伴。」

說著,他向Arch拉陣營:「他騙了我們。這個女人才是她真正的同夥。他根本就沒有準備帶我們離開。我們是來搶錢的,不是來殺人的。結果呢,我們兩個都殺人了,他卻什麼也沒幹!」

「Jack,有話好好說!」Arch應付著,但並沒拿槍對傑克。畢竟,相對深不可測的King,他們兩人更熟。而且,玩什麼殺人遊戲遲遲不脫身,Arch早有怨言。

「Jack,」King八風不動,冷冷地命令,「你不聽話了?」

「我說了,我現在要離開。」傑克暴躁地拉開保險栓,抵住甄愛的脖子,「我真的會殺了她,1,2……」

連續撥了3遍,電話一直沒人接。

言溯握著話筒的手開始發抖了。

莉莉沒有說清楚是眼神交流,傑克如果理解成言語交流,他現在一定會把槍抵在甄愛的脖子上,用她來威脅King。

他一動不動立在電話前,冷氣從腳底一點點瀰漫上來。

電話裡一下一下的「嘟嘟」聲在他聽來像是淒慘的喪鐘,該死的,他頭一次徹底失去了耐心,扔下電話就朝銀行飛奔過去。

妮爾驚住,忙喊:「攔住他!」

圍在門口的第一排警察瞬間湧上來將他賭住,言溯心中絕望的感覺猛然間強烈。

他好像突然看見了甄愛的臉,白皙而安靜,常臉紅,很少笑,多可愛的女孩子啊!

他幾乎要崩潰,所有的情緒卻堵在嗓子裡,一句話也說不來。只是沉默地,用力地去推開面前一切的阻擾。

直到又是一聲響徹天際的槍響,他驀然僵住,怔怔立了好半晌,漸漸眼睛紅了。

他一下子狠狠甩開拉著他的特警們,轉身走了一步,像是迷了方向原地轉圈的人,又轉回來。

他望著半條道路對面的玻璃門,眼睛一瞬不眨,固執而無望,咬了咬牙,什麼也不能說,眼淚就掉了下來。

1,2,3,

槍響!

甄愛跪倒在地上,摀住鮮血淋漓的左手臂,火燒般的疼痛讓她止不住全身發抖。她摸了一下,雖然劇痛難忍,但還好沒傷到骨頭。

她即刻回頭,卻沒看到開槍的人。

其餘人質神色驚恐,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後面突然冒出一發子彈,擊穿了傑克的左胸膛,和甄愛的手臂。

前者當場死亡,後者血流不止。

Arch驚愕地睜大眼睛,卻又馬上垂眼看向King:「少了一個人,我是不是可以多分一點錢?」King面不改色:「當然。」

可甄愛看見Arch剛才往右邊瞟了一下,受傷的大學男生,摁著他胸口的蘇琪,蹲在一旁的安珀,兩個正義的男人——艾撒和黑人。

究竟誰是King的同夥?

這時,醫生小心翼翼地走進來。King看他一眼,隨之任之。醫生先檢查了門口警衛的情況,還有呼吸。他立刻叫了幾個助手,把警衛抬出去了。

很快,他再度進來,給大學男生包紮傷口,蘇琪和黑人跟著幫忙。

King冷漠看著,突然用槍指向醫生:「你過來。」

醫生畢竟是訓練有素的警察,面對King的槍口,平穩地過來。

King的槍口往櫃檯那邊揚了一下:「打電話,叫剛才挑撥Jack的人進來。我開出的條件是,把外圍人牆的19個放出去。」

外圍被捆綁著的人質聽到了生的希望,而中間玩殺人遊戲的倖存者則繼續活在噩夢裡。

醫生順從他的命令,才走一步,又聽King吩咐:「我要的不是打電話的談判專家,而是真正的那個。」

甄愛捂著傷口,心裡一疼,該不會是言溯吧?

醫生身上帶了微型錄像,所以講電話的時候,他刻意面對著King和靠近門口的那排人質。他才跟上級傳達King的要求。電話那邊的人就爭持起來了。

除了言溯,其餘的人都是一個意思:「不准去!」

妮爾特工:「警方從來就沒有人質交換的規矩!」

維克也附和:「如果答應了他的這個無理要求,接下來我們的談判地位會完全落入下風。」

「我們從一開始就在下風。維克警官,」言溯的聲音又重又沉,很冷,「29個人質在那裡,死傷3個。即使把這群兇手分析得再透徹,即使今天一定會抓到他們,那又怎樣?中間還要死幾個人?」

維克不為所動:「不論如何你都不能進去,這是命令!」

言溯冷冷反駁:「我不是你的下屬,不用遵從你的命令。」

電話那邊的人在較勁,這邊的King卻道:「他不進來,我每隔一分鐘殺一個人。」

醫生轉達了King的話,這下,爭持消停了。

甄愛咬緊牙關,自己動手,用醫藥箱裡的繃帶綁好傷口。過了大概半分鐘,她聽見有皮鞋踩在玻璃片上,發出窸窸窣窣碎裂的聲響,有人進了銀行大廳。

甄愛猛地抬頭,就撞見言溯熟悉的眉眼,溫潤而澄澈,帶著雋永的說不出的情緒。

她的心狠狠一痛,忽然就委屈了。

害怕,恐慌,各種柔軟的情緒,到了這一刻,才後知後覺地湧上來。彷彿到了這一刻,她才看到了讓她安心的依靠。

言溯身形挺直,步履穩妥。進來的第一眼就看向甄愛,她跪倒在地上,手臂上全是血,臉色也白得嚇人。他雖然擔心,但也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她還活著,沒傷到要害。

他面色冷倨,快速掃了一眼銀行裡的情況,目光又軟下來,落在她身上,一瞬不眨地盯著,彷彿他只為她而來。

四目相對,執著望著。

他靜靜走來,忽然,衝她微微地笑了。就連深邃的眼睛裡也閃著欽許的笑意。有點兒驕傲,有點兒自豪。

甄愛的心驀地溫暖,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表揚她,呵,這個時候,這樣貼心的笑容比任何安慰緊張或是擔憂都管用。

他們都是可以自己照顧好自己的人。

言溯收回目光,走到了King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一點兒沒有膽怯或拘謹的意思,彷彿這裡是他的地盤。

他從來如此,到哪兒都不收斂他囂張的氣勢。

King臉上閃過一絲怪異,才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平視言溯,問:「你的名字叫什麼?」

「S.A.Yan。」簡短迅速,冷硬有力。

King不說話了。

按照之前的承諾,他示意醫生可以帶那19名人質離開了。外圍的人如蒙大赦,有的幫忙抬受傷的男生,有的幫忙牽小孩,大廳外圍再度形成高高的人牆。

言溯蹙了眉,敦促醫生立刻帶他們離開;可與此同時,King抬起槍便射擊大廳門口的電壓器,瞬間起火,門邊的紗簾一下子燒了起來。

Arch從櫃子裡拖出汽油,嘩啦啦全潑在大廳,銀行瞬間成一片火海。被釋放的人質尖叫著往外逃,把外邊的警察陣線攪得一片混亂。

大廳中間的人質則絕望地抽泣起來,有人想往外跑,但Arch抱著槍攔著,誰都不敢亂動。

King道:「你們來銀行辦什麼業務的?我要陪個人保險箱業務的顧客下去拿東西。」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聲,誰也不想和這個惡魔一起下去。Arch從胸口掏出前台的登記簿,和所有人的名字一一比對後,發現只有兩個人是來做保險箱業務的。

一個是甄愛,一個是安珀。

其他人不知是慶幸,還是可憐。

安珀抗議:「我不去!」

King拿槍抵了一下她的後背,安珀立刻噤聲。

言溯始終看著甄愛,見她掙扎著要站起來,上前一步去扶她,又在她手心摁了一下;甄愛一愣,復而蒼白著臉笑了笑。這下輪到言溯也一愣,才知她早就看出來了。

他差點兒忘了,她其實是個聰明的姑娘!

「別擔心,我沒事。」她捂著手臂,穩穩站起,轉身準備跟King下去。

這時,艾撒說:「有她們兩個人質就夠了,放我們先出去吧!」其餘人質全都跟著附和。King慢慢地回頭,卻看向言溯:「你覺得呢?」

言溯沉靜道:「可以放他們走,我留下做人質。」

King虛浮地笑笑:「S.A.你知道嗎?因為你,Jack背叛了我,這群人質也不乖了;因為你,這個遊戲變得一點兒都不好玩。」

言溯沉默著不回答,審度地盯著他。

King扭頭看向Arch:「不規矩的人都是他這個下場。」話音未落,他臉色陡然凶狠,拿槍抵住言溯的胸口,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槍響在甄愛耳邊炸開。

她的心猛然像被狠狠擊穿,眼睜睜看著那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瘦瘦高高的男人在子彈巨大的衝力下倒了下去。

「言溯!!!」

甄愛瘋了一般尖叫地撲上去,就見言溯靜靜地躺在地上,清秀的臉一瞬間白得沒了丁點兒血色。卻很固執地睜著眼睛,淺茶色的眼眸依舊清澈,像是拿水洗過的琥珀,靜悄悄地,一瞬不眨地看著她。

「言溯!」她輕輕喚他一聲,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吧嗒吧嗒砸在他的衣領上,暈開一層層墨色的水漬。

他左胸口的風衣和襯衫全讓子彈燒破了,防彈背心也深深地凹陷了進去。

他只是笑笑,那手點了點胸口,聲音很輕:「這裡,不疼;沒有剛才在外面,聽見槍響,疼。」

他斷斷續續地說完,停歇了。薄薄的嘴唇慘白著衝她笑,以示沒事。

甄愛的心像是被扯了一道口子,痛得眼淚流的更猛,手槍抵在胸口那麼近的距離,就算穿了防彈背心,肋骨也肯定被槍擊的力量打斷了幾根。

不然,他不可能疼得臉都白了。

居然還笑!

外邊的熱浪一層層地撲過來。

甄愛抹著眼淚:「起火了,把你燒死了怎麼辦?」

「燒成黑炭還能淨化空氣。」他居然開起了這麼低劣的玩笑,說完,就強撐著,緩緩站了起來。

甄愛看見他咬著下頜一聲不吭,可額頭上分明疼出了冷汗。她心痛得要命,還要再說什麼,King上前拉她:「不想他燒死你就快點兒!」

甄愛被King的槍推著,捂著手上的手臂,三步一回頭,眼淚汪汪看著言溯。救火車的聲音還沒有響起,火越來越大,漫天地跳竄,像一張紅簾子。

他臉色白皙,挺拔地立在火幕前,看著她,蒼白的唇角帶著深情的微笑。

那個眼神在說,Ai,我們都會活著出去!

甄愛很快被帶到地下一層的保險庫,一路暢通無阻,各種密碼門King都打開了。甄愛已經很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們背後定有S.P.A在支撐。目標,或許就是她的保險箱了。她早知道,保險箱裡的東西會引他們上鉤。

空蕩安靜的走廊上,甄愛和安珀走在前邊,King拿槍跟著。三個人的腳步聲很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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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保險箱前,甄愛話不多說,迅速打開,又漫不經心地伸手去拿裡面的東西。

「我來拿!」King擔心甄愛搗鬼,惡狠狠地命令。

甄愛慢慢收回手,退後一步。

眼見King探身去拿東西,甄愛突然閃到安珀身後,左手箍住她的脖子,右手的匕首抵住她的喉嚨。

安珀像是變了個人,極其鎮定,沒有尖叫。

King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已來不及。

甄愛眼睛陰森地像黑洞:「別想朝我舉槍,你動一下,我就刺穿你妹妹的脖子。」

King的臉上瞬間劃過一絲凶狠,像是要把她吃掉才甘心,但他忍住了,真的一動沒動。

反倒是安珀,輕晃晃地笑:「沒想到你這麼警惕,居然在保險箱裡放匕首,是我疏忽了。也沒想到你這麼聰明,猜出了我們的關係。」

「是你們做得太明顯。」甄愛語調陰冷得像寒冰,哪裡還有剛才在外面淡漠的樣子。

「你是第一個明目張膽挑戰他的人,他居然沒有殺一儆百。玩遊戲的過程中,他意興闌珊,並沒多大的興致,卻十分在意你的情緒,三番五次看你的表情。」

那種表情是最單純的開心與寵愛,無關男女。就像甄愛的哥哥,一心一意竭盡所能地去滿足她任何大大小小的願望。

「安珀,你的表情當然是很入戲了,有時瘋狂,有時激烈,卻偏偏沒有害怕。還有,那個男生受傷時,蘇琪是幫忙摁傷口去的,你既怕髒了自己的手,又想多看幾眼他痛苦的表情……」

突然,「滋」地一聲響。很突兀,沒有任何後續反應。

安珀一驚,再次摁了一下手中小物件的按鈕,又是一聲「滋」。

仍舊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安珀和King都不可置信。

甄愛很配合地發出一聲輕音:「嘶~~~」湊近安珀的耳朵,冷笑,「安排你們來的人沒事先告訴你們嗎?這種程度的電擊棒對我沒用。」她把安珀扭了個方向,惡狠狠看著king,「放下槍,東西給我。」

King咬著牙,眼神凶神惡煞。甄愛稍一用力,匕首劃破了安珀的皮膚。King憤怒地把槍扔在地上,又把手中一小塊金色遞給甄愛。

後者一把奪過鏈子。

就在這一刻,King反手抓住鏈子一扯,瞬間握住甄愛的手臂,一使勁,她受傷的胳膊像被拆掉一樣痛得撕心裂肺。

而和king有眼神交流的安珀也在同一時間掰住甄愛的右手腕狠狠一擰,自己鑽出束縛,卻把她扭在地板上。

左臂的傷口被扯開,地板上一瞬間全是鮮血,甄愛痛得差點兒暈過去。

安珀跪在她身上,死死壓著她的脖子,哼笑一聲:「他倒是提醒過我,你的右手沒有力量。」

甄愛一怔,復而吃吃笑了起來:「他?呵,他為了抓我,親自出面安排工作了嗎?就憑你們兩個,好像,還沒有那個能力呢!」

「他不是親自安排工作,他是親自來了。」安珀一字一句地說出這話,感覺到甄愛的身體不經意間僵硬了起來,她開心地哈哈大笑,低頭湊近甄愛,「他就在那些人質裡,你沒看出來?」

甄愛的呼吸開始紊亂,他,在上面?那……她心裡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卻又死死抵制著自己不肯去想。

但安珀幫她殘酷地挑明:「哎,你剛才那麼擔心那個叫S.A.的男人,他可都看到了。你說,他會不會殺死他?好遺憾,那個S.A.至少被我哥打斷了兩根肋骨,都不用較量,直接K.O.。哎,真可惜那麼一張俊俏的臉。」

甄愛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整個人都靜默著,像是沉睡了,彷彿沒有聽到任何話,沒有任何感覺。

安珀還要刺激她,輕輕地笑:「他死了,你會不會傷心呢?」

被壓趴在地上的人依舊沒有反應。

King撿起槍,走過來,看著甄愛的後腦,想起剛才她指自己時的樣子,歎息:「先生要的人,果然很漂亮。」

「不過安珀,別那麼多廢話!把東西和人都交出去,我們的最後一單就完成了。趕快撤,這女人很重要,中途出什麼問題交不了差,都得死。」

說著,他俯身拉甄愛手中的金色鏈子,甄愛卻忽然一把抓住了他。

很柔,很軟,很無力的掙扎。

King冷笑著甩開她,要不是那人交待要活人,他真恨不得把她……剛才手上是不是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有點兒疼……不是有點兒。

King抬起手腕,赫然一枚藍色的針眼。

「你給我打了什……」話沒說完,手槍掉在地上。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在整個地下保險室迴盪,淒慘得像用爪子在人的心上撕扯。

安珀驚愕地扭頭,那個平日總是寡言又冷漠的男人此刻完全變了形,像大蟲一樣縮在地上直打滾。

「喬!」安珀喊著哥哥的真名,飛撲過來,卻一下子嚇得灰飛魄散。

King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連耳朵都在大量的出血。原來硬朗的臉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黑點,而挨了針孔的那隻手瞬間黑化開始腐爛。

King劇痛難忍,連話都說不完整,那麼大個人縮成了球,在地上瘋狂地滾來滾去,摧肝裂膽般地慘叫,一聲一聲撕扯著人的神經。

「你幹了什麼?」安珀怒目回頭看甄愛,後者臉色慘白,顯然也震驚於king的苦痛折磨。但她的目光很快移開,看向地上的那支槍。她剛要去拿,卻飛快地滾進旁邊的走廊裡。

安珀抽出隨身帶的槍支,打了一發子彈。剛才,就是她的槍從背後殺了傑克。

安珀剛起身,地上的king伸手抓住她的腳,嘶吼著祈求:「Amber,殺了我!殺了我!」

安珀蹲下來,抱著他血流滿面的頭,紅著眼睛咬牙切齒:「不,等我殺了那個賤人。等我殺了她,我帶你出去,我送你去醫院。就算坐牢,我也要把你救活。」

「沒用的!啊!」king痛苦得無以復加,狠狠地拿頭撞地,「這是組織研究的新型神經毒素,沒藥可解!還有,你不能殺她。殺了她,boss不會放過你!拿著這個。」

他伸出黑乎乎滿是血膿的手,把金鏈子交到她手裡:「我們的任務完成了一半,換你一條命。以後,別幹了。拿著錢,好好的。」

「不!」安珀握著鏈子,大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貪玩。是我害的你,是我害的!」

「沒有,我不怪你。只希望你最後一次聽我的話,不要殺她,保護自己。」King說完,突然慘叫一聲,撲上去握住安珀手中的槍,用力扣動扳機,「砰」地一聲打穿了自己的頭顱。

安珀身上濺滿了血和腦漿,而她親愛的哥哥,黑乎乎的像團爛泥,倒在大片的血泊之中。

那個在軍隊裡受過無數歷練,被俘時面對各種酷刑都咬緊牙關的男人,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裡,不堪忍受折磨,自殺了。

安珀臉上沒有一絲情緒,平平靜靜地站起來,提著槍,一步步走向隔壁的走廊。今天,她非要一槍一槍,一刀一刀,折磨死那個害死她哥哥的賤人!

她飛快轉過走廊,兩邊的牆壁上是無數的密碼盒子,白光一片,卻沒有甄愛的影子。

室內有3條走廊,她移動幾步依次查看,都是空空如也,只有地上的血滴。

她知道,甄愛站在盡頭的拐角里。

安珀脫下鞋子,光著腳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她可不想和甄愛浪費時間,圍著保險箱牆壁轉圈圈。只要她無聲無息地走去另一端,到時,不論甄愛往哪條路跑,她都可以站在筆直的走廊這邊,一槍打斷她的腿。

她屏住呼吸,一點一點地靠近盡頭。

可沒人告訴她,甄愛有極其出眾的聽力。

她看到甄愛影子的瞬間,猛地拉開保險栓摁動扳機。但甄愛早就預測到了她的行為,在她瞄準的那刻,甄愛比她更快地伸手,左手緊緊握住她的槍背,用力一推。

嘩啦一聲,彈匣落下來,掉進甄愛的右手裡。

甄愛一腳踢開安珀,衝進去走廊把彈匣扔進自己的密碼箱,「啪」地一聲關上門。

轉身又迅速去搶地上King的槍。

安珀衝過來,撲住甄愛的腿將她扯倒在地,爬起來,狠狠一拳打在甄愛的腹部,又即刻像豹子一樣撲去抓哥哥的槍。

而甄愛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抱住安珀的腰用力一甩,把她撞到牆上,反身再去搶槍。安珀再度撲過去,兩人同時握住。

安珀面容扭曲,死死握著槍管。甄愛雖然左臂受傷,但搶到了扳機,索性連連開槍,「砰砰砰砰」5連發將槍中的子彈打得乾乾淨淨。

對面的保險箱上一個個的小坑,煙霧瀰漫。

「你以為我就殺不了你了!」安珀咆哮著,瞬間像發狂的母獅,抓住甄愛右臂的傷口,狠狠一個過肩摔,把她整個兒砸在了密碼牆壁上。

甄愛重重摔在地,痛得渾身散架,幾度掙扎才勉強坐起來。而安珀瘋叫著朝她衝過去,一腳踢下……

但就在這時,響徹天際的連環爆炸聲在四處炸開,天地間劇烈動盪,地下室像裝在沙漏上的房子,拚命地搖晃。

不出一秒,鋼筋做的牆壁跟硬紙板一般碎裂,天塌地陷。

重重的金屬牆四分五裂,辟里啪啦砸下來,安珀站著高,一下子被打倒,瞬間被掩埋。

反是甄愛重心低,眼見地下室倒塌,趕緊伏低,沿著門線跑了出去。

言溯望著甄愛消失在大廳,才緩緩挪動一下腳步,吃力地側過身來。

濃煙滾滾地往天上湧,這座銀行位於一棟上世紀的古老建築裡,只有3樓,外層木製石膏結構。照這個速度,不過兩分鐘,濃煙就會沉降到整個大廳。到時所有人都會開始窒息。

消防車在外面,但很難在短時間內控制火勢。

言溯望著漫天的火勢和瑟瑟發抖的人質,對Arch道:「放他們出去吧,我留在這兒。那個警衛沒有死,你的手上還沒有人命。」

Arch沒有回答,但也沒有拿槍指著言溯。因為,正如言溯想的,他只關心錢和安全逃離。殺人的確對他沒好處。

言溯看他垂下眼眸,知道他在考慮思索,繼續道:「你可以一個人帶著所有的錢離開。」

Arch一經提醒,立刻看向櫃檯上的旅行包,命令黑人:「去把錢拿來。」

黑人照做,拎著重重的兩三個錢袋過來,遞給Arch。後者愛財,彎腰把錢袋往自己腳邊拉攏。就在這時,黑人男子突然發力抱住他手中的槍支把他撲倒在地。Arch條件反射地開槍,子彈卻一發發打進火場。

剩餘的人質全見了生的希望,在一刻間撲上來七手八腳地將Arch制服,卸了他的槍,又找繩子把他捆起來。

直到這一刻,大家臉上才換了怔忡茫然如獲大赦的表情,互相擁抱著慶幸痛哭。倒是蘇琪十分機敏,很快把地上的槍支撿起來,提醒:「先別哭,趕緊離開。小心那個變態馬上就上來了!」

大家聽言,再度緊張起來,尋找出路。可此刻的銀行大廳已經瀰漫在熊熊的大火裡。

蘇琪帶大家去櫃檯裡找紙巾或毛巾,用飲水機接水打濕備用,大家齊心合力把大理石櫃檯那邊的東西清理出來,留出足夠空曠隔絕的地方,做了力所能及的自救措施後,忐忑地等待消防車。

蘇琪和大家還把日本男人和戴安娜的屍體拖了進來防止被火燒焦,算是給他們的家人留一份尊重。

言溯默默看完,轉身離開。

蘇琪見了,喊他:「S.A.先生,你去哪裡?」

言溯頭也不回:「下去。」

「可你受傷了,而且下面的人有槍!」日本女人擔心地喊。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不要去了!」

這下大家都暫時安全,經過剛才的齊心合力,剩下的人質空前的團結。

而且,面前這個高高瘦瘦步履雖然極力穩健卻仍顯吃力的男人,剛才隻身進來換去了19條人命,還無時不刻不為他們的安全努力,絲毫不顧自身安危。這樣的人,早已驅散了他們心中的猜忌、醜陋、和負能量。

現在看他還要下去救人,大家都於心不忍。

黑人男子站起來:「S.A.先生,我同你一起去。」他握緊手中的槍。

言溯緩緩轉過頭來,目光卻落在棕髮男人身上:「他和蘇琪帶著剩下的人,你陪我去。」

大家都看向亞撒。是個沉默寡言卻冷靜能幹的年輕人,剛才他一直不曾慌亂,幫大家搬東西找出口。

這樣的人陪S.A.先生下去,大家都放心。

亞撒神色不明地看了言溯幾秒,接過黑人手中的槍,同言溯下去了。

大火燒斷了中央電纜,地下室的應急電源也受了影響。一路走過去,走廊裡的燈忽明忽暗,像抽搐而垂死的病人。

兩個身形頎長的男人互不說話,影子平行不相交,沉默而緩慢地走進地下深處。

燈光時亮時暗,投在同樣輪廓分明的臉上,各自冷漠而嚴肅。

路越來越深,越來越暗。

先說話的是亞撒:「你走的路,不是去密碼保險庫。」

黑暗中,前邊的人安靜地笑了:「哦?你怎麼知道不是去那裡?」

亞瑟極輕地愣了一下,唇角即刻浮現一抹寡淡的笑意,不回答反而問:「你看上去很吃力,需要我扶你嗎?」但其實,言溯的步伐看上去出奇的穩,一點兒都不像受了重傷的人。

「不用。」他並不看他,回答得漫不經心。隔了幾秒,問,「你叫什麼名字?」

「Asa.」

「哪裡人?」

「D.C.」

「真名?」

「……」

昏暗的地下走廊裡,亞撒沉默了。他看一眼身邊的人,可他只是淡定地繼續走著。

彎彎曲曲的地下走廊越來越狹窄,周圍全是線路複雜的各種管道和儀器,儀表盤上綵燈閃爍,數字竄來竄去。

走廊的燈光閃了閃,又暗了。他的側臉虛弱而蒼白,像一張紙。

亞撒心裡閃過一絲譏諷的好奇。他拿著槍,而他斷了兩根肋骨,實力懸殊。既然他都已經懷疑他了,怎麼還有膽量單獨叫他下來。

亞撒閒適地說:「Arthur,我的真名叫Arthur。」

Arthur,和言溯知曉的那個名字重疊。

言溯的話裡有了笑意:「亞瑟,S.P.A.的幕後主使,真是幸會。」

亞瑟不悅地皺眉,這個人知道得太多了。而且,他喬裝過,連甄愛都沒有認出來,素未謀面的言溯是怎麼認出的?

這樣的競爭裡,他認出了他,他便從此視他為對手。

他並不是不敢承認自己身份的人,散漫地輕笑:「啊~讓你看出來了。」

已經挑明了敵對的方向,言溯卻依舊清淡,絲毫不慌,說話的語氣像是敘舊聊天:「你比我想像中的年輕。」

亞瑟聳聳肩,「子承父業。……不過,是誰告訴你我的信息的?」

「看出來的。」言溯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平穩地撐著自己的身體。

「King他們幾個如果沒有強大的同伴撐腰,不可能設計出如此精密的搶劫。那場殺人遊戲不需要殺手,卻選擇甄愛,說明有人想給她進行心理施壓。她三番五次地不配合卻沒被殺,後來甚至被其他人懷疑。不過是讓她體驗,她在這個小世界裡不被信任,注定背叛和犧牲。」他莫名心疼,「這一切只有組織可以解釋。」

「你是這個遊戲裡最違和的一個人。始終淡定,不害怕,不像安珀那樣沉醉在遊戲裡,也不像蘇琪那樣鎮定地關心他人的安全。你很漠然,不在乎周圍的任何事情。你根本就沒有把這個場景放在眼裡。

King他一直不敢和你有眼神交流,甚至不敢看你。

King要去地下室時,你問他可不可以先放人質走。你是在暗示他不能放我走,並命令他對我開槍。這也是為什麼King突然變得凶狠並第一次對人開槍。

這些足以說明在S.P.A裡,你的地位要比King高好幾個級別。

可我那時還以為你或許是一個比較高位的成員,並沒有往Arthur本人這方面去想。」

言溯停了一下:「但後來,起火了。」

亞瑟一愣,無意義地笑了笑,他明白了。

長時間的說話讓言溯呼吸紊亂,左胸戳心般的刺痛一陣陣地襲來,他背上已全是冷汗,卻不動聲色地緩緩調整了呼吸,極力掩飾去語氣中的吃力:

「起火了,人質裡只有你沒有流汗。我以為你有什麼病症,但火光那麼大,映在你的臉上,沒有任何光彩。活人的肌膚在強熱和強光下,都會散光。」

四周的光又暗了一度,他說,「碟中諜裡,湯姆克魯茲的人皮面具竟然是真的。

呵,你需要戴面具偽裝,無非是怕甄愛認出你來。她和我說過,組織裡等級森嚴,一層對一層,不可越級。她不參與任務,見過的人,寥寥可數。」

亞瑟的臉籠在暗色裡:「她竟然和你講了這些?」

她竟然如此信任你!

「即使有所有這些,我也不確定是你。可剛才你自己承認了。」言溯腳步慢了點,嘴唇幾乎褪去了最後一絲血色,在黑暗中森然的白。

亞瑟語氣冷了一度:「既然你都知道,你不擔心她此刻的安危?」

「你是說那對兄妹?」

「原來你早就看出安珀不是人質了。」

「他們的任務是甄愛的保險箱,作為內應的人質,當然也要選擇保險箱業務,和King一起陪著甄愛下去。兩個人,不多不少。玩殺人遊戲選人質時,你們原本就要選甄愛的,挑那個小女孩不過是個插曲,你們利用了甄愛的善良。

安珀的假裝在我看來是小兒科。整個遊戲,她一直都表現得很不配合,好像很膽大很急躁,但一點兒也不害怕。她挑釁了King,卻沒有激怒King,我想,是因為他們兩個在交流,在一起享受遊戲。

另外,他們的兄妹特徵太明顯。綠色加琥珀色瞳孔,世上最罕見的瞳色之二。安珀右眼戴了一隻淺茶色隱形眼鏡,就是為了掩蓋瞳孔顏色。欲蓋彌彰。」

「很厲害。」亞瑟涼涼地笑笑,轉而冷了面容,定定地問:「你不擔心她?」

兩個男人,自然都明白這個「她」指誰。

不擔心是假的,但,「她有辦法對付他們!」

亞瑟挑眉,難掩嗤笑:「她?我可不認為。」

言溯不理會他的質疑,琥珀色的眼眸裡不自覺就含了溫柔的笑意,緩緩道:「她是個警惕又勇敢的女孩,很聰明,會自救。我相信她,也很清楚,即使她受了傷,她也有辦法脫險。那對兄妹,絕對不是她的對手。」

亞瑟沉默了。

她現在,變成這樣了嗎?

他的印象裡,她是個愛哭鼻子的小女孩,穿著白色的小小的碎花裙,膽小又怯弱,一隻假蟑螂能把她嚇得亂蹦亂跳滿屋子竄。兔子死了她要哭,揪她辮子她要哭,捏她臉蛋她也要哭。什麼都只會哇哇哇地哭著去找哥哥。

等後來送去她媽媽身邊,她就不被允許哭了。

以後的她便是謹慎小心,整天低著眉垂著眼,不笑不鬧,招她惹她都沒半點兒反應。偶爾漆黑的眼中劃過一絲茫然,轉瞬即逝地隱匿下去。

即便如此,她也是安分聽話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束著馬尾,從很小開始就穿著白淨清秀的長褂子,在各種儀器前穿梭,做著常人想不到的枯燥繁瑣的工作。

從不質疑,從不違背,也從不反抗。

或許,他不應該遵從父親的命令殺了她的父母,或許,他不應該一錯再錯逼死了她的哥哥,讓她對組織沒了半點留戀。

可他們都想把她送出去,遠離他的世界,他怎麼能不殺掉他們?

一切阻止她和他在一起的人,他都要除掉!

他越來越難再見到她。一次又一次,她越來越堅韌,越來越陌生,反抗著,奔跑著,離他越來越遠。他原本陪著她長大,卻在不知不覺中,錯過了她的日常生活和變化。不能像期望的那樣陪著她變老。

他陰森森地望著身旁這個清淡的男人,他嫉妒得要發瘋!

手槍的保險栓「噹」地一聲拉開,前邊的言溯停了腳步,沉靜而自信十足地說:「Arthur,你不會想在這裡開槍的。」

亞瑟的手掌鬆了又緊,緊了又鬆,他當然不會在這裡開槍。他們頭頂上方漂浮著一層薄薄的氫氣,一點兒火花都會即刻引發爆炸。

呵,這就是他淡定自若引他過來的底氣?

亞瑟揚了揚唇角:「S.A.,你果然很厲害,居然把安珀他們的逃生方法都想到了。」

「高智商的福利。」他居然這個時候都不忘驕傲與自負。

「老式建築,出口被封,四面埋伏。除了城市寬闊的地下下水管道,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他們人間蒸發?不,應該是沉降。」

他說完,心底一痛,如果甄愛在這裡,又該癟著嘴斥責他咬文嚼字了。只是,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出去。

眼前莫名浮現出她眼淚汪汪,慘白著臉一步三回頭的樣子,那樣的戀戀不捨。突然好想抱抱她。他的心再次劇烈地絞痛起來,卻也更加確定了他的決定。

他願意為她涉險,甚至……,而她不需要知道。

亞瑟微微瞇了瞇眼,夜一樣漆黑的眼神和他這副明朗陽光的假面並不協調,他收起了槍,從懷裡摸出一把小型軍刀:「你單獨帶我下來,只為揭穿我的真面?」

對面的人俊容白皙,搖了搖頭:「不,我要把你抓起來。」

亞瑟一愣,立刻就笑了:「你不會是內出血,腦子糊塗……」話沒說完,戛然而止。他盯著言溯的手指,眼瞳緊緊斂起。

一枚銀色的打火機在言溯修長的五指尖翻滾:「老式建築,不需要太大的爆破力。這層稀薄的氣體是什麼,天然氣?氫氣?無所謂,這種時候,打火機和手槍一樣好用。」

亞瑟淡淡提醒:「你不要命了。爆破力再小,也不是人體能夠承受的。」

電燈明明滅滅。

言溯清淡地笑:

「我們來賭一局,爆炸後我們都會受重傷。如果你先醒來,你可以用手中的槍殺了我;如果我先醒來,我把你送進監獄。S.P.A.頭目,CIA有很多的罪名在等你。」

亞瑟陰鬱了,卻沒有絲毫的恐懼,冷峻地笑:「當然會是我贏。別忘了,你已經斷了幾根肋骨。」

對此,言溯只是點了點頭:「我知道。」

我的生命,她的自由,我選她的自由。

金屬打火機「咚」地敲開,閃爍的火光在他清俊的眉眼裡染了一抹暖暖的色彩。手指一抬,帶著火苗的打火機旋轉著飛向高空。

兩人幾乎同時閃進了走廊兩邊的鋼化門裡。紅藍色的火苗飛到空中,像墨水落入清澈的池裡,驟然暈開。

一條條純藍色的光如電波一般迅速蔓延開,火花閃爍。

電光火石間,狹窄的空間瞬間爆炸開。

劇烈的衝擊波下,老式的牆體轟然倒塌,沿著走廊的金屬門在一瞬間隨著波浪湧動,成排成連地扭曲……

轟隆隆,世界頓時陷入黑暗。

一切恢復沉寂後,微弱的天光透過崩裂的牆體,從城市下水管道投過來。

兩個面容出眾的男人,臉色蒼白,毫無生機地躺在碎石裡。其中一個,臉裂開了,卻沒有露出皮肉,底下的面容清冷俊俏。

一分又一秒,地底下安安靜靜,只有潺潺的水聲。

漸漸,淅淅瀝瀝的水聲從地上滲漏下來,一滴一串落進廢墟裡。那是消防員救火的水流。

碎石中的男人依舊沒有動靜。

「言溯!」

甄愛順著炸裂的地下走廊一路跑來,卻見他面色灰白,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沉睡在地。爆炸的灰燼和髒東西覆滿了他的風衣和頭髮,她從沒見過他這麼髒亂的樣子,他一直都很愛乾淨的。

她痛徹心扉。

「言溯!」

她伏在地上,低下頭去抱他,挨挨他的臉,冰冰涼涼,幾乎感受不到氣息。她驚住,眼淚嘩嘩地落在他臉上。

「你說都要活著出去的。我帶你出去!。」她立刻坐起來,推開壓在他身上的碎石,想要背他,又擔心撞到他斷裂的肋骨。雙手無力,卻死命拽住他的肩膀,一點一點地往外拖。

手痛得要斷掉,像不是自己的,卻不敢有半分鬆懈。

她平穩地拖著他,一寸一寸地往外移,灰濛濛的走廊上,他的腳邊沿路留下一串血漬。鮮艷的紅色像火一樣灼燒著她的眼。

她抽泣著,咬著牙抹去眼淚,繼續往外拖。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言溯才不會死!

目光無意地一掃,卻落在角落的另一張臉上,破碎開的肉色面具下面,一張再熟悉不過的俊俏臉龐。甄愛嚇得渾身一抖,那張臉和她噩夢中的一模一樣。

他……真的在這裡!

心裡的恐懼像火山爆發,她怕他醒來,又不敢放下言溯去找人。如果他先醒來,一定會殺了言溯的。她死死咬住嘴唇,更加用力地把言溯往外拖。

她清楚亞瑟的性格,所以這種自殺式的爆炸一定是言溯做的,他是在賭命想要抓到亞瑟。她一定要馬上把言溯拖上去,然後帶警察來抓這個混蛋。

女孩像小松鼠一樣拖著心愛的松果一點一點,窸窸窣窣地離開。破敗的地下走廊裡,重新陷入靜謐。

廢墟中遺留的人臉色蒼白,緩緩睜開眼睛,眸子如黑曜石一樣漆黑幽深,斂了斂瞳,帶著刻骨銘心的恨與痛。

春末的原野,青青翠翠,開著繁複的花。

遠山天藍,陽光燦燦。

他的心情陰鬱得像南極漫長的冬天,極夜裡永遠看不到光明。

灰色的公路是一條長河,在春天的原野上流淌。

黑色的SUV靜止在路邊,亞瑟戴著大大的墨鏡,遮住了半張白皙的臉,只露出下頜的弧線,硬朗又流暢。

他的腳邊放著一套特警制服和一張假面,這是他逃離爆炸現場的方式。

「先生,您這次太輕敵了。」駕駛位置上坐著一個稍稍年長的男子Evan(伊凡),他滿身肌肉,連說話都很有力氣,但話語間的尊重與臣服也顯而易見。

亞瑟靠在車後座的陰暗裡,臉色蒼白地望著窗外。外邊的顏色如此活潑,他的神色依舊不起波瀾。

他因為受傷,嗓音略顯綿弱,卻掩不住天生的低醇:「是,我太小看他了!……也太小看她。

她……長大了。」

伊凡聽出他語中的寂寥,有些動容,換了語氣寬慰道:

「那個S.A.以前就壞過我們的事。這次要不是他出現,計劃應該萬無一失,C小姐也會被帶回來。沒想到C小姐去銀行,他也跟著。這麼形影不離……」

料到話說錯了,又生硬地轉回來。

「原計劃讓安珀他們帶著密碼箱裡的東西和C小姐,遠遠開槍引爆城市下水道。可誰能料到他居然會近距離引爆,他真是個瘋子。」

亞瑟始終沉默。

他也沒料到言溯竟然會在重傷的情況下再度冒險,就為一個賭,賭一次抓獲他的機會。當真是個瘋子,卻也是個很聰明的瘋子。

言溯進來之前就把下水道的事情告訴了警察。爆炸後,警察很快搜查過來,下水道的幾個出口都有人提前把守。

要不是當時甄愛的喊聲驚醒他,他只怕真的被抓獲。

他負著傷,在陰暗的下水道裡走了不知多少公里,打暈一個特警,換了他的衣服,才勉強躲過一劫。

S.A.Yan!他真的小看他了。

伊凡看一眼後視鏡,後座的年輕人側著臉靜默著:「先生,您應該像以前那樣。這些已經計劃周密的事情,您本不應該親自到場。」

亞瑟望著窗外,半晌,才寂寞地說:「只是,又想她了。」

伊凡無話可說,隔了好久才道:「早知如此,您當初就不該遵從您父親的命令,殺了她的父母。」

「他們背叛組織,必須死。」他戴著墨鏡,看不清表情,「包括她哥哥,也是。」

伊凡沉默良久,道:「可是,C小姐現在,也是背叛了組織。」

亞瑟不說話了,聽見路上的汽車聲響,搖起車窗。

後視鏡裡漸漸有一輛車靠近,不出兩分鐘,過來停在SUV車後。

安珀衣裝齊整地下來,看得出爆炸後她修整過自己的裝扮,可明顯沒有修復她在爆炸中受的傷。

她步履很吃力,踉踉蹌蹌地走過來,一把扶住駕駛室的車門,看住伊凡,聲音很低,有氣無力的:「A先生,我哥哥死了。」

隱忍的話才一出口,人就悲憤激動起來,「我哥哥死了!」

她的指甲狠狠握著車門,因為用力和氣憤,捏得更加發白:「那個叫甄愛的,她殺了我哥哥。她用了一種奇怪的神經毒素,我哥哥死了,死的好慘。」

安珀捂著嘴,眼中盈了滿滿的淚水,一漾一漾的像是綠寶石,她顫聲道,「他都爛了!」

車內的人沒有動靜。

組織裡沒幾個人見過終極boss的真面目。且boss最善喬裝,即使是見過真人的,也通常是面對戴了面具的boss。

安珀一過來以為伊凡是Arthur,望著他便落下淚水,心中的苦澀與悲憤不住地往外倒,越傾訴越強烈。

一想起哥哥慘死的樣子,安珀心中升起無盡的恨意,她紅著眼睛,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齒:「我!發!誓!我一定會剝了她的皮!」

戴著厚厚墨鏡的伊凡側眸看了她一眼,沒有應答。

可SUV車後座的陰影淡淡發話了:「你要是真的有那個意向,我就把你切成生魚片,餵狗。」

很強的低氣壓。

安珀莫名渾身一涼,這才驚覺後座上有人。那人帶著墨鏡,坐在深深的暗影裡,看不清臉,只有一個清俊而陰冷的輪廓。

安珀心裡還是衝著,卻不敢反駁,忍了半刻,把手中的金色鏈子拿出來:「這是她保險櫃裡的東西。」

車後座的人沒有反應,伊凡接了過來。

安珀又說:「先生,我的哥哥是為了組織的任務而死,他……」

伊凡冷漠地打斷她的話:「小姐,他的任務沒有完成,就算活著,也會被處死。」

安珀的眼睛再度紅了,指甲幾乎掐進車窗裡:「你們,太過分了!」說著,眼神卻不經意地往車後座瞟了一眼,漆黑一片的人影,依舊是什麼都看不清,只有一道下頜的弧線。

伊凡道:

「你哥哥和組織的約定是:完成任務後,得到1000萬美金,另附你們在楓樹街銀行搶到的錢;任務未完成,交出性命。安珀你別忘了,這次你們兄妹搶銀行,從監控到內部人員,從密碼到建築結構,各種信息都是我們提供的。要知道,我們組織曾經有不依靠組織幫忙,單槍匹馬從銀行搶去上億美金的高手。你要怪,就怪你們技不如人。」

伊凡停了一秒,提醒:「安珀,你們沒有完成任務。」

安珀咬著牙,恨不得將面前這個冷酷的男人撕裂,可現在她心裡全是恐懼,害怕他會殺她。她嚇得不會流淚了:「可我哥哥已經死了。」

伊凡的臉上沒有任何動容。

原野上的風呼呼地吹過,安珀弓著身子半扶在車窗前,渾身僵硬。如果她成了組織的追殺對象,她一定逃不掉。

天地間一片寂靜,終於,車後座的年輕人再次淡淡地開口,不帶任何多餘的情緒:「他們拿到了保險箱裡的東西,算是完成半條任務。」

意思就是放過安珀了。

伊凡不再多說,搖上車窗。

安珀身子發軟,眼睜睜看著黑色SUV消失在廣闊碧綠的原野上。天地間很快只剩安珀一人。她仰頭望著高高的天空,忽然想起了三個月以前的事。

她大病初癒,可以下地走路了。

哥哥陪著她復健,說:「安珀,我們去歐洲吧。已經有足夠的錢讓我們過一輩子了。這次都是那兩個混蛋,害你差點兒死去。我們再也不幹這個。」

她立刻不高興了:「可是我想玩啊。我不管,我要玩。」

哥哥摸摸她的頭髮,哄:「太危險了,會受傷的。」

「不!」她挽住他的胳膊,拚命地搖晃撒嬌,「最後一次,Jo,我們就玩最後一次。陪我玩嘛!接最後一單,我們就再也不幹了。我保證。」

他無奈而寵溺地歎了口氣:「好吧,最後一單。」

安珀望著天空,眼淚再度落了下來。

她一定要給哥哥報仇!

伊凡開著車,剛才亞瑟放掉安珀的行為,他不太理解,但又似乎理解。

但他沒問,而是把鏈子遞過去:「C小姐的,或許和Chace留下的密碼有關。」

亞瑟接過來,手指輕輕地摩挲,那是一個小小的金算盤,算盤珠子上刻著數字和字母,他握在手心:「假的,她防備心很強,不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放在銀行,只是為了引我找到錯誤的東西。」

伊凡一愣,心裡疑惑,既然早知道是假的,您又何必費勁心力地去找尋?

「這件事,不需要讓B知道。」亞瑟冷淡地命令。

伊凡應聲。

他知道輕重,如果B先生知道,會立刻動手,便會引起C小姐的反彈……

亞瑟沉默地坐在後座,望著窗外。他看見,原野上有一棵孤獨的樹,細細的樹幹,蓬勃的樹冠,很像基地裡面的那棵。

他沉默地看著,忽然想起16歲的她,立在樹下,靜靜地問:「A,風箏是什麼?」

他找了風箏,陪她在草地上,像風一樣奔跑。那時候,她會抿著唇,靦腆地笑。

她的笑……

他一想起,胸口便像剜心似的疼。

他終於深深地低下頭,扶住胸膛,可劇烈的疼痛像電流般一波波來襲。穿了防彈衣,還是被爆炸的衝擊波震斷了一根肋骨。

小時候,媽媽說,夏娃是亞當的肋骨變成的。

呵,他最心愛最疼痛的那根肋骨,要被人偷走了。

而他,絕對不允許。

「消息散佈出去了嗎?」他問。

「是。」伊凡頷首,「L.J.調查的方向被引到silverland上了。」

「很好,清場行動可以開始準備了。」

歐文推開病房的門,一室的白色,乾淨得一塵不染。

甄愛手臂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安安靜靜地趴在病床邊,好像睡著了。她歪著頭,伏在言溯身旁,白白的手攥著他的大拇指,拳頭小小的,安放在他蒼白的掌心。

這樣的動作,有一種不尋常的親密和依賴。

歐文驀然想起一天前他趕到醫院,甄愛的手臂不停地出血,卻不聽醫生的話去整治,死活要賴在言溯的手術室門口,不出聲,不叫喊,只眼淚一個勁兒地流。

誰都拉不走,誰說也不睬,蠻橫無禮又不聽道理,像個驕縱而不懂事的孩子。

那時的甄愛,對歐文來說,很陌生。她最懂權衡,最是自持,表情都很克己,笑容都很少,更何況耍賴地哭泣。

而他的朋友言溯受傷很重。斷了3根肋骨,右腿小腿骨折,輕度腦震盪,右耳輕度損傷,其他情況還要等他醒來後進一步觀察。

此刻,歐文望著病床上面色蒼白的言溯,心疼朋友的同時,莫名地想,如果是他受了這麼嚴重的傷,甄愛會不會這樣哭。

會的吧。她是個表面冷漠內心卻很柔軟的女孩子。

病床的年輕人動了一下,半晌,緩緩睜開眼睛。歐文趕緊去走廊上通知其他人。

言溯醒來的瞬間,並不覺得有什麼難耐的痛苦,比起幾年前經歷的那場爆炸,這次是小兒科。反倒是手心躺著一坨小小的柔軟。他垂眸瞟了一眼,甄愛趴在他身邊,均勻的鼻息像羽毛拂過,癢癢的。

指尖似乎輕觸著她的臉頰,他的腦子裡突然只有一個想法,好想摸摸她的臉。於是,指尖動了動,小丫頭的臉柔柔的,滑滑的……好想再摸一下……

甄愛被驚醒,立刻跳起來,驚愕地瞪著眼睛看他。

言溯愣了愣,緩緩道:「做噩夢了?」說出來才發現嗓音乾燥而嘶啞。

甄愛搖搖頭,又想起適才她對他的動作,這樣握著他的手,臉貼在他指尖,對她來說,太親密了。

她驀然紅了臉,想抱著手摸摸自己,又發覺手上纏了繃帶。絞盡腦汁,剛要問你喝不喝水,病房的門被推開。海麗伊娃林丹尼歐文還有賈絲敏全進來了。

甄愛趕緊退到一邊。

大家又擔心又慶幸地詢問著言溯的情況,他漫不經心地一一回答,目光卻時不時追去甄愛那邊。

她拘謹地立在牆邊,眼神不知安放在哪裡。不過幾秒,就似乎恢復了往常的樣子,安安靜靜,無聲無息,和周圍的環境保持著疏淡的距離。

其實,經過這次的銀行搶劫案,他已經很確定自己的想法。

那麼多不捨的情緒,像石頭一樣壓在心裡透不過氣來,其實叫做心疼。

他心疼她一個人帶著槍,在冬天的下午驅車去陌生的山裡找他;心疼她深居簡出謹慎度日,不熟悉同學也沒有朋友;心疼她跪在安琪身旁死死摁著她流血的傷口,無助而悲怨地落淚;心疼她醉酒了伏在他的肩膀上,哀哀地喚著哥哥,說對不起還是失敗;心疼她望著彩色的蛋糕和泡泡汽水,禁制而又嚮往的眼神;心疼她安靜沉默地穿梭在迷宮裡,不尋求任何幫助,一聲不吭地獨自解決問題……

但,不止是心疼;更多的是欣賞,欣賞她像野草一樣,努力而向上。經歷了那麼多的黑暗,依然擁有代替小女孩接受生死遊戲的善良,依然擁有在被King選擇為兇手時抬手指他的勇氣。

更多更多的,是心靈上的契合。

她傳遞的二進制密碼,她心領神會安珀的身份……

而且,他說的話大家都不懂,只有她懂他。

可是,怎麼和她說?他沒有經驗。

爆炸的那一刻,他最後一秒的想法是——甄愛真的不會有事吧?如果他出了什麼事,他希望甄愛對他是沒有感情的。

可現在,看見她安安全全地站在自己面前,他的心意又可笑而自私地轉變,還帶著一絲絲忐忑的懊惱。

他並不確定她的心意。

儘管他是一位出眾的行為分析專家,他在這方面,卻是一竅不通。

他不悅地皺了眉,說:「我要回家。」

海麗當時正在叮囑他各種事項,卻被他打斷,愣了愣,這才發現這個熊兒子根本沒聽。她也不至於生氣,問:「不行,你還不能出……」

「我要回家。我要看書。」言溯語氣堅定,不容反駁。

對於愛情這塊知識盲區,他一定要回去惡補,迫不及待,現在就要。

《親愛的阿基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