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這什麼江山什麼百姓,蕭以靖、木槿他們似乎連自己的命都能看輕,何況他的?
正覺心虛時,田烈已替蕭以靖包紮完傷處,接過近衛找來的衣衫披了,才到木槿跟前,仔細打量她幾眼,忽轉頭向孟緋期冷笑道:「你剛說什麼?國主為木槿傷成這樣?我可真瞧錯你了!不想你這花朵般的男人,臉皮倒是結實,再鋒利的劍也割不進去吧?」
孟緋期一時未解過來,納悶道:「你說什麼?」
田烈道:「我說你把國主傷成這樣還敢怪公主,大.爺你的臉皮可真修煉得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了!」
「你!釧」
孟緋期待要拔劍相對,卻不由想起被她那雙柔軟的手指續上的筋脈,便再也拔不出來。
如今,那雙救過他的手正搭上木槿的手腕,動作間的輕柔細緻居然讓他有些嫉妒不平。
蕭以靖的近衛已從附近砍了籐蘿和樹枝,編作簡單的籐輿,用氈毯鋪了,預備擔蕭以靖離開此地再尋車駕離開糅。
蕭以靖似不急著走,正勉強坐著,靜靜地看著田烈診脈。
木槿眉眼沉靜,唇角甚至蘊了一絲絲笑意。
她探詢地看向田烈,說道:「田姑娘替我去覓的兩樣草藥,應該找到了吧?只需把藥給我,我的隨從會照顧好我。田姑娘先送我五哥去尋藥吧!」
田烈說得輕鬆,她似也將蕭以靖所中的毒說的輕巧。可誰又不知,不管是傷著肺葉,還是毒入肺腑,其實都很要命。方才蕭以靖讓木槿寫那份詔書,誰都沒有阻止,就是因為知道,那很可能會是一份遺詔。若不事先將繼位人選和後繼之事確定,極可能又是一場宮闈紛爭,引得家國大亂……
蕭以靖的毒傷,絕不能再耽誤。
但蕭以靖此時盯著田烈,正等著她對木槿的狀況做出判斷。
還有,他始終沒敢對木槿說,除了田烈去採的藥,更重要的是離弦去拿的大歸元丹。
若只有兩成機會,田烈還不得不棄下她而去,那她能掙扎過去的機率是何等渺茫?
田烈轉頭看看蕭以靖,又看看木槿點漆般鎮靜的眼眸,唇角勾了一勾,滿臉的疤痕擠在一處,醜惡得無以復加,燦亮得出奇的眸子裡卻有某種溫和的輝光悄然閃動。
她慢慢道:「嗯,公主到底習武之人,底子比尋常人好多了!原以為動了胎氣會支持不住,現在看來是我多慮了!只要細心調養,別再奔波勞碌,能挨到足月生產,就應該無妨了!」
蕭以靖皺眉,「是麼?」
田烈知他並不全信,笑道:「當然,如果離弦有藥帶回來,便萬無一失了!」
木槿忙問:「我正想問呢,離弦去哪了?拿什麼藥?」
如果有離弦在身邊,孟緋期豈能傷得到蕭以靖?
田烈正要說話時,蕭以靖已答道:「他去找樓小眠了。田大夫藥方上還缺兩味藥材,若不能找到,療效恐怕會打些折扣。」
田烈忙道:「正是。我前年給樓相治過病,知道那兩樣他常用到,多半會隨身帶著,所以讓離弦去找一找。」
青樺、顧湃等早聽田烈之前和蕭以靖說過木槿的病況,此時面面相覷,卻再不敢流露半分驚懼不安。
而木槿似毫無疑心,安靜地笑了笑,說道:「找不到也不妨。這會兒我感覺好多了呢!」
這時,只聞有馬蹄聲直衝入林,伴著誰略有些激動的聲音:「找到了!找到了!」
最後一個字傳入眾人耳中時,便見離弦飛身翻下馬背,奔到蕭以靖跟前,然後白了臉,「國……國主!」
蕭以靖冷靜道:「我無妨。藥呢?都拿到了?」
離弦點頭,向後一指,回道:「樓相不放心,親自來了!他套了最好的馬車,不過還是慢了些,所以回來晚了!剛才在離這邊不遠的地方,咱們抓到了狄人的眼線,才知道這邊被襲擊了!若是我回來得快些……」
他憤恨瞪向了孟緋期。
他們不但遇到了狄人望風的眼線,更遇到了撤退的狄人。以雙方實力的評估,最可能令蕭以靖重傷的,無疑便是孟緋期了。
孟緋期難得地低下高傲的頭顱,踢著腳下泥土,只作沒聽到。
木槿聽得樓小眠到來,已不禁轉過頭去,卻隔了好一會兒,才見樓小眠在一行人的護衛下快步往這邊走來。
他清瘦之極,寬大的玉青衣衫在他的步履間被風吹得鼓起,而他便似一枚隨時能被吹得隨風飄開的玉色蝴蝶。
身畔跟的人,除了鄭倉,竟全是跟隨蔣敏才開赴朔方城的蜀人,想來都是臨時從軍中挑出的好手。此時一見蕭以靖,那些蜀人忙上前行禮。
木槿一見樓小眠便想站起,終究只是仰起頭,輕輕一笑,「樓大哥!」
樓小眠已上前一揖,「皇后!」
目光一如往昔,清寂裡蘊著溫和,舉止亦安詳沉靜,不像身患重疾。
木槿便鬆了口氣,「還好,都沒事……」
樓小眠淺笑,「便是衝著皇后這片心意,小眠也不敢有事!」
木槿卻看向鄭倉,「倉鼠,你的臉……你的臉怎麼了?誰砍了你手臂?」
鄭倉瞅了樓小眠一眼,自然不敢說正是被她的好夫婿追殺至此。
而那邊孟緋期卻叫道:「別相信這個人!是吳國皇帝要殺他,我當日一時高興救了他,他立刻告訴我狄人近期會設計蜀國國主,叫我潛伏到江北的狄營裡等機會。後來果然在天澤池那邊傷到了蕭以靖。說不定……說不定他早和狄人勾結,連我劍上的毒也是他主使下的呢!」
木槿怔了怔,叫道:「不可能!」
鄭倉是自幼跟著樓小眠的,若說他勾連北狄,樓小眠豈能逃開嫌疑?
再聯想許思顏暗中凌逼樓小眠種種事宜,她更是驚疑不定,灼灼目光不由盯向樓小眠。
樓小眠神色自若,卻顧自走向蕭以靖。
孟緋期忙叫道:「你站住!」
正要走過去阻攔時,卻聽蕭以靖喝道:「你閉嘴!」
他重傷在身,中氣不足,但喝斥裡依然有著一國之主的威勢,令孟緋期不由頓下足,羞惱地看著他們。
蕭以靖坐於地間,靜靜地看著走近的樓小眠,黑眸深沉如夜,氣度凜然,再不知在想著什麼。
樓小眠走到他跟前,才單膝跪坐於地,附在蕭以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然後緩緩退開,退回到木槿身畔。
蕭以靖眉目不動,淡淡掃他一眼,方道:「那麼,木槿交給你了!」
樓小眠再一揖,「小眠必當盡力保皇后娘娘母子平安!」
蕭以靖便向田烈道:「你去把藥拿給樓相,還有用法和注意要點,須一一交待明白!」
田烈應了,忙將藥匣搬到另一邊,把樓小眠喚去一一叮囑明白。
蕭以靖便向木槿道:「有樓相照應你,五哥就不再陪著你了。五哥也期待著活著回來見到你,見到小外甥們。」
他難得地笑了一笑,失去血色的面龐頃刻變得極柔軟,極溫暖。
分明還是十年前站在梅林前看著小妹奔跑歡笑的少年,拋開了沉重繁瑣的儲君重擔,笑得明朗簡單,令人莫名地心安。
木槿眼眶一熱,忍不住向他那邊挪了挪,卻又頓住,只以手支地,哽咽著輕聲道:「好,五哥一定要保重,我等著五哥回來見我!」
「樓相可以信任,你不必想太多。如有疑惑之處,相信他會解釋你聽。」蕭以靖說著,已在隨侍的扶持下站起身來,側身向離弦道:「離弦,你就繼續跟著樓相吧!公主身子重,務要寸步不離,小心照應!」
處於木槿看不到的方位時,蕭以靖無聲向他遞過去一個眼神。
離弦一凜,立時明白樓小眠雖然給了他某種承諾,蕭以靖還是不敢盡信,那「寸步不離」四字,恐怕別有深意……
算來樓小眠也是個狠辣之人。他去求見時看得分明,原本病得幾乎臥床不起的樓小眠,為能出城竟利用他和蔣敏才的人將監視他的高手除掉。他雖不明內情,卻能看出這些人可能是吳帝安下的棋子,若不是急於求得樓小眠手中的大歸元丹,他再不願對他們動手。
蕭以靖剛才說樓相可以信任,他本想稟告此事,但瞧見蕭以靖眼神,頓時放下心來,轉而愁道:「國主這是準備往哪裡?我若侍奉公主,國主怎麼辦?」
木槿已道:「我有青樺他們陪著,沒事的。離弦,你跟著五哥吧!那地兒……有點遠。」
不只遠,還有點險。
當日木槿的母親、外祖都曾在譙明山暫住,並在那裡種植下大量珍奇藥材。
可那裡不僅要穿越如今動盪的江北,而且位於北狄境內……
這時,忽聞孟緋期道:「離弦,你留下來照顧木槿吧!當心那個鄭倉,也許還有樓小眠!我跟蕭以靖去!我會保護他!」
好些人在吸氣,幾乎所有人都對他側目而視。
本就是他傷的國主,現在直呼其名說什麼保護,這是多麼欠揍的一個人……
孟緋期瞧著眾人恨不得活撕他的神色,頓時羞紅了臉,提起寶劍冷冷問道:「你們不信我?」
田烈睨他,「是不是誰不信你,你便砍了誰?不過,就是想不讓你跟去,咱們也辦不到吧?你能帶著狄人一路追蹤過來,不就是因為你上次動手時在國主的戰馬上下了藥嗎?算來也是我糊塗了,只想到檢查國主身體,竟沒想到檢查戰馬,叫你得了手……」
孟緋期看著她亮得彷彿能洞澈自己心扉的眸子,心頭驀地一跳,不但不覺得她醜陋,反覺得該是自己無地自容,不由垂下握劍的手,低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這時,耳邊忽飄來清清淡淡的聲音:「我信。緋期,走吧!」
他忙抬眼,正見蕭以靖蘊著一絲溫和笑意的眼睛。
他頃刻暖了心胸,高聲道:「好!」
---------------天王蓋地虎,一物降一物-------------
蕭以靖已坐上籐制的肩輿,木槿依然坐在原地,絞緊自己的袖口向他默默凝望。
其實她該站起身來,再去握一握五哥的手,再和他親.親密密說幾句話,再仔仔細細看幾眼他的模樣。
也許,會是最後一次了吧?
他那樣剛毅健康的一個人,又有田烈全力相救,應該可以安然回來吧?
但他回來後,還能見得到她麼?
看著蕭以靖被隨侍從她跟前抬著離開,木槿再也忍不住,淚水直直滾落下來。
這時,忽聞蕭以靖道:「停。」
戶輿立時停住,蕭以靖轉過了臉。
木槿猝不及防,正被他看去了滿眼的淚,連忙垂下頭。
蕭以靖瞧著她哭得顫抖的身形,靜默了片刻,柔聲道:「你不是問我,皇上給我的書信裡,寫了什麼嗎?」
木槿不由抬頭。
蕭以靖便笑了笑,「其實,皇上只是告訴我,不論過去、現在,或未來,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出了什麼樣的意外,你都是他摯愛的妻子,你都是大吳母儀天下的皇后!」
「是……是嗎?」
木槿哆嗦著嘴唇,勉強笑著。
蕭以靖繼續道:「五哥也想告訴你,不論過去、現在,或未來,不論發生了什麼事,出了什麼樣的意外,你都是五哥心愛的小妹,你都是蜀國最受嬌寵的公主!記住,不要離開我們!」
「嗯……」
木槿眼前一片模糊,答得渾渾噩噩。
她當然是許思顏最愛的妻子,她當然是五哥最愛的小妹,她當然不會離開他們。
可許思顏為何特地寫信說這個?
五哥為何又突然提這個?
大腦中如塞了無數亂麻,她想去理,卻無力去理,看著蕭以靖一行離去的身影,一時清楚,一時模糊,漸漸完全被櫟樹林擋住,眼前終於一片空白。
她一晃身,如布偶人般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皇后!」
樓小眠早已返回她身畔,連忙將她抱起,卻在看到她原本藏於袖中的左手時怔住。
左手幾處穴位深深紮著數支金針,正緩緩滲著血跡。
這是在以某種方式逼自己保持清醒麼?清醒地送蕭以靖離開,好不讓他太過懸心?
樓小眠正要拔針,忽瞥見從她腰腿.間滑下的氈毯,以及被氈毯半覆住的裙裳。
顫抖的手慢慢揭開氈毯,他忽然間屏住了呼吸,失聲痛喚道:「木槿!」
離弦、青樺等亦齊齊變了臉色。
下面幾乎整幅裙裳都已被血水染透,並染透了她身下的敗葉和泥土。
木槿要來氈毯圍裹,不是因為怕冷,而是要用氈毯來擋住不斷傾湧.出的血水……
田烈不可能不知道木槿羊.水已破,生產在即,卻順應她的心意撒了謊,說她身體有所恢復,甚至可能懷胎十月,順利生產。
若知曉木槿情形如此嚴重,蕭以靖豈肯顧自離開?而他傷重之極,又怎麼禁得起再拖下去?
木槿暗中到底用了多麼極端的針灸法子,才能克制住這絕大的痛楚和虛弱,若無其事地寫藥方、寫詔書,並和蕭以靖告辭?
她始終坐在原處一動都不敢動,自然是怕稍一移動便被人看出破綻,怕因自己耽誤了五哥求生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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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最後一更。後天還會更一章田烈和緋期的,嗯,其實也不算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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