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誰伴你飛

1

"你在這世上是獨一無二的,我只愛你,Jan!"

碧昂抬頭看祝希堯,笑著說。

"碧昂"是她的法文名字。除了他,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中文名字"徐葵英"。她自己也說,如果不是父親小時候叫過她"小葵",她幾乎忘了自己還有中文名字。忘了的東西很多,可是並非忘了就不存在了,無論是榮耀還是不堪,很多東西一旦跟隨過你就休想輕易甩掉。也唯有在他的面前,她才可以暫時忘卻很多事,由衷地表達內心的歡笑。

他也是由衷地抱緊她,沒有說話,感覺此刻所有的語言都是空白的。月色多麼美,可是這麼美的月亮倒映在威尼斯的水域,卻很快被水岸繁華的燈火淹沒,小小的"貢多拉"蕩漾在水面上,一切都美到極致,美得虛幻,美得像一個夢。

自從認識她,他一直就覺得是在做夢。可能是此前的生活太具體,過多的忙碌和壓抑讓他忘了生活原本還有歡顏,也逢場作戲過,也短暫歡愉過,但那些卑微的激情現在看來只不過是過眼煙雲,愛情如狂風中的一尾輕羽,偶爾掠過他心房時,或許有些感覺,時間長了,卻都淡忘得了無痕跡。獨獨她,羅馬的驚鴻一瞥,他就像中了一劍,正中心臟,從此就"病"了,她成了他唯一的醫者。

愛情原來是這麼美。

很多時候他不能相信這是現實,他有這麼幸運,他真的擁有了她嗎?比如此刻,他擁著她坐在"貢多拉"上,威尼斯如夢似幻的水岸夜景,讓他幸福中莫名地平添惆悵,總擔心這一刻會突然消失,醒來,會只是一場夢。

"我喜歡威尼斯,一點也不亞於羅馬,"她這麼說著,更深地依偎在他的大衣裡,冬天的夜,水上的氣溫很低,"Jan,你呢,你喜歡哪兒?"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會喜歡。"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如果我在巴黎呢?"

"那我也喜歡巴黎。"

"不!她突然叫了起來,坐直身子,轉過臉看他,美麗的大眼睛絕望地瞪著,"我不喜歡巴黎,我討厭那裡,如果可以,我一輩子都不想回到那座城市!如果可以……"

接下來的話她沒說,表情呆呆的,淚水瞬間湧滿眼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一提到巴黎就好似很受刺激,神經會陡然變得很緊張,好像巴黎是人間地獄般,她是從地獄爬出來的天使。但據他所知,她是巴黎享有盛名的芭蕾明星,在認識她之前,他就曾在海報和雜誌上見過她,知道她來自中國,自幼在意大利長大,在法國學習芭蕾多年,十五歲時在莫斯科的一次國際芭蕾大賽上一舉成名,此後她輝煌的舞台生涯從巴黎蔓延到整個歐洲,她沒有理由憎惡那座城市。

可他不敢多問什麼,她沒有說,就肯定有她不能說的理由,他愛她,只願她快樂,她一丁點的憂鬱和悲傷都會很快滲透到他的心,讓他比她更難過和悲傷。

"好了,親愛的,你不喜歡巴黎我就不提了,OK?"他又將她摟進懷中,用大衣更緊地裹緊她。

她很聽話,安靜地依偎在他胸口,淚水已經淌了下來,"可我明天還得回巴黎,我討厭回去,卻不得不去……"

"是演出嗎?"

"是的。"

"我陪你去吧。"

[=BWS][=BWD(]第二章是誰伴你飛[=]"不,"她連忙阻止,"永遠也別去那座城市找我,即便去了,你也認不出我,因為舞台上的我不是真正的我,燈光那麼亮,我也認不出你,那個世界沒有我和你。唯有此刻才是真實的,我的臉上沒有妝容,沒有戲夢的笑容,我對你的每一個表情都是真的,真的,你懂嗎?"

"碧昂……"他看著她,一陣抽痛。

她卻自顧在哭泣:"Jan,我愛你,如果我不是我,我會更愛你,之所以不能更愛你,是因為很多事情讓我無法面對,更無法讓你面對,我很感謝你沒有追問我,我能感受到你對這份感情的珍視,我也很珍惜,比對我的生命還珍視。可是Jan,舞台上的人生固然是虛幻,但現實中的人生也許會更虛幻,太美的東西總是不能長久,這好像是命運的定律,我愛你,就害怕你承受苦痛,我寧願承受所有的苦痛,也不願你承受……"

"碧昂,看著我!"他一把扳過她的肩膀,捧起她的臉,"我能理解你這種恐懼,我自己也恐懼,尤其你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夜夜不能安睡,想像你在另一個城市在做什麼,圍繞在你身邊的是些什麼人,越想越不能安心。但我堅信,你不會離開我,就如我堅信自己不會離開你一樣,所以我打算買棟房子,好好安頓我們的生活,好讓你每次遠行回來都可以感到溫暖,我永遠在屬於我們的房子裡等候你回來……"

"Jan!"她大哭起來。

"房子我原來想買在威尼斯,因為公司在這裡,但這裡交通不便,我也不習慣水上生活,怕你也不習慣,買在羅馬呢,離公司又遠了點,我就決定買在佛羅倫薩,你看怎麼樣?你不是在佛羅倫薩長大的嗎?那裡應該會比較親切吧?"

"佛羅倫薩?"

"是的。"

"我,我已經很多年沒回去過了。"

"所以我才想帶你回去,我今生全部的追求就是讓你幸福!"

"Jan,我也是的,我也要給你幸福,這將是我活著的全部意義,活著時給不了,死了,如果有魂魄,我也要追隨著你,看著你得到幸福,即便這幸福不是我給予,我也會安息和滿足……"

"碧昂!不許說這種話!"

"Jan……"

……

十年過去了,曾經的海誓山盟只剩回音,伊人卻已不見。

祝希堯算了算,他已五年未曾見過她。

五年,他繞著地球起碼也飛了不少遍,從來不曾想到,他在地球的這邊還能遇到一個跟她相貌如此相似的人。他曾狠狠地將她遺忘在另一個時空。狠狠地,埋葬了他和她的過去。可是,當那天在酒店,那個莽撞的女孩闖進包間跟他大聲打招呼的時候,他震驚得忘了反應,心,剎那間被排山倒海般的回憶佔滿,往事一幕幕回閃,愛或恨突然間變得軟弱無力,他像個垂死的病人,一步也不能向前。

那個女孩,他可以肯定不是小葵,但是,看著她的眼睛,他恍然覺得眼前站著的就是小葵。她的眼睛,霧濛濛的,像一顆罩著紗的寶石,閃爍在最深邃的夜空。

他把她拖進酒店房間的時候,並非是對她有非分之想,而是想確認她是誰,想跟她說說話,即便不說話,看著她,想像著另一個"她",他也會平靜許多。可他是如此失態,發現她逃離房間後,他咆哮如一頭暴怒的獅子,恨不得把整個酒店掀翻。他又一次失去了執手相看的緣分。

誰知道,在新收購的公司裡,再次見到了她,這時候他才隱約覺得,命運將另一個小葵送到了他的面前。是憐憫吧。老天也被他八年生不如死的焦灼和掙扎所動容。那就像一個漫長的旅途,荊棘遍佈,他走出的是一條心靈的血路,走到最後他已經走不動了,這時候,老天送來了個翻版的"小葵"。不是憐憫是什麼?

他料到她會辭職,叫人找來她的人事檔案,於是就翻到了那份離譜的合同。連這種合同也簽,這丫頭莫不是想錢想瘋了?

看她的樣子,也一定是吃過不少苦。

但他豈會輕易放走她,他要她做他的女人,也覺得很離譜,可是他還是沒辦法放她走,他怕像當年一樣,放走小葵,就再也找不回她。

夜已經很深了,他獨自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思緒萬千助理Peter這時敲門進來。

"什麼事?"他冷冷地問。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這時候說……"Peter跟隨他多年,知道他現在心情很不好。

"說吧。"

"剛剛得到消息,徐小姐……於兩個月前在羅馬去世……"

很輕微的,非常的輕微,他的背影顫動了一下。

沒有說話,他背對著Peter站成了一尊雕像,無聲無息。

Peter默默看著他,黯然低著頭。

"怎麼去的?"良久,他輕聲問。

聲音嗡嗡的,彷彿來自遙遠的山谷,竟似有回音。

"聽說是毒品注射過量去世。"

"她……吸毒?"

"是的,據說很多年了。"

"……好了,你走吧,我安靜一會兒。"

"還有……"

"講。"

"聽說徐小姐還有個妹妹,她去世前可能知道自己的狀況已經很不好,就事先派人來大陸來找她的妹妹,好像是繼承遺產……"

"遺產?她能有什麼遺產,幾年前遇到她,她都淪落到了夜總會。"

"我也不清楚,但那邊確實來了人,而且好像已經有了下落。"

"她妹妹?有下落?"

"是的。"

2

夜色還在延伸,無邊無際。

夜色的這邊,冷翠正跟紫凝在酒吧裡聊天,喝了點酒,她口舌不清地問紫凝:"你說,這世上真……真有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嗎?"

"沒準有,你趕緊問你媽,看她是不是有骨肉失散人間。"紫凝聽完事情的經過給她出主意,還真夠餿的。

"我媽就我一個女兒呢!哪來的骨肉失散?胡扯!"冷翠氣得要發瘋。

"難說哦,上一輩人的事,不可能都給我們作交代的。"

"可那個甲殼蟲自幼在國外長大,他即便遇到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也肯定是在國外,而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沒有人出過國呢,如果有,我還會背井離鄉到外面謀生活?早出去傍洋帥哥了!"

"說得也是啊。"紫凝一時也沒了主意,又問她,"那個什麼蟲的,很凶嗎,他的態度就是要你做他的女人?如果條件不壞,對你好,可以考慮哦,反正你現在也是一個人,這叫逆向思維……"

冷翠眨巴著眼睛瞪著紫凝,差點昏過去。

逆向思維?做甲殼蟲的女人?那還不如住到瘋人院去,那男人怎麼看怎麼邪乎,對她好?怎麼可能,他講明了是來討債的,還連本帶利呢!

"冷翠!"旁邊有人喊。

酒吧燈光很暗,冷翠瞇起一雙醉眼四處瞄。"看什麼呢!"一雙大手突然從背後伸過來,跟恐怖片似的,冷翠扭頭一看,一張年輕英俊意氣風發的臉正對著她,文弘毅!

"怎麼,你也在這兒?"這小子瀟灑自如地坐到她身邊,手裡端著個高腳杯,指了指紫凝,"你的朋友?怎麼稱呼?"

冷翠將他上下掃個遍,這小子,一看就是經常泡吧的主。

雙方各自作了介紹。握手。

"哦,他就是跟你同居的那位啊?"紫凝撲閃著一雙美麗的眼睛打量文弘毅。

冷翠立即橫她一眼,"是同住,什麼同居!"

"沒關係,一樣,一樣……"文弘毅倒是大方。

"呃,什麼一樣啊?"冷翠的確是有些醉了,一拳揮了過去,"姑娘我……還沒找對象呢,你這樣說可是敗壞我名聲哦,臭小子!"

文弘毅閃過她的拳頭,爽朗地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他果然是年輕的,一身休閒白T恤,配上藍色牛仔褲,脖子上掛條很有個性的銀鏈子,腕上的名表燈光下熠熠生輝,那氣質和身形跟T台上的模特兒有得一拼。紫凝忽然有些呆呆的。

"莫看噠,不合你的胃口哩,你不是喜歡老男人嗎?咯小子太嫩了點。"冷翠湊到她耳根嬉笑。說的是長沙話。紫凝一把推開她,"去你的吧。"這是公認的,紫凝喜歡年紀大的男人,她家境富裕,從小嬌生慣養,吃不了苦,總是依賴於男人,可並不是像那些傍大款的女孩子一樣是為錢,紫凝是獨生女,父母給她的錢她這輩子都花不完,她只是天性軟弱,她需要男人給她溫暖和依靠,這些恰恰是她從小就欠缺的,所以她找的男人多半歲數很大,三十歲以下的她從不予以考慮。

"你們在說什麼?"文弘毅好奇地問。

"我們?"冷翠呵呵地笑,"我們正在商量著,怎麼把眼前這位超級帥哥打包賣了,"說著一本正經地把頭扭向紫凝,"你說賣哪,泰國行不行?那邊行情看漲……"

紫凝笑得差點翻到地上去。

"臭丫頭!"文弘毅伸手就要去揪她的耳朵,"今晚你還要不要我埋單啊?"

"哇,有人埋單,冷翠!"

"行,那埋單了再賣!"

"……"

三人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因為有人埋單,冷翠又放肆地喝了很多酒,而且專挑貴的點,一點也不客氣。代價就是不到一會便被放倒,然後自己趴在吧檯上睡過去了,一直是紫凝和文弘毅兩個人在聊。最後是怎麼回的家,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是第二天早上,紫凝給她打電話,告訴她,"冷翠,我決定了,肚子裡的孩子不要了。"

"哦,不要了?我要……"

冷翠拿著電話暈暈乎乎,根本沒聽清紫凝在說什麼。

"你要?要什麼啊?"

"我要上洗手間啦!"冷翠從床上滾下來直奔洗手間。後又到浴室沖了個涼,這才清醒了些,但情緒很低落,根本就不想上班。事實上,還有上班的意義嗎?那只甲殼蟲已經擺明了要收拾她。那就收拾唄,看你是把我燉了還是蒸了。冷翠電話裡打發了紫凝,繼續蒙頭大睡。可能是睡昏了頭,也不知道到了幾時,被門鈴吵醒,她連眼睛都沒睜就踉蹌著去開門,門開了,咕嚕著問對方:"你找誰?"

"請問是冷翠小姐嗎?"

"嗯,我就是。"冷翠含糊著答應,瞇著眼睛瞟了下來客,瞌睡一下就醒了大半,來者不是一個,是三個,都是西裝革履,其中還有兩個是金髮鬼佬。冷翠舌頭都開始打結:"你……你們找我幹什麼?"

為首的一個年輕男子提著個公事包,非常恭敬地說:"冷小姐,我們是受您姐姐之托,找您繼承她遺產的。"

冷翠沒聽明白:"我姐姐?遺產?"

"是的,我們是遵照您姐姐的遺囑找到你的。"

冷翠揉揉眼睛,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你們找錯人了吧,我根本就沒姐姐。"

"哦,您有的,您姐姐叫徐葵英,兩個月前剛剛過世。"

"我姐姐,過世?"冷翠越聽越糊塗。

"我們可是找了您兩個多月……"

"你們從哪兒來?"

"意大利。"

"哪裡?"

"意大利,佛羅倫薩。"

3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這是徐志摩寫的《翡冷翠的一夜》中的一段話。冷翠一直很喜歡。可是做夢都沒想到,她跟翡冷翠這麼有淵源,那裡居然有她的一個姐姐!

冷翠給母親打電話:"媽,你到底給我說清楚啊,我什麼時候冒出個姐姐來了,還意大利,還佛羅倫薩,媽,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啊,我們家窮了一輩子,什麼時候還有洋親戚在國外……"

"她不是你親戚,是你姐姐。"

母親在電話那邊很鎮定,似乎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

"我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呢,媽,我的媽……"冷翠叫。

"這事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你回來了,媽媽再跟你說,好嗎?"

"好,我明天就回去。"

冷翠當即決定回老家一趟,這事也太邪乎了,還真被紫凝那死丫頭說中了,真是個烏鴉嘴。姐姐?她真的有個姐姐?太突然了,突然得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所以即便是得知這個姐姐已經不在人世,她還是一點傷心的感覺都沒有,太離譜了,憑空冒出來個姐姐。

第二天,她趕最早的一班火車啟程回老家。她走的時候,文弘毅還沒起床,昨晚她睡的時候他還沒回來,所以她連道別的話都沒說。想來他也辛苦,那每月八九萬歐元可不是好賺的。

家,還是老樣子。

在周圍高聳的大樓下,尤顯得破敗灰暗。

母親顯然站在窗前望了很久,當冷翠拎著行李走進又黑又暗遍佈蜘蛛網的樓道時,母親跌跌撞撞地奔下來,差點就一腳踩空摔下去。"翠翠……"母親在樓道裡抱住女兒渾身顫抖。

樓道裡黑,看不清母親的臉,只知母親身上淡淡的菊花香依然是那麼熟悉,母親身上一直有股菊花香,說不清為什麼,可能跟她長期擦的一種廉價面霜有關,那面霜本身是很廉價,可香味到了母親身上,不知道怎麼變成了菊花的味道。冷翠小時候最迷的就是這味道。在外漂泊的這些年,孤獨的時候,最常想起的就是母親身上這獨特的菊花香。

可是,進了屋,明媚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母親的樣子暴露在陽光下,冷翠"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滿頭的白髮啊,眼角堆積著皺紋,只不過一年沒回來,母親何以老得這麼快?

"別哭,翠翠,回來了就好。"母親要她別哭,自己卻止不住地淌淚。

母女倆哭哭啼啼,好半天才安靜下來。

冷翠在狹小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尋找童年和少女時代的影子。

她真是心痛,每月都給母親寄了錢的,家裡還是這麼舊,十四寸的電視機擰開,滿屏的雪花,隱隱約約有人在裡面晃動,講話。問母親怎麼不換個新的,母親說,"我一個老太婆,哪用得了那麼好的東西,將就著用唄,錢我都給你存著呢,留著以後給你辦嫁妝。"

"媽!"冷翠氣得沒話說。

回到自己的小房間,非常潔淨,雖然傢俱很舊,可是纖塵不染,床上的被褥像是剛剛換上新的,桌子上還擺著冷翠小時候的照片,黑白的,拿著根冰棍,站在院子裡,笑得很無邪。

"你在外面的時候,我每天都會打掃你的房間,好讓你回來了住得舒服。"母親一邊在廚房裡忙活,一邊跟冷翠說話。

母親現在是一個人。在冷翠四歲的時候,父親在一次工傷中意外身亡,兩年後母親改嫁,可嫁得很不好,繼父是個無業遊民,五毒俱全,尤其嗜賭如命,家裡值錢的都被他拿出去賭掉了,母親卻從不敢說半個"不"字,因為繼父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對母親拳腳相加。在冷翠的童年記憶裡,永遠是母親擦不完的眼淚,繼父一身的酒氣以及他的巴掌和拳頭。繼父去世後,母親就不再有再嫁的念頭,想必第二次地獄般的婚姻讓她對男人充滿恐懼。所以冷翠也從不勸母親再找老伴,讓她安靜地生活著吧,沒什麼不好。

母親年輕時長得很美,據說是這附近出了名的美人兒。

冷翠無疑繼承了母親的美貌,但個性卻跟母親截然不同。母親軟弱了一輩子,尤其在經歷第二次婚姻時,從來不敢大聲說話,繼父怎麼揍她,拿腳踹她,她哼都不敢哼一聲。而就是這殘酷的環境,讓冷翠生就了獨立堅強的個性,她從不輕易落淚,別人怎麼欺負她,她就怎麼還回去,從小到大,幾乎沒怕過誰。

吃飯的時候,母親的話很多。一邊說,一邊不停地給冷翠夾菜。從母親的嘮叨中得知,這條破敗的巷子馬上就要拆遷了,說是要建成一個大型的購物廣場,巷子裡很多的老鄰居都搬出去了,留下來的都是些老的,殘的,寡的。大家都捨不得搬出去,住了這麼多年,都想死在這巷子裡才好,外面的高級洋樓就是看相好些,那些個什麼馬桶,一點都不好用,人啊,老了就不想動了。

"媽,你這是消極觀念,無非就是習慣問題,要不你跟我一起到長沙去住吧,跟你說了多少回了,就是不肯。"

"哎喲,我住不慣,樓那麼高,總覺得懸在天上,嚇都嚇死,怎麼住得好。"

冷翠只歎氣,一點辦法都沒有。

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母親在冷翠躺到床上時,跟她講起了過去。塵封的往事一旦打開,緩緩流淌的,是那種年月不能輕易觸碰的傷。這傷埋在母親心底這麼多年,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和折磨啊,這世上還有什麼比骨肉離散更悲絕的事,母親小聲說著,冷翠聽得心一陣陣抽搐……

"三十年前,咱們家家境還是不錯的,我在衛校念護士,我妹妹,也就是你小姨還考進了外語學院,我從衛校畢業後分到一家醫院當護士,認識了一個住院的年輕幹部,年輕嘛,對什麼都充滿嚮往,我們相愛了,只能偷偷的。因為他家裡是高幹,不允許我們交往。後來我懷了孩子,無論他家裡如何威逼,我就是拒絕將孩子做掉,孩子是我的骨肉,即便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也要有個他的孩子,算是寄托吧,可就在孩子快生了的時候,他突然舊病復發,搶救不及時……死了。他家裡馬上換了另一種態度,又是送錢又是送營養品,目的就是要我把孩子生下來交給他們,因為他是家裡的獨子,我肚子裡的孩子就是他們家唯一的血脈。我知道,如果我交出孩子,就會永遠失去這個孩子,他們家有錢有勢,是不允許讓孩子知道有我這樣一個母親。當時你小姨在外語學院剛好談了個外國教授,她一心想出國,不顧對方大她三十多歲,執意要嫁給他,家裡人怎麼都阻止不了她。你的這個小姨是很任性的,長得也漂亮,我們姐妹倆感情一直很不錯,眼見我即將臨盆,而那邊虎視眈眈,生孩子的時候就填了你小姨的名字,生下來是個女孩,粉嘟嘟的,可好看了。

"你小姨當時已經跟那個外國教授結婚,就把孩子的戶口上在了她的名下,而我的那個洋妹夫年紀那麼大了,結過兩次婚,膝下卻無兒無女,平添個孩子當然樂意,迅速給你姐姐辦了簽證,趕在那邊找上門要孩子之前就帶著你小姨和你姐姐去了國外,意大利,佛羅倫薩,好遠的地方啊,可憐我的孩子,出生還不到二十天……"

"所以你就把我的名字取作冷翠?"

"是的,你姐姐被帶去國外不久,你外公外婆就相繼去世,多半是被我和你小姨氣死的,因為那家人經常找上門來鬧,我跟他們說孩子生下來死了,他們不信,就一直鬧,直到你外公外婆去世他們才放棄,知道沒希望了。隨後我一個人搬到了城東,也就是這條巷子裡,沒有人認識我,我一個人擺了個水果攤獨自生活,兩年後,經人介紹,我跟你爸爸結了婚,第二年就有了你,我知道佛羅倫薩的另一個譯名叫翡冷翠,剛好你爸爸又姓冷,就給你取名叫冷翠,為的就是懷念你姐姐……"

母親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

"後來呢,怎麼沒有姐姐的消息嗎?"冷翠聽得心都懸起來了。

"開始幾年,你小姨還有消息,有信來,可是大概去了四五年的時候,忽然就斷了音訊,我怎麼盼都盼不來她的隻字片語,又不敢聲張,這事包括你爸爸都不知道的,他只知道我在跟他結婚前談過對象,還懷過孕。你爸是個老實人,沒怎麼介意這事,因為我生了你,他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而且你爸也沒什麼文化,在廠裡做了一輩子鉗工,不認識幾個字,你小姨來了信他也看不懂。"

這個冷翠是知道的,雖然父親去世的時候她還小,但母親經常跟她提起父親,念念不忘他的忠厚,他的善良,他的好。尤其相對於後來惡棍一樣的繼父,母親對冷翠生父的懷念更加有切身感受。她經常怨自己命不好,一生多劫難。冷翠又接著問:"小姨她們一點消息都沒有嗎?"

"嗯,我幾乎已經絕望了,猜想你小姨在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孩子肯定也沒了,若不是你前兒打電話過來,說意大利那邊派人來找,我還真不知道她們還活著……"

冷翠頓時僵住。

她還沒有告訴母親姐姐去世的消息。

"快說,你姐在那邊怎麼樣了,結婚了嗎,她今年都二十九了吧,長什麼樣啊,有沒有照片,快拿來給我看看……"母親突然想起來,拽住冷翠的胳膊哀求。

冷翠的淚水奪眶而出。

"快說啊,翠翠,你姐姐有沒有照片,讓我看看她,差不多三十年了,我根本無法想像她現在的樣子,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二十天啊,她走的時候出生還不到二十天……"

"媽,你得冷靜……"

"快拿出來,肯定有照片的!"

"媽……"

"怎麼了,你哭什麼,出什麼事了,你姐姐……她沒事吧?"

冷翠怔怔地,傷心,面對母親刺目的白髮,她傷心得難以自抑,大口地吸著氣,吃力地吐出一句話:"媽,咱姐她……她沒了……"

4

冷翠趕回長沙的時候,已經是半個多月後了。

母親在得知大女兒離世後當晚就被送進了醫院。冷翠這半個月在醫院裡照顧母親,寸步不離,還是無法讓她平靜,母親終日以淚洗面,哭到後來不哭的時候,才真的讓人害怕,整日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吃不喝,每天都靠打葡萄糖維持日益衰弱的生命。

"媽,你還有我啊!"冷翠守在母親床邊完全無計可施。

但母親終究還是挺過來了,的確,她好歹還有一個女兒,就是這句話讓她活了過來。她哀求冷翠:"去看看你姐吧,就當是替我去看,到墳頭替我給她燒把紙錢,讓她在地下不是那麼恨我,來世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她丟了的,可憐我連名字都沒給她起啊,我的孩子……"

出院後,冷翠要接母親走,母親執意不肯。

"我都這把歲數了,你姐也不在了,我就守在這巷子裡,死也死在這!"母親態度堅定。冷翠好話說盡都沒轍。沒辦法,她只得將母親托付給鄰居,給了鄰居一筆錢,希望鄰居可以代為照顧好母親,有什麼事隨時跟她聯繫。安頓好一切,冷翠才萬分不捨地回到長沙,這邊還有很多事情等著她處理,當務之急就是她必須盡快決定去不去意大利。

"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冷翠問紫凝,她已經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了紫凝。兩人在蔡鍔路常去的那家茶樓喝咖啡,茶樓喝咖啡,咖啡廳喝茶,也可謂是中國的一大特色。

"還真被我說中了啊,你媽還真有個女兒在外面,不過怎麼這麼傷心啊,翠翠,我覺得好傷心……"紫凝心善,聽得眼淚直掉。

"你別給我扯遠了,你只說我去不去意大利。"

"去啊,幹嗎不去,就當圓你媽的夢吧。"

"可我去了,我媽怎麼辦?"

"又不是要你嫁過去,處理完你姐姐的後事,就回來嘛。"紫凝表現出少有的主見,轉而又問,"你姐給你留了多少遺產啊,很多嗎?"

"不知道,來找我的那幾個黑手黨沒說。"

"黑手黨?"

"是啊,那幾個人怎麼瞧著都像意大利黑手黨,一個個酷得要死。"

"你對意大利的印象就只有黑手黨?意大利是個很浪漫的國家,佛羅倫薩就不說,還有威尼斯、羅馬、米蘭……翠翠,你就當是去旅遊好了!"

紫凝這麼一說,冷翠忽然來了興趣,"真的哦,聽說意大利男人很帥。"

紫凝咯咯地笑,"說不定有個浪漫的邂逅哦。"

冷翠一下就僵住了,覺得自己很不應該,她是去旅遊嗎?是去處理姐姐的後事呢,怎麼光想著釣帥哥了,難不成真的想男人想瘋了?但是忽然間,她腦子裡靈光乍現,她是去幹嗎?繼承遺產?那就是有很多錢,那是不是表示可以有足夠的錢賠償甲殼蟲,從而換得自由身?

"哦,上帝,"冷翠做了個"阿門"的姿勢,在胸口畫了個十字,充滿虔誠和感激地對著茶樓的頂棚說,"我的姐姐,親愛的姐姐,翠翠與你素未謀面,可你卻救妹妹於水深火熱中,替妹妹送來大筆的錢,是上帝讓你來救我的嗎?如果是,你肯定是上帝的天使,哦,我的姐姐,阿門……"

又畫了個十字。

紫凝不無擔憂地看著她:"翠翠,你可要堅強,錢太多了也未必是好事,看到那些錢,你可不能暈倒,你的心臟承受得起嗎?"

"那又有什麼辦法呢,死在錢堆裡總比被甲殼蟲逼死好,你知道嗎,這半個多月,他每天都打電話給我,說什麼,冷翠,你要學會愛我,這世上只有你才可以愛我,我給你機會,你不能不珍惜……你說,這男人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紫凝表示不解:"他為什麼要你愛他?"

"我哪知道,估計是把我當他從前的老相好了,我現在懷疑,他的老相好不會是我姐吧,他說過他遇到過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呢。"

"不會這麼巧吧?"

"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冷翠剛回到公寓,文弘毅也進了門。

"冷翠,你去哪裡了,我差點以為你被綁架了,連個信都沒有。"文弘毅提著個公文包,一進門就解領帶脫西裝,顯然深受束縛。看得出,他是個崇尚自由的人,只要是在家,他穿得很休閒,而且穿什麼都很時尚。

"我家裡有點事,回去了一趟,"冷翠解釋道,反問他吃了沒有。文弘毅說吃了,又說,"你走後,有時候紫凝過來弄飯……"

"啥?紫凝?"冷翠瞪大眼睛。這丫頭還會親自下廚?她可是出了名的嬌小姐呢。"嗯,她弄的飯菜還蠻好吃的。"文弘毅說。

冷翠眨巴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笑,"這丫頭,換口味了啊。"

"你說什麼?"文弘毅不明其意。

"沒事,沒事,"冷翠連連擺手,忽然想起文弘毅就是從意大利過來的,馬上跟他打聽,"問你,意大利很好玩嗎?"

"你問這幹嗎?想去玩?"文弘毅換了一身白色麻料衣服坐到沙發上,顯得精神很多,頗有些陽光的味道。

"不是去玩,我是最近要過去處理點事,所以跟你瞭解一下。"

"你要去意大利?真的嗎?"

"嗯,真的。"

"那太好了,我過段時間也要去,我們結伴?"

"那恐怕不行吧,我就這兩天動身,我……是去繼承我姐的遺產的……"

冷翠是個一打開話閘就滔滔不絕的人,她將自己此番去意大利的目的,以及姐姐的一些情況都和盤托出,兩個人一聊起來,簡直昏天黑地,文弘毅從來沒這麼健談過,而且學識淵博,見識廣,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從本・拉登到伊拉克局勢,從石油到兩岸關係,從地產前景到股票行情,這小子說什麼都來勁,聊到半夜,兩人竟稱兄道弟起來。文弘毅也將他個人的事情全兜了出來,冷翠這才得知,這小子很了不得,畢業於北京某名牌大學,後留學意大利,從事建築設計,奔波於世界各地,頗有建樹,前途無量。但談到他倒霉的感情生活,他就很無奈,原來他之前交的女友莫莉,是個漂亮空姐,兩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他連房子都買了,就等著忙完手頭的工作結婚,而為讓女友放心,房產證上寫的是女友的名字莫莉。誰知天有不測風雲,用他的話說,女人的心,真是說變就變,因為工作關係,他此前半年都在澳洲做一個項目,半年都在那邊。誰知等他回來,卻已人去樓空,而且樓還易了主,被莫莉賣了,煮熟的鴨子都飛了。

冷翠充滿同情地看著他:"沒有一點消息嗎?"

"有一些傳聞,聽說是跟一個印尼老頭跑了,據說是飛機上認識的。"文弘毅說起這事好似已經平靜。

"那應該很有錢啊,幹嗎還賣你的房子?"

"產權書上寫著她的名字,她沒當是我的,當然賣了。"

"哇,原來你也這麼倒霉。"

"你很倒霉嗎?"

"我比你更倒霉。"

"說來聽聽。"

於是冷翠就將甲殼蟲拿合約逼她的事說了出來,文弘毅聽完合同的內容瞠目結舌,那眼神簡直沒把冷翠當人類,大凡人類都應該有正常的大腦和思維,否則怎麼會簽那樣離譜的合同。他也充滿同情地看著冷翠說:"你把自己賣了。"

"嗯,是啊,賣了。"

"需要我幫忙嗎?如果經濟上有需要,我可以幫忙。"

冷翠笑著搖頭,很感動,"謝謝,暫時不需要。"忽然想起了什麼,渾身來了勁,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說,"弘毅,你真好,要不我們拜把子吧?你是哥,我是妹,今後我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除了給你當老婆,我什麼都會為你做,上刀山下油鍋都不在話下,將來你娶了嫂子有了孩子,妹妹還會給你洗衣拖地,煮孩子帶飯……"

"等等,煮孩子帶飯?"文弘毅被她逗樂了。

"哦,上帝,是煮飯帶孩子!"

"呵呵……"文弘毅笑得很是賞心悅目,伸手揉了揉冷翠的頭髮,捏了把她的臉蛋,"丫頭,你還是先把你自己帶好再說吧,連人都賣了……"

沒錯,冷翠是把自己給賣了,但是她現在要把自己贖回來,不就是四年間的兩倍薪水嗎,算什麼啊,她冷翠現在有錢了,大筆的遺產在意大利,誰怕誰啊!難怪說財是英雄氣是膽,第二天冷翠就去公司了,高昂著頭,底氣十足地直奔總裁辦公室。順便說下,按理甲殼蟲的公司總部在香港,但他剛收購這邊公司,為理順工作關係熟悉這邊業務,就暫時把總裁辦公室設在了這裡,在大廈最頂層,跟那個香港老娘們的辦公室在一起。據洛寧說,這老娘們可真不是善類,表面上笑臉盈盈,背地裡卻比白骨精還陰,看誰不順眼就裁掉誰,上任不到一個月,就裁了十幾人,都是原來的中層骨幹。弄得公司上下人心惶惶,上班就跟坐著地雷似的,唯恐被老娘們點著導火線爆掉。老娘們是有名字的,叫什麼雪莉,怎麼儘是"莉",冷翠忽然對"莉"字過敏,拋開甩了文弘毅的那個莫莉不說,霸佔紫凝前任男友的不也叫"麗莉"嗎?邪門了!

好,話說回來,雖然是底氣十足,可一到甲殼蟲的辦公室門口,冷翠還是有點虛,小心地敲門進去,西裝革履的甲殼蟲剛接完一個電話,見著冷翠先是眉頭一蹙,繼而很放鬆地靠著老闆椅,示意冷翠坐下:"回來了?你母親的病好些了嗎?"

"托您的福,好多了。"冷翠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她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連衣裙,白色的小圓領,可愛的泡泡袖,頭髮順著光潔的臉頰垂到胸前,劉海修得很有型,線條優美。應該說,冷翠的氣質偏向於天真純潔型,翹翹的小下巴,長長的睫毛,嘴巴不塗口紅也是瑩潤中透著好看的粉色,笑起來,嘴角兩邊還隱約有淺淺的酒窩。尤其那雙眼睛,大而明亮,深邃中透著倔強,看人時總是略微瞇著,好似眼珠罩了層水霧,非常迷人。

甲殼蟲此刻就盯著她那雙霧濛濛的眼睛,似笑非笑,"那你今天來是……"

"我是來給自己贖身的。"冷翠說。

"贖身?"

"是的,"冷翠點頭,"麻煩祝總您要財務幫我算下,我四年裡一共拿了多少薪水,再按雙倍算,看我應該賠給公司多少,我一個子兒都不會少。"

甲殼蟲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透著輕蔑:"怎麼,發財了?"

"發財談不上,不過我想我應該有足夠的實力來賠償公司。"

"你應該有?這麼說,你還不能肯定?"

"是這樣的,我過兩天就要去意大利一趟,去繼承我一個親戚留給我的一筆遺產,具體數額還不清楚,但去了那邊一辦好手續我就會把欠公司的錢打過來,還給你們,然後……再解除合同……"

冷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甲殼蟲的臉色忽然變得異常可怕,臉上肌肉突突跳著,目光似要殺人,直直地瞪著冷翠。他就那麼瞪著她,足有兩分鐘,他保存著那姿勢不變,眼神中的冷酷讓人不寒而慄,他一字一句地說:"別以為這樣就解脫了,沒那麼容易的,如果人有靈魂,即便你肉體得到解脫,我也不會讓你的靈魂得到解脫,我要讓你看到,世間是有因果的,你種下了什麼因,就必會得到什麼果,如果死能解脫,五年前我就死了,我撐到今天,就是想看你會得到什麼果……"

"我,我得什麼果啊,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冷翠被他的樣子嚇住,確切地說,是被他的話嚇住,好像他這話不是對她說的,是對誰呢?他的目光好刺人,感覺穿透了她的靈魂,落在另一個人的靈魂上,另一個人,是誰?

甲殼蟲沒理會她發愣,繼續說:"冷翠,你聽好,你有兩條路選擇,一是現在愛上我,或者說,嘗試著愛我,二是最後愛上我。如果是前者,你或許還有生路,如果我能感受到你入心入骨的愛情,我會給你生路,至少不會讓你有太多痛苦;而如果你要挨到最後愛上我,那這期間的過程就有你受的,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而且,等你最後愛上我的時候,我或許已經離開,你會後悔,你會痛苦,直至……一輩子!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明白。"

"你愛過嗎?"

"……愛過。"

"愛得深嗎?"

"很深。"

"那就把你最深的愛情給我,替她還給我……"

"她,她是誰?"

"介於我們命運之間的人。"

冷翠還是一臉懵懂。

甲殼蟲最後問她:"什麼時候去意大利?"

"過兩天。"

"你會跑嗎?"

"不會,等我把遺產拿到手了,我馬上就回來。"

甲殼蟲充滿嘲笑地瞅著她,這個男人其實很英俊,應該說是非常英俊,只是眉目間過多的冷漠讓他難以接近,連笑,都笑得好遙遠,"好,你去吧,我給你機會去接近你未知的世界,希望你可以做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這傢伙,說話總是這麼深奧。

冷翠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感覺背上出了好多汗,面對這樣一個男人,總是莫名地緊張和壓抑,連呼吸都不敢隨意。還要我愛他?哦,上帝,我還是愛你吧,我寧願愛你,請保佑我此番去意大利一切順利。

第二天,紫凝陪著冷翠上街採購,提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回到公寓,文弘毅給她們開門,嚇一跳,"你買這麼多衣服啊?意大利是服裝之都,去了夠你買的。"說著幫她們把購物袋提回房間,冷翠累得直喘氣,倒在沙發上動彈不得。

紫凝也累得夠嗆,抱怨道,"我叫她少買點,她不聽,恨不得把百貨公司都搬回家。"

冷翠揮揮手說,"沒事,有遺產嘛,上帝給我這筆財富,我會好好利用的。"

"是你姐給你的遺產好不好?而且,翠翠,你過去了可得多留幾個心眼,聽說意大利男人很色的。"還沒走,紫凝就依依不捨了。

"沒事,我比他們更色。"

"那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找男人?"

"因為我還沒遇到讓我起色心的男人。"

文弘毅正在給她們倒橙汁,馬上接過話,"那我算不算?"

"文弘毅!"冷翠叫。

紫凝接過文弘毅的橙汁,臉上閃過一絲黯然。沒有說話。文弘毅的目光卻全在冷翠身上,笑著跟她說,"你先去意大利,等我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我就去那邊找你,我要帶你玩遍意大利,OK?""這還像句人話。"冷翠很哥們地搭住了他的肩膀。

紫凝低下頭,雖然覺得這橙汁很酸。

第二天上午,冷翠搭上了飛往佛羅倫薩的飛機。未知的世界,充滿新奇。很快她就入睡,一上飛機就睡覺,這是她多年的習慣。她在天上做夢,竟然夢見了甲殼蟲,英姿挺拔地站在她面前,衝她不冷不熱地笑著,說:冷翠,你要怎樣選擇,你是現在就愛我,還是到最後才愛上我?

冷翠咕嚕著:"我……不……愛你……"

"你必須愛我!"耳邊忽然傳來甲殼蟲真實的聲音,還帶著熱氣。

冷翠一個激靈,醒了。扭頭一看,"啊"的一聲尖叫。惹得周圍乘客紛紛側目,連空中小姐都過來詢問。"沒事,我沒事,做噩夢了。"冷翠不好意思地說。她把臉對著坐她身邊的甲殼蟲,兩眼發黑,"你,你怎麼在這兒?"

"我跟你一起上的飛機。"

"為什麼?"

"怕你跑了,得跟著。"

《愛,在你轉身時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