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薰衣草戀人

1

祝希堯一直不能忘記那次旅行。

整整三個月,他沒有見到碧昂,思念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不顧她曾經的叮囑,也沒事先跟她打招呼,一個人悄悄坐上飛往巴黎的飛機去找她。

打了那麼多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佛羅倫薩,她都一直在推辭,為什麼?即便再忙,也應該有句安慰的話,可是她沒有。語氣一次比一次冷漠。難道她變心了?當他向她表示質疑的時候,她卻又反過來安慰他,說忙完幾場緊要的演出後就趕過來跟他相聚。

但是等了一個月,她還是沒有來。什麼演出,需要一個月?

而他不得不承認,他是個膽怯的人,還在飛機上他就醞釀見到她後該說什麼話,可是下了飛機在酒店滯留了一個下午他也沒醞釀好情緒,一直挨到傍晚,他挨不下去了,就忐忑不安地趕去她演出的那家劇院。事先他打聽過了的,她今晚正好有演出,而且好像還是很重要的演出,據說有很多政要名流會到場觀看。

劇院就在巴黎著名的奧斯曼大街上,他以前也來過,可自從認識她,他不敢輕易來這座城市,她已明確表示過不會歡迎他來找她。

為什麼不歡迎,她一直沒具體說明。

相愛這麼深,她對他而言,仍然是個謎。

劇院門前很多人,還有警察,每個進去的觀眾都要被嚴格檢查。他是臨到演出快開始的時候才被放行的。果然是不一般的演出。但是當找到位置坐下後,暗紫色天鵝絨幕布徐徐拉開時,他立即就被華麗的舞台布景所震撼,演出的劇目是《胡桃夾子》,一群美麗的姑娘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優美是沒話說,可他根本無心看演出,整個過程都在搜尋她的身影。可是很遺憾,因為前面的位置都被重要人士坐滿,後排的角度又不好,加之舞檯燈光忽明忽暗,台上那麼多身著一樣紗裙的姑娘在跳舞,個個臉上的妝容也都一樣,他完全不可能認出她。

他忽然就理解了她說過的話,"舞台上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你認不出我的",他果然是認不出她,她也同樣沒看到他,這個浮華美麗的世界的確沒有他和她。

演出結束,他最後一個離場。想進入後台,卻被保安人員制止。他只得寫了張便條,要工作人員交給後台的她。便條上寫明了他所住的酒店。他不敢想像她看到便條後會是怎樣的反應,一定不會高興,肯定。因為他沒有聽她的叮囑,貿然過來打攪她。

果然,他在酒店等了一夜,也不見她來找她。連個電話也沒有。他徹底絕望,第二天一大早就退房,黯然離開酒店。他差不多是在酒店門口的台階上撞倒了她,他低著頭下台階,她奔著上台階,兩個人都撞得倒退幾步。

整整兩分鐘,誰也沒說話。

巴黎的天空開始下起了濛濛細雨,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卸掉舞台的油彩妝,竟然是這麼蒼白。眼底還有深深的黑眼圈。眼神空洞無神,整張臉寫滿疲憊和憔悴。他在震驚之餘更多的是憐惜,這時候他終於明白,她為什麼反對他來巴黎找她了。

"對不起,我……"他伸手撫摸她冰冷的臉。

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早上才看到便條,就趕了過來,差一點就錯過了。"

塞納河畔的風景浪漫無限。

他和她在一家臨水的咖啡廳邊喝咖啡邊說話。

她始終低著頭,話很少。他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又不好盯著她看,目光只好落在遠處的艾菲爾鐵塔上。雨是停了,天空卻陰沉得要塌下來。

她的話很直接:"你不該來找我。"

他點頭:"我知道,但我實在太想你,碧昂……"他伸手握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她躲開了,冷冷地說,"你會失望的,何必呢?"

"可我怕我等不到你回佛羅倫薩就會在思念中死去,"他哀傷地看著她,完全沒有了從前的堅強和鎮定,面對她,他會失去所有的堅持和抵抗,"你知道嗎,我在佛羅倫薩買了一棟房子,就在你小時候住過的房子的附近,我說過要等你回來的,可我好害怕等不到,想你的時候感覺心口疼得要窒息,我知道你會生氣,但碧昂……"

"我不是生氣,而是怕你會失望,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美好,我愛你,只想給你最美好的一面,這樣你才會感覺幸福,那些連我都不願意面對的事情若讓你看到,你只會痛苦,我更痛苦。"

她說著就掩面抽泣起來,身子還在微微地顫抖。

他正欲起身過去擁抱她,旁邊的座位上忽然坐下一個婦人,衣著華貴,皮膚保養得非常好,簡直年輕得不可思議,很不客氣地質問她:"你就不怕我痛苦和失望嗎?碧昂,你竟然連上午的記者會都不參加就跑來見這個男人!"

"媽媽!"她驚叫。

"你是越來越放肆了,昨晚的演出就心不在焉,差一點就出醜,這麼重要的演出你都敢怠慢,你是不想在巴黎混了嗎?"婦人惡狠狠地質問完她,又側過臉質問目瞪口呆的Jan,"先生,想必你知道我是誰吧,連個招呼都不打,這是一個有教養的人所為嗎?我女兒可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我不想她也變得沒教養,連她媽的話都可以不聽,跑來見男人,她才十八歲,根本就不懂什麼是愛情,即便是愛情,可大好的前程在等著她,你想毀了她的未來嗎?"

"伯母……"他緊張得冷汗直冒。

"不要這麼叫我,先生,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見到你和我女兒在一起,否則你會很難堪,在我還沒有翻臉之前,你最好馬上離開,現在,馬上!"

好厲害的女人,完全讓人沒有反擊的餘地。

"伯母,我想您應該聽我說幾句。"

"我憑什麼聽你說,你是誰啊?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話?"

"媽!"碧昂叫。

"閉嘴,你還敢叫我媽,我辛苦把你培養到今天,你就是這麼對我的嗎?我費盡苦心安排你跟巴特爾將軍見面,你竟然逃跑,早上的記者會你又逃之夭夭,我說了多少好話院長才把主角的位置給你,可是你竟然不爭氣,差點就搞砸演出,你給我回去!"說著她就拉碧昂,不顧碧昂的哭叫,眾目睽睽下把她拉出了咖啡廳,一直把她拖上停在路邊的豪華奔馳。

Jan追出咖啡廳,眼睜睜地看到一個手臂上文著刺青的威猛大漢給那女人打開車門,碧昂被強行塞進了車後座,疾馳而去。追了半條街,他還是沒能追上那輛車。天空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下起了雨,他無力地癱坐在街邊的長椅上,仰望天空,烏雲滾滾,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襲了上來,猝然揪緊了他的心。

但是就在當晚,碧昂突然敲開了他酒店的房間,一身睡裙,顯然是逃出來的,"快,Jan,趕緊帶我離開這,別問為什麼,現在就走,現在!"她氣喘吁吁,抓住他的手臂就往門外拖。他反應很快,馬上回房間收拾最緊要的東西拉起碧昂就狂奔出酒店,考慮到她母親可能會去機場攔截,就改坐火車,運氣很好,趕上了里昂車站最後一班TGV。

"我們這是去哪兒?"他問她。

"你別問這麼多,跟著我走就是了。"

三個小時後,火車抵達一個山村,他們又改乘巴士繼續前行。天亮的時候,巴士還沒停下來,經過金斯蘭城後,沿著航斯特恩特的公路,一路都有淡紫色的小花向他們招手。下了車走在花叢裡,他這才發現置身於一個山谷中,紫色的天際是連綿的山脈,天空藍得通透明澈,空氣像新鮮的冰鎮檸檬水沁入肺裡,感覺心底最深處如有清泉流過。而他早已認出那漫山遍野的紫色小花就是薰衣草,讓他更是狂喜不已,整個山谷瀰漫著熟透了的濃濃草香。田里一壟壟四散開來的薰衣草和挺拔的向日葵排成整齊的行列一直伸向遠方,不遠處還有幾棟石頭砌成的房子,古樸原始,渾然天成。

他深深地呼吸著,四處張望,問她,"這是哪兒?"

她身上披著他的外套,挽著他的胳膊,笑著指著遍野的薰衣草說:"你連這都猜不到嗎?全世界哪個地方會有這麼多的薰衣草?"

他怔了怔,試探著問,"普羅旺斯?"

她點點頭,"對,就是普羅旺斯!"

"你怎麼帶我來這兒?"他也笑了起來,眼前的景色實在太迷人,陽光灑在薰衣草花束上,是一種泛藍紫的金色光彩,他完全陶醉在一片紫色的海洋中。空氣中飄來淡淡的清香,帶有濃郁的紫色的味道。大片大片的薰衣草像是一個個的包廂,而包廂的圍牆就是花叢,她牽起他的手朝花叢中走去,"這裡很美,幾年前我住過一陣,你會喜歡這嗎?"

"那還用說嗎?太美了!"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擁吻起來,她順從地貼著他,身後的紫色花田,無邊無際地蔓延。他們的愛情也在蔓延。此前他對她的一切不滿和猜疑瞬間煙消雲散。後來他才知道,他們所處的地方是普羅旺斯的魯伯隆山區,是最著名的薰衣草觀賞地,也是《山居歲月》一書的故事背景,號稱全法國最美麗的山谷之一。山上有一座十二世紀的修道院,叫做塞南克修道院,碧昂帶著他在修道院住了兩晚,隨後趕赴阿維庸。還是選了一個修道院,旁邊有間旅館,他們借住在旅館內,每天清晨和傍晚,他們就到修道院前方一大片的薰衣草花田里散步,那些薰衣草是由院裡的嬤嬤栽種的,有不同的顏色,藍的紫的。多年後它成了他夢境的顏色。

還是那可怕的預感,太美的東西都不能長久。在阿維庸住了一個禮拜後,下起了大雨,碧昂有點感冒,他就到修道院裡找嬤嬤拿藥,拿了藥還沒到家門口,就發現幾個威猛大漢架起碧昂往門外拖,他意識到是她母親派人追過來了,想去救碧昂卻被那幾個大漢踹倒在花田里,他哪是他們的對手,幾個人圍著他用腳狠狠地踢、踩,頭上,胸口,腹部,包括身體要害部位都成了他們襲擊的目標,碧昂在旁邊哭叫,他看著她在大雨中哭泣,拚命掙扎,卻無能為力。最後她被那些人拉上了一輛黑色轎車,他躺在花田里,動彈不得,眼睛鼻腔裡全部都是血,他仰望天空,暴雨如注。碧昂,碧昂,他呼喚著她的名字,漸漸迷離,直至失去最後的意識。

"Jan,如果有一天我死去,而你還活著,請將我葬在普羅旺斯。"這是她生病的時候對他說的胡話。

十年後,她死了,果然是死在他前面,他卻無力將她葬到薰衣草的故鄉。

因為他在她死去之前就失去了她,沒有了她,哪裡都是他的墳地,而她的墳地,他想都沒想會去看。愛是殺人的毒,恨是弒人的劍,愛恨糾葛這麼多年,他和她之間早已僵成了一座冰冷的碑,她傾城的美麗也只留一座碑,孤獨地佇立在佛羅倫薩的山岡,她沒有實現對他的承諾,相伴到老,他又如何實現對她的承諾,將她葬到普羅旺斯?

2

普羅旺斯的天空早已遠去。

遠去了這麼多年,已化作夢境中一抹殘忍的紫。那是薰衣草的顏色。夢中的清香呢?為何又突然來襲?祝希堯努力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是在飛機上。他身邊坐著的是正沉浸在夢境中的冷翠,清香正是來源於她身上。

她睡著的樣子真是很好看,跟碧昂極其相似。長長的睫毛,小嘴嘟著,做夢都像是在跟人生氣。而粉紅的臉蛋讓她像極了一個熟睡的嬰兒,湊近她,薰衣草的香水味從她的脖頸深處散發出來,他的心一陣抽搐,趕緊坐直了身子。

冷翠一路都在做夢,夢很深,她深陷其中差點睡死過去。"醉生夢死"這話真是一點也沒錯。但夢境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她被甲殼蟲叫醒的時候,除了深深淺淺的紫,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到了。"甲殼蟲說。

"到哪兒了?"她揉著眼睛,思維尚未完全清醒過來。

祝希堯看她一眼,自顧起身朝機艙口走去。

"喂!"她跳起來,搖搖晃晃地跟在了他後面。

出機場的時候,他忽然問她:"你睡覺喜歡做夢嗎?"

"嗯,有時候會做。"她老實回答。

"都做什麼夢?"

"你是問剛才嗎?"她緊跟在他身邊,周圍都是清一色的鬼佬,她很怕自己跟丟,"我剛才夢見好多的紫色小花,好多好多,滿眼睛都是紫色,到現在都是紫的。"

他身子頓了下,停住腳步,側過臉詫異地看著她,"薰衣草?"

"你……你怎麼知道我夢見薰衣草了?"她更詫異。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沒說話,樣子有些恍惚。

而她僵在原地沒動,他的目光,像夾了銀針般,直刺入她的心底。這個男人,竟然讓她有心痛的感覺。只是一瞬間,卻痛得那麼清晰。為什麼?

出了機場,來接她的是個中國人,她認識,叫丁暉,去國內找她來繼承遺產的就是他。但甲殼蟲卻直接把冷翠拉上了他的車,並沖目瞪口呆的丁暉說:"她是我的人。"

冷翠聽見丁暉在車窗外邊喊:"冷小姐,請於明天來曉園,我們在那裡等你。"

甲殼蟲是有名字的,叫祝希堯,第一次從同事的嘴裡聽到這名字,冷翠聽成了"祝西藥",怪怪的,跟他的人一樣。

跟祝希堯在一起,冷翠老大不高興,一路都板著臉。他也板著臉。車裡的氣氛非常沉悶。但很快她就被車窗外的城市美景吸引住了,好多的雕塑,還有教堂,看得她眼花繚亂,不愧是文藝復興和歐洲文化的發源地,每一個角落都瀰漫著濃郁的藝術氣息。來之前她就聽文弘毅說過的,這座城市可是大有來頭,在意大利,乃至整個歐洲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文藝復興的偉大先驅詩人但丁、科學家伽利略,以及天才藝術家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等都在這裡生活過,現在則是舉世聞名的皮革之都,地圖上的意大利就像一隻高筒皮靴的樣子,可能就是意大利酷愛製作皮具的原因吧,聽說佛羅倫薩有數千家皮革作坊,街上的皮革商店多過米店,世界頂尖品牌的皮草行幾乎有一半都在意大利,而且大多都在佛羅倫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車子在狹隘的街道緩慢行駛著。

暮色蒼茫中,經過一座圓頂的大教堂時,冷翠吃驚得叫出了聲。好壯觀的教堂啊,在暮色中宏偉得讓人歎為觀止,雍容華貴,線條流暢而優美,尤其是外牆,遠看簡直就像披了件寶石鑲嵌的華麗外衣。

"那裡是聖母百花大教堂,過兩天有空了我會帶你遊覽的,現在不必急。"甲殼蟲,不,祝希堯不冷不熱地在旁邊說了句。

冷翠不以為然,心想我要遊覽,還需要你帶嗎?我自己又不是沒腿。但她很快意識到,車子好像駛出了市區,立即慌了:"你要把我拉到哪兒去?"

祝希堯自顧自地用手機寫短信,根本不理她。

"喂,我跟你說話呢!"冷翠叫。

祝希堯冷漠地瞅她一眼,很不耐煩,"你能不能安靜點?我不會把你賣了的,你是我的人,沒人會要。"

冷翠氣得直翻白眼。她狠狠地呼氣,卻又不敢跟這只甲殼蟲鬧僵。人生地不熟的,鬧僵了對她沒好處。

暮色更深了,車子已將富麗堂皇的宮殿和教堂甩在了後面,冷翠感覺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爬行,一會上坡,一會下坡的,貼著車窗看外面,發現周圍的地形像丘陵,樹影重重,一棟棟造型別緻的鄉村別墅掩映在樹林中,這裡應該是富人居住的地方,偶爾還能聽到狗叫聲,而山腳下處於一片平川的老城開始閃爍著燈火。

冷翠開始發暈,胃也翻起來。

見鬼了,好不容易出趟遠門,竟然暈車。

祝希堯也注意到了她痛苦的表情,伸出手摟住了她的肩膀,"再忍一會兒,就快到了。"

"我想吐。"冷翠臉色煞白。

"知道,我是不喜歡住酒店,否則會留在城裡過一夜。"祝希堯說。

"你的家就在這山窩窩裡?"

"山窩窩?還好,不是很偏的,再上去一點就是,"祝希堯把車窗打開,一邊要司機開快點,一邊跟冷翠說,"很多年沒回來了,很多年,只有我姐姐守著那棟宅子……"

冷翠一聽到"姐姐"兩個字忽然就傷感起來:"明天我要去看我姐姐,不知道她葬在哪裡,我要看她,替我媽看她……"

祝希堯馬上就縮回了手臂,臉陡然就拉了下來。再不說話。

如果車子再晚兩分鐘到達目的地,冷翠就會吐到車上。一下車,她就蹲在一堵牆邊哇哇地吐了起來,很痛苦。等她吐完了站起來時,眼前一陣發黑,搖搖晃晃,根本摸不清門在哪個方向。馬上有個溫軟馨香的女子過來扶住她,現在所處的位置應該是花園,有路燈,冷翠無力地看著她,好美麗,雖然年紀看上去四十歲上下的樣子,但氣質很高貴,優雅端莊,尤其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尤顯得她溫柔迷人。冷翠當下就猜測她是不是甲殼蟲的姐姐。

"她沒事,有點暈車而已。"

祝希堯在一旁說,末了跟冷翠介紹,"這是我姐姐安娜。"

說完自顧進了屋,根本不看半死不活的冷翠。

他姐姐將冷翠扶了進去。

房間裡燈光不是很亮,帶點華麗的昏黃。冷翠四處張望,感覺進到一間小教堂,高大的圓形屋頂,除了正對著大門的旋轉樓梯,四面牆都是拱形的窗戶,頗有點哥特式建築的味道,窗戶和窗戶之間掛著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油畫,多是人物肖像,鑲著流蘇的米色窗簾安靜地垂到地上,甚是華貴,柔軟的地毯鋪向房間每個角落,而靠近樓梯的牆那邊還有個壁爐呢,典型的歐式住宅。

冷翠靠在壁爐邊的沙發上好半天才緩過勁。

祝希堯跟他姐姐在一旁親密地交談著,透著久別重逢的欣喜,說的是意大利語,嘰嘰咕咕,冷翠一個字都聽不懂,怎麼不說英文呢,好歹還能聽懂幾句吧。而他姐姐安娜時不時地打量著蒼白孱弱的冷翠,眼神中透著驚奇,轉過臉再看她的弟弟,卻無限憂傷的樣子。

然後是吃晚餐。冷翠儘管是沒胃口,也被安娜拉到餐廳。走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周牆上掛著的人物肖像,都很逼真,栩栩如生。鋪著方格桌布的餐桌很長,桌上錯落有致的燭台上燃著燭火,中央擺著怒放的玫瑰。用餐的只有三個人,在身後服侍的傭人卻有五六個。冷翠覺得很不適應。

但安娜很體貼,怕她不習慣,就用不太流暢的中文跟她交談,理所當然是讚她美,然後介紹各式佳餚,道道都是意大利出名的美食。

"知道你們要來,早幾天前就準備了。"安娜笑起來格外的優雅。

"幹嗎這麼費心呢,又不是外人。"祝希堯也難得地衝著他姐姐微笑。

而冷翠卻被對面牆上掛著的一個外國老太婆盯得很不高興,燈光的暗影裡,高高挽著髮髻的老太婆臉上的皺紋耷拉著,目光陰冷,像前輩子欠了她八弔錢沒還似的盯著冷翠看個沒完,冷翠一抬頭就跟她的"目光"撞上,弄得一點食慾都沒有了。

"哦,那是這棟房子原來的主人貝魯齊伯爵夫人。"安娜見冷翠老瞟那幅畫,以為她對那幅畫很有興趣,忙跟她介紹。

"原來的主人?"冷翠不解。

安娜說:"嗯,是的,這房子以前是一個老伯爵的祖業,家族成員這幾十年都陸續遷出了意大利,房子換了幾任主人,十年前希堯才買下來。"

"是十一年前。"祝希堯糾正。

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哦,上帝,都過去十一年了,瞧我這記性,冷翠,你不會介意吧?"

冷翠傻傻地笑,表示不會。

安娜則意味深長地又開始打量她,欲語還休。

用完晚餐,冷翠實在疲憊不堪,就在安娜的帶領下到樓上的臥房休息。房間顯然早就佈置好了的,歐式的掛著帷幔的大床看上去像古董,躺上去非常舒適,精緻的梳妝台上擺放著玫瑰和百合,不大的房間瀰漫著濃郁的芬芳。可人一旦極度疲乏,反而睡不好,加上又是陌生的環境,冷翠沒睡多久就醒了,睜開眼睛,看看漆黑的房間,很費力地思量著,哦,我這是在意大利,佛羅倫薩!

她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門,走道有壁燈,不是很黑。隔壁的一扇門好像是半開著的,透出燈光。她躡手躡腳地湊到門邊往裡一瞧,昏暗的燈光中,臥室的窗邊背對著門口站著個身著藍色睡袍的男人,正是祝希堯。他好似在抽煙,煙霧繚繞在頭頂,讓他的背影尤顯得寂寞和孤獨。這個男人,很孤獨。

"唉……"

一聲長而深的歎息。

祝希堯在歎息,冷翠聽見他在自言自語:

"我回來了,你卻已經不在了,但我帶來了她,是天意,還是命中注定?你想讓我如何待她?我還真不知道!看著她,就想起你,有時候一清醒,又知道不是你,就會覺得她很陌生,樣子長得像你,感覺卻很陌生。但無論如何,我會把她留在身邊,如果她能讓我感受到從前你給予我的那種愛,或許我也會給她愛,就當是你將她送到我身邊,過去的恩仇或許就算了……但是,若她不愛我,要執意離開我,那麼我就絕不會放過她,我會把對你的所有仇恨轉嫁到她身上,我會認為是上帝將她送到我身邊,替你來贖罪!贖罪!懂嗎?所以你求她吧,看她如何繼續我跟你的愛情……"

冷翠震驚得無法呼吸,他說的那個"她"是指誰啊?

"你這樣不對的,去了的人上帝都會寬容她……"黑暗中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很不流利的中文,正是安娜。她坐在最裡邊,冷翠竟沒看到她。

祝希堯回答道:"我不是上帝,姐姐。"

"她其實也很可憐,真的,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去年的聖誕節,下著雪,她一個人在山路上往家走,冷得發抖,看上去很憔悴,瘦得不像樣子了。"安娜黑暗中繼續說,"聽說她欠了很多債,四處躲,最後死的時候是躲到了羅馬,在一家酒店的房間裡躲了一個星期,聽人說是喝了不少酒,一個人在房間裡哭到深夜,最後一針把自己給打死了,第二天酒店服務生發現了她的屍體,才報了警……"

"酒店?哪家酒店?"

"好像是納佛那廣場的那家。"

"……知道了。"祝希堯的身體開始搖晃。

"你怎麼了?"安娜從黑暗中走出來扶住他的肩膀。

"知道那家酒店嗎?"祝希堯的聲音突然哽咽,側身看著他的姐姐嘶啞著說,"是羅馬的落日酒店,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我知道她肯定是住在我們住過的那個房間內,她說過的,如果最後活不下去,她會死在那裡,她終於做到了……"

"親愛的,別這樣。"安娜帶著哭腔安慰弟弟,擁抱住他。

冷翠縮回了身子,輕輕回到自己的房間。

祝希堯說的那個"她"跟自己有關嗎?為什麼我如此心痛?

冷翠躺到床上,莫名地心痛。翻來覆去很久,終於睡去,朦朧中是在做夢吧,看不到人,只聽到有人跟她說話,輕輕的,像一陣風吹向她的耳畔:

"寶貝,求求你,替我愛他,從現在開始,就去愛他……"

3

早上醒來,連早餐都沒吃,冷翠光著腳就跑下樓找祝希堯,嚷嚷著要去墓地拜祭姐姐。祝希堯當時正坐在一樓客廳的窗戶下看報紙,確切地說,是在發愣。陽光透過拱形窗戶照在他身上,讓他顯出幾分溫暖,但眉心間仍然鬱結著深深的憂鬱。

他抬頭看冷翠,這丫頭光著腳不說,還穿著白色繡花長睡袍,泡泡袖,款式很可愛,黑亮的長髮蓬亂地披了一肩,眼睛還是霧濛濛的,瞇著眼睛,哀哀地瞅著他。他恍然有些失神,好似她臉上有另一個人的疊影,拚命搖了搖頭,大清早的感覺很虛弱。

"我要去,我現在就要去!"冷翠跺著腳嚷。

她的腳真是很好看,線條秀美,白皙如玉,裙擺露出來的一小段小腿纖細挺直,跟碧昂一樣,天生的芭蕾美腿。

"你就這個樣子去嗎?你忘了昨天在機場人家約你去曉園的嗎?"祝希堯說。

冷翠一怔,這才記起那個丁暉的約她今天見面的。肯定是跟繼承遺產有關。她連忙說,"那好,你送我去曉園吧,我又不知道在哪兒。"

祝希堯冷笑,"那還真得趕緊去,肯定會有很多錢,去晚了可就飛了,你拿什麼贖自己呢?"

冷翠撅起嘴巴橫他一眼,這傢伙,跟她一樣,損人不打草稿。

就是她這表情,又讓祝希堯瞬間的失神。他歎口氣,面對這丫頭真是很頭疼。腦子裡揮之不去的陰影總讓他頭疼,她不是"她",卻又酷似"她"。

他叫來一個滿頭白髮的意大利老伯,可能是管家,嘰裡咕嚕跟他說了幾句,大意應該是要管家派車送冷翠去她要去的地方。

"你不跟我一起去嗎?"冷翠問。

"我不去,那個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想去!"說完他就陰著臉起身上樓了。

冷翠聳聳肩,不去拉倒!

上了車,意大利的司機大哥並沒有送她下山回城區,而是沿著更遠的丘陵地帶駛去。曉園不在城區?她想問司機,可又不會說意大利語,只能乾著急。怎麼辦呢?語言不通,來這就跟啞巴似的,甲殼蟲也不給她安排個翻譯。

好在距離不遠,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她下了車,無意識地四處一張望,頓時愕然,甲殼蟲的住宅就掩映在遠處一個較高的山丘上,暗黃色屋頂就是她剛才出門時看到的,同樣,站在那裡也應該可以望見這邊。原來這麼近!

而眼前的這棟房子,卻是典型的中式院落,紅牆青瓦,看著都覺著親切。沒想到在遙遠的意大利,還有這樣的中式房子,門口停了好幾輛車,都還很高級,緊閉的大門的牆邊掛著個銅質牌子:曉園・徐宅。

哦,姐姐姓徐,這裡應該就是她的家了。聽母親說過,小姨到意大利沒兩年就跟那個當教授的老頭子拜拜了,嫁了個華人醫生,據說很富有,想必就是這個姓徐的,姐姐無疑是隨了這個醫生的姓。

想來小姨還是覺得中國男人比較適合自己吧。老外,粗毛野獸似的,看著都不舒服,何況還是跟他過日子。冷翠想,她這個小姨很聰明。而且母親拿出照片給她看了,年輕時候的小姨漂亮得驚人,跟母親端莊嫻靜的美完全不同,漂亮得不知怎麼有點妖媚,至少照片上給冷翠的感覺是如此。

但是怎麼回事,這屋子的牆角長滿荒草,還有蛐蛐在叫,大門的油漆都剝落了,很頹敗的樣子。敲了門,開門的正是丁暉,衝她禮貌地笑了笑,做了個請的姿勢。進了門穿過花園,冷翠更感到這裡迎面撲來的頹敗了,花園裡的荒草比外面還多,原來的假山爬滿青苔,水池綠得發黑,幾隻蛤蟆在漂浮的浮萍上跳來跳去。走在院落中,感覺冷颼颼的,莫名的淒涼和壓抑。

這就是姐姐住的地方?冷翠的心揪在了一起。

穿過花園跨進一道中式大門,裡面竟坐著十幾個鬼佬,男的女的都有,見她進來,齊齊地起身迎向她。怎麼這麼熱情啊,他們應該都是姐姐的朋友吧,冷翠連忙露出笑臉跟他們用英文打招呼。

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她的笑臉,個個凶相畢露,將她團團圍住,嘰裡咕嚕說的全是意大利語。冷翠聽不懂,但隱約意識到情況不妙。還是一邊的丁暉厚道,連忙將她從人群里拉了出來,用意大利語勸那些人冷靜,這些個鬼佬才漸漸坐回自己的座位,丁暉回過頭再用中文跟冷翠說:"冷小姐,他們都是您姐姐的債主,知道您來繼承遺產,都是來討債的……"

冷翠的嘴巴張成了個大大的"O"形。

"債……債主?"她倒吸一口涼氣。

"是的。"丁暉給予肯定的回答。

"等等,你是說我姐姐欠了他們債?"

"沒錯,而且是很多的債。"

"可,可我是來繼承遺產的。"

"您是來繼承遺產的,但您全部的遺產都在這裡,就是這棟房子,"丁暉指著又舊又暗的客廳說,"我是您姐姐生前委託的律師,就是處理這棟房子,去中國找您來繼承,但繼承後,您必須將所得還給他們……"說著,他指了指那些黑手黨一樣的鬼佬。

冷翠完全傻了,結結巴巴連話都不會說了,問丁暉:"那這棟房子可……可以償還我姐姐的債務吧?"

"這個,我很抱歉地說,您姐姐的這棟房子僅夠償還她所欠債務的三分之一。"丁暉的話像一記重錘敲在了冷翠的腦門上,她搖晃了一下,險些栽倒在地。腦子裡嗡嗡亂響,完全搞不清自己身處何地,意大利?佛羅倫薩?繼承遺產?上帝,她是來繼承遺產的還是來還債的啊?

姐姐,你可真不厚道啊,我們雖然素未謀面,可畢竟是姐妹,血濃於水,難道我飛越萬水千山跑過來,竟然是為了給你還債?姐姐啊,如果妹妹有錢,有這個能力,幫你還也是應該的,可你知不知道,妹妹我也是欠了一屁股債,連人都賣給了甲殼蟲,我拿什麼幫你還啊?我的姐姐,你真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嗎?還是地獄之神派來的魔女啊,我前輩子欠了你嗎,老姐……

回來的路上,冷翠在車裡哭不出喊不出,嘴裡念著姐姐待她真是"好",知道沒什麼給妹妹,送她一堆閻王債。

車子駛回祝希堯的家時,已經是中午。

"哦,翠翠,正等你回來吃午飯呢。"安娜笑意盈盈地迎出來。

冷翠無力地擺擺手,"謝謝,我什麼都不想吃。"

說著穿過客廳準備上樓,祝希堯正坐在壁爐邊抽雪茄,蹺著二郎腿饒有興趣地打量她,笑道:"怎麼樣,你姐姐給你留了多少遺產?要不要請客啊,真是很為你高興,可以有錢給自己贖身了。"

毫無疑問,這傢伙早就料到了她的下場。

冷翠咬牙切齒地還擊:"謝謝你這麼關心,我姐姐的遺產就是一口棺材,我大老遠的跑過來,就是為了躺進這口棺材,這麼多債,我只能躺進棺材自行了斷……"

"放肆!"祝希堯當下板起了臉,"竟敢跟我說這種話,只要我沒躺進去,你就休想躺進去,別想步你姐姐後塵,她一死了之,你就別想!"

冷翠大為詫異:"你認識我姐姐?"

祝希堯一怔,目光尖銳如寒冰:"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冷翠懶得理他,怏怏地上樓將自己關進了房間。

時差還沒倒過來,她困得要命。

偏偏這時候電話響了,紫凝打過來的:"翠翠,到了嗎,怎麼也不打個電話報平安啊,人家擔心死了,怎麼樣,你姐遺產的事不是很麻煩吧?"

冷翠氣若游絲:"不——麻——煩——"

"那就好,聽說國外對遺產處理管得很嚴的,手續很多,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哦,那麼多的錢,腦子會一下子轉不過彎的……"

"是啊,轉不過彎,太轉不過彎了。"冷翠答道。

"真的啊,很多錢嗎?你姐姐是幹什麼的,這麼有錢,"紫凝完全搞不清這邊的狀況,"別高興過了頭哦,悠著點,來日方長,處理好遺產回來好好計劃……"

"我確實是高興過了頭。"冷翠又答。

"真是的,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啊,冷靜冷靜,你會轉過彎的,實在轉不過來就掐掐自己,狠狠地掐,一疼就知道不是夢了。"

冷翠哭喪著臉:"狠狠地掐,是要狠狠地掐,我恨不得掐死自己。"

掛了手機沒到兩分鐘,又響了,文弘毅打過來的。

"丫頭,現在在哪呢,意大利好玩吧,絕對出乎你的意料。"這小子的聲音在電話裡顯得格外好聽,非常有磁性。

冷翠吸著鼻子連連點頭:"是啊,確實出乎我的意料!"

"慢慢享受,錢這東西多了也是麻煩的,"文弘毅在電話那邊興高采烈,告訴冷翠,"我大概還過一個星期就可以去意大利跟你會合了,威尼斯,怎麼樣,我就約在那裡見面……"

"威尼斯?"

"是啊,非常浪漫的一座城市,我在那裡有公寓的,公司是在佛羅倫薩,但除了工作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威尼斯。"

"威尼斯很好玩嗎?"

"那是肯定的,絕對讓你流連忘返,聖馬可廣場啊,歎息橋啊,都是很著名的景點,對了,我們就約在歎息橋見面吧,到時候我再給你打電話。"

"歎息橋?"

"也叫落日橋,是個有著特別意義的地方。"

"哦,知道了。"

又扯了些閒話,冷翠這才掛了電話,轉過身,冷不丁嚇了一跳,甲殼蟲英姿挺拔地站在臥室門口,蹙著眉頭瞪著她,額上青筋暴跳。

"你,你怎麼不敲門就進來?"冷翠一看他這樣子就怕。

"落日橋?誰約你?"他答非所問。

冷翠不明所以,嘴巴一撇:"誰約我有必要跟你交代嗎?"

"你必須跟我交代!"祝希堯大吼一聲,幾步跨過來一把將冷翠從床上拽起,好似吃人的野獸要吞了她,"你給我聽好了,你是我的人,如果讓我知道你背著我跟別的男人見面,我殺了你!"

"那你殺了我好了,我現在正是不想活了!"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燈,倔強地瞪著這個魔鬼。

祝希堯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粗聲粗氣地說:"如果殺了你可以讓我解恨,我早就殺了你,也會在五年前殺了她,你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愛我,聽明白沒有,你要愛我,而不是跟別的男人去約會,還是去落日橋!"

"落日橋怎麼了,我偏要去!"冷翠就是那種越壓迫越反抗的人,無論面對怎樣的狂暴,她從不輕易妥協。

"希堯,放開她,你這幹什麼啊?"安娜很是適時地跑進房間,將冷翠從祝希堯的魔爪裡解脫出來,"好好的怎麼就吵起來了,飯都沒吃呢,希堯,翠翠剛來意大利,時差都還沒倒過來你就跟她吵什麼,有什麼話好好說嘛。"

祝希堯也知道自己過了火,冷冷地站到了一邊。

冷翠跌坐在床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媽,姐啊,你們快來救我啊,這可讓我怎麼辦哪,我還不起那麼多錢,把自己賣了都還不起那麼多錢,歐元哩,匯率本來就高,比美元都高,還好幾百萬,這可讓我怎麼活啊……"

整個下午,冷翠都在房間裡乾號。

到了傍晚,還不到吃晚飯的時間,肚子已經餓得不行,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飽飯哪有力氣跟那只甲殼蟲吵啊?她從房間裡溜出來,往樓下一瞄,沒人,趕緊下樓找到廚房的門,跟個賊似的摸進去,頓時嚇得她倒退幾步,好大的一間廚房!四個廚師在裡面忙得熱火朝天。都是清一色戴著白色廚師帽,跟大酒店裡的廚師一個樣。而冷翠一眼就敲見最近的一張檯面上擺著誘人的甜點,顯然剛從烤箱裡端出來,還冒著熱氣呢。她連連吞著口水,貓著身子端起一碟蛋糕就溜出了廚房,一邊走一邊用手抓著吃,草莓味的,香滑如絲,太好吃了,冷翠覺得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點心。

可是剛想上樓,祝希堯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剛送了一塊蛋糕進口,手指還沒拿出來呢。

他居高臨下地站在樓梯上,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兇惡,表情黯然,顯得很無助,目光飄忽不定地望著滿嘴滿手都是奶油的冷翠。

"你,你幹嗎?"冷翠用手抹了把嘴巴,結果拭得滿臉都是奶油了,樣子非常滑稽。

祝希堯走下來,站到她面前,掏出手帕給她擦拭臉上的奶油,冷翠本能地往後縮,可是他又拉近她幾步,繼續幫她擦,動作非常地輕,目光溫柔得瞬間融成了水,讓冷翠很不適應。她第一次見他這麼溫柔地注視自己,第一次跟他如此接近,他呼出的氣息撲在她臉上,彷彿帶著大自然的氣息,透著一種獨特的樹木的清新,冷冽直入心脾,冷翠感覺自己彷彿置身一片雨後的密密的樹林,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照進來,灑了他們一身。

而他依然那麼望著她,眼神傷感得不忍直視,她聽見他游離的聲音從胸腔內悶悶地發出來,他問她:"你……真的要去落日橋嗎?"

4

"就當我沒有來過這世上。"

這是刻在姐姐墓碑上的一句話。

灰色的碑石上連她的名字都沒有,就這一句話。然後就是她的生時和卒時。還有碑文正上方的一張黑白照片。據丁暉說,這是她在遺書中特別交代的,"請別在碑上刻我的名字,只願全世界的人都將我遺忘,所有愛我的人和恨我的人,我也不想記起他們。"

丁暉親自操辦了她的後事,尊重了她的遺囑。"叫我阿丁吧。"丁暉跟冷翠說。他是姐姐生前為數不多的一直保持來往的朋友之一。尤其是在她落魄的時候。即使阿丁不說,冷翠也知道,姐姐生前最後的日子很落魄,四處躲債。

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的,阿丁卻不願詳談。

冷翠站在墓園,盯著碑上的那句話,淚流滿面。照片中的姐姐側著臉衝她微笑,厚厚的劉海下是一雙比天空還純淨的眼睛,感覺竟跟《羅馬假日》裡的赫本有幾分神似,透著令人神往的高貴和優雅。

"她成名得早,也毀得早。"旁邊的阿丁說。是他帶冷翠來到墓地的,點了支煙,卻不抽,放到了墓碑上。

他看著墓碑說:"碧昂,我把你妹妹找來了,你交代的事情我都完成了,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我肯定不是你愛著的人,是不是你恨著的人對我來說也無關緊要,只願你地下安息,很多事情不必去太過追究,這樣對活著的人抑或對死去的人,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除了上帝,沒有人能拯救罪惡的靈魂,你該明白。"

說完深深鞠了一躬。

冷翠側臉看著他,愣了愣,也連忙鞠了一躬。

一連數天,她情緒都很低落。祝希堯看她這樣子,就說:"我帶你去城裡轉轉。"難得他這麼好心,來意大利這些日子,他是很難有好臉色給冷翠看的,冷翠也沒好臉色給他,兩個人之間的冰牆大有越結越厚的趨勢。

佛羅倫薩市區就在山岡下。冷翠本沒有多大的興致去遊玩,但既然他有意打破冰牆,她也不好太掃他的興,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這個道理到了國外一樣通用,在他的地盤上,冷翠可不想和他犯沖。

早在來意大利之前,冷翠就聽文弘毅介紹過,佛羅倫薩在意大利語中有"鮮花之城"的意思,市區遍佈博物館、美術館和教堂,還有很多宮殿,收藏著大量舉世聞名的藝術品和珍貴文物,因而又有"西方雅典"之稱,是世界上最豐富的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品保存地之一。應該還是值得去看看的吧。大老遠的跑這來,好不容易出趟國,回去紫凝問起來,總得有點談資才對。

這天的天氣不錯,氣溫卻有點低,祝希堯穿了件深棕色仿古皮夾克,裡面是橘色羊毛衫,下面配了條米色燈芯絨休閒褲,很有秋天的味道。這是冷翠第一次見他沒穿西裝的樣子,酷酷的,再戴上墨鏡,非常有型。

冷翠則穿了一襲奶白色羊絨連衣裙,裁剪非常得體,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段,加上外面罩了件橘色棒針開衫毛衣,肩膀上搭了條色彩反差很大的藍色絨線圍巾,頭上還戴了頂赫本式的米色淑女帽子,氣質超然。

這一對璧人走在人流如織的佛羅倫薩街頭,儼然一對情侶,吸引無數回頭的目光。冷翠很是鬱悶,很隨意挑的衣服,卻跟甲殼蟲撞上了,都是橘色系,簡直就是情侶裝嘛。

祝希堯顯然很滿意她的裝束,時不時地拿眼神瞟她。"跟我在一起,你應該學會快樂。"他看著她說,滿意她的裝束,卻不滿意她鬱鬱寡歡的情緒。

冷翠"哼"了一聲:"快樂是學得來的嗎?"

祝希堯問:"你有什麼不快樂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滿足你。"

冷翠瞅著他,聳聳肩,自顧朝前走。

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是位於佛羅倫薩市中心的西尼奧列廣場,這裡有一座建於十三世紀的碉堡式舊宮,現在是市政廳。舊宮側翼的走廊,當初為修道院院長和行政長官宣讀文告的會場,現在連同整個廣場成了一座露天雕塑博物館,廣場上的鴿子很多,各種石雕和銅像作品栩栩如生,形象傳神,冷翠大多都不認得,但那個光著屁股的大衛像她是認得的。祝希堯在旁邊介紹說,這個大衛只是個複製品,原件保存在阿卡德米亞美術館。冷翠聽著就拗口,歎著氣說:"唉,大冷天的,也不給他穿件衣服。"

祝希堯奇怪地瞅著他,又好笑又好氣,這個女孩子怎麼一點都不懂得欣賞,說話也沒譜,稍微優雅一點的小姐,在這種場合,面對這種舉世聞名的藝術品應該面露虔誠、無比欣賞崇拜的樣子才對。

而冷翠這時候正盯著大衛像邊上的一個銅像歪著腦袋琢磨。

祝希堯連忙介紹:"這是雅典王子普休斬女妖梅杜莎。"

冷翠晃晃腦袋:"不認識。"

兩人所處的山岡之下是一條蜿蜒的河流,祝希堯說那是阿爾諾河,流經佛羅倫薩市區,就像塞納河將巴黎分為左岸右岸一樣,它也將佛羅倫薩一分為二。冷翠順著河流望過去,看到在河對岸直到遠處一脈黛色的山前,是一片綿延不絕、紅白相間的建築散佈在河岸。而在廣場到阿爾諾河之間幾百米長的窄窄的街道上,簡直成了個藝術殿堂,很多街頭藝人在表演,供遊人欣賞、合影,也有一些興致頗高的遊客靜靜地坐在畫攤前,由攤主給他們畫肖像。

冷翠都是匆匆走過,並不細看。祝希堯見她沒什麼興致,就領著她沿著阿爾諾河走上一座廊橋,兩邊滿是金銀首飾店,很多的遊客圍著店舖選購,"這裡是維奇奧橋,也叫金橋,"祝希堯這時候完全充當著導遊的角色,"七百多年前,橋上全部都是肉鋪和皮革廠,臭氣熏天,當時的統治者費爾南德一世覺得這座橋和橋兩側輝煌的宮殿實在不相稱,下令在橋上只能開金銀首飾店,從此以後,這條街上就只有販賣精美首飾的店舖了……你要不要去選些首飾,很精美的……"

"不要。"冷翠的興趣還是不大。欠了一屁股債,還買首飾?

祝希堯於是領著她繼續往前走,"可是這座橋很有來頭的呢,傳說但丁就是在這座橋上邂逅他終身熱戀的貝婭特裡麗奇,兩個人演繹出一段千古傳誦的情緣……"

"嗯,知道,"冷翠眨巴著眼睛點頭,"就跟咱中國的白娘子一樣,她也是在西湖的斷橋上邂逅許仙的,從而水漫金山,演繹的故事比這什麼丁的要動人多了。"

祝希堯瞪著她,著實受驚不小,這個女孩子,扯哪去了……穿過廊橋,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紅色圓頂的大教堂,剛到佛羅倫薩的那天經過的,冷翠對此顯出幾分興奮來。祝希堯介紹道:"這座教堂是為了紀念聖母馬利亞而修建的,所以叫做聖母百花大教堂,其實是一個教堂群,由好幾座教堂組成。建的時間很早,1296年就開始修建了,大約建了一百四十年,你看,那些華麗的外牆裝飾,據說從十六世紀就開始招標,用了近三個世紀才找到最合適的方案,再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裝飾完成……"

冷翠又是連連搖頭:"真是勞民傷財。"

祝希堯說:"這在任何一個國家的民族歷史中,都是存在的。"

走進教堂,祝希堯繼續介紹:"你看到沒有,這裡是用綠、白和紅三種顏色的大理石建成,意大利國旗的顏色就是沿用這三種顏色的,再看我們頭上的大圓頂,這可是世界上最大的不用柱子支撐的圓頂之一,在幾百年前從設計到施工可說是個奇跡,是不是很壯觀?"

冷翠這次老實地點點頭。確實很壯觀,高聳的大穹頂,仰望著,讓人倍覺自己的渺小。人類的智慧真是無窮無盡啊!

接著,祝希堯帶冷翠參觀了教堂左面同樣高聳入雲的喬托鐘樓,建於十四世紀,是意大利天才藝術家歐洲繪畫之父喬托的傑作,鐘樓方方正正,細細長長,像一個堅固而華麗的旗桿,在狹隘的街道裡更是有直刺雲天的感覺。隔著不遠的是聖約翰洗禮堂的一座銅門,全由金箔包裹而成,金光熠熠,門上有十來個方格,雕刻著奇怪的畫面,精美到極致。祝希堯介紹說,那些方格中雕刻的是《聖經》的十個故事,這門就是著名的"天國之門",只有每年復活節的時候才會開啟,有幸到此門開時從其入內者,將來能入天堂,據說是由當時的藝術大師吉貝爾蒂花了整整二十五年時間才完成的。

天國之門?

冷翠忽然神思迷離起來。姐姐有沒有經過這扇門,她上了天堂嗎?她長得像天使,應該會上天堂的吧?對於冷翠來說,姐姐就像是一個謎,直覺告訴她,她的人生會因這個素未謀面的姐姐而改變。事實上,現在已經改變了,虛無的遺產,巨額的債務,冷翠的生活再無可能恢復到昔日的平靜。

一想起姐姐,冷翠好不容易被祝希堯帶起來的遊興又蕩然無存了。

而祝希堯也怔怔地望著那門,神情恍惚,好似在自言自語:"如果誰死了都可以入天堂,那還要地獄幹什麼,做了那樣的事,把別人釘入地獄,這樣的人會入天堂嗎?你入了天堂,我怎麼辦?我還在地獄,我也想入天堂,可是我並不想見你,見了你,我怕我會心軟,面對你,我常常心軟,你做過的那些事是不值得別人心軟的。可是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還是會讓我不開心,怎麼樣都不開心……"

"我也不開心。"冷翠咕嚕著說。

祝希堯側過臉看她,表情忽然變得異常冷酷:"你開不心那是你的事,你應該做的事就是讓你身邊的人開心,這樣才可以讓我心情平靜,或許,我也才會嘗試著去讓你開心,你懂我的意思嗎?"

"……莫名其妙!"

冷翠當然不懂,氣鼓鼓地轉身就走開了。

兩人一路就再無話。冷翠不肯再遊覽,非常倦怠地嚷著要回家。祝希堯好似也沒興致遊覽了,帶上冷翠徑直回了山丘上的住處。

晚上,冷翠接到阿丁的電話。

"冷小姐,請盡快處理你姐姐的房產,這邊的債主都催得不行了,如果再不還債,我怕那些債主會採取過激行動,我無能為力的,雖然跟你姐姐是多年的朋友,我能做的也就這些了,處理完遺產,也算是對你姐姐有個交代了。"

"怎麼處理?"

"拍賣。"

"我,我不懂,語言也不通,丁律師,麻煩你全權代理吧,"冷翠一聽要把姐姐的房子賣掉,眼淚就在眼睛裡打轉,"我……我也是無能為力的,我姐她怎麼欠了這麼多債啊,就一棟房子,怎麼還債……"

"這個,目前看是一棟房子,但以前聽你姐姐說過,她家裡有很多她養父的收藏品,據說大多是名畫,我沒見過,不過就算是確有其事,也不知道你姐姐在這幾年經濟拮据的時候有沒有變賣。"

"她養父……就是那個華人醫生嗎?"

"是的,是當年本地很有名的華人醫生,但已去世很多年了,他名下的財產就全部繼承給了你姐姐,確切地說,是你姐姐的母親。"

"她母親?她母親是我小姨,你知道她的下落嗎?"

"具體在哪我不清楚,因為你姐姐跟她母親已經很多年沒來往了,她母親在徐醫生去世後的第二年就改嫁到法國,據說是個大酒莊的老闆。"

"法……法國?"

"是的,聽你姐姐講過。"

接完電話,冷翠陷入巨大的震驚中,姐姐和小姨很多年沒來往了?發生了什麼事,讓母女可以不通往來?還改嫁到法國,上帝,怎麼又是這麼遠!冷翠隱約覺得,她們母女間肯定發生了什麼。她的這個姐姐,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經歷了什麼人生變故,竟然毀掉自己美好的芭蕾前程,落魄到四處避債。回來也是偷偷的,她去世前就是在羅馬躲債,死在酒店裡。

有些事情,她很想去弄清楚。

冷翠決定在房子拍賣前搬到那裡去住,姐姐住過的屋子,肯定留有她的氣息和味道,姐姐有生之年沒有見到自己的妹妹,妹妹卻要在有生之年搞清楚姐姐為什麼會沉淪到這個地步。

但是她的這個決定立即遭到祝希堯的斷然拒絕。

"你是我的人,憑什麼搬過去住?"這只臭甲殼蟲脾氣還真夠臭的,平靜的時候倒還耐看,一動怒就變了臉。

冷翠不甘示弱:"什麼你的人,我只不過欠了公司的錢而已,並不算真的賣給你了,而且那種合同也未必符合國內的相關法律,回去我還要咨詢律師的,你可要搞清楚,我冷翠也不是吃素的,我賣樓這些年,什麼人沒見過,別想用嚇唬小孩子的那套嚇唬住我。"

祝希堯冷笑:"就算我不逼你,你姐姐的那些債主也會吞了你,就憑你,還得起那些債嗎?"

"也不一定啊,實在不行大不了把自己賣了,女人終歸是要嫁的,嫁給誰不是嫁呢,只要他出得起價錢,我就把自己賣給他!"冷翠狠狠地說。

祝希堯馬上接過話:"你覺得你可以把自己賣到什麼價位?報個價來,我可以考慮。"

"拉倒吧你,我就是被那幫債主劈死也不會賣給你,回去了,如果那個合同真的具備法律效力,我就是做牛做馬也會按合同把錢還給你!"

"如果你回不去呢?"祝希堯又冷笑。

"難不成我還會客死他鄉?"

"哦,忘了提醒你,你的護照在我這,我不讓你回去,你就回不去!"

"甲殼蟲!"冷翠尖叫。

這傢伙眉頭一皺:"甲殼蟲?你是在叫我嗎?"

冷翠拔腿就奔回了自己房間。

"死丫頭,你竟敢罵我作甲殼蟲!"祝希堯在樓下咆哮。

但是冷翠最終還是搬到了姐姐的住處,她學聰明了,沒有再跟這只臭蟲死槓,而是來軟的,眼淚巴巴地跟他訴說自己的苦衷:"你也知道的,我姐欠了一堆債,房子過陣子就要拍賣了,我跟姐姐沒見過面就給她還債,我也沒怨言的,但我不甘心,姐姐過去的生活我一無所知,我就想搬過去住幾天,感受一下她曾經的存在,想像著是跟姐姐同住一個屋簷下,見不著面,卻可以感覺她的氣息……"

祝希堯望著她,半天無語。

"房子什麼時候拍賣?"他問。

"具體的時間沒有定,我都委託了丁律師的。"

祝希堯就再不說話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算是默許了冷翠搬過去。晚上冷翠睡不著,起床到花園裡透氣時,卻發現祝希堯站在臥室窗前遙望遠方,石像一樣的,看不到表情,冷翠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正好是姐姐那邊的山丘……

《愛,在你轉身時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