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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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1月26日星期五佛羅倫薩曉園

我知道他在看我,他把房子買在我附近的山丘上,他就是想看我。有什麼意義?今生我們都不可能在一起了,不可能了,他何苦還讓自己不得解脫?前天我在林間的路上遇到他,我很想跟他說,忘了我吧,好好地活。但是我說不出口,面對著他,所有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是坐在車裡遇見我的,而我是徒步,我的車剛剛賣掉,還了羅西裡尼的錢。我欠了很多錢,究竟有多少,我自己也不知道。母親吞了我所有的錢,說是她的,我不想跟她爭,從她把我趕出酒莊開始,她就不再是我的母親。但我如何生活,沒有一家劇院願意要一個剛剛從瘋人院出來的演員,我現在幾乎不敢照鏡子,我的樣子消瘦得如一個蒙著皮的骷髏,長期的夜生活早已讓我面色無光,眼睛再也沒有了往昔的神采;而我最怕的是當著男人的面不關燈就脫衣服,我知道我的身體只剩個骨架,再無美感可言,他們跟我上床僅僅是因為我是碧昂,若干年前我紅遍巴黎的時候,他們多數只能仰望我的美貌和驕傲,能有幸摸到我的裙角,都足以讓他們失眠很多個晚上。但是現在,我毀了,染上毒癮後,毀得尤為徹底,巴黎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回到意大利苟且偷生,高檔的場所我是去不了的,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會被門童轟出來,我買不起那些華麗的衣裙,連吃飯都成問題。有時候我覺得我連最下等的妓女都不如,為了一點點短暫的麻痺,不得不在各色男人面前脫衣服,現在我已經完全離不開毒品,我迫切地需要毒品麻痺自己的神經,我害怕清醒,一清醒我就想死。

Jan,還是老樣子,碰到我後緩緩停下車。

天很冷,他穿了件黑色大衣。面容冷峻,讓他看上去高不可攀。而我縮著身子,裘皮大衣也早換了毒品,"你從哪裡來,怎麼不多穿點衣服?"他問我。

"不關你的事。"我低著頭就要走。

"碧昂,一定要這樣嗎?"他拽住我的胳膊。我迷茫地仰起臉看他,曾經我是如此迷戀著他,他的臉一出現在我夢境中,我就哭泣到天亮,但是現在,跟他的對視會讓我喪失最後活下去的勇氣,"對不起,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放了我吧,讓我自身自滅,我會找個地方將自己埋了的,"這麼說著,淚水已經盈滿我的眼眶,我對他說,"如果你還曾經記得我們的好,每年春天去墳上看看,我就已經很滿足……"

"碧昂!"

"我是個賤女人,我不值得你這樣,過去不值得,現在更是不值得。"我狠狠地說著這些話,竭力不讓淚水掉下來。

他拽著我胳膊的手開始發抖,臉色變得灰白。

"但是我愛你……"他低聲說。那麼的無辜。

"這正是我的罪,親愛的,"我伸手把他大衣的扣子扣好,"這樣的愛情會讓你落入地獄的,別這樣,找個好姑娘結婚吧,今生,我給不了你要的愛,對不起,Jan!"

他摁住我的肩膀,很不甘心的樣子,"可是碧昂,我們都還活著是吧,既然活著,就還有機會的,你應該不會忘了那個十年之約吧,還有五年,我們就可以去威尼斯的歎息橋上見面,橋可以證明,我們是相愛的,這愛不會因為彼此犯過的錯而有任何的改變,碧昂,我會在橋上等你……"

一聽這話我就號啕大哭起來:"可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Jan。"

"可以的,你一定行的,碧昂,給我信心,也給你自己信心,這樣我們才能活下去……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麼活下去,五年了,我以為我可以將過去埋葬,可是現在我知道不行,我埋葬了自己也埋葬不了我們的過去,碧昂……"

"都是我的罪,是我的罪,對不起!"我哭泣著,掙脫他的雙臂奪路而逃,我怕我再多待一秒就會窒息而亡。

"碧昂,我會在那座橋上等你!"我聽見他在後面喊。

Jan,我怎麼會忘了那個十年之約,是我定的約,我如何能忘記?可是很多時候我都在懷疑,我能否活到那一天,即便不能在一起,十年之後去橋上見他也是對這場愛情最好的力證,今生我已沒什麼可以給予,只能讓那座橋證明給他看,我是愛他的!仁慈的上帝啊,如果不是這個約定,我早就去見你了,勉強維持著一口氣,就是不甘心,我已傷害他太多,如果失約,我怕來世還要遭受更殘酷的懲罰。我今天所受的一切,就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違背自己的心,理當承受懲罰!

所以上帝,請讓我活到那一天吧,到橋上見了他,再去見你我都會感激不盡。還有五年啊,多麼的漫長,在這樣的夜裡,想必他也在嚮往那個十年之約,他也會覺得很漫長嗎?五年,還會發生什麼?

在已經過去的五年裡,很多事情我都不願意去想了,被母親在瘋人院關了三年,我幾乎忘了我曾經是一名芭蕾舞演員。但我記得母親將我關進去時說,"不要恨我,如果你能安靜,不影響到我的生活,我也不會這麼做,這裡應該很適合你……"這個可怕的女人,扼殺了我的愛情,毀了我的人生不說,還想讓我老死在瘋人院,從而不至於去干擾她,破壞她的計劃。她的計劃無非就是想奪取杜瓦叔叔的財產,杜瓦叔叔膝下無兒無女,我是他的養女,惡毒的母親就害怕他將財產留給我,因為她深知,我比她更得杜瓦叔叔的歡心,這一點在我十八歲生日的時候就被她看出來了。杜瓦叔叔送了一條價值三百多萬法郎的藍寶石項鏈作為我的生日禮物,母親當著杜瓦叔叔的面沒說什麼,但臉色已經很不好看,生日Party一過,回到房間她就命令我摘下項鏈交給她,說我年紀還小,不能戴這麼貴重的首飾。我拒絕了,大聲說:"項鏈是杜瓦叔叔送給我的,你無權拿走!"

"我不是拿走,我是替你保管。"母親狡辯道。

"保管?我都十八了,已經成年,我的東西我自己保管,而且這麼些年,我所有演出的收入都是你保管的,你該滿足了!"

"可我把你養了這麼大!"

"你就是把我養到這麼大,但你從我身上拿走的錢也足夠還你了!"

"啪"的一聲,母親甩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如果不是杜瓦叔叔適時進來,不知道她還要扇我幾巴掌。杜瓦叔叔呵斥她道:"她是你的女兒,也是我的女兒,你沒有權利打她!"接著又很明白地告訴她,"該給你的我自然會留給你,不屬於你的,你就是打死她,你也得不到。"

就是這句話,讓母親產生深深的恐懼。我留在酒莊,成了她的一塊心病。一年後,我跟Jan分手,杜瓦叔叔也中風病倒,她就藉故將我趕出了酒莊。又過了兩年,我無法生存,找她要回我的存款,可是她堅決否認這回事,我到酒莊去找她理論,我說即便不給我存款,你也應該讓我有口飯吃,總不能讓我餓死街頭。她說我餓死街頭也不關她的事,我又不是她生的。其實我早料到她會這樣說,可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以為她會念在多年的母女情分上給我一個棲身之地,但我太天真了,這個喪盡天良的女人,不僅將我趕出酒莊,怕我又過去鬧,竟然指使人給我吸大麻。我很快上癮,她就以戒毒為由,將我強行關進了巴黎一家戒毒所,我在裡面情緒很激動,毒癮沒戒掉,精神狀況已近乎崩潰,她就順理成章地將我送進了瘋人院。

三年,我跟一群瘋子日夜相伴。生不如死。

我被關進一間鐵房子裡,又暗又潮濕,白天曬不到太陽,晚上才有一點點月光從牆頂的小窗子裡透進來。那個時候,我忽然又想起了跟Jan定的那個十年之約,我想我可能要失約了,我會死在瘋人院。絕望,無邊無際的絕望,讓我終日以淚洗面,我已經不敢大聲咆哮了,我越情緒過激,他們越以為我是真的瘋了。直到有一天阿丁來看我,我告訴他實情,他才想辦法將我弄了出去。可是出了瘋人院又能怎麼樣,除了佛羅倫薩爸爸留下的這棟舊宅,我已經一無所有,剛開始還有阿丁和其他幾個朋友接濟著,可時間長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他們,只好四處借債,借不到了就跟男人上床,因為出來不久,我的毒癮又犯了,離開那些東西的麻痺,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如果不是前天遇到Jan,我幾乎不會再去想那個十年之約,太漫長了,我怕我活不到那一天。親愛的Jan,如果那天我沒有去赴約,請別責怪我,對於這份愛,我已經拼盡了全部力氣,現在僅存一口氣,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五年後。我只是很遺憾,活不到那一天,就無法證明,我是始終如一地愛著你的,因為我失了約,我沒有始終如一地將這愛堅持到底,又如何讓你相信我是愛你的?

冷翠捧著姐姐的日記,一個上午,都沒有挪位置。太意外了!她居然發現了姐姐的日記!

怪不得她強烈地想要來這裡住,原來是冥冥中姐姐"有意"的安排。整整兩天,她沉浸在姐姐的日記中難以自拔。十五歲登台,十六歲成名,十八歲戀愛,十九歲分手,二十歲結婚……這就是姐姐的人生,日記看到一半冷翠就慟哭到難以自抑。

姐姐的悲劇人生是從養父去世後開始的,養母也就是小姨後來改嫁給了法國一個大酒莊的繼承人,就是日記中的杜瓦叔叔,那個酒莊的具體位置姐姐沒說,但她反覆在日記裡提到普羅旺斯,估計酒莊應該就在其附近。從舞蹈學院畢業後,姐姐在酒莊裡生活過一段時間,她的繼父好像對她還很不錯,很疼愛她。姐姐雖然感激他的疼愛,卻並沒有叫他爸爸。她還是很懷念那個已經死去的當醫生的爸爸。而母親卻從不提及他,母親全部的生活就是討好現任丈夫杜瓦叔叔,嫌女兒礙事,就整天催促著她快點出去演出,當有一天意識到女兒已經成名,又對女兒寸步不離了,十分積極主動地幫女兒打理一切演出事宜。當然,最主要的就是替女兒"保管"出場費。開價,收錢,都是她一手包辦。然後就是逼著女兒參加各種社交Party,從服裝,化妝,包括舉止言談,都一一介入。女兒在她的操縱下儼然成了個貌傾全巴黎的交際花,或者乾脆說,是個搖錢樹。以至於當女兒因極度厭倦這種浮誇虛偽的生活逃回意大利時,母親勃然大怒,連酒莊都不待了,氣急敗壞地趕到意大利拉女兒回巴黎。母女倆的交鋒從此無休無止,日記中記錄了一段她們的對話,冷翠看後簡直觸目驚心,世上還有這樣的母親?——

你必須回巴黎,這麼多年的努力不能毀於一旦——

是怕你的努力毀於一旦吧——

那又有什麼錯,我這麼辛苦地培養你不就是為了讓你出人頭地嗎?——

是啊,出人頭地!為了出人頭地,為了演主角,竟然逼我跟劇院老闆上床,你還是我的母親嗎?——

上床怎麼了?女人的身體就是為了獲取利益的,同樣是上床,如果是跟個流浪漢上,你什麼都得不到!——

我真為有你這樣的母親而羞恥!——

羞恥也要跟我回巴黎!——

我不回去!我已經長大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再說這幾年你在我身上也撈了不少,你還要我怎麼樣?——

我不要你怎麼樣,我就要你回巴黎!

……

其實就在這次出逃中,姐姐在羅馬認識了一個叫Jan的男人,兩人一見鍾情,很快墜入愛河。但是這段戀情在一年後戛然而止,原因不詳,日記中只記載,姐姐和Jan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定下一個十年之約。之後發生了什麼,更不清楚了,因為日記無端地被撕掉了一大摞,大約有兩年的記錄憑空消失。這兩年發生了什麼,冷翠不得而知。

至於阿丁說的那些名畫,冷翠轉遍了屋子也沒看到。如果有,可能也被姐姐變賣了吧。但姐姐在日記中倒是提到過那些畫,都掛在三樓專門的收藏室。

……

爸爸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藏名畫,他其實很富有的,可是大部分的錢都買了那些畫。媽媽為此經常跟他吵架,卻無濟於事,爸爸平常很遷就媽媽,但在買畫這事上卻是我行我素,誰都干預不了。我當時還很小,看不懂那些畫,也不知道其價值,只是歪著腦袋問爸爸,"這些都是爹地的畫嗎?"

"是的,乖女。"爸爸捏捏我的臉蛋,又說,"可是,這些畫也都是小葵的,只屬於小葵,將來小葵長大了,需要的時候可以拿出去賣的。"我馬上很認真地說:"不,爹地給小葵的東西小葵絕對不賣,小葵把自己賣了都不賣爹地的東西。"

爸爸當時聽到這話,眼眶都是紅的,樣子看上去又欣慰又傷感。但是爸爸的那些畫不久後都被換了地方存放,我猜想,可能是跟媽媽有關,因為此前爸爸因為一幅莫名失蹤的畫跟媽媽大吵過一架,我清楚地聽到一向好脾氣的爸爸跟媽媽咆哮:"你沒有權利拿我的畫,除了你,不會有別人拿,這些畫都是我留給小葵的,你可以動我的任何東西,就是不能動這些畫!"

媽媽以為爸爸收藏的那些畫少一兩幅心裡不會有數,可是她不知道,那些畫被爸爸看得比命還重要,怎麼可能會心裡沒數?爸爸把畫的下落都告訴了我,囑咐不要讓媽媽知道,任何時候都不能。爸爸死後,媽媽經常威逼我交出那些畫,我才懶得理她,爸爸的東西,我也看得比命都重要,就像小時候我跟他說過的,我就是把自己賣了,也不會把那些畫賣掉。

……

但是冷翠確實沒找到那些所謂的名畫,姐姐也沒有別的房產,估計還是被賣了,人一旦被逼到絕境,什麼都會顧不上,還談什麼畫呢?雖然沒有找到那些畫多少有些遺憾,冷翠卻沒有過多去想,她現在想的是姐姐的那個十年之約!

什麼樣的男人,可以讓姐姐等上十年?

姐姐活著時的全部信念,就是為了去威尼斯見那個男人?

Jan……

冷翠念著這個名字。

心裡有了一個模糊的方向。

正在這時,文弘毅打電話過來了:"喂,翠翠,我就要來威尼斯了,你現在在哪兒呢?"

"你要來威尼斯?"冷翠驚叫。

"我的天,你小聲點,不要這麼大聲。"

"你是要我去見你嗎?"

"當然,如果你不方便,我來見你也可以。"

"不,不……"冷翠忽然間就決定了,"我去見你吧,我正好要去趟威尼斯,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對了,就在你上次說的那個什麼橋上碰面怎麼樣?"

"是歎息橋。"

"我當然知道是歎息橋,OK,就是歎息橋!"

2

一直到第二天,冷翠的心緒還沒有平靜,日記看不下去了,就走出房子。已經是秋天,山岡上的樹有一半被染黃,層層疊疊,在碧藍的天空下好似一幅油畫。山坡上的野菊花開得尤為爛漫,空氣中瀰漫著清新的菊花香。冷翠摘了把野菊花,坐在圍著柵欄的山坡上看風景,黃昏時分,伴隨著教堂古老的鐘聲,山岡下的佛羅倫薩籠罩在一片暮色蒼茫中,好似達・芬奇筆下的蒙娜麗莎,透著神秘,美得令人窒息。

冷翠在想,姐姐讓她看到這本日記,一定是希望她能替自己去橋上赴約。而冷翠能為姐姐做的,好像也只有這件事了。那個Jan,如果他還活著,如果他還記得這個約定,他一定會去的。那麼去會會他,或許可以瞭解姐姐更多的事情。這讓冷翠不由得對這次旅行嚮往起來。

晚餐後,她開始收拾行裝。正收拾著,來客人了,是安娜。她是來給冷翠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自從冷翠搬到姐姐的房子裡住後,甲殼蟲每天都會派人送來各種吃的用的,一連數天,從不間斷。這傢伙還挺厚道的,沒想要冷翠餓死。不過平常都是傭人送,今天怎麼是安娜親自送呢?

"怎麼,你要旅行嗎?"安娜看著她在收拾行李很是詫異。

"是的,想出趟門,去見個……朋友,"冷翠含糊地應著,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拉住安娜說,"對了,安娜姐,你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安娜將兩大袋食物放到餐桌上,優雅地笑著說,"當然可以,幹嗎這麼客氣啊,說吧,什麼事?"

"是這樣,我要出門,可是護照在甲……在祝先生手裡,你能不能幫我把護照送過來,沒護照出門會很麻煩。"冷翠拉安娜到沙發上坐,盡可能地讓自己表達清楚。

"你的護照怎麼在他的手裡?"安娜反問。

冷翠面露難色:"這個……"

"好的,沒問題,我幫你去拿。"安娜很善解人意,並不往深處追問,她真是個美麗的女人,白皙的肌膚吹彈即破,眼角看不到一絲細紋,四十歲的女人能保養成這樣著實不簡單,她深褐色的眼睛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冷翠,"翠翠,你怎麼認識的希堯,看得出來他很喜歡你。"

"我們認識完全是歪打正著,說來話長呢,至於他喜歡我……"冷翠聳聳肩,無所謂地說,"我還真沒覺得,而他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們只是因為一些瑣碎的事才碰到一起的,並非是外人想像的戀人關係,以後我再說給你聽。"

安娜立即展露出迷人的微笑,好似如釋重負般拉過冷翠的手放到膝蓋上,顯得很親密,"好,以後你把你們的故事講給我聽,我很好奇呢。"

"我們……沒故事。"冷翠感覺有點不自在,安娜的熱情好似有些不合常理。她的樣子無疑表露出對冷翠和祝希堯之間發生的事有著極大興趣,但又不急於深究,冷翠看著她,感覺她閃爍的目光背後似乎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她對安娜也很有興趣。

"你們是親姐弟嗎?怎麼一點也不像啊?"冷翠傻乎乎地問了句。

安娜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表情迅速晴轉陰,怔怔地看著冷翠。

"對……對不起,我好像不該這麼問。"冷翠被看得心裡一陣發毛。這個女人拉下臉的樣子怎麼比傳說中的女巫還令人心悸啊。

"你看我們是親兄妹嗎?"安娜不動聲色地反問她。

冷翠被問住,一時氣結。氣氛陡然變得很僵。但姜到底還是老的辣,安娜四十了呢,在心理較量上明顯比冷翠游刃有餘,她冷笑著,咄咄逼人:"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去探究得太深,因為每件事情都有其最適合的存在方式,有的適合暴露在陽光下,有的則更適合靜靜地躺在黑暗裡,那樣就不會給光明中的人帶來傷害。在這一點上你姐姐就很明智,她將她的一切都帶進了黑暗的地底,永遠的沉睡,無論她發生了什麼事,好的壞的,都不會給活著的人帶來麻煩,這是她對在世的人最深厚的寬容,當然我們也會寬容她,希望她在地下安息……"

冷翠目瞪口呆,她這話什麼意思?永遠的沉睡?給活著的人帶來麻煩?地下安息?她是不是說,姐姐生前是個很麻煩的人,所以死了只配下地獄?冷翠頓時升騰起無名火,本來對這個女人還有好感的,經她這麼一說,原有的好感蕩然無存,她可能不知道,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燈呢。

"安娜姐,我不明白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但我想說的是,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無論是什麼事情,總有大白天下的一天。上帝不可能永遠閉著眼睛的!我不知道我姐姐生前遭遇了什麼,給周圍的人帶來了什麼麻煩,但她肯定是個善良純潔的人,我是指她的心。有些人別看外表光鮮,其實內心比陰沉的天空還黑暗,比雨天的污泥還骯髒,我姐姐不是!雖然我們未曾謀面,但血脈是相通的,骨肉間必有心靈感應,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擔保,我姐姐絕不是一個成心要去傷害他人的人,她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寬容,她也不會寬容任何傷害她的人,哪怕她現在沉睡,但有些靜靜躺在黑暗中的事情不會永遠沉睡,終有醒來的一天,我確信!"

冷翠一口氣說出這些話,顯得很激動,雙目鼓鼓地瞪著安娜,瞪得安娜啞口無言。安娜的表情很複雜,意識到有點低估了這丫頭。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對方,不便久留,悻悻地起身告辭,冷翠也沒有送的意思,冷冷地就兩個字:"走好。"

安娜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冷翠一眼,沒有說話。她都走出門了,冷翠又在背後拋出一句:"忘了給您補充一句,我姐姐人是躺在地下,靈魂卻是上了天堂的,她只可能取得上帝的寬容,而上帝也必會寬容她,因為她是上帝最純真的天使!"

冷翠想,你安娜有什麼資格評價我姐姐,她即便對不住你,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寬容,因為,如果你沒有給她帶來麻煩,她又怎麼給你帶來麻煩?好刻薄的女人!都說死者為大,既已死,何苦還這麼折損她,就憑這一點,冷翠覺得安娜這個女人不值得深交。

但安娜還是很守信用,第二天一大早就送來了護照。冷翠接過護照客套地說了聲"謝謝",就再無別的話。安娜卻露出誠意的笑容,試圖挽回昨天的僵局:"還有什麼需要儘管說,這幾天希堯剛好出門,在他回來之前你把護照送回來就沒事了。"

"好的,我要不了幾天,先去佛羅倫薩辦點事,然後去威尼斯見個朋友就回來。"冷翠見安娜主動下台階,自己當然也不好死槓,也客氣起來。

"你要去威尼斯?"安娜又表露出濃厚的好奇心。

冷翠點到即止,淡淡地說:"是,去見個朋友,沒有別的事。"

"什麼朋友?你在威尼斯有朋友嗎?"安娜果然很好奇。

冷翠笑了笑,不作答。

她忽然有點討厭起這個女人來。

安娜很識趣,也笑了笑,沒有繼續追問。兩人又客套了幾句就道別了。冷翠站在院子門口目送安娜遠去的身影,感覺這個女人的背影遠比她的臉孔真實,她的背影掩映在一片秋色中,顯出隱約而深刻的孤獨,她很孤獨嗎?應該是的。都四十歲的人了,居然還是未婚,身邊也沒個人,孤獨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冷翠感覺她的孤獨更多是一種怨毒,她看人時的那種目光,即便是微笑的,也讓人心底發顫。還說姐姐給人帶來麻煩呢,這個女人才真的會給人帶來麻煩,冷翠覺得安娜是個潛在的麻煩,還是離遠點好。

而且絕對不能讓甲殼蟲知道她要去威尼斯,否則以為她要逃跑。她又跟文弘毅打了電話,確認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因為她這人歷來沒有方向感,出門就迷路,有文弘毅帶著,她會感覺踏實些。不過跟文弘毅一起在橋上等Jan,會不會有些不妥?不管了,冷翠的目的無非是想轉告Jan,姐姐是愛他的,她沒能來赴約,不是她不願意來,而是上天沒有給她機會。

3

冷翠當天下午就啟程去了佛羅倫薩市區,她先買了張地圖,定好次日飛往威尼斯的機票,在路邊咖啡店吃了些點心,按照事先的預約,她在去威尼斯之前得跟阿丁碰個面,商討拍賣的諸多事宜,還有一些手續要履行。阿丁很守時,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準時抵達冷翠下榻的酒店,提著公文包,見面就拿出大堆的文件要冷翠閱讀、簽字。律師果然有律師的做派。

冷翠只能看個大概,她問阿丁:"你見過我姐姐收藏的那些名畫嗎?"

阿丁先是一怔,顯出幾分意外,隨即搖頭說:"沒見過,只聽她提起過,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是很想知道那些畫的下落,如果找到那些畫,就不必變賣姐姐的房產了,這可是姐姐唯一留給我的東西,誰知我這麼沒出息,還不起債,只能拍賣……"冷翠說到這黯然神傷起來,眼眶一陣泛紅。

"冷小姐千萬別這麼想,錢財這東西來得快,也去得快,你姐姐的畫估計是被變賣了,要不她也不會走到這一步。"阿丁安慰說。

"難道我姐姐生前沒有跟你透露一點畫的下落嗎?"

阿丁目光閃爍,蹙起眉頭,盯著冷翠有些不悅:"冷小姐什麼意思,懷疑我私吞了那些畫?"

"不,不,我不是這意思,你跟我姐這麼好的關係,怎麼會這麼做呢?我是心情焦慮,實在是捨不得拍賣姐姐的房子。"冷翠連忙解釋。阿丁怔怔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沒有吭聲。辦完公事,他拎起公文包就走了,一句話也不願多說。冷翠也有些不悅起來,什麼嘛,就是隨便問問,也這麼敏感。

晚上,她接到母親的電話。

母親在電話裡悲泣:"我最近老是做夢,夢見你姐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裡哭,我想看她的人,看不到,就聽見她在哭……翠翠,你姐是在怨我啊,怪我當年拋棄了她,可是……當時若不把她交給你小姨帶出國,她肯定就不屬於我了,會被她父親那邊的人奪走,這麼多年了,我一想起這事就恨不得死,翠翠,你有沒有去到你姐姐的墳上去看看啊,我可憐的孩子,居然讓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報應,真是老天的報應……"

"媽,你別這樣。"冷翠最怕母親談到姐姐,心裡很不好受。

"我欠你姐啊,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還不完,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聽到你姐剛出生時揪心的啼哭聲,我拚命去回憶她當時的模樣,可是記不清了,越是去回憶越是模糊,做母親的不記得骨肉的樣子,天下還有這麼悲慘的事嗎?"母親在電話那邊越哭越厲害,冷翠勸了好一會才讓母親止住哭泣,可是母親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問,"對了,你有沒有見到你小姨啊,這麼多年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你有沒有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為什麼不給我消息……"

……

一直到深夜,冷翠的心情都很不好。母親的惦念和悲傷讓她揪心。如果母親知道姐姐真實的遭遇,後果會是怎樣,冷翠根本就不敢去想。她將姐姐的日記帶在了身邊,翻閱著日記,如同翻閱姐姐過往的人生,雖然傷感,卻真實得如同感受到姐姐的呼吸。而姐姐在一篇日記中再次提到了那些去向不明的畫——

1999年12月9日星期四佛羅倫薩曉園

我知道母親來找我,還是為了爸爸的畫。我這樣落魄的樣子出現在她面前,她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難過,而是假惺惺地表示"關心",要我該丟手的就丟手,說,"你其實可以過得很好的,幹嗎要把自己弄得這麼可憐?"

"我本來就可憐,父親早逝,母親嘛,哼……"我理都不願理她。

"碧昂,你應該清楚,我並不欠你。"母親還振振有詞。

我反擊道:"我也不欠你,非但不欠,還被你剝奪了一切,你剝奪我什麼我都毫無怨言,誰讓我碰上你這樣的母親呢,但是你剝奪了我的愛情,連上帝都不會原諒你!"

母親冷笑:"是你自己失去了愛情,關我什麼事?"

"是我自己失去了,可卻是你背後伸的黑手,"我看著這個女人,恨到不知道怎麼去恨了,"但你不要太囂張,上帝不會永遠閉上他的眼睛,你會遭報應的,而且我也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我就是死也不會把爸爸的畫交給你,因為你根本不配擁有那些畫,你連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母親最後掃興地回了巴黎。

而我縮著身子遊走在佛羅倫薩的街頭,飢腸轆轆,幾乎要昏厥。最後實在是疲乏得不行,癱坐在一家雜貨店的屋簷下,當自己已經死去。我做夢了,夢見爸爸對我露出慈愛的微笑,可他看著我的樣子還是很難過,說,"小葵,你要撐下去。"

我也對自己說,撐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至少要撐到五年後去歎息橋見我今生最愛的男人Jan。

Jan,自從那天林蔭道上遇見他後,我再也不敢回山頂的家,我知道他肯定守候在那裡。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他。不過想起過去的種種,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幸福,畢竟真愛過,到現在還愛著,愛,可以給我溫暖,哪怕我顛沛流離。

但是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躺在天使之翼我所熟悉的房間內。Jan就坐在床邊,握著我的手,溫柔傷感地看著我。"你生病了,昏倒在街頭,警察在你口袋裡搜到了我的電話,我這才將你接回家。"Jan跟我解釋說。

我無力地看著他,別過臉,眼眶轟的一熱,就要落下淚。

我說:"我不要你管。"

"碧昂!"他將我的手貼著他的臉頰,"別這樣,你失蹤了三年,我好不容易遇見你,你就可憐可憐我,留在我身邊吧,你完全不知道這幾年我是怎麼過來的。"

我在心裡悲泣:你又是否知道我是如何過來的。

瘋人院。

冰冷的鐵窗。

你想都不會想到我會在那種地方待了三年啊。Jan!

但我不想告訴他這些,不想。下午的天空有些陰,我站在窗前,發現樓下的院子裡種滿薰衣草,只是冬天,還不到開花的季節,顯得很冷清蕭瑟。

"你這是何苦呢?"我怨他。

他沒有理會我的責備,從背後擁住我說:"知道我種了幾年嗎?從你離開我的時候就種下了,全都是從普羅旺斯移栽過來的,還記得塞南克修道院嗎?我親自去的那裡,找嬤嬤要回花種,原以為種不活的,沒想到第一年就開出了花,很美,每晚聞著薰衣草的花香我才能入睡,想像著你就在身邊……"

"我不值得你這樣,Jan!"

"值不值得,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

Jan跟我說了很多話,一個下午都沒有離開我半步。晚上,他開車到市區,我們共進晚餐,我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愛情太美,我真捨不得讓自己清醒。回來的路上,我們約好過兩天去威尼斯,Jan說,他在聖馬可廣場旁邊開了家面譜店,我可以任意去挑選。"為什麼要開面譜店呢?"我問他。

他笑而不答。

我的心卻瞬間沉入低谷。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我會害了這個男人,即便我自己不清醒,也必須讓他清醒,跟我在一起,他只會萬劫不復。但是他容不得我細想,堅持把我拉進了他的房間……

他睡著後,我悄悄起身又回自己的房間。可是就在推開房門時,竟發覺安娜待在我的屋子裡,她在看我的日記!

"你在幹什麼?"我當即質問她。

"沒,沒什麼,隨便看看。"她並不慌,相反,還很鎮定。好像偷看別人的日記對她來說是件正大光明的事。

我氣得要發瘋:"日記是隨便看看的嗎?"

安娜強裝無辜:"我不是有意的,想進來給你送毛毯,怕你晚上冷,就看到日記放在桌上……"

"你還真好心啊!"我真恨不得上前扇她兩巴掌。

但我又奈她如何,夜深人靜,我不想驚動Jan。都怪自己粗心,頭天記了日記居然忘了放進背包。我忽然很害怕起來,我在日記中記載了爸爸那些畫的下落,她不會看到吧?老天!我急了,不由分說就扯下了那部分日記,後來乾脆扯下我最不堪回首的那兩年的日記,如果有朝一日讓Jan看到,他會死!

凌晨,他還在睡,我就回了自己的住處。寫日記一直寫到現在。我不知道我寫這些東西有什麼用,不想給人看,可潛意識裡又希望人看。誰看都可以,就是Jan不能。讓他保留我們曾經的最美好的記憶吧,哪怕只是記憶,那也是好的,至少不會讓他生不如死。可愛情於我而言,只能是生不如死。

《拾紅豆的女孩》是爸爸所存名畫中最有價值的一幅,據說是一個台灣畫家晚年的作品,我也很喜歡。這時候,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幅畫,因為我和Jan的故事像極了那幅畫背後的故事,據說那位台灣畫家年輕的時候很喜歡到處寫生,在他二十一歲大學剛畢業時,有一次到一戶人家的後山上寫生,那山上種滿紅豆樹,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紮著兩根黑亮的辮子,穿著一條紅格子的背帶裙,蹲在落滿樹葉的地上兜著裙擺拾紅豆,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灑滿女孩一身,襯出女孩紅撲撲的臉蛋,畫面美極了!年輕的畫家毫不猶豫地將女孩畫進了圖畫,但畫到眼睛的時候,女孩要回家吃飯了,年輕畫家跟她攀談起來,他問女孩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她,女孩回答說,十年後等這滿山的紅豆落滿地的時候再見吧。天真的小女孩也許是隨口說的,但年輕的畫家卻當了真,十年後他帶著那幅未完成的畫作真的去紅豆山上去找那女孩了,可是沒有等到,後來他跟人打聽,才知道那小女孩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就因病去世,但那孩子好似還記得跟年輕畫家的十年之約,交代家人,如果有人來找他,一定要將他留下。年輕的畫家聞此噩耗,悲痛欲絕,他真的找到了小女孩的家人,她家人交給他一盒小女孩留下的遺物,他打開一看,竟是滿滿的一盒紅豆,並寫有一張便條,上面只有一句話:瞬間即永恆。

後來年輕的畫家名滿天下,但他始終無法忘記那個有著黑亮眼睛的拾紅豆的小女孩,可惜那幅畫就差一雙眼睛沒畫,此後三十年,四十年,都沒有完成。一直到畫家經歷人生的種種苦難,六十歲的時候罹患絕症,明知道生命已經走到了最後,還是不放棄尋找最好的方式畫完那幅作品,結果他一直以非凡的毅力跟病魔頑強抗爭,讓生命得以延長了二十年,直到臨終前,他才猛然領悟了那個小女孩寫給他的遺言真正的含義,從而用他顫抖的手完成了耗時六十年的畫作。而這幅畫一經問世便轟動畫壇,在海外頻頻獲獎,可是畫家已經無緣感受這成功了,畫作完成的當年就仙去。可是這幅畫背後的故事卻被越來越多的有所傳頌,並使得這幅本來就聲名遠揚的畫作身價更加倍長,後來幾經易主,最後流落到爸爸的手中。爸爸可謂是視為珍寶,他跟我說過,他喜歡的不僅僅是畫的本身,而是畫所蘊含的深刻的人生哲學,那就是人生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遂願的,轉瞬即逝的東西擁有過就足矣,太過長久地去等待反而得不到你想要的。換句話說,我們都應該學會把握眼前,錯過了的東西,就算再找回來,一定也不會是原來的樣子。

想到爸爸的話,我忽然很懷疑我跟Jan的那個十年之約,就算我能活到那天去赴約,他還是原來的他嗎?我呢,只怕已經是千瘡百孔。可是除了這個遙遠的約定,我不知道我的人生還有什麼東西值得去惦記,正是這個約定,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也許那個畫家也一樣,如果不是因了那幅未完成的畫作,他不會與病魔抗爭二十年,一雙留在他腦海中六十年的少女的眼睛,終於被他賦予了另外的定義,於是那雙童真的眼睛在老畫家的筆下得以重生,瞬間真的成就了永恆。

我跟爸爸說,我要保護好這幅畫,即便我死,我也會給它一個很好的安排,絕不會讓不該擁有這幅畫的人擁有它。但是現在我還是有點擔心,我能完成這個使命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離去,我該將這幅畫交給誰呢?

……

多麼淒婉的故事。

多麼幸運的女孩。雖然生命短暫,卻被一個陌生人惦記六十年。冷翠想,誰要是惦記我十年,我都會立馬嫁給他。問題是,沒人惦記她。

冷翠捧著日記歎息之餘,心裡也惴惴不安:安娜可能知道那些畫的下落!如果她看過姐姐被撕掉的那部分日記,她肯定知道,也應該知道姐姐不為人知的過去。最不堪回首的兩年?什麼時候,進瘋人院之前嗎?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姐姐這麼忌諱?那麼,姐姐撕掉的那兩年的日記現在還在世嗎?如果沒有被毀,會藏在哪裡?

冷翠心潮起伏地想了一夜,也沒想出個頭緒。

4

清晨,冷翠被附近教堂的鐘聲驚醒。她早早地退了酒店的房,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心事重重地趕去機場,坐上了飛往威尼斯的飛機。也許見到那個叫Jan的男人,她會知道一些事情,至少會知道姐姐拼盡全部力氣去等候的是個什麼樣的男人。於是對此次旅行充滿期待。原以為要坐很久,沒想到飛機上的畫冊剛看完,威尼斯就到了。意大利還真夠小的!冷翠沉浸在畫冊中還沒回過神呢。她穿了一件灰白色的貼身呢裙,戴著頂同色調的小圓帽,鼻樑上還架了幅墨鏡,拖著行李箱從機場出口走出來,忍不住東張西望。

到了嗎?這就是威尼斯?怎麼這麼多人?熙熙攘攘,跟個菜市場似的,擠得一團糟。而且很多是拿著相機的記者,不會吧,這麼隆重地歡迎我?冷翠頗為受寵若驚。正"受驚"中,人群中突然爆發出尖叫,潮水般湧向冷翠,將她擠得動彈不得,如果這時候摔在地上,非被踩成肉醬不可。但她很快意識到,人群並非是朝她湧來,而是朝她後面的某個人,她忍不住回頭一看,立即也尖叫起來,湯姆克魯斯!

上帝啊,聖母啊,居然讓我跟湯姆・克魯斯同一班飛機抵達,冷翠頓時熱血沸騰,扭轉身也朝阿湯哥撲過去。果真是想男人想瘋了,一直沒瘋掉的原因是因為沒有遇到讓她起色心的男人,阿湯哥,全世界的女人都會對他起色心,何況是好幾年沒談過戀愛的冷翠。所以,上帝,請赦免我的罪吧,讓我碰碰阿湯哥再把我治罪也好。

冷翠畢竟是挨得近,同一班飛機下來的,在人群的推搡中,竟跟帥死人不償命的湯姆擠到了一起,她中文、英文一起上,語無倫次,後來她仔細回想,怎麼都想不起跟一直微笑著的阿湯哥說過什麼。根據她"痛苦"的回憶,她的手剛挨著阿湯哥的皮夾克,不到兩秒鐘吧,立即被兩個巨神一樣的黑鬼推開,那是他的保鏢。然後她就被更加瘋狂的人流擠開了,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阿湯哥被人群簇擁著離開,差不多是被"抬"出機場。

原來明星也不好當啊。

冷翠這個時候已經稍稍冷靜下來了,周圍也沒那麼多人了,可是她卻感到自己的腳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光著腳!她的鞋子都被擠掉了!再舉目望去,哇,大逃難嗎?偌大的候機廳到處丟著鞋,男人的,女人的,橫七豎八,場景甚是狼狽。機場工作人員顯然是司空見慣了,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開始埋頭"掃鞋"。

不止一個人在找鞋,冷翠找了一陣沒找到,只得隨便套了雙別人的鞋子,大了,也沒辦法,總比光著腳好吧。直到走出機場,看到機場四周懸掛的海報,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天是一年一度的威尼斯電影節,難怪機場會有那麼多的記者守候,心下不由得感歎,阿湯哥,我們的緣分太淺啦。

正是清晨剛過,秋日溫暖的陽光將這座著名的水城照得一片明媚,機場通向威尼斯本島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算是水上的士吧,當地人管那窄窄的船叫"貢多拉"。這個冷翠在朱自清的散文《威尼斯》裡就有過瞭解了,她至今還記得當年和同學們搖頭齊聲朗讀"威尼斯(Venice)是一個別緻地方"的時候,神秘美麗的威尼斯就深深印刻在她的心上。而沒有想到許多年後的一天,她竟然為著一個十年之約來到這座水城,親身感受這種完全不同於中國江南水鄉的獨特異域風情。

上了一艘差不多已坐滿乘客的"貢多拉",高大威猛的船夫居然能用生硬的中國話向她問好,著實嚇她一跳。然後他用力一撐篙,"貢多拉"就離開石岸,沿著彎彎曲曲的河流緩慢駛去。進入巷道時,眼前就一下子暗了下來,由於兩邊的房子較高且相距較近,天空就在頭頂擠成一線,光線只能照射在相對更高的一側的房頂。河道兩邊的屋子各具特色,但明顯斑駁陳舊,個別已經破舊,小石橋不時迎面飛來,橋上面總是有悠閒的人們在觀景、拍照、聊天。仰頭看時,也可以看見很多窗口有人影閃動,大多數的窗台,擱著幾盆花,花開得正艷,說明這裡依舊居住著人,威尼斯人住在這裡,和這些房子、運河一起,在冷翠的眼裡成為一種安靜祥和的風景。

不時有"貢多拉"並排交叉穿行在水巷間,水面飄蕩著各種腔調的友好問候聲和嬉笑聲。偶爾也夾雜船夫一兩句意大利"咿呀唉喔"高音。不多時,小舟駛進寬闊的大運河,視線豁然開朗,兩邊高大的宮殿式建築鱗次櫛比,船到分割大運河的大橋後返程,很快便到了聖馬可廣場後面的碼頭。冷翠上了岸,這可如何是好,本來穿得挺優雅的,卻蹬了雙完全不合腳的鞋子,踢踢踏踏,真是丟人現眼。冷翠決定先找家店子買雙鞋再說,真沒想到,第一次來威尼斯就這麼狼狽。順便說說冷翠身上穿的那件灰白色的呢裙,是她從姐姐的衣櫃裡翻出來的,款式很簡潔,領口是經典的赫本式一字領,牌子是阿曼尼。大師就是大師,設計的衣服經過這麼多年也未失時尚,穿在冷翠窈窕的身段上,反而平添了幾分懷舊的韻味。還有她頭頂上的帽子,也是從姐姐的衣櫃裡找到的,姐姐好像很喜歡戴帽子,在一個專門存放帽子的衣櫃裡少說也存了有二三十頂,冷翠隨便拿了頂,就跟身上的呢裙很搭調。

而冷翠所處的碼頭其實也算個小型的廣場了,豎立兩根高大的圓柱,一根圓柱上的雕塑是威尼斯城徽飛獅,另一根圓柱上的裝飾是拜占庭時期的保護神狄奧多爾。中間不可以走的,當然沒有護欄,但是明白的人都不從那裡走。當地人說從中間走過會倒霉的,因為以前這個地方是囚犯被處決所走過的地方。這些都是冷翠從飛機上的旅遊畫冊上瞭解到的,和旁邊乘客聊天時也瞭解了些。按照畫冊上提示過的,往裡亞托橋的方向應該有兩條名品街。果然,走過去名牌服飾店一間接著一間,冷翠眼尖,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一雙跟衣服和帽子很襯的鞋子,一試,正合腳。走累了,旁邊正好有個咖啡廳,她進去喝了杯咖啡再出來,很快就看到在一個古老而壯觀的廣場上,數不清的鴿子飛起飛落,廣場上立著四匹大銅馬,不用說,這肯定就是文弘毅所講的聖馬可廣場了,身邊正好有個導遊帶領著一批中國遊客走過來,導遊拿著擴音器大聲解說道:

"聖馬可廣場一直是威尼斯的政治、宗教和傳統節日的公共活動中心,1797年拿破侖攻佔威尼斯後,讚歎聖馬可廣場是'世界上最美的廣場',因此曾下令把廣場兩邊的總督府改為行宮,至今人們還把它叫做拿破侖宮。廣場左邊是聖馬可大教堂和巴西尼加鐘樓,右邊是總督府和聖馬可圖書館。請大家再看教堂的正面,是科雷爾博物館和新政廳。"

冷翠走到廣場上,又發現有好多記者在拍照,原來有明星在這裡觀光。剛才在機場都"摸"到阿湯哥了,現在再大的星冷翠也沒了湊熱鬧的興趣。她選了個露天咖啡店坐下,點了份點心,權當午餐了,一邊喝咖啡,翻報紙,吃點心,一邊看人。因為冷翠發現那些旅客其實有很多是很好看的,雖然她對洋人一點興趣都沒有,但卻不得不承認很多年輕的歐洲人有非常精緻的五官,特別是意大利人,不論男女,高大俊美,皮膚永遠是古銅色,都像是時尚雜誌裡的模特兒。

因為落日的時間尚早,文弘毅這時候也應該在飛機上,通不了手機,他還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到呢。跟他見了面,就可以一起在那座著名的歎息橋上等姐姐約的人了,Jan,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同時跟兩個男人見面,冷翠總還是覺得怪怪的。

用完午餐,冷翠決定不枉此行,到附近轉轉。威尼斯可是舉世矚目的旅遊名城啊!她上了挨她最近的聖馬可大鐘塔,據說是威尼斯最高的建築物。到達鐘樓頂上,遠眺全城風光,冷翠心情也頓時舒展開來,據說聖馬可是為紀念對此城至關重要的SanPolo而修建的,他說的一句十分著名的話就是他在這裡的時候說出來的:"不要失去信心,神自有安排。"

冷翠很喜歡這句話。

是的,沒什麼好擔心的。不管能不能在歎息橋上見到姐姐約的那個男人,冷翠覺得她已經做了她能做的,欠了債又如何呢,上帝會給她一條出路的。

從塔上下來,到教堂轉了圈,冷翠還造訪了威尼斯聞名於世的玻璃和水晶商店,手藝師傅的技術精湛得讓人拍案叫絕。而因為狂歡節的原因,威尼斯的面譜也很有名,風格各異,冷翠看了覺得很新鮮,隨便買了一個,拿在手上,越看越喜歡。

這時候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剛好兩點,文弘毅該到了,冷翠急急地朝廣場右邊的歎息橋走去。跟畫冊上的圖片上一樣,所謂的歎息橋,就是一廊橋橫架在河面上,很不起眼,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有名。冷翠先進到總督府,然後再從總督府走到橋上,很多的人,擠得連個站腳的地方都沒有。

冷翠透過廊橋上的小窗戶往外面看,只看到彎彎曲曲的河巷,和河面上來回穿梭的"貢多拉",傳說威尼斯的囚犯每天只有兩分鐘的時間可以感受到陽光,那就是走過這座橋的兩分鐘,其餘的時間都關在封閉的地牢忍受著酷刑的折磨,見不到太陽,看不到月亮,更見不到自己的親人,囚犯在走過歎息橋的時候看到自己昔日的戀人身邊伴了另外的人,於是感歎自己的所作所為,但是已經追悔莫及。問題是人生的很多事情,是後悔不過來的,歎息又如何呢?

歎息橋,是不是警告相戀的人們,抓緊對方的手,不要錯過,如果讓對方朝著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再堅定的愛情都只能成為自己的回憶,而自己一旦成為對方的過去,就只能在對方的回憶中成為卑微可憐的配角。沒有人願意自己成為別人的過去,成為回憶中的角色。冷翠,此時也忍不住深深地歎息……

三點了,文弘毅還不見蹤影。

冷翠掏出手機,打不通。怎麼回事?飛機晚點了嗎?

四點,五點,還不見他來。冷翠的腳早已站得發麻,只得靠著橋上的迴廊休息,已經不抱希望可以等到文弘毅了,他可能是因為什麼原因耽擱了行程,他不是個不守約的人。而此時夕陽透過窗子照在她肩上,灑下一片金色,冷翠猛然意識到,已經到了落日時分,姐姐約的那個人該來了!

她立即變得緊張起來。舉目四望,沒有人像是認識她。好笑,她也不認識那個男人啊,又怎能保證那個男人會認識自己。

六點。橋裡的光線越來越暗。冷翠這時候是真的歎息了,兩個都等不到,唉,看來她跟這兩個男人都沒緣分。百無聊賴中,她把面譜戴到臉上玩,透過面譜上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多了一份神秘和新奇。她忽然想起看過的一部古裝電視劇《大明宮詞》,周迅演的太平公主也是戴著一個崑崙奴的面譜,在熙熙攘攘的長安街頭認錯了人,意外地揭開了後來成為其駙馬薛紹的面譜,從而演繹出一段淒婉動人的愛情絕唱……電視劇的很多劇情已經模糊,但周迅揭開薛紹面譜的剎那間光華,卻深深印在了冷翠的腦海中,那種男女間初見時最極致的美被鏡頭詮釋得淋漓盡致。而現在是公元二十一世紀,意大利威尼斯,還可能有這樣美麗的邂逅嗎?正浮想聯翩著,肩上突然搭過來一隻手,剎那間,冷翠幾乎停止呼吸,剎那間,太平公主初見情人的極致之美會在她身上重現嗎?

冷翠壓抑著呼吸根本不敢回頭。

會是誰的手?文弘毅的,還是Jan的,或者是陌生人的?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十秒鐘後轉過頭去……

透過面譜的"眼睛",她看到夕陽的斜照中,一個穿著件淺灰色風衣、戴著墨鏡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半邊臉映在夕陽的餘暉裡,半邊臉上罩著陰影,讓他的臉看上去顯得很不真切,眉頭緊蹙,嘴角抽動,好似很激動。冷翠只覺得天旋地轉,這,這就是神的安排?她顫抖得就要暈過去。

又是中英文一起上。

"你是Jan?AreyouJan?"

"Yes,I?mJan!"

《愛,在你轉身時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