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按趙淺的言論,曾好和慕大師已經正式「約會」過,不過當事人顯然沒有這個「約會」的概念,依舊保持上下屬,BOSS和員工,大師和小白的相處模式。
工作閒暇之餘,曾好安靜地翻看慕一洵的畫集。
最早期的時候,是一些臨摹維列坦的風景畫,接著是更簡單的人物畫,譬如《靜思》裡的男童,雖以寫實為主,但融入了電影式的特寫鏡頭和變形的視角,通過戲劇性的張力和鋪展,呈現出男童獨孤,內心封閉的生命狀態。
再下去是那副被收藏列入中國美術館的《西安尋遺》
千年滄桑之古城通過焦黑尖銳的筆鋒,寫實的表現手法融入國畫的寫意,呈現出強有力的視覺衝擊力的同時又不失悠遠深長的意境。畫的左下角是閒站在古城下抽煙的老人,他背景佝僂,整個人像是一個圓點似的定格在那裡,存在感很弱。顯然,對比經歷千年沉浮喪衰的古城牆,耄耋老人也顯得渺小。讓人不禁想起那句「君不見,外州客,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
《人與石》裡的人在和石頭做了漫長的較量,經歷了彷徨,掙扎,焦慮後,達到一種妥協,人卸下了英雄夢,呈現出對脆薄如紙的生命的認同,誠然,這樣的認同被稱為是一種「滑稽的酸楚感」。
《神像》裡對宗教,哲學的圖解,用弧線環繞的新穎方式呈現人類內在的慾望,痛苦在苦刑中逐漸被引渡。
《石窟》組圖是一系列的石窟佛像和佛教聖地的風景畫,以油畫,水彩,雕塑三種表達形式完成。作品沒有刻意地傳遞出個人情緒,沒有恐懼,沒有興奮,沒有特意的表現慾望,完全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以一種敬畏的心情去完成,呈現出原始的真與美。
……
慕一洵的作品不太多,但每一副都是藝術品,其中大多數被國內外知名,對外公開的美術館列入收藏品,少部分列於頂級收藏家建立的私人美術館中。
曾好手中這本畫集裡的作品也並非全部。
她雖然是藝術方面的「門外漢」,但作為一個大眾個體,還是可以直接感受到慕一洵作品中呈現的力量。
尤其是想像這些頂尖的藝術作品的創作過程,僅靠那麼簡單的一雙手,一筆一畫,一心一意地化腐朽為神奇,傳遞給看者無限的想像,震撼和頓悟,牽引看者走入一個未知的深遠世界,這樣無形中的操縱力……曾好由衷地膜拜。
最重要的是,她似乎能感受到慕一洵的藝術表達方式和別人不同的在於,他對作品裡描繪的萬事萬物有種敬畏,謙遜的心態,他不炫技,也不會刻意地用一種表現形式傳遞自己的個人情緒,他會在平和中給你帶來一種深刻,他給你留有一定的空間,讓你自己去感受,去經驗,這是他給看者的尊重,他會引導,會牽引,但不會用自己大師的身份來主宰你的判斷。
合上最後一頁,曾好靜坐著發呆了許久,腦子裡蹦出一個念頭:她好像有些理解為何夏奈每次提到慕一洵,眼神都會迷戀而熾熱,只要是認真欣賞過慕一洵的作品,或多或少地,都會被他的作品「影響」到。
午休的時候,曾好跑去「求教」。
「油畫的門檻是不是很高?」
慕一洵正在洗手,聽到她的問題,輕輕擰上水龍頭。
「不高,只要你有素描繪畫的功底。」
「是這樣。」曾好點了點頭,「那素描要學多久才能學油畫呢?」
「三年左右。」
「原來要這麼久啊。」曾好意識到就算是當業餘興趣,自己都不夠格。
慕一洵取下一塊雪白的方巾擦手,轉過來看她:「其實不學素描也可以直接上手,油畫偏重的是對色彩的掌握和運用,如果只是興趣的話,隨時都可以開始。」
「那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的?」
「幼兒園開始就喜歡塗塗畫畫,小學一年級正式學國畫,直到初中才接觸油畫。」慕一洵將方巾放回原處。
「果然藝術啟蒙要從娃娃抓起。」曾好微笑,「我自己是晚了,我想以後如果有下一代,一定要早早培養他的藝術興趣,給他買蠟筆和水彩筆,陪他畫畫。」
「讓孩子自己決定吧。」慕一洵說,「如果他不喜歡的話,也不能勉強。」
「你一直一直都非常喜歡畫畫嗎?」曾好脫口而出,然後就後悔了,這不是廢話嗎?如果慕大師不喜歡畫畫,會一直堅持嗎?還是她其實想問,在這個競爭激烈的商業環境下,他現在作畫的初衷有沒有改變過?
要堅持喜歡一樣東西,其實是很不容易的,任何情感隨著時間都會發生變化。
慕一洵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就在曾好意識到自己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時,他才開口:
「不只是喜歡,應該說我一直都非常迷戀油畫這種藝術形式。」
曾好抬眸看他,他清雋的眼眸,眉弓間無形中折射出一道細微卻璀璨的光芒,他在說「迷戀」的時候,整個人的神情都變了,不似平常的清冷,凜冽,倒像是在說情話似的,沉醉在自己獨佔的那份情感中,熠熠生輝中帶著一種難言的執著,堅定以及溫柔。
她突然覺得能遇到慕一洵這樣的人物,可以和他共事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他是個有很感染力的人,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
他可以影響你。
*
這天的工作順利結束,慕一洵因為要和幾位圈內的朋友聚餐,到了時間點就放下手頭的事情,沒有和平常一樣繼續留在工作室。
曾好和他一起坐電梯下去。
然後出了一個意外,電梯徐徐下行到第十五層的時候,轎廂裡轟的一聲,震得曾好的耳膜發脹,隨即尖銳的摩擦聲響起,燈光突然滅了,電梯就停在了原處。
曾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電梯出了故障。
慕一洵已經取出隨身攜帶的小電筒,對著轎壁上的緊急救援專線一照,然後撥了電話。
等待救援的過程對曾好來說很是漫長,因為她有恐懼症。自從父親過世後,她對黑暗非常不適應,晚上睡覺的時候都會留一盞小燈,有一回,半夜醒來,發現小燈壞了,眼前一片黑漆漆,她心跳驟然加速,手心立刻有了一層薄汗,喉頭有種無可名狀的窒息感。
就像是此時此刻,這樣的感覺又出現了。
她自我暗示,沒事,很快燈就亮了,救援人員趕到了,就開門了,可以呼吸新鮮空氣……沒事,忍一忍,不過幾分鐘而已……但心跳依舊不受控制地加快,手心越來越多的汗,喉嚨像是被一隻手扼住一般,呼吸不通暢,整個人像是往深海處不停地墜落。對未知的恐懼一陣陣地襲上來。
她本能地蹲了下去。
腦海裡浮現當日太平間失火,父親的遺體被燒得一乾二淨,那熊熊的火光像是竄到了她的面前,她看見了熟悉,親切的父親被火魔吞噬地什麼都不剩。
「曾好。」黑暗中,慕一洵將手伸過來,「你很不舒服?」
她捂著腦袋,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手臂,她「啊」的一聲,不可控制地叫了出來,下一秒卻本能地去抓他的手,像是救命的稻草桿一樣,緊緊地攥住。
他貼過來,俯身,彎下腰,安慰的聲音:「深呼吸一下,然後看著我的眼睛。」
她依舊在發顫,沒有抬頭,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像個溺水的孩子一般。
「只是幾分鐘的暫停而已,維修人員會很快趕來的。」他一邊說,一邊用空著的手拿出小電筒,往她的方向照了照,聲音堅定,「光在這裡。」
「我很難受……呼吸難受……」
「跟著我,這樣。」他又貼近了她一些,教她做深呼吸。
她纖細的身子蜷縮在角落裡,胸口起伏得劇烈,背脊一直發顫。
「慢慢地,大口吸入一口氣,再慢慢地吐出來。」他說話的同時,抬臂輕輕拍她的後背,「很好,再來一次,我們一起。」
「我……想要……」她一邊呼吸,一邊急著脫口而出,「想要……爸爸。」
黑暗中一束微弱的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他看見她眼眸微紅,帶著潮濕,唇不停地翕動,神色惶恐脆弱。
很快,她急促細微的呼吸傳到他的耳畔,讓他想到小時候養過的一條小魚,瀕臨死亡之前也發出類似的聲音。
慕一洵垂眸,將小電筒豎放在地上,一手被她死死,緊緊地攥住,另一手輕輕地按在她背脊上,攏住她的身體,形成一個保護的姿態。
「想要爸爸?」他低聲說,「爸爸就在這裡。」
她的神情微微一滯,隨即更用力地攥住他的手。
六分鐘後,救援人員趕來,打開了轎頂的安全窗,頓時天光乍現,他們放下了安全梯子。
在慕一洵的幫忙下,曾好先上了梯子,她驚魂未定,走得不太穩,不小心就踩空了一階,幸好慕一洵在後面及時托了她的腰臀:「沒事,你儘管上去,我在你後面。」
兩人成功上去後,曾好接過其中一個救援人員遞過來的熱水,喝了兩口,才覺得整個人舒服了一些。
慕一洵正在和另一個員工談電梯故障時候的情況。
她餘光看見他的左手背上有兩道紅色的指甲刮痕,很深。
待他們成功抵達一樓,出去的時候,曾好向他道謝,並要求檢查一下他的左手背是否被她抓傷。
他那只被她抓得不輕的手正緩緩取出汽車鑰匙,聞言垂眸看了一眼,淡淡道:「沒事。」
「我看一看。」她小心翼翼地拉過他的手,認真檢查,發現他手背上一共被她的指甲劃出了兩道口子,其中一道還劃破了表皮。
「對了,我帶了那個。」她立刻翻出包裡的藥用OK繃,幫他貼上。
他接受了,只是在她貼完後,後知後覺地發現:「粉紅色的?哦,謝謝。」
的確是粉紅的OK繃,上頭還有一隻又一隻迷你的小豬頭,是她用來貼在腳踝處的,防止穿新皮鞋時被磨破皮。
「我剛才真的太沒用了。」曾好不好意思道,「嚇著你了吧?」
慕一洵頓了頓:「我有個朋友也有電梯幽閉症,有一次電梯斷電,他當場就在裡頭暈過去了,相比他來說,你表現得算不錯,至少堅持到了最後。其實這就是一個心理障礙,可以解決的方式就是平時多參與戶外有氧運動,保持情緒輕鬆,慢慢地會好的。」
曾好點頭。
「還有一個最直接的辦法。」
「嗯?」
「如果你怕有下次,不如就改樓梯。」慕一洵突然笑了一下,黑眸深邃悠亮,映照出她此時此刻的模樣,「二十二層,上下兩趟,走完出一身汗,就當是鍛煉身體了,這總比你在電梯裡縮得像只可憐的小動物要好。」
「認真考慮一下我的提議。」他說完就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曾好留在原地,心想:慕大師你是在開玩笑還是在開玩笑?
*
後面幾天,也許是因為「電梯驚魂」留下的陰影,曾好採納了慕一洵所謂的最快最直接的消除恐懼的方式—爬樓梯。為此,她還自帶了一雙平底球鞋。
只是,當慕一洵撞見她從樓梯口上樓,目光有些意外:「你走上來的?」
「對,就當是鍛煉身體了,這也是最直接的防止電梯幽閉症的方式,即徹底遠離。」曾好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因為運動,兩頰浮現年輕姑娘那自然的紅暈,笑容如窗外的陽光一般燦爛,明媚。
慕一洵側過身,逕直朝前走,邊走邊說:「你覺得沒問題就行。不過,那天我說讓你走樓梯是開玩笑的。」
……
陽光很好,氣溫直竄三十八度。慕一洵依舊安靜,專注地工作,曾好認真,努力地配合他,通常工作時間他們各做各的,交流很少。
楚嬴倒是隔三差五地過來「插科打諢」。
這天中午,曾好要去「緣來是你」茶樓相親。這事說起來是趙淺「搞」出來的,她所在的公司,技術部的好青年趙理幫她擋下了一個客戶的投訴,她感謝之餘,還認他做了哥哥:「趙哥哥,你人真好啊,說起來我們也算是本家,以後小妹就認你做大哥了,你有什麼吩咐就交代給小妹我,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趙理剛滿二十五,卻已經成了標準「相親狂人」,維持一周相親一次的好記錄,無奈每次都因雙方某些問題達不成共識而告終。連著好幾周,他都是躊躇滿志地去「緣來是你」相親,然後悵然若失地獨自回來。
作為乾妹妹的趙淺自然不忘在他每次相親失敗後表示關心,在得知他想找一個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相貌端正,性格溫柔,善解人意的姑娘為伴,其他方面不作特別要求後,她立刻推薦了曾好。
曾好起初不願意,但經不住趙淺每天攛掇,就同意見一面,不過事先要求趙淺將自己的家裡情況向對方報備,如果對方還願意見面,她就赴約。
結果,趙理表示沒問題。
「好好妹妹,中午我們一塊去城中的海鮮樓吃大龍蝦怎麼樣?」楚嬴對她挑眉,「當然前提是慕一洵請客,我琢磨了一個辦法,必須要你配合,才能不動聲色地宰到他。」
「今天不行,我要和朋友去吃飯。」曾好看了看時間,提醒自己得趕緊出發,否則會遲到。
「和誰啊?去哪兒啊?」
曾好略過和誰吃飯的重點,只說吃飯的地點是「緣來是你」茶樓。
「相親是吧?」楚嬴促狹地笑,「那地方最俗了,一堆的老太太老頭兒拿著大齡兒女的照片,不要錢一樣地四處吆喝。我說你好歹也才二十二歲,怎麼急著去那裡同流合污?」
正好慕一洵走出來,楚嬴轉過來對他說:「我們的小好好佳人有約,直接拋下我們去吃相親飯了。」
(楚大哥,你活膩了麼,竟然當面刺激慕大師……)
曾好頓時有些尷尬,視線不禁地往慕一洵的方向看了一眼。
慕一洵微微低頭,金色的塵埃在他寬挺的肩膀處飛舞,逐而盤旋在他冷峻完美的側臉,修剪整齊的鬢髮。他專注在動手鎖門上,冷聞言只是低啞的「嗯」了一聲,也沒接話,神情平常,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