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泊沒有因為柏子仁目前的治療效果不好而有絲毫的沮喪,等柏子仁睡下了,他照例去找主治醫師談了談,還去其他的病房向患者的家屬討教經驗,並把從網上找來的幾例從突聾到全愈的經歷整理好,等她醒來後給她看。
柏子仁看了後心情平復了一些,勉強對程靜泊笑了笑。
「重要的是心態,放輕鬆一點。」
程靜泊寫完字,把小白板放在電視機上,方便她一眼看見,時刻鼓勵自己。
柏子仁雙手抱腿,目光直視小白板上的文字,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決定打起精神。
接下來幾天的治療依舊辛苦,擴張血管的藥讓柏子仁的胳膊都要炸開了,輸液完畢後,手臂沉重,抬一抬都覺得吃力,她忍住了,第四次吸高氧之後,眩暈再一次鋪天蓋地襲來,她覺得整個病房都在轉,只好閉上眼睛,無奈的是噁心嘔吐的症狀也隨之重現,吃什麼就吐什麼,到後來除了粥什麼都吃不下。
她一天比一天消瘦,劉欣語急得掉眼淚,沐叔叔也愁著臉,唯有程靜泊沒有表現出異樣情緒,依舊耐心地陪她治療,時常對她微笑。
在入院第十三天的時候,柏子仁的耳鳴症狀到達巔峰,沒有一刻是消停的,十分鬧心,無法入睡,她從半夜到清晨都睜著眼睛,備受折磨,數著一分一秒,有一種自己快瘋了的錯覺。
偏偏又很奇怪,當她看見他打開保溫桶,把煮好的粥盛在碗裡,連同勺子放在一邊,整顆心又平和了很多,他並不比她容易,這幾天他幾乎都在醫院,吃得很少,睡也睡不好,守著她這個病情反覆的人,抱她去洗手間,陪她去治療室,排隊做檢查,一點不耐都沒有。
她努力撐著坐起來,準備進食,他端起碗準備餵她,她卻搖頭,拿起勺子自己來吃。
其實完全沒有胃口,但不吃東西對身體沒好處,她堅持吃完,速度很慢,額頭上冒汗。
他拿紙巾幫她擦額頭,她看著他,發現他也瘦了一些,忽然就有一種掉眼淚的衝動。
吃了早餐,醫生查房結束,程靜泊打開筆記本,寫了一行字,順便翻了翻昨天的症狀記錄,在新買的大白板上寫下今天的治療任務,遞給柏子仁看。
柏子仁艱難地點了點頭。
程靜泊親了親她的額頭,很輕地說了一聲乖。
上午在治療室裡遇到了一個病友,他很年輕,只有十九歲,玩搖滾樂的,突聾一個月,治療效果一般,恢復了三分之一,現在聽人說話依舊很吃力,他沒有放棄,還聽從醫生的建議,準備針灸治療,雖然聽不見,但他的眼睛很亮,看上去很樂觀。
程靜泊主動用書寫的方式和他交流,他非常熱心,把自己的治療經驗都寫了下來,以供他們參考。
「運動很重要,我剛發病的時候耳鳴到自己都快瘋了,坐立難安,乾脆去慢跑,跑了兩天耳鳴就好了很多,不知是不是轉移注意力的關係。」
「我算是比較樂觀的人吧,也不是說沒怕過,但怕沒用啊,只會增加心理負擔。」
「音樂是我的夢想,也是我的生命,耳朵對我來說很重要,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概率,我都不會放棄。」
他和程靜泊溝通的時候,柏子仁就坐在一邊看他們。
末了,他還寫了一段文字給柏子仁。
「美女姐姐,你可比我幸運多了,不管怎麼樣,你有這麼一位大帥哥陪著,我從頭到尾都是一個人呢。」
這句話倒是觸動了柏子仁,她能堅持到現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身邊人的支持。
比她不幸的人都沒有放棄,她憑什麼抱怨?
隔天傍晚,當程靜泊對柏子仁提出跑步的想法,她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他們在醫院附近的林蔭小道上跑了二十多分鐘,再原路返回,路上還買了山楂和葡萄,一邊走一邊吃,微風拂面,柏子仁看著四周熟悉的街道,復古的建築樓群,可親的路人,心情豁然開朗,她剝了一顆葡萄,遞到程靜泊的嘴邊,等他吃了,還問他甜不甜。
「累嗎?」他問。
她能辨認他說的小短句,誠實地點了點頭,他彎下腰,讓她上來,他背她回去。
誰知她一跳上他的背後,他就跑了一段路,她嚇了一跳,立刻拍他的肩膀喝止,他沒有理會,也沒有減速,她愣怔,漸漸從啞然到莞爾,最終笑得很開心,耳邊的風鼓鼓的,很快有一絲鑽入耳朵,發出輕微的聲音。
長日盡頭,是他們相疊的身影。
十月原本有假期,加上程靜泊前後請假的一周,很快用完了,他回柳河校區教書,但每隔兩天就會開車來醫院看柏子仁,無論他在不在,柏子仁都積極治療,堅持慢跑,雖然效果和預期的相差很多,但她不再心煩意亂了,就像和她一起做治療的幾個病友說的那樣,急有什麼用,既來之則安之。
她聽程靜泊的話,每天都寫日記,拿白板和別人聊天,有一回,在治療室遇到一個在媽媽陪伴下過來吸氧的小男孩,他一直悶悶不樂,她主動找他聊天,他開始的時候愛理不理,後來大概是排隊太無聊了,也拿起筆寫字給她,他們聊了很久,小男孩還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給她,說以後要常常保持聯繫。
「我和你聊得來。」
柏子仁回病房後收到這麼一條信息。
學長學姐們也常來看柏子仁,帶來一些學習方面的資料,湯學長直言,身體最重要,如果真的吃不消,不如休學一年,以你的資質,不會耽誤前程。
柏子仁淡淡地笑了,說我會考慮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真的學會坦然面對自己的遭遇,就在前天,程靜泊的母親來探望她,帶來了一本家庭相冊,和她一起看了很久,還分享了一些孩子們的陳年舊事。
「有你在身邊,靜泊他很幸運。」
柏子仁從程母的臉上看出了一點欣慰,也看出了一絲惆悵,不用去切身體會,她也明白作為母親的喪女之痛,程靜陌只比她大兩歲,生命才走了四分之一就消逝了,這是世間最遺憾的事情,對留下的親人來說,緬懷至親之餘,更在意的是當下僅有的福分。
她想說自己會比任何人都珍惜程靜泊,但話到嘴邊,還是差了點勇氣。
樂觀豁達的程母離開前在白板上寫下一句話給她。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身前有限杯。」
此生能擁有程靜泊這樣的人,已經是幸運的事,只希望自己能夠格成為他的人生伴侶,她要和他一樣,不再畏難。
程靜泊再來的時候,柏子仁的病情已有了好轉,左耳的聽力恢復至五十分貝,湊近和她說話,她能聽見,右耳恢復得慢一些,耳鳴依舊存在,但輕了很多。
他看見她手邊有很多畫紙,拿過來看,大部分是素描,畫的是他,其他是一些風景畫。
「閒來無事,就畫了不少,喜歡嗎?」她問。
「很喜歡。」他一邊欣賞一邊問,「只畫我,不會無聊嗎?」
她笑得有些高深莫測,在他凝視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過了一會又轉回來,坦白地說:「因為我只想你啊。」
他放下畫紙,貼近她的左耳朵,清聲說:「原來如此。」
她耳朵熱熱的,咳了咳,轉移話題,問他學校裡的事情,他挑了一些學生的趣事說。
「還有人敢在你的課上睡覺嗎?」
「暫時沒有。」
自從上回聽說他真的拿出手機拍了一張學生打瞌睡的照片後,她開始為他的學生憂心。
其實她偷偷上網瀏覽過他所在校區的論壇,看見了不少學生對他的評價,從中得知,他不再是以前那位性格清冷,課間話少的哲學老師,他們說他學問淵博,講課通俗易懂,為人沒有架子,什麼問題都會回答,關心學生的業餘生活,和他們一起打理學校的種植園,還會為他們爭取各種機會。
「可惜他說自己已經有老婆了。」有一位學生說。
柏子仁聰明地想,自己就是那位還未過門的老婆吧。
「你在想什麼?」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明年二月是你的生日。」
他順勢攬她入懷,明知故問:「你想說什麼?」
她問他:「你還想要生日禮物嗎?」
他低頭吻住了她,很長的時間後才鬆開,啞聲道:「很想。」
她抬起手指點了點他的額頭,亮著眼睛說:「你如果贏了張經理,錢要對半分我。」
「這麼點小錢我不在眼裡,全部給你。」
說起張無疾,他在一周前在火車站堵住了戴著口罩的紀冬天,直接抗肩回去了,燈塔裡咖啡館的大門被鎖了,小木牌上寫著幾個字:「家有喜事,暫停營業一個月。」
深秋的時候,柏子仁回了學校,她的左耳已經恢復到四十分貝,可以聽見室內的交談,右耳弱一些,還會間斷地出現耳鳴,每節課她都坐在第一排,有時候聽不清可以從老師的口型辨別出他在說什麼,實驗室的學姐學長也照顧她,盡量分給她一些輕鬆的工作,她開始喝中吃藥,一周去一次醫院進行針灸治療,等待奇跡發生。
很多同學觀察到她的變化,她似乎比以前活潑了一些,臉上的笑容多了,偶爾也會參加大家的聊天,說一說自己的想法,這倒出乎他們的意外,本以為她生了病後會消沉,性格更靜,誰料到是相反的。
「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朱鳴文聳了聳肩膀,「因為人家快結婚了,心情當然好。」
這個理由讓所有同學信服,原因很簡單,柏子仁重回學校後,手指上多了一枚戒指,除了做實驗之外,吃飯看書休息的時候都戴著。
程靜泊常常開車回來看柏子仁,每一回都帶來新鮮的水果,核桃,花生和其他營養品,一有時間就下廚燉湯給她喝,她的精神好了不少。
就連程醫生都隔三差五打電話給柏子仁,詢問她的身體情況,有一回,更是讓人受寵若驚,程父和程母來柏子仁的學校看她,給她帶了一些吃的,作為回饋,他們要求她帶他們逛一逛校園。
途中,程父心直口快地說出了事實:「靜泊已經交代過了,他不在的時候讓我們多多照顧你。」
程母拽了拽他的胳膊,抱怨地說:「你這個老頭子真不會說話,難道兒子不吩咐,我們就不過來表示關心了嗎?」
程父笑了笑,一點也不尷尬,輕聲說:「實事求是嘛,做人坦誠點好。」
柏子仁說:「你們能過來我很開心,阿姨叔叔,以後多來這裡看我。」
兩老聞言笑得很開心。
「一家人嘛,自然是要多見見面的。」程父加了一句。
柏子仁一聽就明白了,叔叔阿姨已經清楚了她和程靜泊的婚期。
不止是程父和程母,柏子仁的家人也知道了,沐子北更是生怕她忘了似的,每次見面都要提醒她:「瓜子仁,你二月要做新娘子了,我好捨不得。」
說不期待那一天是假的,她也會在心裡算一算日期,只不過她還在治療中,醫生說如果突聾超過三月還沒有恢復到正常水平,建議佩戴助聽器,一想到在明年的婚禮上,耳朵還要戴一個以前不需要的東西,她心態再好也會有些小失落。
當然,一切都在可接受的範圍內,如今的她不會再去糾結能得到什麼,會失去什麼。
日子流水一般過去,城市入冬了,週末程靜泊帶柏子仁出去散心。
秋天的茶山上有臘梅,一陣陣風吹過,清雅的香氣停留在鼻尖,柏子仁感到心曠神怡。
半山腰有一座亭子,他們稍作休憩,正好不遠處有一座寺廟,打鐘聲隔著重重疊疊的茶樹傳至耳畔,梵音清韻,柏子仁靜下心來,慢慢地聽,一聲比一聲要清亮。
片刻後,鐘聲靜止,風又拂面,她餘光看見亭子的角落有一排瑰麗的小花朵,走過去蹲下來看。
「這是茶花還是梅花?」她不由地問。
程靜泊來到她身邊,低頭看了看。
「這是茶梅,屬於山茶科。」
「這也太漂亮了吧。」
柏子仁看著心生歡喜,孩子氣地伸手撿起來,趁他不注意便放進自己的口袋,很快站起來眺望遠處的茶樹,拿出手機拍照片,拍完風景再拍人,然後拉著他的手繼續往上走。
到了山頂,有一塊地方滿是落了地的花朵,未等柏子仁思考好要不要去撿,程靜泊已經提前一步撿了幾朵遞到她手心,她看了好一會,滿意地放入口袋。
他們翻過山,一邊走一邊聊,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去了,寺廟近在眼前,她提議進去看一看。
也許是天冷的關係,廟裡的人很少,一對年老的夫婦正在虔誠地上香。
柏子仁看著老太太閉目在煙霧中,好奇地猜她在求什麼,還問程靜泊。
「我想她沒有在求什麼,只是說一說自己的心裡話。」
柏子仁覺得程靜泊說的有道理,老太太的神情太靜定了,不像是在祈求什麼,而是出於一種信仰而行禮。
老爺爺也是,面帶平和的微笑,一副自足常樂的模樣。
柏子仁走進殿堂,對佛行禮,只是她沒有達到一定境界,作為凡人,她還是說了自己的兩個願望。
一是,她希望和他永遠在一起,二是,她希望他平安健康,越來越快樂。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他就站在身邊,垂下了眼眸,雙手合十,再近看,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過了一會,她輕聲問:「你許了什麼願望?」
他淡淡地笑了,沒說話,她也不追問。
他們在這裡待了很久,最後坐在一處台階上,聽小和尚讀心經,聲音猶如天籟。
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眼睛看著湛藍的天空,心靜得像是無風的湖泊一樣。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清亮,突破了屏障一般,清晰得像是讓人可以觸碰到。
「你在想什麼?」他低頭問。
「我在想,一切都很好。」
他微微一愣,很快想起一個事實,他是在對她的右耳說話,聲音很低,照例說她應該聽不清,些許的遲疑後,他又問:「具體指的是什麼?」
「很多啊,這座山,這個冬天,這一年,什麼都好。」她漫不經心地說。
他笑了,心頭釋然,一段時間的壓力瞬間消散,竟然有些舒暢的感覺。
「對了,你剛才問我許了什麼願望。」
「嗯,可以告訴我嗎?」
「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經達成了。」
她抬起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不理解是什麼意思,他沒有解釋,只是看她,時間長了,她又一次在他的墨瞳裡看見了一個完整的自己,再接著,看他慢慢貼過來,親了親她的額頭。
「還記得我昨天給你讀書,你說有一句很好聽嗎?」
柏子仁想了好久,搖了搖頭,她記得自己問了好幾句是什麼意思,一時間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句。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他替她說了。
「對,就是這句,不過說來慚愧,其實我不是很懂。」
他笑了,一直看著她,目光不移片刻,很溫柔地說:「通俗地說,就是一個人最幸福的時候。」
「就像是現在?」她很有默契地接話。
「正是此時此刻。」
這一刻,清風入耳,伴著世間獨一無二的熟悉聲音,遠眺群山,和心愛的人安坐在天地的一角。
她忽然有些懂了,對那優美的詩句有了自己的解釋,即自此之後,再無他求。
是的,在你之後,我別無所求。
(正文結束)